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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也許是由於香檳酒散發出的碳酸氣的刺激,一位哲學家打了一個寒噤,忽然清醒過來,想到這羣由於各種不幸遭遇而到這裏來的女人,她們以前也許配得上人們最純正的敬意。她們每人無疑都有一出流血的悲劇向人傾訴。她們每人幾乎都有擺在面前的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拖在背後的沒有良心,忘恩負義的男子,以及用悲慘的代價換來的歡樂。賓客們有禮貌地走近她們,於是隨着各種不同的性格,各種不同的談話也開始了。各個會話的小集團也形成了。你也許會以為這是在上流社會的沙龍里,少女和少婦們在餐後獻給賓客們咖啡、酒和糖果,幫助嘴饞的賓客克服消化的困難。但是,不久就爆發出陣陣的笑聲,竊竊的私語增加了,聲音也逐漸提高。這場狂歡的夜宴被控制了一會兒,經過一陣間歇,又有再度爆發的危險。這種寂靜和喧譁的交替,彷彿是一曲貝多芬的交響樂在演奏。

    兩位朋友坐在一張柔軟的長沙發上,他們首先發現一個身段很勻稱的高個子姑娘來到他們身邊,她儀態萬方,面型相當奇特,但是,很富刺激性,很有吸引力,正是由於有強烈的對比,反而牢牢地攫住了人們的靈魂。她那頭濃黑的頭髮,一簇簇發鬈還帶有淫蕩的意味,好象曾經歷了一場愛情的搏鬥,發鬈蓬鬆地飄落在她寬闊的肩膊上,從她的雙肩使人聯想到更引人入勝的地方。一簇簇的黑色長髮鬈半遮着她端莊的脖子,不時透過發鬈射進來的光線,使人看得見脖子上細緻的,最美麗的輪廓。她那不很白的皮膚,反而襯托出了她容顏的鮮豔和色調的生動。她那雙長着長睫毛的眼睛,放射出大膽的光焰和愛情的火花!她那張鮮紅濕潤的嘴,雙唇半開半合,喚起人們接吻的慾望。這姑娘有一副強壯但卻富有性感的健美體格;她的胸脯和胳臂都很發達,和卡拉什①畫的美女形象差不多;儘管如此,整個看來,她卻顯得輕盈和柔軟,而她的生氣勃勃,又會令人聯想到雌豹的輕捷,正如她健美的體格會給人提供致命的肉慾的快樂。儘管這姑娘似乎應該懂得逗笑和玩樂,她的眼睛和微笑卻使人害怕。就象有惡魔附身的女先知似的,與其説她使人喜歡,毋寧説她使人驚愕。她所有的表情密集地象閃電般從她靈活的臉部掠過。也許她曾經使厭倦的人發生興趣,但是一個青年人對她卻只有恐懼。她就象從一座古希臘神殿的高處掉下來的一尊大型雕像,遠看似乎是絕妙的精品,近看卻粗糙不堪。儘管如此,她那驚人的美貌一定能夠使陽萎的人勃起,她的迷人的聲音,能夠使聾子復聰,她的誘人的眼神能夠使枯骨復生;因此,愛彌爾隨便把她比作一出莎士比亞的悲劇,比作某種阿拉伯風格的絕妙圖案畫,畫上表現快樂在怒吼,愛情顯得不知道有多麼野蠻,暴怒的血淋淋的騷亂繼之以優美的魔法和幸福的火焰;他還把她比作既會咬人,也會愛撫人的怪物,它似魔鬼那樣狂笑,象天使般哭泣,它懂得在一次驟然的擁抱中施展出女人的渾身解數,除了處女憂鬱的嘆息和羞怯的歡樂;然後,在突然狂怒的瞬間,撕破自己的兩脅,粉碎她的情慾和她的情人;最後毀滅她自己,就象暴亂的人民所幹的那樣。她身上穿一件紅絲絨的長袍,毫不在乎地踐踏從女伴頭上掉下的幾朵鮮花,並且把手裏拿的銀托盤傲慢地伸到兩位朋友面前。她為自己的美貌自豪,也許是為自己的淫蕩而驕傲,她露出一隻在紅絲絨襯托下分外潔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就象歡樂的女王,象人類快樂的象徵,為這種快樂,人們可以揮霍掉祖宗三代積累下來的財富,人們可以站在死屍上狂笑,嘲弄自己的祖先,拆散珍珠和金座,把青年人變成老頭子,更常見的是把老漢變成青年;而這種快樂只屬於那種經過思想的檢驗,對權力已發生厭倦的巨人,或者那種對他們來説,戰爭已成為一種遊戲的人物。

