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翔抬眼望去,就見不光摩門中人神情緊張,就是義安堂眾人也都惶急萬分。他知道這些古卷承載着義門復興的希望,義門歷經千載,直到今天才因機緣巧合,實現了破璧重圓,義門歸一的目標,得到墨家古卷,如今好不容易到手,若將它們燒燬,眾人如何能甘心?
所有人都在緊張地注視着任天翔手中的火絨,只有薩爾科託強自鎮定:我不信你敢將人類的共同瑰寶付之一炬,你要真敢這樣做,我想不光我摩門,只怕連義安堂也決不會放過你。是嗎?任天翔臉上又浮現了招牌式的無賴微笑,我這人最是受不得威脅,越是威脅,我越是想要試試。説着從包袱中抽出一冊羊皮古卷,競真的湊到火絨上點燃。為防水而浸滿了油脂的羊皮古卷,立刻就熊熊燃燒起來。
眾人盡皆變色,薩爾科託更是大為惶急,沒想到這小子競真敢耍這種無賴,用珍貴無比的墨家遺作來要挾自己。他不禁聲色俱厲地喝道:還不快住手?信不信我將你們全部殺死!任天翔冷笑道:等我燒完這些,我們再痛痛快快打上一架,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薩爾科託心神微動,正欲冒險出手強奪,就見幾名墨士手中的兵刃微動,悄然指向了自己的必經之路。雖然眾人只是稍稍動了下兵刃,但高手之聞,一個眼神都能看出對方的實力,何況對方那種不約而同的細微舉動,立刻就讓薩爾科託感受到一種奠名的威脅。他心神一凜,意識到要想突破眾人的封鎖衝到任天翔面前,自己身上必定會多幾個窟窿。心中權衡再三,只得屈服道:快停手,我們一切都好商量!
任天翔悠然笑道:不是要將我們趕盡殺絕嗎?現在又變成商量了?薩爾科託滿臉無奈地道:任公子莫要意氣用事,你要如何才肯交出墨家古卷?條件你隨便提,只要我們能做到,全都可以答應。
任天翔淡淡笑道: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讓我們帶着這些古卷離開。只要這些古卷還在我們手裏,你們就還有機會。不然真要讓我一把火燒個乾淨,大家一拍兩散,倒也痛快。見薩爾科託還在猶豫,任天翔淡淡道,別以為我這是怕了你們,我只是不想有人再為這些古卷送命。墨子生平崇尚兼愛、非攻,若知道後人為爭奪他的遺作而相互爭奪殺伐,他必定會非常懊悔留下這些遺作。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來將它們通通燒燬,祖師爺在天有靈,也必定會贊同我的決定。
見任天翔又抽出一卷古卷想要點燃,薩爾科託終於屈服,他真怕這些珍貴無匹的墨家瑰寶,就這樣毀在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賴小子手裏。他急忙擺手道:別燒了,你們可以帶着墨家古卷離開,沒人再會為它送命!説着他轉過身,無可奈何地向摩門弟子下令:讓路,讓他們走!
他身後的四明使應聲往兩邊讓開,在他們身盾,無數嚴陣以待的摩門武士也都紛紛往兩旁讓開:就見前方峽谷盡頭已隱然在望,只要出得峽谷,外面便是廣袤的叢林和山巒,摩門要想再追上他們,那就千難萬難。只要藉助叢林山巒的掩護抵達泰安,讓泰安官府派兵護送,摩門就再也奈何不了他們,除非摩門敢公然造反,向官兵發起進攻。若真如此,摩門必為朝廷嚴禁,反而得不償失。
回頭看看眾人,任天翔輕聲道:帶上洪幫主的遺骸,我們走!
