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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卡利普第一次見到如夢

    不要引用題詞,它們只會扼殺作品中的神秘!

    ——阿德利

    儘管扼殺神秘,殺死倡導神秘的假先知!

    ——巴赫替

    如夢在甜蜜而温暖的黑暗中趴着熟睡,背上蓋一條藍格子棉被,棉被凹凸不平地鋪滿整張牀,形成陰暗的山谷和柔軟的藍色山丘。冬日清晨最早的聲響穿透了房間:間歇駛過的輪車和老舊公車;與糕餅師傅合夥的豆奶師傅,把他的銅罐往人行道上猛敲;共乘小巴站牌前的尖鋭哨音。鉛灰色的冬日晨光從深藍色的窗簾滲入房裏。卡利普睡眼惺忪地端詳妻子露出棉被外的臉:如夢的下巴陷入羽毛枕裏。她微彎的眉毛帶有某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他禁不住想知道,此刻她的腦袋裏正上演着何種美妙的事情。“記憶,”耶拉曾經在他的一篇專欄中寫道,“是座花園。”當時卡利普就曾想到:如夢的花園,夢境的花園。別想,別想!如果你想,你一定會醋勁大發。然而,卡利普一面研究妻子的眉毛,一面忍不住繼續想。

    他想要進入如夢安穩睡眠中的幽閉花園,探遍裏頭的每一棵柳樹、刺槐和攀藤玫瑰,或者尷尬地撞見一些面孔:你也在這裏?呃,那麼,你好!除了他預期中的不愉快回憶之外,帶着好奇與痛苦,他也發現一些意料外的男性身影:不好意思,老兄,可是你究竟是在何時何地遇見我太太的?怎麼,三年前在你家;阿拉丁店裏賣的外國雜誌中的圖片裏;你們兩個一起上課的中學;你們兩個人手牽手站着的電影院休息區……不,不,或許如夢的腦袋沒這麼擁擠也沒這麼殘酷。或許,在她陰暗的記憶花園中,惟一一塊陽光照耀的角落裏,如夢和卡利普很可能正要出發去划船。

    如夢一家人搬回伊斯坦布爾後幾個月,卡利普和如夢都染上了腮腺炎。那陣子,卡利普的母親和如夢的美麗母親蘇珊伯母,會分別或相偕牽着卡利普和如夢,帶他們搭乘公車,搖搖晃晃駛過碎石路,到別別喀或塔拉布亞坐小船。那個年代,可怕的是細菌而不是藥物,許多人相信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乾淨空氣可以治療腮腺炎。早晨,水面平靜,白色的划艇,划船的總是同一個友善的船伕。母親或伯母總是坐在船尾,如夢和卡利普則並肩坐在船頭,躲在隨着劃漿的動作忽高忽低的船伕身後。他們伸出同樣細瘦的腳踝和腳丫子,浸在水裏,下方的海水緩緩流過——海草、柴油引擎漏油所反射出的彩虹、半透明的鵝卵石,還有幾張依然清晰可讀的報紙,他們在報紙上搜尋耶拉的專欄。

    卡利普第一次見到如夢,是在得腮腺炎之前幾個月,當時他正坐在一張放在餐桌上的矮凳子上,讓理髮師剪頭髮。那段日子裏,留着一臉道格拉斯·範朋克鬍子的高大理髮師,每星期有五天會到家裏來幫爺爺修臉。在那個年代,阿拉伯人的店和阿拉丁的店門口買咖啡的隊伍比現在長得多,尼龍布料仍由小販兜售,而雪佛蘭正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伊斯坦布爾街頭。那時卡利普已經上小學了,他會仔細閲讀耶拉以“謝里姆·卡區馬茲”為筆名寫作的專欄,刊登於《民族日報》的第二頁,一星期五次。不過他並非剛開始學讀寫,奶奶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教他識字了。他們總是坐在餐桌的一角,奶奶嘴裏叼着從不離口的“寶服”香煙,吞雲吐霧,燻得她孫子眼淚直流,她用嘶啞的聲音揭開字母組合的神奇魔術之謎,煙霧使得拼字書裏異常巨大的馬匹變得更藍更鮮活。這匹馬的下方標示着“馬”,它的體型大過其他如跛腳挑水夫和賊拾荒漢的拉車馬等瘦巴巴的馬。卡利普從前常常希望能把魔法藥水倒在拼字書裏這匹健壯的馬身上,讓它活過來。然而等他進了小學後,學校不准他直接跳讀二年級,而必須從頭學一遍同一本有馬圖的拼字書,那時他才明白,之前的希望只是一個愚蠢的幻想。