    ①卡拉什(1560-1609),意大利畫家。

    “你叫什麼名字?”拉法埃爾問道。

    “阿姬莉娜。”

    “哦!哦!你是從《被解救的威尼斯》①來的!”愛彌爾嚷道。

    ①《被解救的威尼斯》(又譯《威尼斯轉危為安》)是英國詩人,劇作家奧特維(1652-1685)的悲劇,劇中人之一叫做阿姬莉娜。

    “對,”她答道,“象教皇登極時,照例取一個新名,表示他高於別人,我也另用了一個名字,以表示我高出於一切女人之上。”

    “你是否象你的女主人那樣,有一位尊貴和可怕的陰謀家做情人,他愛你,而且知道在什麼時候該為你而死?”愛彌爾激動地説,為這種表面的詩意弄得清醒過來了。

    “我曾經有過,”她答道,“但是,斷頭台變成了我的情敵。因此,我在我的服飾中總要有些紅布片,意思是叫我決不要樂而忘返。”

    “哦!如果你們讓她談起拉羅歇爾的四個小青年的故事①,那就會沒完沒了。我説,阿姬莉娜,你快別説啦!難道女人不是全都有個情人來讓自己為他痛哭嗎?但是,她們並不全都象你那樣有運氣,讓自己的情人在斷頭台上喪生。啊!我本人將更喜歡知道我的情人躺在克拉馬墳場的墓穴裏,而不願知道他躺在我情敵的牀上。”

    ①指拉羅歇爾地方的四個下級軍官於一八二二年五月二十日在沙灘廣場被處決的事件。

    這些話是一個最純潔、最美麗、最可愛的嬌小姑娘用又温柔又悦耳的聲音説出來的,象這樣的人兒,只能説是傳説中的仙姑用魔棒一指便從一隻魔蛋裏跳出來的。她悄悄地走來,露出一張細緻的面孔,藍色的眼睛嬌柔可愛,鬢角明淨,身材窈窕。一個從清泉中逃出來的純潔的水仙女也不比這少女更羞怯,更潔白,更天真的了,她似乎只有十六歲,還不知道罪惡,不懂得愛情,未經歷過人生的風波,她來自一座教堂,她似乎曾在教堂中祈求過天使,請求准許提前把她召回天國。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這類女人;她們外表天真無邪,她們的前額象雛菊般温柔、嬌豔,卻隱藏着最深刻的墮落,最精細的淫佚。這位少女温雅的容貌所流露的那種高貴姿質,一開始就使愛彌爾和拉法埃爾上了當,他們接受了她斟在銅子裏的由阿姬莉娜用銀托盤端過來的咖啡,並開始向她問這問那。後來她以一種可怕的比擬,那就是以一種自甘墮落的,淫蕩而殘忍的,魯莽得足以犯罪,又堅強得足以譏笑罪行的姿態,去和她壯健的同伴那種粗魯而熱情的表情作對比;她是一個沒心肝的魔鬼,以自己的無情去懲罰那些多情善感的人,她總有辦法裝模作樣來出賣愛情和有本領在她的犧牲者的出殯行列中擠出幾滴眼淚,然後,在夜裏懷着快樂的心情去讀她的犧牲者留下的遺囑。我也不知道這是人類生活的哪個側面,這一來,她的形象便在兩位詩人的眼中發生了變化。一位詩人也許會欣賞漂亮的阿姬莉娜;而全世界都應該躲避迷人的歐弗拉齊:因為前者是淫邪的化身,後者是沒有靈魂的淫婦。

