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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獵虎

    一陣喧囂將大唐客棧的年輕東家任天翔從睡夢中驚醒,他打開房門,就見門外站著一胖一壯兩個中年漢子。胖者面如滿月,小眼中閃爍著生意人特有的狡黯和精明;壯者高大健碩,木吶中帶有幾分憨厚。任天翔見二人表情輕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不過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妥了?

    胖漢抹抹滿臉油汗,笑著點點頭:遵照公子吩咐,一切俱已辦妥。我們已將高夫人平安送回都護府,一切皆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完成。

    大唐天寶年間,長安義安堂堂主任重遠意外身亡,其子任天翔又失手害死貴妃娘娘的親侄兒,不得已逃亡西域。一路上歷經艱險,最終在安西首府龜茲站穩腳跟,並從一個一文不名的店小二,成長為大唐客棧的新東家。

    假意綁架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母親,這等狂妄大膽的行動,任天翔也只能託付面前這兩個信得過的心腹。二人是同族兄弟,胖者叫褚然,壯者叫褚剛,原本是走南闖北的行商,只因被大漠悍匪沙裡虎劫去了錢財貨物,不得已流落龜茲街頭,靠賣藝艱難度日。當初任天翔無意間看到褚剛露了一手精妙的刀法,曾為義安堂少堂主的他功夫雖然稀鬆,見識卻不淺,立刻傾心結交。

    不僅讓二人留在大唐客棧白吃白住,還尊二人為兄,所以他才敢以大事相托。

    不過任天翔知道要想讓人忠心效命,光靠義氣還不夠。他拿出早準備好的十貫銅錢,對二人拱手一拜:這次多虧兩位哥哥幫忙,小小謝禮,不成敬意。褚然勃然變色:公子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在這裡自吃自住,幫公子辦點小事難道還能收錢?你把我褚然看成什麼人了!

    你先拿好。任天翔將錢強塞人褚然手中,這錢是給你們家中妻兒老小的。你們離家多日,如果兩手空空,如何有臉去見家中的親人?再說以後我還有更重要的生意需要兩位哥哥幫忙,你們若是不收,下次我如何還能再開口?褚然只得點頭道:那好,我們就收下。不過我們在這裡有吃有喝,也用不著多少錢,這錢就存在公子這裡,將來如有需要,我們再向公子支取。

    任天翔想了想,解下兩貫錢分給二人:"俗話說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

    兩個大男人腰裡怎麼能少得了錢?這兩貫錢你們先拿著,剩下的就暫時替你們存櫃檯上,你們隨時可以支取。兄弟二人推辭不過,只得將錢收下。任天翔見褚然欲言又止,笑問:大哥似乎有話要說?"

    褚然點點頭:兄弟莫怪老哥多嘴。你拼命巴結高夫人,利用她的同情心,讓她假裝被咱們綁架,由此從高仙芝手中救出了被俘的石國太子。這事做得雖巧,卻是殺頭的罪名。不知那個太子有何能耐,竟能令公子為他冒如此大險?任天翔知道瞞不過褚然這樣的老江湖,只得實言相告:你猜的不錯,我接近高夫人、出人都護府、冒險與高仙芝暗中周旋,都是為了救出薩克太子。我救他除了因為他是個令人尊敬的太子,還因為他是個值得用性命去結交的朋友。

    褚然皺了皺眉頭:他真有那麼重要?任天翔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值得用性命去結交的朋友少之又少。對我來說,在這龜茲除了兩位哥哥,就只有薩克太子了。聽任天翔這樣說,褚氏兄弟都有些感動。褚然不再追問,拱手拜道:我相信兄弟的眼光,既然兄弟如此信任那個太子,為兄便不再多嘴。以後但凡有所差遣,兄弟儘管開口。為兄告辭!

    任天翔將二人送下樓後,又去後院看望臥病在床的周掌櫃。當初任天翔因為喜歡周掌櫃的孫女小芳,才在客棧中做了個店小二,後為揭破騙子謀奪客棧的陰謀,負氣離開,憑智慧從本地首富拉賈老爺那裡賺得第一桶金,

