回到長崎之後,舅舅聘請了專門的技師,開始維修幽靈塔。然而就在工程尚未完成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讓我不可不寫的大變故。
事情是由一封請來引起的。發請柬的是一位名叫輕澤的富翁,住在長崎市北郊。
輕澤繼承了祖先的大筆遺產,又在公司裏擔任董事,生活富足,無憂無慮。他有很多愛好,聽説最近他又對西洋戲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花高價買了許多魔術表演的道具。表演技藝練得差不多了,於是就要舉行一場西洋大魔術的表演,還張揚地向親朋好友們分發請柬。
舅舅對戲法之類的東西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如果要是請柬上沒有那幾行字,他是絕對不會出席的,但是請來上卻附有這樣的內容:
“當晚特邀閨秀作家野末秋子小姐出席,秋子小姐將登台獻藝,彈奏鋼琴。歡迎閣下光臨。”
看到這些,舅舅和我當然不會拒絕了。
“這麼説秋子還是個小説家呢,你不知道嗎?”
舅舅面露喜色。
“我可真的不知道。知名的女作家中好像沒有她的名字。”
秋子是小説家,讓我很意外。後來我才知道,其實秋子並非小説家,説她是女評論家更合適。最近,東京一家著名的出版社剛剛出版了她的一本隨筆集,名叫《上海》,憑此書她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她曾在上海待過一段時間,此書便是根據她的親身經歷著述而成。
總之,我們接受了輕澤家的邀請。或許是要監視我們吧,榮子也提出一同去參加。
到了那天晚上,我們三人乘人力車前往。來到離輕澤家不遠的地方時,卻突然被警察擋住了去路。出事了。
“馬戲團的老虎衝破鐵籠跑了出來,好像是跑到對面的山上去了,現在我們正搜山圍捕。如果你們要是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為安全起見,還是請回吧。”
警察來到我們的車前,好心地提醒我們注意安全。四下一看,街上確實已行人稀少,青年團員和消防隊員們正手持棍棒和獵槍,忙忙碌碌如臨大敵。
我們在車上商議了一下,覺得都已經來到輕澤家眼皮子底下了,就此返回實在遺憾,最終決定還是去一趟。
要是普通的邀請,我們肯定毫無異議回去了,這回是野末秋子的魅力,才讓我們這麼勇敢。我甚至幻想萬一秋子有什麼不測,我就會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來個英雄救美。
於是,我們以有萬分緊急的事情為由,拒絕了警察的好意,繼續驅車前行。不多久,就來到輕澤家的大門前。
這是一座木結構的西洋建築,外牆整個漆成綠色。它建於明治中期,是一位英國商人的府第。他回國時,輕澤從其手中買下了這棟建築。它的內部結構完全是一種日本式房屋所感覺不到的西洋風格,怪人輕澤引以為傲。
一位身着洋裝、十分摩登的女傭把我們領進了大門旁邊的接待室,輕澤夫人出來迎接我們。
“啊,歡迎歡迎。剛好大魔術馬上就要開演了,請趕快人場吧。”
夫人待客總是那麼快活熱情。
“夫人,路上聽説出了件大事,這附近有個馬戲團在演出,團裏的老虎跑了出來。”
舅舅省去寒暄,急忙向她報告了聽到的嚴重情況。
“嗯,我們也已經接到了通知,但是主人害怕驚擾了客人,所以還沒有跟大家講。不過,為了防止出現意外,槍具室的槍支全部都已子彈上膛了。”
“那就好。演出沒結束前,還是不要向大家講明的好。”
舅舅對主人的用意表示了贊同。提到槍具室,其實這也是輕澤的一大愛好,他花重金買來各式各樣名貴的獵槍,專闢一室收藏,冠名槍具室。
隨後,夫人帶領我們走進了表演魔術的大廳。剛找到座位,屋裏的電燈就立刻全熄滅了,變得漆黑一團。夫人向我們小聲解釋:
“現在表演就要開始了,待會兒舞台上會出現一位美人,你們可別吃驚喲。”
輕澤到底想讓大家看什麼呢,我往舞台上一看,只見舞台的正面出現了一幅小小的幻燈片。上面是一個一尺來高的倡人一樣的活人的身影。由於太小看不清臉,但還是能分辨出是位身着晚禮服的年輕女子。
不可思議的是,那女人的身影在一點一點不斷變大,二尺、三尺,眼看着在伸長。一會兒工夫她就變得和常人一般大小,面對台下的客人微笑致意。啊,原來是她。我差一點就要叫出聲來。是秋子,野末秋子。我感覺就像一整年都沒有見到她一樣,沒想到在這魔術的舞台又再次相遇。
與前幾天樸素的和服不同,秋子今晚一身洋裝,依然那麼光豔照人。其美麗絕非俗氣的女優之美,而是那種社交場中貴婦人的典雅之美。不過,只有一處不太協調,今晚她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隻鑲嵌珍珠的手鐲,有和服腰帶那麼寬,和她的裝束很不相配。
輕澤的所謂大魔術,看來也不是什麼稀罕的戲法。像幻燈變活人這一套,是很早就有的魔術。不過作為業餘愛好來説,能練到這個程度,技藝也是相當不錯了,而且有秋子這麼一個絕色美人站在舞台上,觀眾席上的喝彩聲頓時響成一片。
在大家為表演喝彩的時候,電燈重又亮起來,舞台上霎時亮如白晝。這時,秋子向觀眾深施一禮,來到舞台右側的大鋼琴前坐下,輕輕彈奏起肖邦的小夜曲。
我雖不懂音樂,但還是能聽出秋子彈的是一首很難的曲子。她高超的演奏技巧令在座的客人全都如痴如醉。啊,秋子是多麼才華橫溢啊!不僅是文章,你看她的鋼琴演奏技藝也是如此嫺熟,真是多才多藝。也難怪我對她的愛憐之情令我陶醉了。
一曲終了,熱烈地喝彩聲又比剛才表演魔術時多出一倍,經久不息。客人們不停地鼓掌,很明顯是請她再彈奏一曲。秋子略帶羞澀,含笑再次登台,彈了一首輕快的曲子才謝幕。掌聲又似潮水般湧起,席間充滿了對這位才女的溢美之辭。
等氣氛稍稍平靜下來的時候,秋子看到了我們,急忙向我們跑過來。舅舅要讚揚秋子的才氣,她卻搶先説:
“那天真是太抱歉了,我的同伴突然急着催我走,因此沒來得及跟你們道別。還有,今晚又在這裏丟醜,讓你們見笑了……”
秋子禮貌地問候我們。榮子這時又從一旁插嘴説;
“啊,演出太精彩了。不説鋼琴,魔術簡直令我佩服極了。你是怎麼裝得那麼巧妙的呢?”