    “我很想知道你有時是否也想到自己的前途,”愛彌爾問這位漂亮的姑娘。

    “我的前途嗎?”她笑着回答,“你説什麼叫前途?我為什麼要為還不存在的事情去操心?我從來就不瞻前顧後,先照顧目前不是已經夠我忙壞了嗎?再説,前途嘛,我們是知道的,那就是救濟院。”

    “你怎麼現在就想到進救濟院,而不設法避免將來進那種地方?”拉法埃爾嚷着説。

    “難道救濟院真是那麼可怕?”阿姬莉娜板着面孔問道,“我們既不是母親又不是妻子,當老年讓我們腳上穿上黑色的襪子,額上長滿皺紋,使我們身上一切女性的特徵都已萎縮,使朋友們見到我們時,在他們的眼裏沒有了歡樂的神情,試問我們還能有什麼需要?那時候,你們從我們的穿戴上會只看到我們原來的卑賤相,寒傖、乾癟、不成格局,兩條瘦腿走起路來,發出踩在枯葉上的聲音。最美麗的布帛穿在我們身上都會變成襤褸,從前使梳妝室裏馨香撲鼻的龍涎香,現在卻發出死人的臭味,讓人聞到骸骨的氣息;再説,在這種卑賤的處境中,萬一還有一顆良心,你們就會一起來侮辱它。你們甚至不讓我們留下一個紀念品。因此,當我們到達了人生的這個階段,無論是住在豪華的府邸裏養狗,還是在救濟院裏挑選破布片,我們的生活難道不都是一樣嗎?用紅藍方格子粗布頭巾或用挑花細紗頭巾遮蓋我們的白髮,用掃帚打掃街道或用綢緞拖布擦拭杜伊勒裏宮的石階,坐在鍍金的壁爐前烤火或坐在紅土火盆前取暖,去沙灘廣場看殺人和到歌劇院觀劇,難道真有那麼大的差別嗎?”

    “我的阿姬莉娜,你在種種失望之中,可從來沒有説過這麼多有道理的話,”歐弗拉齊接着説,“是的,細絨料子,小牛皮貨,香料,黃金,奢侈品,一切發光的東西,所有逗人喜愛的什物,都只適宜於青春時代享用。只有時間能夠克服我們的瘋狂行為,但是,幸福卻饒了我們——你們嘲笑我説的話,”她對兩位朋友毒辣地微笑一下,嚷道,“難道我説的不對嗎?我寧願為享樂而喪生,卻不想因生病而死亡。看到上帝的種種做法,我既無永生的奢望,也沒對人類有多大的敬意!請給我幾百萬法郎,我將把它們花得精光;連一個銅子我也不想留給明年。活着是為了享受和支配。這是我的心每次跳動時向我宣告的決定。社會也在支持我;它不是不斷地提供我揮霍的費用嗎?為什麼仁慈的上帝每天早上都把我每天晚上該花的錢如數給了我?為什麼你們要給我們設立救濟院?既然上帝不把我們放在善和惡之間,讓我們選擇使我們感到不快或煩惱的東西,而我不去尋歡作樂,就未免太傻了。”

    “那麼,別人呢?”愛彌爾説。

    “別人嗎?好!讓他們自己管自己吧!我寧願嘲笑別人的痛苦,不願為自己的痛苦而哭泣。我絕不讓男人給我招致絲毫痛苦。”