    從周掌櫃手中買下了客棧。為了留住小芳,他更不惜花大價錢將周掌櫃留下。不過由於客棧生意每況日下,以至於周掌櫃一個月下來幾乎無錢可賺。

    不過現在好了,有薩克太子願為任天翔打理客棧。石國是以經商立國,其太子自然也是專業人士,任天翔堅信他定能給自己一個驚喜。

    客棧生意人不敷出,周掌櫃早有去意。得知任天翔欲將客棧交給化名薩多的薩克太子打理,他頓如卸下千鈞重擔,病也立馬好了大半,急忙就要與薩克太子交接,好歹被任天翔勸住。

    辦妥這事後,任天翔才長出了口氣。這些天為營救薩克太子奔前忙後,他根本無暇過問客棧的事務,如今總算可以將客棧交給一個專業人士打理,可以稍稍鬆了口氣。

    看到小芳嫋娜的背影在客棧中忙碌,任天翔突然想到,要是她爺爺不再做掌櫃,肯定就要回江南養老,到時小芳自然要跟著她爺爺回江南,只怕從今往後,再無機會相見。雖然他有幾分喜歡小芳,但想到她爺爺當初的教訓,不禁又有些為難。娶妻生子對他來說還很遙遠,他還從未想過要對任何女人的一生負責,而欺騙一個少女的感情,他卻又做不出來,想來想去,總是沒有兩全之策。

    算了,順其自然吧。任天翔在心中嘆息,最多找藉口讓周掌櫃多留一陣子,幫薩克熟悉客棧的生意,這樣小芳就可以暫時留下來,這樣一想他一也就不再煩惱。少年人心性,總是不會為太遙遠的事瞎操心。

    喂!看到人家忙不過來,也不快過來幫忙?小芳見任天翔在一旁發愣,不禁高聲呵斥。雖然任天翔已經是這家客棧的老闆,不過在她心裡依然是那個什麼也不會幹的笨小二。

    遵命!任天翔屁顛顛地跑過去,搶過抹布,正要討好兩句,就聽門外一陣馬嘶長鳴,跟著是一聲洪亮的高唿:掌櫃的,住店!

    隨著這聲高唿,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已大步而人。二人身著對襟短打,腰挎佩刀,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任天翔定睛一看,頓時又驚又喜:左邊那個身形彪悍如豹的年輕鏢師,乃是當初護送自己來龜茲的蘭州鏢局鏢師王豹,右邊那個身材高挑健壯的,卻是當初跟自己不對付的鏢師張彪,幾個月不見,沒想到竟然又與他們在龜茲巧遇。

    當初任天翔遭人陷害,從長安逃亡西域,在蘭州巧遇蘭州鏢局的女鏢頭丁蘭,便與她的鏢隊結伴而行,沒想到在塔里木河畔遇到大漠悍匪沙裡虎。危急關頭,正是任天翔以過人的機智和膽色,指點丁蘭丟卒保帥,從沙裡虎手中救下了丁蘭和整個鏢隊,這贏得了丁蘭的好感,卻得罪了暗戀丁蘭的張彪。後來任天翔與鏢隊在龜茲分手,沒想到今日又再次與他們重逢。

    阿豹!阿彪!你們怎麼來了?任天翔驚喜地與二人打招唿,雖然當初阿彪與他有些不對付,但時過境遷,他早已沒有再放在心上。

    是任兄弟!王豹也十分意外和驚喜,你怎麼也在這裡?

    是在這家客棧做小二吧?張彪可沒忘任天翔這個情敵,滿是敵意地掃了他一眼,見他衣著隨便,神情謙恭,手中還拿著塊破抹布,自然將他當成了店小二,不由傲慢地吩咐,先給我們倒杯茶解渴,再去享報你們掌櫃,就說大生意上門了,我們要包下這家客棧。

    小芳看不慣張彪的傲慢,正想告訴他任天翔的身份,卻被任天翔用目光制止。任天翔示意小芳去準備酒菜後,將二人讓到大堂中坐下,親自給二人奉上茶水,笑道:與兩位大哥一別數月,沒想到今日在此重逢,我當盡地主之誼,請兩位大哥喝杯薄酒。張彪啞然失笑:請我們喝酒?你請得起嗎?王豹拍拍任天翔肩頭:"兄弟的錢掙得不容易,我們怎麼吃得下去?還是我們請兄弟吧。你先去將掌櫃請出來,就說我們要包下整個客棧,

    請他開個價。"

    你們要包下客棧?是不是有重鏢要經過龜茲?任天翔又驚又喜,不由想起了那個美麗潑辣的紅衣女鏢頭。王豹笑著點點頭:我們打個前哨,大隊人馬隨後就到,這次是我們總鏢頭親自出馬。

    任天翔正想問有沒有丁蘭,一旁的張彪已不悅地拍桌呵斥道:叫你去叫掌櫃,問那麼多幹什麼?這是你一個店小二關心的事嗎?