洪邪在眾人的幫助下,草草綁紮了個擔架,與任天琪抬上洪景走在最前面。眾墨士將任天翔圍在中間,全神戒備地穿過摩門武士讓出的道路,緩緩走向前方已然在望的峽口。見摩門武士果然沒再阻攔,任天翔繃緊的神經總算稍稍鬆弛了一點,方才他貌似輕鬆,心中實則異常緊張。要是薩爾科託不受威脅,難道真要燒燬所有墨家古卷?雖然這些古卷已經被司馬瑜默記下一遍,但誰能保證司馬瑜能全部記住?就算他能全部記住,想要讓他寫出來與自己盼辜,只怕也不會那麼容易,而且他要故意寫漏或寫錯一部分,自已也全然不知。所以方才任天翔才特意挑了一卷世上已有流傳的《墨經》燒燬,沒想到竟然收到了奇效。
眾人已走出摩門武士的包圍,峽口已然在望,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就在即將走出峽口的時刻,突聽見身後傳來薩爾科託得意洋洋的聲音:等待!任天翔回過頭就見薩爾科託灰褐色的眼眸中,隱約閃爍着一絲按捺不住的喜色。見眾人全神戒備地盯着自己,薩爾科託悠然笑道:別誤會,我並不是要違背方才的諾言,我只是想提醒你們,這裏還有兩個活着的傢伙,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帶走?
薩爾科託説着往旁讓開一步,就見兩個血肉模糊、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的人被拖了過來。二人渾身癱軟,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不過從二人殘破的衣衫,任天翔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
姜伯!任天翔心在抽緊,人也如高空失足般一陣眩暈,姜伯與兩位阻敵的墨士終於沒堅持到最後,兩人重傷被俘,另一個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戰士,區區三人竟射殺我二十九名摩門武士,擋住我近百名武士三輪強攻。薩爾科託説着緩緩拔出了背後那柄彎如弦月的波斯刀,將閃爍着粼粼波光的刀鋒緩緩擱到姜振山脖子上,喟然嘆道,只有這樣的勇士,才賠死在我這柄冰泉之下。
刀面瑩白如冰,卻又閃爍着粼粼波光,宛若一汨被冰雪覆蓋的泉水,透出深入骨髓的寒意,刀鋒慢慢揚起來,對準了下方血肉模糊的脖子
等等!任天翔急忙嘶聲喝道,快放了他!
刀停留在半空,薩爾科託冷笑道:他殺我無數武士,,你們漢人最講血債血償嗎?我為什麼要放了他?話音剛落,刀鋒急斬直下,在眾人驚呼聲中,刀鋒穩穩停在了脖子上,卻並沒有再進。薩爾科託哈哈大笑:這刀只是瞄準,下一刀會不會劈落,我可不敢保證。
任天翔方寸大亂,急忙喝問:你要怎樣才肯放他?
薩爾科託嘿嘿冷笑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任天翔無助地望向眾人,希望從別人那裏找到辦法,就見眾人皆黯然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他最後望向季如風,就見這個義門智者也無奈道:你是鉅子,你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們都絕無異議。
任天翔漸漸平靜下來,默默解下背上的包袱擱到地上,對薩爾科託無奈道:你放了他倆,我將墨家古卷,全部留給你們。薩爾科託眼中閃過得意的笑意,淡淡問:你小子詭計多端,我憑什麼信你?
任天翔示意大家退開幾步,然後指着地上的包袱道:古卷就在這裏,你可以用他們交換。薩爾科託向身後略一示意,大般與淨風立刻應聲而出,小心戒備地向任天翔走進。就在這時,原本卧倒在地、不知生死的姜振山,突然一把抓住了薩爾科託的彎刀,拼盡全力往自己胸膛插入,跟着聲嘶力竭地向任天翔大叫:別管我,快走!走啊!幾乎同時,另一名重傷倒地的墨士也飛身而起,張開雙臂向薩爾科託撲去。薩爾科託刀被姜振山緊緊夾住,急忙抬腿踢開姜振山,跟着橫刀一掃,刀鋒猶如一彎弦月從那墨士項間掃過,一股熱血頓時激將而出,噴了他滿頭滿臉。
這一下變故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愣就,就在這時,大般與淨風突然發力向任天翔飛奔,想要搶先奪得他面前的墨家古卷。誰知二人剛衝到近前,就見一左一右分別刺過來一劍,剛好攔住二人的必經之路。二人連忙側身變招,就這一阻諸剛與小川也已上前搶過墨家古卷擋在任天翔面前。大般與淨風見先機已失,只得飛身後退,躲開了任俠和顧心遠的三柄快劍。雖然二人一擊即退,但能在眾墨士面前來去自如,毫髮無損,也令人暗自佩服,不敢再追。
走啊!姜振山傷上加傷,猶在拼盡最後一絲餘力高呼,跟着他突然軟到,再無聲息。任天翔忍不住想要上前,卻被季如風拉住了胳膊,就聽他壓着嗓子澀聲道:莫讓姜兄弟死不瞑目!
