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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貝爾琪絲的故事

    所有報紙都在重要版面報道了車禍的消息。儘管芙頌沒看到那些報紙,但因為謝娜伊女士整個上午説了太多那個死去女人的事情,因此芙頌覺得,尼相塔什的一些女人彷彿也完全是為了談論這件事才像路過那樣跑來店裏的……芙頌説:“謝娜伊女士為了讓我也去參加明天的葬禮,中午要把店關掉。弄得好像我們都喜歡那個女人一樣,但其實並不是那樣的……”

    “是怎麼樣的?”

    “是的,這個女人常來精品店。但是,對於那些從意大利、巴黎進口的昂貴衣服,她會買下它們説‘讓我來試試看’,她穿着它們去出席一些重要活動,隨後來退貨説‘不合適’。謝娜伊女士對她很生氣,因為人人都看見她穿過的那些衣服就不容易再賣出去了。另外謝娜伊女士還因為她對我們不友好、砍價太厲害而討厭她,會在背後説她的壞話。但是謝娜伊女士因為她有很廣的社交圈而不敢得罪她。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但她有段時間曾經是我的一個朋友的情人。”我覺得自己很虛偽,因為我準備和茜貝爾分享談論這件事的樂趣,原因是我認為和她談論這件事將會有更多的樂趣。而就在一個星期前,別説向芙頌隱瞞一件事,就是對她撒謊也不會讓我難過的,因為我覺得,謊言就像是這類風流韻事的另外一個有趣,也是不可或缺的結果。當我想是否可以把故事掐頭去尾地講給芙頌聽時,我再次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已經感覺到我隱瞞了什麼,於是我説:“那是個很傷感的故事。因為和許多男人上過牀,所以那個可憐的女人被人鄙視。”

    這甚至不是我的真實想法。而我卻不負責任地脱口而出説了出來。一陣沉默。

    芙頌耳語似的説:“別擔心。除了你我不會和別的男人上牀。”

    回到薩特沙特,我在內心深處感到了一種安寧,很久以來我第一次帶着慾望、信念和掙錢的樂趣不停地工作。我和比自己年輕一點的自負新員工凱南一起,不時説上一兩句玩笑,把債務人名單上近百人的情況逐個過了一遍。

    凱南高興地皺起眉頭笑着問道:“凱末爾先生,我們怎麼處理慷慨?大方慷慨?大方先生?”

    “我們要讓他更大方。怎麼辦,誰讓他有那麼一個外號呢。”

    傍晚,回家的路上,我聞着從那些還沒被燒燬的老帕夏宅邸花園裏傳來的椴樹花香,漫步在完全變綠的楓樹樹陰下。看到在堵塞的馬路上氣惱地按響喇叭的男人,我覺得,我對自己的生活是滿意的,前一天的愛情和嫉妒危機已經結束,一切都走上了正軌。到家後,我衝了涼。從衣櫃裏拿出洗淨、熨好的襯衫時,我想起了那隻耳墜。當我沒能在昨天以為放在那裏的西裝口袋裏找到耳墜時,我翻了抽屜和櫃子,還去法特瑪女士找到掉落的紐扣、衣領上跑出來的襯條、我口袋裏掉出來的硬幣、打火機時放的瓦罐裏找了找,但還是沒有。

    “法特瑪女士,”我輕聲叫道,“你在家裏看到過一隻耳墜嗎?”

    結婚前我哥哥用的那間明亮、寬敞的房間裏,滿是熨斗的水蒸氣和薰衣草的香味。法特瑪女士一邊把下午熨好的我和父親的手帕、襯衫和毛巾擺放到衣櫃裏,一邊説沒看見過什麼耳墜。她從筐裏那堆還未配對的襪子裏,像拎一隻犯錯的貓仔那樣拿出一隻襪子對我説:“看着我,鎬頭腳指甲!”她喊着兒時給我起的一個外號説,“如果你再不好好剪腳指甲,你就不會有一雙頭上不破的襪子了。我再也不給你補襪子了,看着辦吧。”

    “好的。”

    父親坐在客廳朝着泰什維奇耶清真寺的那個角落裏,身上圍着一塊雪白的圍裙,理髮師巴斯里正在給他理髮,母親像往常那樣坐在他的斜對面説着什麼。

    看到我後,母親説:“你過來,我正在説最新的傳聞。”

    板着面孔好像沒聽我母親説話的巴斯里,聽到“傳聞”兩字頓時停下了手上的剪刀,露出他的大牙傻笑了一下。

    “有些什麼傳聞?”