    假使爺爺真的能夠實現諾言,出門弄到魔法藥水,裝在石榴色的玻璃瓶裏帶回來,那麼卡利普一定會把藥水倒在別的圖片上,像是佈滿灰塵的法文《寫照雜誌》,裏面充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齊柏林式飛船、汽車、泥濘的屍體,或是梅里伯伯從巴黎和阿爾及爾寄來的明信片,或瓦西夫從《大千世界》裏剪下來的長臂猿哺餵寶寶的照片,還有耶拉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各種奇怪人臉。可是爺爺再也不出門了,甚至連理髮店也不去,他一天到晚待在家裏。雖然如此,他每天還是穿戴整齊,就像以前他出門去店裏一樣:大翻領的舊英國外套,顏色像他星期天臉上的胡楂一樣是灰色的,還有西裝褲、鏈釦和一條爸爸稱為“官僚領巾”的細領帶,媽媽總是用法文説“領巾”:她出身於比他上流的家庭。接着,爸媽會談論起爺爺,語氣好像是在講那些年久失修每天都可能倒塌的木房子。談着談着,忘掉了爺爺,有時候他們會彼此大聲起來,這時他們會轉向卡利普,“你現在上樓去玩。”“我可以坐電梯嗎?”“別讓他一個人坐電梯!”“你不可以一個人坐電梯!”“我可以跟瓦西夫玩嗎?”“不行,他會抓狂!”

    事實上,他才不會抓狂。雖然瓦西夫又聾又啞,但他明白我並不是在嘲笑他,只是在玩“秘密通道”。玩法是趴在地上努力爬過牀底下,到達洞穴的盡頭,彷彿鑽入公寓建築的黑暗深處,我帶着貓科動物般的小心翼翼,像個軍人似的匍匐穿越自己挖掘的隧道,通往敵人的壕溝。可是其他所有人,除了後來抵達的如夢之外,都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有時候我和瓦西夫會一起站在窗邊,看電車的軌道。水泥公寓裏的水泥陽台上,有一扇面向清真寺的窗户,它是世界的盡頭,而另一扇正對女子中學的窗户,則是世界的另一個盡頭。兩者之間是警察局、一棵高大的栗樹、街角和生意興隆的阿拉丁商店。我們望着顧客在店裏進進出出,並互相指認車輛,結果瓦西夫常常會興奮過頭,發出一聲恐怖的咆哮,好像他在睡夢中跟惡魔搏鬥似的,讓我又害怕又難堪。這時,從我們的正後方——爺爺坐在他的絲絨扶手椅上,對面是奶奶,兩個人抽煙抽得好像一對煙囱——我會聽見爺爺向沒在聽他説話的奶奶下結論道:“卡利普又被瓦西夫嚇破膽了。”接着,出於習慣而非真的好奇,他會問我們:“怎樣,你們數了幾輛車?”不過,他們誰也沒專心聽我詳細報告總共有幾輛道奇、帕克、迪索托和新的雪佛蘭。