任天翔一連深吸了幾口長氣,強壓憤怒對眾人輕喝:走!
縱然剛走出數步,就聽薩爾科託在身後不屑地冷笑:我以前聽説義安堂威名震天下,沒想到原來都是一羣孬種。親眼看着我手刃兩個兄弟,卻也不敢出頭為兄弟報仇。義安堂,我看改名叫烏龜堂算了,哈哈
雖然明知道薩爾科託是在用激將法,但義安堂眾人還是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他們皆以赤紅的眼眸望着任天翔,意思再明顯不過。任天翔咬着牙凝立半響,不過季如風微微搖頭的暗示,將所有墨家古卷擱在洪景的擔架上,對洪邪正色道:這古卷是墨家遺寶,洪幫主已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現在我將它託付給你,你和天琪帶着它先走,去泰安城等我兩天,兩天之內我沒有趕到,就請護送它們到長安,交給義安堂厲長老。他轉向諸剛和小川流雲:麻煩二位替我護送少幫主和天琪,拜託了!
二人齊聲道:公子不走,我們怎麼能走?
任天翔正色道:這是義門與摩門的恩怨,與外人無涉,還請二位諒解。而且少幫主和天琪也需要人護送,拜託了!
二人對望一眼,不再多言。諸剛上前抬起擔架,與洪邪率先而行。小川對任天翔一鞠躬,然後緊隨着依依不捨的任天琪,追在諸剛和洪邪身後大步而去。
任天翔向連連回首的任天琪最後揮了揮手,然後回身盯着薩爾科託,以異常平靜的口吻一字一頓道:今日若不殺你,我們這些人寧願全部葬身於此!雖然任天翔手無縛雞之力,身邊僅剩下寥寥數人,而且大多有傷在身,但他那凜然決絕的眼神,令薩爾科託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絲恐懼。他以大笑將心底的恐懼掩飾起來,貌似隨意笑道:我對墨家的武功一直心懷敬仰,很想有機會向墨家傳人討教。聽説義安堂就是源自墨家嫡傳,在下便以墨門左護法身份,向義安堂高手討教。
顯然薩爾科託已看出,義安堂眾人雖經連番惡戰,依然有着令人恐懼的實力。摩門人數雖眾,但面對幾個滿懷復仇之志的絕頂高手,依然毫無勝算,所以他想將戰鬥變成一對一的決鬥,他自信憑手中殺人過萬的冰泉,面對任何一個精疲力竭的義安堂對手,都將穩操勝券。
任天翔當然明白薩爾科託的意圖,他冷笑道:現在我們是要為姜伯和馬兄弟報仇,只要能殺你,我們會無所不用其極。薩爾科託大笑道:原來這就是傳説中的墨家弟子?竟然沒有人敢與我單挑,原來墨家武功也不過如此,我真後悔為了你們那些破爛,犧牲這麼多摩門武士。
你可以侮辱我們,但你不能羞辱我墨家武功!一個瘦弱矮小的中年男子,從任天翔身後緩步而出,他轉身對任天翔一拜:請鉅子准許我顧心遠,單獨向殺害我義門的兇手挑戰。
任天翔有點意外,他一向對這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墨士沒什麼印象,也沒特別留意過他的武功,只知道他使一對長不及一尺的短劍,雙手連環使將開來,雖然極快,但也不及任俠的劍。任天翔自忖他未必有洪景強,洪景在薩爾科託面前僅一個照面就重傷而亡,這顧心遠憑什麼向薩爾科託挑戰?莫非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任天翔還在猶豫,就見顧心遠突然拜倒在地,決然道:弟子顧心遠,懇請鉅子允許我向對手挑戰!他消瘦滄桑的臉上有種從未見過的驕傲和決絕,讓任天翔已到嘴邊的拒絕,又生生嚥了回去。墨家弟子從無跪禮,如今他卻跪倒在任天翔面前,,其出戰的決心和願望,可見一斑。任天翔不忍拒絕,只能將目光轉向季如風,希望他能開口拿個主意,誰知這位一向以冷靜多智著稱的智者,此刻卻哆嗦着嘴唇微微頷首,竟是要任天翔點頭同意。