    任天翔也不惱,回後院轉了圈出來,對二人笑道:掌櫃身體有恙,不便出來見客,他讓我轉告兩位,難得你們看得起小店,店錢你們看著給好了。有這等好事?張彪起身打量了一圈,挑剔道,裝修一般,客房也不大,要不是看你們這兒清靜,口自們也不會住這裡。我們有六十多人,百多匹牲口,每天一日三餐加牲口的草料和店錢,就按一天一貫錢算吧。一天一貫錢連六十多人的店錢都不夠,更何況還要吃飯和照顧牲口。不過任天翔卻沒有半點異議,笑道:彪哥說多少就多少吧,我們掌櫃最好說話了。

    王豹連忙提醒:任兄弟還是去向掌櫃享報一下吧,這麼大的買賣你能作得了主?任天翔笑道:豹哥不用擔心,一百貫以下的生意我這個小二都能作主。王豹還想說什麼,張彪已喜滋滋地道:這是你說的,可不能反悔。這裡有三貫錢,我們先定三天。

    任天翔接過錢,轉身來到櫃檯。小芳見他竟然要做虧本的生意,氣得滿臉煞白,她氣唿唿地將賬本往任天翔面前一扔:這賬我沒法記,要記你自己記!任天翔只好拿起賬本記下賬目,然後拿出所有客房的鑰匙,來到張彪、王豹面前,笑道:鑰匙都在這裡,你們隨時可以住進來。張彪搶過鑰匙,對王豹笑道:你先讓廚下準備酒菜,我這就去請總鏢頭過來。說完如飛而去。

    王豹卻不像張彪這般愚魯,他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任天翔,遲疑道:"兄弟,我要好心提醒你,一貫錢包六十多人的吃住肯定不夠,何況還有牲口的草料。

    你接下的是單虧本的買賣,你們掌櫃能饒得了你?"

    任天翔哈哈一笑:豹哥不用擔心,我們掌櫃把朋友看得比錢財珍貴百倍。他一聽說是蘭州鏢局丁總鏢頭的鏢隊,就是不收錢都要交丁總鏢頭這個朋友。王豹釋然笑道:總鏢頭在西域確實是威名遠播,你們掌櫃倒也識得英雄。不知掌櫃如何稱唿?我當替總鏢頭先行拜問。

    任天翔眼珠一轉:我們掌櫃名叫薩多,是個波斯人。雖然他有病在身,不過既然豹哥這般客氣,我這就去請他下來,他一定不會為一點小病就怠慢了朋友。說著也不等王豹阻攔,便飛奔上樓。

    少時,一個年輕英俊的波斯胡商被任天翔領下樓來,那胡商有種天生的雍容華貴,舉手投足優雅從容,令閱人無數的王豹心生敬意,連忙上前拜見。二人正在寒暄,就聽門外車馬嘈雜,人聲鼎沸,蘭州鏢局的大隊人馬已陸續趕到。

    嘈雜聲中,一個年近五旬的漢子被眾鏢師眾星拱月般擁人,那漢子身材魁偉,一襲玄色大擎隨隨便便披在身上,眉宇間有著江湖人特有的風塵和滄桑,亮如晨星的眸子隱含冷厲,龍行虎步中透著一絲隱隱的霸氣,那是威鎮一方的豪傑才有的獨特氣質。

    不用介紹,任天翔也猜到領頭這漢子就是蘭州鏢局總鏢頭丁鎮西,看到緊跟在他身後的紅衣少女丁蘭,更是證實了這一點。幾個月不見,丁蘭的臉上多了些僕僕風塵,不過依舊掩不去她的冷豔。

    任天翔乍見丁蘭,心中又驚又喜。不過眾目睽睽之下,少年男女交往多有不便,他只得對丁蘭擠眉弄眼。丁蘭也看到了他,臉上閃過一絲喜色,不過礙於在父親面前,她只得對任天翔微微一笑,算是招唿。

    哪位是這裡的掌櫃?丁鎮西四下一望,目光立刻落到薩克太子身上,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閱人無數的他一眼就看出薩克太子氣質高華,實非尋常商賈可比,那份不可多見的沉凝冷靜和雍容華貴,決不遜於任何貴族子弟。他打量著面前這英俊的波斯商人,沉吟道:聽說你願以每日一貫的低價讓我們住宿,這可是虧本的買賣,我想知道原因。

    薩克太子早已得到任天翔的叮囑,微微一笑道:丁總鏢頭是威震一方的豪傑,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是在下的榮幸。你能屈尊到敝店駐足,就已經是給了我薩多天大的面子,錢財俗物,提它做甚?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況是出自雍容華貴的薩克太子之口。丁鎮西受用地微微額首,哈哈笑道:你當我是朋友,我丁鎮西豈能讓朋友吃虧?說著轉向身後的張彪:咱們平日住店的花費一般是多少?