    “萊爾詹他們家的大兒子想當汽車拉力賽選手,但因為他父親不同意,所以……”

    “我知道,他把他父親的奔馳車弄得面目全非。然後找警察説車被盜了。”

    “那麼夏奇曼特為了把女兒嫁給卡拉罕的兒子幹了什麼,你聽説了嗎?等等,你要去哪裏?”

    “我不在家吃晚飯。我要和茜貝爾去參加一個聚會。”

    “那你去跟貝科裏説,讓他晚上別炸紅鯔魚了。今天他為了你專門跑了一趟貝伊奧魯的魚市。那麼你答應我明天在家吃午飯。”

    “我答應!”

    因為怕把地毯弄髒,所以父親腳下的一角地毯被捲了起來,父親的一縷縷細弱的白髮灑落在了地板上。

    我把車從車庫裏開了出來,沿着鵝卵石路面一路前行時,我打開收音機,用手指在方向盤上和着歌聲打節拍,一小時後我經過海峽大橋來到了阿納多盧希薩爾。茜貝爾一聽到汽車喇叭聲就從別墅裏跑了出來。路上我告訴她,前天在埃姆拉克大街上出車禍死去的女人是扎伊姆以前的情人(茜貝爾笑着説:“是那個您值得擁有一切的扎伊姆嗎?”),接着我開始給她講那個女人的故事。

    “女人名叫貝爾琪絲。比我大幾歲,大概是三十二三歲。是個窮人家的姑娘。進入上流社會後,她的那些敵人為了羞辱她,就説她母親是個包頭巾的女人。這女孩在20世紀50年代末上高中時,在5月19日[1]5月19日,土耳其青年和體育節。[1]儀式上認識了一個同齡男孩,他們倆一見鍾情。男孩是那時伊斯坦布爾首富之一的船主卡普坦奧烏拉爾的小兒子法利斯。像從土耳其電影裏出來的這個窮女孩和富男孩的愛情持續了很多年。也許因為他們的愛情太強烈,也許是因為他們太沒頭腦,這對高中戀人不僅在婚前做了愛,還讓周圍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當然結婚是他們最合適的選擇,但是男孩的家庭認為,窮女孩是為了得到他們的兒子才‘走到最後’的,而且這事眾所周知,因此他們堅決反對這門婚事。男孩也不具備挑戰家庭、堅持和女孩結婚的能力和金錢。於是,作為一種解決方式,男孩的家庭出錢把他們送去了歐洲。三年後男孩在巴黎,不知道是因為吸毒,還是因為絕望客死他鄉。貝爾琪絲,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像人們通常選擇的那樣和一個法國人私奔徹底忘記土耳其,而是回到了伊斯坦布爾,開始了一種讓所有上流社會女人羨慕不已的豐富多彩的愛情生活。她的第二個情人是狗熊?薩比赫……離開他之後,她和德米爾巴拉爾他們家被情所傷的大兒子好了一陣。她之後的情人是熱夫科熱夫科,因為熱夫科熱夫科也是一個為情所傷的人,因此有段時間上流社會的男人們會笑着叫她‘安慰天使’,並幻想着和她調情。除了丈夫沒和其他男人上過牀,或是最多在隱秘和羞愧中找到一個臨時情人,但又因為恐懼而無法完全盡興的所有已婚和富有的女人,對光明正大地和所有受歡迎的單身男人經歷過愛情、我認為她還有許多已婚和秘密情人的貝爾琪絲嫉妒萬分,都想用一勺水把她淹死。可以説因為貝爾琪絲紅顏已老,也因為她不再有足夠的錢來打扮自己,所以那個日子也不遠了。車禍對於這樣一個女人來説是一種解脱。”

    茜貝爾説:“我很詫異,那麼多男人裏面竟然沒一個和她結婚的。也就是説,沒一個人愛到要和她結婚的程度。”

    “其實男人們會瘋狂愛上像她那樣的女人。但結婚是另外一碼事。如果她和卡普坦奧烏拉爾的兒子法利斯沒上牀就立刻結婚,那麼她家的貧窮也會被很快忘記。或者如果貝爾琪絲出生在一個非常富有的家庭,那麼即使結婚時她不是處女也不會成為問題。因為她沒能去做人人都會的這些事情,也因為她有豐富的愛情經歷,所以上流社會的女人們多年來一直叫她‘安慰婊子’。因為年輕時不顧一切地投入了出現在面前的第一份愛情,不顧一切地將自己交給了情人,也許我們應該對貝爾琪絲表示敬意。”

    茜貝爾問:“你敬重她嗎?”