任天翔無奈,只得親手扶起顧心遠,低聲道:他的速度,力量,技巧已臻完美,正面相博幾乎無懈可擊,也許兩肋是他唯一的弱點,顧兄若十招之內不能取勝,務必認輸後退。
顧心遠微微點頭道:多謝鉅子指點,弟子去了。説着對所有人躬身一拜,然後倒提雙劍,緩緩走向十多丈外的薩爾科託。
見有對手走向自己,薩爾科託眼中先是有些凝重,但漸漸就變成了不屑之色。在絕頂高手眼裏,對手的身形步伐、呼吸的節奏以及眼神的強弱,無不能窺探到他的實力。顧心遠雖然不弱,但比起洪景卻還有不如,加上又剛經過連番惡戰,薩爾科託自信十招之內,必能將他斬於刀下。
冰泉之下,不死無名之輩,報上名來。薩爾科託屈指輕彈刀刃,刀鋒上的血珠應聲而落。
顧心遠沒有回答,而是來到倒斃於地的姜振山和另一名墨士面前,先對二人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後蘸起二人身上尚未冷卻的鮮血,仔細地抹到自己的額頭和臉頰上,最後低聲禱告:二位兄弟在天之靈,請助我誅殺此獠。説完他長身而起,昂然面向薩爾科託,朗聲高呼:墨士顧心遠,暫為同門討還血債!這一瞬間,他的整個氣質徹底變了,就如同真有鬼神附體,那種激越昂揚的熊熊戰意,令他渾身煥發出一種戰神般的光芒。薩爾科託暗自心驚,不明白何以轉瞬之間,對手身上竟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他緩緩橫刀於胸,取了個守勢。以便重新判斷對方的實力。
殺顧心遠一聲低喝,突然屈身向對手撲去。薩爾科託本能滑步後撤,同時以冰泉平刺,直指顧心遠心臟。冰泉比對手的雙劍長出一大截,對手若想近身,必須先將胸膛送到冰泉之下。這是攻敵之必救的妙招,只要阻他一阻,就可避其鋒芒,擊其暮歸。
薩爾科託腦海中已經在想象着後續的諸多變化,只等對手稍一減速,他的後招就源源而出,轉守為攻。誰知道,對手不僅僅沒有減速,反而加速衝來,以胸膛迎上了冰泉。薩爾科託只感覺握刀的手略略一緊,冰泉已準確地刺入了對手的心臟。
幾乎同時,顧心遠也衝到了薩爾科託面前,二人的臉幾乎碰在了一起。
薩爾科託大驚,想要拔刀變招,但冰泉卻被對手收緊的肋骨死死卡住,他趕忙曲肘橫擊,想要將對手身體震開,但雙肋突如其來的劇痛,頓令他渾身勁力消失,這一肘也變得輕飄飄毫無力道。
薩爾科託清晰感覺到兩柄冰冷短劍已交叉刺入自己兩肋,劍鋒上透出的寒意轉眼瀰漫全身,令人連連寒戰,簌簌發抖。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幾乎與自己臉貼臉的對手,啞然問:這這是什麼劍法?這就是你看不起的墨家武功。顧心遠眼中閃爍着墨者的驕傲,它叫死劍!
薩爾科託涕泗而下,心中感覺異常冤枉,他竟被一個武功比自己低得多的對手所殺,只因對手出戰之時就抱定必死的信念,以身體為武器,用骨肉夾住自己的兵刃,然後貼身發出致命一擊。這世上竟然會有這樣的武功!薩爾科託意識漸漸模糊,人也緩緩軟到在地。
死劍?這就是墨門死劍?任天翔腦海中不斷重複方才看到的驚人一幕,心中從未有過的震撼。這哪裏是劍法,簡直就是一種瘋狂。是不是每個墨士,都抱有這種必死的信念?是什麼在支撐着這種信念?