    大概三貫。張彪連忙答道。就按三貫一天,將房錢補足。丁鎮西說完對薩多拱手道:我的人不懂事,老想為我省錢,掌櫃見笑了。

    薩多正待拒絕,丁鎮西面色一沉:我丁鎮西走遍西域,從不佔人便宜,你莫非要讓人誤會我丁鎮西恃強欺人,以低價強行住店?

    薩多見他說得認真,只得嘆道:丁總鏢頭言重了。既然如此,房錢我就暫且按三貫一天收下,待總鏢頭結賬離去之日,我再按成本價將多收的房錢退還。既然總鏢頭當我是朋友,我豈能賺朋友的錢?

    好!我就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這大唐客棧,就是蘭州鏢局在龜茲的落腳點。丁鎮西豪爽地笑道。能夠以成本價住店,他當然樂意,何況他己看出這年輕掌櫃氣質不凡,心中已暗存結交之意。

    薩多片刻間便拉來一個大客戶,卻並不滿足,立刻又道:總鏢頭願將敝店作為貴鏢局在龜茲的落腳點,那是敝店的榮幸,還請總鏢頭賜我一件信物,讓我也可向客人們誇耀一二。

    沒問題。丁鎮西既已存心結交,自然不會拒絕這個請求。他回頭從鏢車上拔下一面鏢旗,遞給薩多笑道,這面鏢旗就是我蘭州鏢局的信物,便暫時寄存在貴店吧。

    薩多大喜過望,雙手接過鏢旗對丁鎮西一拜,回頭高唿:來人!快將這面鏢旗掛到大堂最顯眼的位置!褚剛上前接過鏢旗,一步躍上櫃臺,手挽廊柱揉身而上,輕盈地將鏢旗掛到了櫃檯上方的橫樑下,跟著一個倒翻穩穩落地,惹得眾人齊聲喝彩。

    好身手!丁鎮西一聲讚歎,望向薩克太子的目光頓時有些不同。他以為褚剛是薩克太子的手下,不由恭維道:這客棧竟然藏龍臥虎,掌櫃果非常人丁某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實乃一大幸事。

    總鏢頭有所不知,這裡還有一個朋友。王豹適時將任天翔推到丁鎮西面前,笑道,他就是上回幫咱們從沙裡虎包圍下脫困的任兄弟。

    丁鎮西打量了任天翔幾眼,拍拍他的肩頭道:上回的事阿蘭跟我說了,你可是我們蘭州鏢局的大恩人。我欠你一個人情,更欣賞你在危急時刻的隨機應變。我身邊就缺個這樣的人,有沒有興趣跟著我幹?

    任天翔歉然一笑:多謝總鏢頭抬舉,不過在下在大唐客棧幹得挺好,暫時還沒想過改換門庭。

    丁鎮西突然醒悟,不由一拍自己腦門,歉然笑道:看我這人,一看到人才就忘乎所以。對不起對不起,薩多掌櫃,我不該起奪人所愛之心。薩克太子哈哈一笑:總鏢頭言重了,我已吩咐廚下準備酒宴,咱們邊吃邊聊。

    看著薩克太子與丁鎮西攜手人席,任天翔暗自慶幸大唐客棧終於有了個優秀的當家人。他先前不計報酬要留住鏢隊,原本只是存了再見丁蘭的私心,誰知這樁虧本生意經薩克太子不露痕跡地巧手點撥,不僅沒有虧本,還留住了蘭州鏢局這個大客戶,除此之外,更自賺了一面鏢旗。這面鏢旗在旁人眼裡或許不值什麼,但是掛到大唐客棧的大堂中,卻無形中提升了客棧的檔次。連西北道上最大的鏢局都將大唐客棧作為落腳之處,這對來往客商來說,就是最好的口碑和品質的保證。

    任天翔正在發愣,肩頭被人輕輕一撞,耳邊傳來一聲溫婉的問候:傻乎乎地想什麼呢?口水都流到下巴了。任天翔回頭,見丁蘭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心中一蕩,輕薄之詞脫口而出:除了你,還能想誰?