    “你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難道你有什麼痛苦嗎?”拉法埃爾問道。

    “我麼!人家為了一筆遺產便把我遺棄了!”她邊説邊做了一個充分顯示她的魅力的姿態。“可是,我曾經日以繼夜地工作來養活我那情人!從今以後,我再不願受任何微笑,任何許諾的欺騙了,我要使我的生活變成一場永久的歡樂。”

    “可是,幸福難道不是來自靈魂的嗎?”拉法埃爾嚷道。

    “嚇!”阿姬莉娜接着説,“眼看自己受人奉承,用我們的美貌,用我們的財富去壓倒別人,勝過所有女人,即使是最有德行的女人,難道這都不算一回事嗎?何況,我們一天的生活比中產階級婦女十年的生活還要豐富,而這一切早已有定評。”

    “一個沒德行的女人難道不可憎嗎?”愛彌爾對拉法埃爾説。

    歐弗拉齊用毒蛇般的眼色向他們瞟了一眼,並且以一種無法摹擬的譏刺口吻回答道:

    “德行麼!我們把它留給醜女人和駝背女人。這些可憐的女人,如果她們連這點都沒有,還成個什麼樣子?”

    “好啦,你別説了!”愛彌爾嚷道,“你不懂的東西最好別説。”

    “啊!我不懂得什麼叫德行!”歐弗拉齊辯解道,“一輩子委身給一個可憎的人,學會生兒育女,養大了讓他們拋棄你,當他們在你心窩上戳一刀的時候對他們説:‘謝謝!’這便是你們強迫女人遵守的道德;還有,你們為了報答她的獻身精神,便千方百計誘惑她,給她帶來痛苦;要是她拒絕你們的引誘,你們就損害她。多美妙的生活呀!倒不如給自己留下自由,讓我們喜歡誰就愛誰,並且趁年輕時死去。”

    “你不怕有一天要為這一切付出代價嗎?”

    “説真話!”她答道,“與其讓我的歡樂摻雜着悲傷,我寧願把生命切成兩段:那便是靠得住的快樂的青春的一段,和前途未卜的老年受苦的一段。”

    “她從未戀愛過,”阿姬莉娜用深沉的語調説,“她從來沒有為了痛痛快快地去接受或拒絕一個多情的眼波而奔波過;她既沒有冒過什麼生命的危險,也沒有為着拯救她的國王、她的君主、她的神道而打算去刺殺幾個男人……對她説來,愛情就是一位漂亮的上校。”

    “哎!哎!駐在拉羅歇爾地方的,”歐弗拉齊答道,“愛情就象一陣風,我們不知道它從哪兒刮來。要是你曾經被一個蠢材熱愛過,你就會厭惡聰明人。”

    “法律禁止我們去愛畜類①,”大個子阿姬莉娜用嘲笑的聲調回答説。

    “我原以為你會對軍人更寬大些!”歐弗拉齊笑着嚷道。

    “象她們這樣能夠放棄她們的理性也許是幸福的!”拉法埃爾大聲嚷道。

    “幸福嗎?”阿姬莉娜懷着憐憫的、激動的心情冷笑着向兩位朋友狠狠地瞪了一眼,“啊!你們怎能瞭解一個心裏懷念死者,卻被迫去尋歡作樂的女人的心境。”