    爺爺和奶奶從早到晚開着收音機,收音機上頭趴着一座狗的小雕像,這隻毛髮濃密、怡然自若的狗看起來不像土耳其狗。伴着收音機裏播放的土耳其和西洋音樂、新聞、銀行和古龍水廣告以及地區樂透,爺爺和奶奶一路瞎扯閒聊。通常他們會抱怨手指間的香煙,好像在談論他們從沒停過而逐漸習慣了的牙痛,互相怪罪對方害自己戒不掉。如果其中一個人開始像溺水似的猛咳起來,另一個則會大聲宣佈自己説對了,先是得意洋洋,接着焦慮惱怒。不過遲早其中一個會平復下來,生氣地説:“有完沒完呀,看在真主的分上!我的煙是我惟一的享受!”然後,報紙上的某篇報道會被扯進來:“顯然它們對神經很好。”接着他們或許會沉默一陣子,但這段可以聽見走廊壁鐘滴答聲的寂靜絕不會持續太久。下午當他們一邊翻閲報紙一邊玩比齊克牌時,他們仍然繼續講話。等公寓裏其他人出現,一起吃晚餐聽收音機時,爺爺已經讀完了耶拉的專欄,他會説:“也許如果他們准許他用真名寫專欄的話,他會多花一點腦筋。”“也更像個大人!”奶奶會嘆口氣,臉上擺出真誠的好奇表情,好像她是頭一次問這個她每次都問的問題:“所以,他寫得那麼糟是因為他們不准他用真名?還是説,因為他寫得太糟了所以他們不讓他用真名?”“至少,沒人知道他文章裏羞辱的人是我們,”爺爺如此説道,他們兩人時常選擇這麼自我安慰,“反正他用的又不是真名。”“沒人會那麼機靈,”奶奶則會用一種説服不了卡利普的姿態回答,“奇怪了,誰説他的專欄裏講的是我們?”不久之後——耶拉每星期都收到上百封讀者來信,於是他改用自己的顯赫真名,把早期的專欄重新拿出來刊登,只約略改動了幾個字。他的做法,有些人説是因為他的想像力已經耗盡了,或者因為他忙着玩女人和搞政治抽不出時間,或者純粹因為太懶——爺爺會擺出一種二流舞台演員的矯情和厭煩,重複他之前講過幾百遍的同一句話:“誰會不知道,我的老天!每個人和他的親朋好友都知道,關於公寓大樓的那篇講得根本就是這個地方!”這時奶奶才閉上嘴。

    大概是在那時候,爺爺開始提到他越來越頻繁重複的夢。敍述夢境的時候,他兩眼放光,如同他們兩個一整天閒聊不休時他講故事的模樣。他説他的夢是藍色的,在奔流不止的靛藍色夢境中,他的頭髮和鬍子一直長一直長。耐心聽完他的夢後,奶奶會説:“理髮師應該馬上要到了。”可是爺爺並不高興提到理髮師。“話太多,問題太多!”結束了藍夢和理髮師的討論後,有幾次卡利普聽見爺爺低聲喃喃自語:“應該蓋在別的地方,另一棟房子。結果是,這個地方中邪了。”

    很久以後,他們搬離了這棟“城市之心”公寓,把房子逐層賣掉。這棟建築就像當地其他同類型的房子一樣,慢慢搬進了一些小精品店、暗中實行墮胎的婦產科診所,以及保險公司。後來卡利普每次經過阿拉丁商店時,都會一邊端詳建築物陰鬱黑暗的外牆,一邊思索着究竟爺爺説這個地方中邪是什麼意思。小時候,卡利普曾注意到理髮師總會出於習慣隨口問起梅里伯伯的事(對了,先生,你的大兒子什麼時候會從非洲回來?),他也察覺到爺爺既不喜歡被問起,也很討厭聊下去。這位梅里伯伯花了好幾年總算從歐洲與非洲歸國,然後再由伊茲密爾回到伊斯坦布爾和這棟公寓。卡利普感覺到,爺爺所説的中邪,其實是他古怪的長子,他拋下妻子和兒子遠走國外,多年未歸,而等他終於返家之後,卻帶回一個新太太和新女兒(如夢)。