    丁蘭臉一紅,瞪了他一眼,小聲啤道:幾個月不見,還是沒一點長進。任天翔涎著臉壞笑道:其實我長進了不少,你要不要見識下?

    丁蘭臉色更紅,抬手欲打,卻又礙於廳中人來人往,還都是鏢局的人,不敢舉動過大,只得恨恨瞪了任天翔一眼:呆會兒找你算賬。

    任天翔嘻嘻一笑:吃過晚飯,我在客棧後面的大槐樹下等你,咱們的賬啊,慢慢算。丁蘭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紅著臉轉身走向另一邊,原來那邊丁鎮西已經與薩克太子攜手人席,他的弟子張彪則打橫相陪,張彪此刻正在向丁蘭招手,示意總鏢頭要她過來相陪。

    任天翔正依依不捨地目送著丁蘭,就聽身旁小澤在小聲問:那波斯人什麼來頭?還真大搖大擺當自己是這家客棧的掌櫃?連公子都不放在眼裡?任天翔笑著拍拍小澤的頭:以後薩多就是大唐客棧的掌櫃,對客棧的經營有完全決定權。現在我只是大唐客棧的小二,跟你們一樣。將我的話轉告大家,丁萬別穿幫了。

    小澤雖然不理解,卻也沒有再多問,連忙將任天翔的話向大唐客棧的同伴們轉達。任天翔也拿起小二的抹布,殷勤地招唿眾鏢師入席。

    酒宴結束後,任天翔抽個空子溜到客棧後的大槐樹下,此時月明如水,照得大地如同白晝,真是個難得的月明之夜。

    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見一個嫋娜的人影姍姍而來,雖然看不清面目,但那高挑健美的身材,除了丁蘭還能是誰?任天翔驚喜地迎上去,張臂欲抱,卻被丁蘭側身一讓,差點撲了個餓狗搶屎。他陡然醒悟丁蘭可不是宜春院的姑娘,沒給自己一巴掌就算是天大的僥倖。他汕汕地收回手,嘿嘿笑道:對不起,看到你真的赴約而來,我便有些忘乎所以。

    誰赴你這小混蛋的約了?丁蘭慎道,我只是晚餐後隨便出來走走,哪想到黑夜裡陡然躥出只餓狗,嚇了我一大跳。

    狗在哪裡?敢驚嚇我家大小姐,看我不將它殺了燉肉!任天翔誇張地將丁蘭擋在身後,撿起塊石頭左顧右盼,頗有些英雄救美的氣概。他不是不知道丁蘭口中的餓狗是誰,不過他更懂得如何逗女孩子開心。

    丁蘭撲味一笑:行了行了,一兩隻餓狗我還不放在眼裡。對了,你怎麼在這裡做了店小二?任天翔回頭,自嘲地笑道:像我這樣文不能詩詞歌賦,武不會一招半式的廢物,不做店小二還能做什麼?

    丁蘭有些同情地拍拍他肩頭:你不用氣餒,憑你的聰明機智,肯定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對了,我爹爹可是很少出口邀請別人的,他今天親自邀你到鏢局來做事,你既然覺著做店小二委屈,何不答應我爹爹的邀請?任天翔見丁蘭見自己只是個店小二後,對自己態度仍舊不變,心中暗自感動。藉著月光迎上丁蘭關切的目光,他嘻嘻一笑:我去你爹爹鏢局還不是隻能做個跑腿打雜的小夥計,跟做店小二有啥區別?你爹要是招我做女婿,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你又討打!丁蘭柳眉一豎,舉手欲打。任天翔急忙抱頭討饒:不敢了,我再不敢了。誰要做了你家女婿,還不被你這母老虎給吃了。

    好啊!還敢罵我是母老虎?丁蘭又羞又惱,腳下輕輕一勾,將任天翔絆了個屁墩。痛得他一聲哎喲,捂著屁股半天爬不起來。

    看你還敢亂說話?丁蘭怒氣稍消,見任天翔躺在地上半天不起身,她又有些擔心起來,忙問,摔著哪裡了?有沒有受傷?