    這時候來仔細觀察各個客廳的情景,就等於提前見到了彌爾頓的羣魔殿②。五味酒的藍色火焰給還能喝酒的人臉上染上了陰……的顏色。被一股野性的力量激發的瘋狂的舞蹈,引起一陣陣象焰火的爆炸聲般的狂笑和叫嚷。化裝室和小客廳裏,出現一派戰場上的景色;擺滿了死人和垂死的人。美酒,歡樂和談笑構成熱烘烘的氣氛。酒醉,愛情,熱狂,忘掉世界,這一切都堆在心裏,露在臉上,寫在地毯上,表現在混亂中,給一切目光蒙上了一層薄紗,使人們看見空氣中只有令人沉醉的霧靄。這種景象是動人的,象太陽射進來造成的光帶,使發光的塵埃在光帶裏飛舞,透過塵埃,可以看到種種最奇怪的形態,最滑稽的搏鬥。這裏那裏,一羣羣男女相互擁抱,與裝飾廳堂的名貴大理石雕像簡直真假難分。儘管兩位朋友在思想和器官上還保持着某種不大可靠的清醒,這是人們最後的戰慄,是生命的不完善的模擬,它已不可能使他們辨認出在這些離奇怪誕的幻象中,到底什麼是真實的東西,以及在他們的倦眼前不斷呈現的超自然景象裏,到底有什麼客觀存在的可能。空中飄蕩着我們的種種幻夢,映進我們眼裏的是人們面孔上流露的熱烈暢快的神態,尤其是摟抱得緊緊的身體的那種説不出的靈活,總之,夢寐中的種種最出人意料的奇怪形象都如此猛烈地向他們襲來,竟使他們把這場荒唐夜宴中的種種縱慾遊戲,當做一場動作無聲音,叫喊聽不見的噩夢中的古怪情景。這時候,一個心腹僕人費了很大勁,才把主人引到前廳,湊着耳朵説:

    ①法語中蠢材和畜生是一個字,這裏説法律禁止我們去愛畜類是句俏皮話。

    ②羣魔殿,見英國詩人彌爾頓(1608-1674)的《失樂園》。

    “先生,所有的鄰居都站到窗口來抱怨我們的喧鬧。”

    “他們怕別人吵鬧,幹嗎不叫人用稻草把自家的門堵起來?”泰伊番大聲嚷道。

    拉法埃爾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來得如此突兀,他的朋友便問他哪兒來的這種狂樂。

    “這個你可不大容易理解,”他答道,“首先,我該向你承認,你們在伏爾泰堤岸上攔住我的時候,正是我打算跳進塞納河自殺的當兒,而你當然想要知道我尋死的原因。可是,如果我對你説,當時由於幾乎是神話般的偶然機會,物質世界最富詩意的遺蹟,得以通過一種象徵人類智慧的表達方式概括地呈現在我的眼前;而目前,被我們在餐桌前胡亂剽竊的所有精神財富的殘骸,最後歸結到這兩個女人身上,她們是人類瘋狂行為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形象,而我們對世人世事的漠不關心,都正好成為這兩種完全相反的,色彩強烈的生活方式的媒介,這麼一説,你是否明白一點了呢?要是你沒有喝醉,也許你會從這裏面看到一篇哲學論著。”

    “如果你沒有把雙腳擱在這位迷人的阿姬莉娜身上,她此刻鼾聲大作,活象暴風雨來臨前的狂風怒吼,那你就會為你的醉酒和你的胡扯害羞。”愛彌爾回答説,他本人也正在不太有意識地做着一種天真的遊戲:把歐弗拉齊的頭髮捲起了又拆散開來。“你的兩種方式論,可以歸納成一句話,總結為一個思想:簡單機械地生活,因勞動而窒息智力,把人導向某種荒誕的智慧;而在抽象的空虛裏或在精神世界的深淵中度過的生活,卻能使人產生某種瘋狂的智慧。總而言之,為長壽而扼殺熱情,或甘願做情慾的犧牲品而夭折,這就是我們註定的命運。再説,這個判決和那位苛刻的嘲弄者、萬物的創造主所賦予我們的氣質,也不是沒有鬥爭的。”

    “大呆瓜!”拉法埃爾大聲嚷道,打斷了他朋友的話,“象你這樣嘮叨下去,你真會寫出幾部書來哩!要是我存心把這兩個思想概括成一個公式,我也許可以告訴你,人類由於運用理智而腐化了,無知無識,倒可以返樸歸真。這恰好是對社會的控訴!但是,我們同智者生活在一起,或和愚人同歸於盡,就其結果而言,遲早還不是一樣?因此,那位偉大的第五原素的提煉者①,當初把這兩種生活方式用兩句話表達:嘰哩咕嚕,咕嚕嘰哩②。”