沒錯,這就是墨門死劍!季如風眼含熱淚,望着被同伴抬下戰場的顧心遠,只見他的胸口還插着那柄波斯刀,正隨着呼吸在微微顫動。季如風不禁對任天翔哽咽道,墨子祖師發現人在臨死之時,會爆發出生命中最大的潛能,於是創下墨門死劍。由於太過酷烈,祖師嚴令非墨士不能修習,非萬不得已不能使用,每一個使出這劍法的墨士,都是因對手太強,實在無法取勝,這才抱定必死之心,與敵人以命換命。
任天翔怔怔落下淚來,跪倒在顧心遠面前,哽咽問:顧兄,你、你這是何苦?顧心遠眼中滿含愧疚,勉力道:是我害死了姜長老,害死了馬兄弟和武兄弟。我輕信了蕭堂主的話,在沿途留下暗記,原以為蕭堂主會帶人接應我們。誰知沒見到蕭堂主和義安堂兄弟,卻中了摩門的埋伏眾人十分意外,沒想到出賣眾人行蹤的居然是顧心遠,就見他臉色漸漸灰敗,眼中漸漸泛起死亡的顏色,卻猶在深深自責:出賣同門,害死兄弟,按墨門戒律理應剖腹謝罪。只是戰事激烈,顧某這條賤命還有點用處,所以顧某將罪責隱瞞了下來。如今總算是為同門報得大仇,顧某死而無憾
眾人這才明白,顧心遠為何一直衝鋒在前,原來他是要為自己贖罪。任天翔不禁垂淚拜道:顧兄無心之錯,何必要以命相殉?眾兄弟的死跟你沒任何關係,你不必自責。顧心遠聽到這話,嘴邊漸漸泛起一絲寬慰的微笑,緩緩合上了雙眼。眾人圍着他肅然而立,不知是誰開頭,輕輕哼起了墨門祭拜同門的葬歌,眾人不禁輕聲附和,如訴如泣。
摩門四明使在左護法薩爾科託被殺後,自忖未必有必勝把握,墨家古卷已被人帶走,所以沒有必要再發起進攻,而是帶着薩爾科託的遺體悄悄離去。峽谷中只剩下温煦的和風、明媚的朝陽,以及滿地的鮮血。
眾人將所有同門的屍骸找齊,包括戰死的洪勝幫弟子,一起安葬在一片向陽的高坡。面對十餘堆新壘的墳塋,任天翔不禁含淚自責道:都是我狂妄無知,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就貿然開啓墨陵,結果引來無數敵人,給義門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失。我實在不是個合格的鉅子。
季如風扶起淚流滿面的任天翔,黯然嘆道:你也不必太自責,這是你成長道路上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這代價實在太沉重,我怕我自己再也負擔不起。任天翔滿臉愧疚,第一次為自己的輕狂率性而後悔,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鉅子的才能?
季如風輕輕拍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你不用太過自責,我們相信你。這充滿信任的聲音讓任天翔心中感到一絲暖意,他抬起頭望向季如風,就見對方在微微頷首,再轉望幸存的八名墨士,就見眾人皆以信任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約而同地道:我們信任你。
有什麼比同伴的信任更寶貴?任天翔心中不在彷徨,他抹去淚水,抬首遙望遠方,輕聲道:好!我們去追天琪談他們,希望他們沒遇到什麼意外。
就在顧心遠與薩爾科託激戰時,洪邪與諸剛已抬着洪景出了峽谷,小川與任天琪則緊隨其後,隨時警惕着可能出現的埋伏,四人一路往西直奔泰安方向。只要趕到人煙稠密的城市,就不怕摩門再出手強奪。
四人轉過一個山坳,突聽前方傳來隱約的人聲,走在前面的小川忙示意隱蔽,而他已拔刀在手,做好了應付突發事變的準備。
就見前方樹林走出幾個手執兵刃的黑衣漢子,領頭的是一個滿頭銀髮的花甲老者。洪邪一見之下大喜過望,從藏身處跳將出來,激動地哽咽道:段長老,你、你們沒是吧?
原來這銀髮老者不是別人,正是洪勝幫的智囊,綽號銀狐的段天舒。雙方説起各自情形,才知昨夜段天舒與洪邪各帶一路人馬,先在回龍谷外纏住墨門十三士,想為潛入回龍谷的洪景贏得時間,強奪墨家遺寶。誰知卻突然遭到薩滿教的毒蟲毒蛇襲擊,洪邪失手被擒,段天舒則被毒蛇毒蟲追得慌不擇路,在黑暗中完全迷失了方向,直到天明才發現早已遠離回龍谷,正準備回去找洪幫主,誰知剛好與洪邪迎頭碰上。
待見到擔架中洪景的屍骸,段天舒不禁呆了一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捶胸痛哭:幫主,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在山中迷路,你怎麼會因勢單力薄力戰而亡?洪邪趕忙扶起段天舒,垂淚道:父親已經慘死,再哭也無益。此地不能久留,我們得趕緊趕往泰安。
段天舒立刻招呼兩個洪勝幫弟子,抬起洪景的屍骸往泰安方向疾行,眾人則沿途護送,一路穿山越嶺。正午時分眾人已出得山區,見泰安城遙遙在望,眾人心情才稍稍放鬆,在管道旁的樹林中打尖休息。洪邪等人從昨夜到現在還沒合過眼,早已又困又乏,如今終於出得山區,免不了讓人買來酒菜,開懷暢飲。誰知幾杯酒下肚,眾人先後軟到,眼睜睜看着段天舒將藏在洪景擔架上的墨家古卷,全部馱上了自己的坐騎。洪邪不禁憤然喝問:段天舒,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段天舒得意洋洋地道:我要拿走墨家古卷,難道少幫主你看不出來?