    我摔得四肢無力、五臟錯位、半身不遂,你要不扶我,只怕我下半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任天翔誇張地大聲呻吟著。丁蘭怕讓客棧內的鏢師們聽到,只得上前攙扶:好,好了,我扶你起來,真怕了你這個小無賴。

    藉著丁蘭低下身攙扶自己,二人面對面相距不足半尺的當兒,任天翔突然小雞啄米般在丁蘭臉頰上輕輕一吻。這一下事發突然,丁蘭一怔,猛然一把推開任天翔,像觸電般退了開去。她胸膛急劇起伏,柳眉倒豎,臉色煞白,眼中閃出點點寒星,令人不寒而慄。

    任天翔沒想到丁蘭反應如此激烈,他剛翻身而起,丁蘭就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嘶聲道:我要殺了你!任天翔知道現在再叫救命告饒都已經沒用,他坦然迎上丁蘭冷厲的目光:你就是殺了我,我也無怨無悔!能死在自己喜歡的女人手裡,也算是我這個苦命人最好的解脫。

    丁蘭頭腦中一片空白,真要她殺掉一臉坦然的任天翔,怎麼下得了手?她遲疑半晌,一把推開任天翔,喝道:誰要你喜歡我?不准你喜歡我!從今往後你要再冒犯本姑娘,我定要殺了你!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喜歡你?任天翔不依不饒地追問。

    因為,她別開頭,澀聲道,爹爹已經將我許給了阿彪,他是我爹爹最寵愛的弟子。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能再喜歡我。

    你爹爹將你許給了阿彪?任天翔渾身劇震,呆在當場。丁蘭點點頭,小聲道:方才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你也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從今往後我們就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任天翔心中痠痛,追問道:你也喜歡那個誇誇其談的繡花枕頭?丁蘭點點頭,跟著又搖搖頭,眼中有些迷茫:阿彪家世很好,對我一也很好,雖然偶爾有些張狂,但也算不得什麼大錯。我爹爹很喜歡他。

    你爹喜歡他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也喜歡他?任天翔不依不饒地追問,嫁人是一輩子的事情,如果因為你爹的關係,你嫁給了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那你下半輩子都不會快樂。你對我任天翔怎樣都沒關係,但你一定要嫁給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不然我也會為你難過。任天翔的話令丁蘭有些感動,但也令她更加迷茫。她使勁搖搖頭:咱們不要再說這個,說點別的好不好?

    任天翔無奈嘆了口氣,沉默半晌,沒話找話問道:這次你們保的什麼鏢竟然出動了那麼多鏢師,連你爹爹都親自出馬。

    丁蘭搖搖頭:我們沒有走鏢,那些鏢車裝的都是石頭。

    任天翔一怔:這是為啥了丁蘭恨恨道:這次我們是為沙裡虎而來。上次被沙裡虎劫去的鏢鏢局雖然賠得起,但我們鏢局萬無一失的信譽卻丟不起,所以爹爹一定要找回這個場子,斬下沙裡虎的頭。

    任天翔十分驚訝:就憑你們這些人?要知道沙裡虎有三百多兄弟啊!

    憑我們當然不行。丁蘭淡然一笑,爹爹已聯絡了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將軍,請他出兵為民除害。高將軍與我爹爹有些交情,所以就爽快答應下來。我們這兩天留在龜茲,就是在等高將軍做好兵馬部署。

    任天翔心神一跳,卻又故作無知地笑道:茫茫大漠,就算安西軍傾巢出動,只怕也找不到沙裡虎一根毫毛吧?我們當然不會毫無目的地瞎找。丁蘭笑道,我爹爹已與高將軍約好,我們蘭州鏢局押鏢作餌,高將軍派精銳騎師在遠離鏢隊的兩翼尾隨。鏢隊一旦與沙裡虎的人馬遭遇,就立刻拉響信炮,安西軍精銳騎師便從兩翼包抄,將匪徒一網打盡。只要鏢隊在沙裡虎圍攻下堅持片刻,沙裡虎就要變成沙裡蟲。我們已將這次行動定名為獵虎。

    任天翔暗自驚心,這計劃一旦成功,沙裡虎恐怕會全軍覆沒。沙裡虎雖劫過蘭州鏢局的貨,但他已通過任天翔這個中間人,與龜茲首富拉賈達成秘密協議,收取拉賈一成的買路錢後放行懸掛飛駝旗的商隊,拉賈因此壟斷了這條商路。任天翔也靠收取半成的佣金賺到了第一桶金。在這個秘密聯盟中,任天翔、沙裡虎、拉賈,就是拴在一根繩上的三隻螞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不僅如此,任天翔還以自己一年的佣金為抵押,從拉賈和本地富商手中,借到一大筆高利貸,準備利用大唐與沃羅西的交惡,說服高仙芝,打通大唐到沃羅西間中斷已久的商路,用大唐的絲綢、瓷器、茶葉等,交換沃羅西的金銀玉器和名震高原的沃羅西戰馬,從中牟取暴利。這是任天翔謀劃已久的大計劃,他堅信這個計劃能為自己帶來數之不盡的財富。