    ①《巨人傳》的作者拉伯雷自稱第五原素的提煉者。

    ②原文是Carymary,Carymara,是作者從拉伯雷《巨人傳》中的Carimari-Carimara轉化來的,原是一種無意義的叫嚷。

    “你使我對上帝的威力發生了懷疑,因為他的威力還比不上你的愚蠢,”愛彌爾答道,“我們親愛的拉伯雷最後把這個哲理問題解決了,他用的是比嘰哩咕嚕、咕嚕嘰哩更簡單的兩個字:也許,而蒙泰涅①的我知道什麼?就是從他那裏脱胎來的。再説,倫理學上的這些最新的詞兒,也不過是皮浪②處在善惡之間時所發出的感嘆,就象布里登的驢子③站在兩份燕麥飼料中間,不知要吃哪一份好。可是,讓我們把這個永遠有爭議、今天已經歸結為是或否的問題暫且擱下吧。你打算跳進塞納河究竟想要取得什麼經驗?你是不是忌妒聖母橋的那架水力機?”

    “啊!要是你瞭解我的生活。”

    “啊!我沒想到你這麼平庸,”愛彌爾嚷道,“你這句話早已成了老套。你難道不曉得我們全都在自誇比別人受到更大的痛苦?”

    “啊!”拉法埃爾又在嘆氣……

    “你這樣唉聲嘆氣真是滑稽可笑!讓我們來看看:你到底害的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上的病,竟迫使你每天早上運用你肌肉的力量,象達米安④過去所做那樣,傍晚時分把給你四馬分屍的馬匹拉回來?你有沒有住在閣樓上,窮得一文不名,只好喝西北風充飢?你的孩子們有沒有在你面前喊過‘我餓啦’?你有沒有為了賭博把你情婦的頭髮剪掉去賣錢?你是否曾到過一個假地址去兑取一張假託你叔父的名義的假支票,而且惟恐來得太遲了?如果有過這類事情,我就聽你的!要是你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張被拒絕支付的期票,或者由於厭世而投水,我就不認你是朋友。你坦白吧,不許撒謊;我不要你作歷史回憶錄。尤其是在你醉酒的情況下,要儘量説得簡短;我就象一個讀者那樣苛求,何況我正困得象個做晚禱的女人,快要睡着了。”

    ①蒙泰涅(1533-1592),法國倫理學家,他的《隨筆集》是他的不朽之作。

    ②皮浪,公元前四世紀希臘的懷疑派哲學家,他否認人類能夠到達認識真理的境界,説人們只能認識事物的表面現象。

    ③布里登,十四世紀法國經院哲學博士。相傳他對一個同時在兩方面有要求而不能自決的人的處境,竟用一個假設來説明;一個又飢又渴的驢子面對在相等距離的一桶水和一筐燕麥,究竟它應先從哪兒開始?這是個無所謂的問題。先喝或先吃都可以。

    ④達米安(1715-1757),因為用小刀刺傷法王路易十五,據説只是為了給國王一個小警告,而被判處四馬分屍之刑。

    “可憐的蠢材!”拉法埃爾説,“從什麼時候起痛苦不再值得同情?當我們到達這麼一種科學階段,使我們能寫出一部心靈的自然史,把它們立起名目,把它們分門別類,分科分屬,例如甲殼類,化石類,爬蟲類,微生物類……還有什麼類?我也説不上。到那時候,我的好朋友,心靈將可以象物質那樣被證實,讓人知道世上確有花兒般嬌嫩,花兒般脆弱的心靈,也象花兒般輕輕一揉就碎;而有些心靈卻象鐵石,任你怎樣磨擦也毫無感覺……”

    “噢!你饒了我吧,你的這番開場白,請給我省掉吧,”愛彌爾握着拉法埃爾的手,半嘻笑半憐憫地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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