洪邪氣得渾身哆嗦,只可惜喝了段天舒的藥酒,渾身癱軟難以動彈,只能高聲喝罵:好你個反賊,我爹爹屍骨未寒,你就敢公然背叛!
少幫主説話最好客氣一點,現在你的小命就在我手裏,千萬莫要激怒了我。段天舒説着湊到洪邪跟前,哦,忘了告訴你。我並沒有背叛洪幫主,因為我的真實身份是摩門長老。你可以罵我是奸細,但請不要説我是叛徒。見洪邪目瞪口呆難以置信,段天舒撩起衣衫,露出胸前火焰形的紋身,這是摩門長老才有的標誌,不是每個摩門弟子都有資格擁有。説着他望向洪景屍骸,有些遺憾地嘆道,洪幫主待我不薄,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將他領入本門,他就英年早逝。看在洪幫主的面上我不為難你,希望下次再見面我們還是朋友。
見管道上有人來往,段天舒不敢久留,匆匆對洪景的屍骸拜了一拜,然後翻身上馬,帶着所有墨門古卷,縱馬疾馳而去。諸剛與小川原本也是老江湖,但怎麼也沒想到洪勝幫的人會暗算自己的少幫主,一時大意中了這等勾當,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人一騎飄然遠去,轉眼消失在管道盡頭。
什麼?所有墨家古卷俱已落入墨門之手?黃昏時分,當任天翔帶着眾人追上洪邪,才得知歷盡千辛萬苦,犧牲了無數人性命才得到手的墨家古卷,竟被段天舒輕易拿走,他不禁氣得滿臉煞白。任天琪見狀不由小聲勸道:哥你別怪洪邪,他爹爹剛剛過世,他心中悲慟,難免心神恍惚,才着了段天舒那老賊的道。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也有責任。
看看諸剛和小川兩個老江湖也着了道,任天翔倒也不好再責怪洪邪,只能無奈苦笑道:也許這是冥冥中的天意吧,想我們費盡如此心機,犧牲如此多的兄弟,最終竟然是為人做嫁衣,實在令人感慨世事無常。要怪就只能怪我盲目衝動,貿然開啓墨子墓。
我去將他追回來!小川流雲一咬牙,轉身就要出門。任天翔忙阻攔道:段天舒已經走了大半天,人海茫茫到哪裏去找?而且以摩門的實力,就算找到又如何?難道再賠上幾條性命搶回來?墨家古卷再寶貴,又怎及得上你們的性命?我寧願不要古卷,也不想再失去你們中如何一個。
小川默默低下頭,不敢面對任天翔。他怕對方發現自己眼中盈滿的淚水。男人流淚是很丟臉的事情,可他偏偏感覺鼻子發酸,恨不能內疚地痛哭一場。他知道墨家古卷對義門的重要,但它卻偏偏在自己手中丟失,這如何向死難的義門中人交代?
見小川滿臉愧疚,任天翔寬慰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別難過,我們好歹堅持到了最後,哪像司馬瑜那小子,早早就被淘汰出局。這小子一向算無遺策,不知這回怎麼漏算了摩門這麼大個的對手。説到這他突然愣在當場。他這換原本是想提醒小川,司馬瑜已記下墨家古卷,實在不行還可以向他要。只因季如風等人在旁,而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與司馬瑜的特殊關係,所以才故意這樣説。但話一出口,任天翔突然意識到,這中間似乎有什麼不對,卻怎麼也想不通究竟是哪裏不對。
皺眉瞑目半響,任天翔心中那種疑惑漸漸清晰起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的司馬瑜,會錯得如此離譜,竟然不知道,摩門這個對手的存在,最終讓墨家古卷落入了摩門之手!司馬瑜也許會犯錯,但絕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這中間一定出了什麼問題,被自己大意忽視。以司馬瑜的為人,就算肯與自己分享墨家古卷,也決不會冒着被他人搶走的危險!除非
任天翔心中漸漸亮堂起來,隱約猜到關鍵所在。他突然轉向諸剛道:拜託諸兄護送洪幫主的遺體,與我妹妹和妹夫先回長安。
諸剛有些意外:你不與我們一起回長安?