    這股匪徒若是就此覆滅,立馬就會斷了任天翔最大一筆財路,他在拉賈眼裡也就一錢不值,抵押給拉賈的一年佣金也就不復存在,拉賈肯定立刻就要收回借給任天翔的高利貸,他打通沃羅西商路的宏偉計劃,也就變成了不切實際的空想。不僅如此,沙裡虎手下若是有人被俘,多半還會供出他,到時他不光要傾家蕩產,恐怕還要人頭落地!想到這些,任天翔頭上冷汗已是滲滲而下。

    你怎麼了?丁蘭發覺任天翔神色有異,以為他在擔心自己,不由笑道,你不用擔心,這次隨爹爹來的鏢師全是鏢局的精銳,個個能以一當十。別看人數不多,三百多匪徒卻也奈何不了我們,再說還有我爹爹保護,安全得很。

    那就好任天翔神色怔忡地敷衍道。

    丁蘭見他依舊憂心忡忡,只當他還是放心不下自己,心中感動,正想安慰兩句,就聽遠處有人在高喊:師妹,阿蘭,你在哪裡?

    阿彪在叫我,大概是我爹爹在找我吧。丁蘭依依不捨地對任天翔擺擺手,我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明天還要幹活呢。對了,方才我說的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萬一走漏了風聲,我可饒不了你!

    我知道輕重。任天翔心情稍稍平復,連忙與丁蘭揮手道別。目送著她回了客棧,心中暗自慶幸:幸虧讓我無意間得知這獵虎計劃,不然可就糟糕之極,只要提前給沙裡虎透個信,就可幫他避開這個陷阱,不過這樣一來可就對不起阿蘭,這可如何是好任天翔在大槐樹下轉了兩圈,最後一跺腳:為了保住我這條小命,也只好對不起阿蘭了。

    顧不得天色已晚,任天翔連夜便去找拉賈。見到拉賈后他也顧不得客套,便問:飛駝商隊最近一趟貨什麼時候走?

    後天,你負責點貨還不清楚?拉賈不悅地反問。

    任天翔這才想起,他為了薩克太子的事,已經漏點了兩趟貨。任天翔顧不得解釋,忙道:後天商隊出發時,給沙裡虎的二當家陰蛇遞個話,就說這段時間要停止一切行動,最好深人大漠遠避,躲得越遠越好。

    拉賈濃眉一跳: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聲?任天翔知道瞞不過,只得領首:我最近出人都護府,無意間聽到消息,高仙芝要與蘭州鏢局聯手清剿沙裡虎,他們以蘭州鏢局的鏢隊作餌,以安西軍精銳騎兵為主力,引沙裡虎進人埋伏,將之一網打盡。

    拉賈面色微變,持須沉吟道:"幸虧你預先得知,不然咱們都脫不了干係。

    我會讓商隊向沙裡虎的人傳話,讓他們趕緊遠避,你不用擔心。"

    任天翔鬆了口氣,這才起身告辭。離開拉賈的莊園已是初更時分,人夜後的龜茲寒氣逼人,任天翔不禁打了個寒戰,抬頭看看天上若明若暗的點點繁星,不禁在心中暗歎:明日只怕不是個好天氣。

    第二天大早,任天翔還沒起床,就聽樓下有人粗暴地敲門,不一會兒就聽小澤在門外享報:公子,都護府來人,要公子立刻去見高將軍。任天翔渾身一個激靈,睡意全無,趕緊翻身而起,心中不住打鼓:是我藏匿薩克太子的事走漏了風聲,還是暗通沙裡虎讓高仙芝察覺了匆匆穿衣下樓,任天翔就見大堂中一個陌生的郎將與幾個虎視耽耽的兵卒在等候。見他下來,那郎將例行公事地拱手道:末將張寶全,受高將軍之令來請公子,馬車就在外面,請公子上車。

    任天翔硬著頭皮上前拜問:不知高將軍突然召見草民所為何事?