    “不,我會覺得她討厭。”

    現在我想不起來是以什麼名義舉辦的聚會,是在蘇阿迪耶海邊一個人家的水泥碼頭上舉行的。那天去了六七十人,大家手拿酒杯輕聲交談着,彼此都在看有誰來了。我覺得大多數女人不滿意她們所穿裙子的長度,絕大多數穿短裙的女人因為她們的小腿不是短就是粗而不安。因此第一眼看上去她們個個都像笨拙的陪酒女郎。碼頭邊停靠划艇的地方,有一處下水道正在往海里排廢水,臭氣在人羣裏因為戴着白手套的招待員不停穿梭而顯得愈發濃重。

    蟲工木橋◇◇歡◇迎訪◇問◇

    第32節:18.貝爾琪絲的故事(3)

    一個新近從美國回來開了診所的“心理醫生”,一認識就給了我他新印的名片,在一箇中年女人的一再追問下,他對聚攏在自己周圍的人羣描述了愛情的定義:一個人儘管有別的機會,但拒絕這些機會只想不斷地和同一個人做愛,那麼這種讓人感覺幸福的情感就叫做“愛情”。談完愛情,一位母親讓我認識了她十八歲的漂亮女兒,隨後,我和這位母親討論了除了不斷因為政治原因而被“抵制”的土耳其大學,還可以讓她女兒去哪裏讀書。這個話題是由刊登在今天報紙上的一條新聞引起的,新聞上説,為了防止高考試卷被盜,印考卷的工人們開始了一段長期的監禁生活。

    過了很久,個子高高、長着長下巴和漂亮眼睛的英俊扎伊姆和幾乎和他一樣高和苗條的德國模特英格出現在了碼頭上。讓人們內心感到刺痛的不僅是對他們漂亮外表的嫉妒,更多的是擁有藍眼睛、細長雙腿、雪白肌膚、金色長髮的英格,用她的外表無情地告訴那些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像歐洲人,把頭髮染成金色、拔掉眉毛、挨個逛精品店選購衣服的伊斯坦布爾上流社會的女人,很可惜,膚色和人種特徵也是一個無法輕易彌補的重要缺陷。而我不僅是因為她的北方血統,更多的是像一個老朋友那樣,覺得她的臉蛋、笑容和嘴唇很熟悉。我喜歡每天早上在報紙的廣告上、走路上班時在哈爾比耶一棟公寓樓的側牆上和英格相遇。英格的周圍又一下聚攏了很多人。

    回家的路上,茜貝爾打破車上的沉默説:“您值得擁有一切的扎伊姆確實是個好人。但是,那個德國女人也就是一個和阿拉伯酋長上牀水平的四等模特,但是你的朋友好像嫌拍了廣告還不夠,還要讓大家知道她是自己的情人,你覺得他這麼做好嗎?”

    “很有可能那個模特也在用同樣友好的情感,認為我們和阿拉伯酋長並沒什麼區別。據説現在汽水賣得很好。扎伊姆有一陣子説,如果得知西方人也喜歡一個現代的土耳其產品,那麼土耳其人會從這個產品上得到一種更大的幸福感和滿足感。”

    “我在理髮店裏看見的,《週末》雜誌不僅在中間的照片版面上登了那女人和扎伊姆的照片,還在採訪版面上刊登了對他們的採訪,他們還印了一張她的半裸照片,庸俗極了。”

    我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過了很久我笑着説:“你還記得有個又高又大的害羞男人嗎?他用蹩腳的德語對英格説,她在廣告上看上去很優雅,為了不讓自己的眼睛盯在女人袒露的前胸上,他只好一直看着她的頭髮……他就是貝爾琪絲的第二個情人狗熊?薩比赫。”

    但是,當車在薄霧中從海峽大橋下面疾馳而過時,茜貝爾已經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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