任天翔點點頭:我還有一個謎團沒解開,要親自去證實!見眾人都疑惑地望着自己,任天翔若無其事地道,大家現在抓緊時間休息,今天夜裏趕回回龍谷,也許我們會有意外之喜!
月色如銀,將回龍谷照得如同白晝。昨夜的一場大火,幾乎燒光了谷中所有樹木荒草,令整個山谷一覽無餘。任天翔與季如風等人,悄然伏在離墨陵入口十餘丈的隱蔽處,悄然無聲地等待。墨陵入口那個巖洞,黑黢黢毫無聲息,想來摩門弟子已搬空了墨陵中的珠寶玉器、上古禮器,所以將之徹底廢棄。
天快亮時,山谷外隱約飄來一盞昏黃幽暗的氣死風燈(氣死風燈就是古時點的一種燈籠,很不容易被風颳滅,所以叫氣死風燈),緊隨那盞孤燈傳過來的,還有偶爾一兩聲虛弱的咳嗽。燈光漸漸來到山谷,眾人這才看清,燈光下是兩個健步如飛的漢子,抬着一乘鋪着虎皮的軟椅,一個人懶懶地躺在軟椅中,不是發出一兩聲虛弱的咳嗽。那盞昏黃的風燈則挑在軟椅之上,剛好能照亮腳下的路。
一個腳步輕若狸貓的少年,悄然走在軟椅的前方,他脖子上繫着紅巾,即使在黑夜中也十分顯眼。幾個人來到巖洞前,那少年回過頭低聲道:公子,到了。軟椅中的男子唔了一聲,邊咳邊喘道:扶我起來。
少年猶豫了一下,柔聲道:公子傷重,交給我來辦吧。軟椅中國的男子擺擺手道:我也未必能找到真正的入口,何況是你?扶我起來。
少年忙扶起那男子,然後示意兩個轎伕挑燈走在前面,幾個人漸漸進入山洞深處,燈光也慢慢消失在山洞盡頭,天地間又恢復了幽暗和寧靜。
隱藏在巖洞外的幾個人面面相覷,齊聲輕呼:是馬師爺!
任天翔兩眼熠熠閃光,嘴邊泛起意味深長的微笑,對眾人一揮手:我們過去等他們,將真正的墨家古卷給我們送到手中來。
幾個墨士立刻悄然潛行過去,先將留在洞口守望的一個轎伕悄然打暈,然後各自佔據有利地形,屏息守在那塊青石墓碑的入口。足足等了半個多時辰,終於看到墓碑往旁移開,辛乙提着燈籠率先出來。不等他站穩,幾柄刀劍已從黑暗中襲來。辛乙心知有異急忙拔刀,誰知刀剛拔出鞘一半就感到脖子上一絲冰冷,一柄長劍已穩穩停在脖子上。
別動!任俠的劍鋒準確地抵在辛乙脖子右側,哪裏正是血管所在,只須輕輕一劃必死無疑。辛乙慢慢放開了刀柄,舉手示意自己不會冒險。
緊隨辛乙而出的,正是由另一個轎伕攙扶的司馬瑜,見到好整以暇、面帶微笑的任天翔,他似乎沒太驚訝,只輕輕一聲嘆息:大意了!
任天翔從他手中接過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匆匆拆開一角,果然是十幾捲包扎嚴實的羊皮古卷。任天翔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對司馬瑜點點頭:多謝!你的傷不要緊吧?司馬瑜輕咳了兩聲,揉着胸口道:傷了肺臟,得好好養上一段時間了。
任天翔關切道:我讓人送你出山吧,山裏夜寒露重,對傷勢不利。司馬瑜擺擺手:不用,我有轎伕。
幾個墨士見二人即像兄弟,又像朋友,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就見司馬瑜在轎伕攙扶下重新躺回暖椅,這才淡淡問:你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