    張寶全微微一笑:高將軍行事卑職豈敢過問?任天翔心中忐忑,臉上卻若無其事地笑道:那就有勞張將軍帶路。

    任天翔硬著頭皮登上馬車。片刻後馬車直接駛人都護府,張寶全將任天翔帶到了後花園,就見花園草坪中,一身材修長的自袍將領,正迎著朝陽持劍而舞,時而如猿猴上樹般輕盈,時而又如猛虎下山般威猛,寒光閃閃的寶劍在他手中更是上下翻飛,令人目不暇接。

    張寶全不敢打攪,連忙示意任天翔在一旁等候。就在這時,自袍將領手中的長劍斜刺而出,直指任天翔咽喉,眼看就要一穿而過,劍鋒卻於最後關頭一偏,幾乎是擦著任天翔的脖子停在了他的肩頭。

    這電光石火間,任天翔反而鎮定下來,高仙芝要殺自己根本不必親自動手,這一劍只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他迎上對方冷峻的目光,微微笑道:高將軍好劍法!高仙芝微微一笑,緩緩抬起劍鋒,就見劍尖上釘著一隻馬蜂,猶在震動翅羽拼命掙扎。他輕輕抖去馬蜂,將劍扔給一旁的張寶全,對任天翔淡淡笑道:狂蜂浪蝶,差點驚擾了貴客。

    任天翔拱手一拜:不知將軍一大早將草民召來,有何見教?望著面前這年未弱冠的少年,高仙芝心中又湧現出那句話人才如烈馬,不馴不能騎。他從任天翔那篇計劃書中,已經看到對方那獨到的眼光和敢於奇險的勇氣,這與他的用兵思路不謀而合。不過那個計劃書有個巨大的漏洞,也只有熟悉沃羅西國情的他才能看得出來,所以他故意要讓這少年往那陷阱中跳,只有等對方走投無路之時他才會伸出援助之手,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用人先收心的效果。

    想到這,高仙芝嘴邊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從隨從手中接過汗巾,擦著臉上汗珠淡淡道:"前日你呈上的那篇方略我已仔細看過,確有可行之處。

    我決定給你一個機會。任天翔先是一愣,跟著大喜過望,當初他雖然看到沃羅西與大唐交惡、商路中斷的巨大商機,但沒有官方的認可,他就不可能成為沃羅西與大唐唯一的貿易商,從而賺得滾滾暴利。所以他寫下了《與沃羅西通商及削弱沃羅西之方略》,欲以大唐帝國的奢侈品換取沃羅西的高原戰馬,在賺錢的同時削弱沃羅西軍隊的戰鬥力,以期獲得高仙芝支持。沒想到這個方略最初高仙芝看也不看就丟棄,但在任天翔巧妙自薦下卻又改變了主意。如今聽得高仙芝這樣說,任天翔連忙拱手拜道:草民多謝將軍成全!"

    高仙芝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道:我已為你準備下通關文碟和腰牌,以後你持我都護府的腰牌,可以自由出人于田通往沃羅西的所有關卡。本來我該早一點將文碟和腰牌交給你,只是前日府中遇到點麻煩,所以拖到現在。請跟我來。任天翔知道高仙芝所說的麻煩,就是指高夫人的失蹤和石國俘虜的逃逸,如今見高仙芝如此從容,那些石國俘虜恐怕大多沒有逃出他的追捕。想起高夫人已經回來數日,自己還沒來得及去看望問候,他心中不禁有些內疚。

    隨著高仙芝來到書房,就見他從案上拿過一面腰牌和一紙文蝶,遞給任天翔笑道:有了這腰牌和文碟,從今往後,你就是與沃羅西通商的唯一合法商人,但願你不要令我失望。草民定不辜負將軍信任。任天翔恭恭敬敬地接過腰牌和文碟,狂喜之餘卻又有一絲疑惑:以前高仙芝對他從來不假辭色,這次為何如此禮遇和客氣?他就像狡詐的狐狸,從這禮遇和客氣中,隱隱聞到了陷阱的味道,但思前想後,卻始終不知陷阱在哪裡。

    也許,是我太過敏感了吧?憑我那篇才華橫溢的治邊方略,讓高仙芝另眼相看也很正常啊。任天翔在去看望高夫人的路上,只能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不過就算他再自信,也無法說服自己相信,僅憑一篇紙上談兵的治邊方略,能讓摩下能人無數的西域之王高仙芝,對自己的態度前後來個徹底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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