她真是一刻不停地惹事。榮子肯定是懷着這壞心眼才跟我們來的。“裝”這樣的用詞,明擺着不是要挑戰嗎。
但是,秋子並沒有介意,而是不露聲色地回答:
“這家主人變魔術的手段高明,很內行。所以不是我裝出來的,而是幻燈裝置把我變得如此巧妙。”
然而,榮子卻充滿了敵意,並不罷休。
“不,你就是很厲害呀。赤井時子裝扮成野末秋子,這手段我實在覺得精彩。”
榮子的用意終於暴露出來。她實在過分,竟然認定秋子就是那個在幽靈塔伺候過老太婆的女傭赤井時子,她要當眾揭開這張“畫皮”。
“啊呀,你在説什麼,我不太明白,怎麼出來個赤井時子?”
秋子仍然並不十分在意。
“我説的是叫赤井時子的女傭巧妙地裝扮成了大小姐。”
“什麼?你的意思好像是説我和那個赤井時子是同一個人了?”
“嗯,就是。你就不要再隱瞞了,我還知道時子去過上海的事呢。”
從小就任性慣了的榮子,現在的樣子簡直就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在禮節禮貌上她簡直就是個弱智。舅舅和我為了不再讓她丟人現眼多次阻止她,但她根本不聽。
不管説什麼,秋子都面帶沉着的笑容,這反倒引得榮子更加急躁。
“那,你是説你不認識赤井時子?”
榮子還在逼問。這回秋子甚至笑出聲來,她並沒有迴避問題,而是巧妙地回答:
“哪裏,我很熟悉赤井時子。雖然現在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可小時候我們倆成天像朋友一樣在一起玩呢!”
這是多麼輕鬆的回答啊。秋子口答得直率甚至天真,反弄得榮子無話可説,啞巴了。舅舅和我都忍不住笑起來,不只我們,榮子的任性無禮惹得旁邊幾位客人也忍不住發笑。
榮子看到大家在笑她,知道她已經徹底失敗了,又羞又惱,眼淚掉了下來。
“好呀,你們都這麼欺負我。”
大家都瞧不起榮子的無禮,她感到待不下去了,一捂臉扭頭跑了。
舅舅非常不好意思,一個勁兒地向秋子道歉。
光道歉我覺得還不夠,又把榮子的不禮貌狠批了一通。
“不不,讓榮子姑娘那麼生氣,全是我的不對。她去哪裏了,去找找看吧。”
秋子的胸懷是多麼寬廣啊。她和榮子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別太大了。
“不用啦。待會兒説不定她就知道自己錯了,會回來道歉吧。”
大家閒聊了一會兒,但氣氛不太融洽。正在這時,輕澤家的書童手裏拿着一張紙條向我們走來。
“這是一位客人讓我交給您的。”
他把紙條遞給了秋子。
我瞥了一眼,紙條上用鉛筆寫着幾行小字,似乎是榮子的筆跡。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內容,難道會是她們女人間的決鬥書嗎?
“是榮子寫的吧?信上講了些什麼?”
我問秋子,她仍然是如鋼鐵般冷峻的表情。
“沒什麼,她説在那邊一個房間等我,那我現在就過去跟她和好。”
説完,秋子不聽我們的勸阻,一個人出了大廳。
我非常瞭解榮子的乖戾暴躁和反覆無常,所以替秋子捏了把汗。説不定又會引起無謂的爭吵,豈不更加丟醜,於是我也想去看看情況,就悄悄跟在了秋子身後。
秋子並不知道我跟着她,出子大廳,她向着長長的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進了樓梯旁邊的一間屋子。
我和輕澤家來往比較密切,經常出入這裏,所以我知道那間屋子就是輕澤的槍具室。榮子那傢伙把秋子騙到槍具室來,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麼。我又上前走了幾步,這時突然從樓梯後面閃出個人來,是榮子。我納悶她為什麼役在房間裏等候秋子,只見她像貓捉老鼠一樣躡手躡腳走到槍具室門外,從外面一下子把門鎖上了。然後像是怕被別人發現一樣,撒腿跑了。
“咦,真是太奇怪了。她把秋子鎮到槍具室裏,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越來越不安。幸好我知道在樓梯中段牆上有槍具室的通風窗,於是我就輕輕登上樓梯,從窗户前屋裏觀望。
這一看不得了,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身子像化石一樣一下子僵得不能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