    許多年後耶拉告訴卡利普,他們當初興建公寓樓房時梅里伯伯還在。他們自知雖然比不過哈奇·貝克的糖果店和他賣的堅果軟糖,但仍舊可以賣架子上一排排奶奶醃在罐子裏的温桲、無花果和酸櫻桃。在尼尚塔石的建築工地旁,梅里伯伯與他爸爸和兄弟們會面討論,他的兄弟們有些來自斯克西的糖果店(他們先是把它改成一間糕餅鋪,之後又改成餐廳),有些則從卡拉廓伊的懷特藥房前來。當時不滿三十的梅里伯伯,總在下午離開他的律師事務所,反正待在辦公室裏不是浪費時間爭吵,就是在舊的訴訟數據上畫船隻和荒島,也沒有在處理案件。來到尼尚塔石的工地後,梅里伯伯脱掉外套和領帶,捲起袖子,開始對收工前逐漸懈怠的建築工人打氣喊話。就是從那陣子起,梅里伯伯開始侃侃談論學習歐洲蜜餞技術的必要性,訂購金色包裝紙來包栗子糖,與一家法國企業合股興建一座彩色泡泡浴工廠,向美國和歐洲如感染瘟疫般相繼破產的公司購買機器設備,以低價替荷蕾姑姑弄來一座平台鋼琴,找某人帶瓦西夫去法國或德國看一位著名的耳科和腦科專家。兩年後,公寓終於蓋好了,但還沒有住人。這時梅里伯伯和瓦西夫卻已搭乘一艘羅馬尼亞船(崔絲蒂娜號)前往馬賽。卡利普第一次看見崔絲蒂娜號,是在奶奶的一個盒子裏,船的照片散發着玫瑰花香,八年後他從瓦西夫的剪報上再次讀到它的消息,得知船撞上了一座海上油井,沉入黑海里。公寓落成一年後,當瓦西夫獨自回到斯克西火車站時,他依然“天生”又聾又啞(“天生”這兩個字,是荷蕾姑姑被人問到時所説的,卡利普始終不明白強調這個詞的秘密或原因是什麼)。然而他把一個遊滿日本金魚的水族箱緊緊抱在腿上,剛開始他根本捨不得移開視線,一會兒看得連呼吸都彷彿要停止了,一會兒又看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五十年後,他將繼續注視這些魚兒的曾曾曾孫子。當時耶拉和他母親住在公寓三樓(幾年後賣給了一位亞美尼亞人),但是由於他們必須寄錢給梅里伯伯,好讓他能夠在巴黎街頭繼續他的商業研究,因此他們只好搬進公寓頂樓的小閣樓(最初做儲藏室,之後改建成一間加蓋屋),把原來的公寓租出去。一開始他們還時常收到梅里伯伯從巴黎寄來的信,信裏附上水果蜜餞和蛋糕的食譜、香皂和古龍水的配方,吃這些糖果和用這些產品的電影明星和芭蕾舞者的照片,或是各式各樣的包裹,裏面裝滿薄荷牙膏、糖漬栗子、包酒的巧克力樣品、玩具消防員或水手帽。然而,隨着信件越來越稀少,耶拉的母親心裏已經盤算好要帶着耶拉回孃家去。只不過,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他們收到梅里伯伯從班加西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才下定決心搬出公寓,回到孃家在阿克薩瑞的木房子。

    耶拉的外公在慈善組織的行政機構擔任一個小小的職位。明信片上,正面棕白色的照片是一座怪異的宣禮塔[1]伊斯蘭建築中的塔,宣禮者每天五次從塔上召喚教徒們前來禮拜。[1]和一架飛機,背後的訊息提到他回家的路被炸燬了。戰爭結束後,他搬到摩洛哥,從那裏又陸續寄來一些黑白明信片。其中有一張手繪的明信片,上面是一棟殖民地式的飯店,後來有一部美國電影在那裏拍攝,故事裏的軍火商和間諜全都愛上了同一位交際名伶。爺爺和奶奶從這張明信片中得知,梅里伯伯娶了一位在馬拉喀什遇見的土耳其女孩,新娘是穆罕默德的後裔,也就是説,她是一位沙伊地,一位酋長,而且她美麗絕倫。(多年後卡利普再度觀看那張明信片時,他已經能認出飄揚在二樓陽台的旗幟是哪一個國家的。他學耶拉在故事《貝尤魯[2]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其中一區,乃伊斯坦布爾最大的夜生活與娛樂中心。[2]的土匪》中的遣詞用句,心裏認定,就是在這棟長得像結婚蛋糕的飯店的某一個房間裏,他們“種下瞭如夢的種子”。)六個月後他們又收到了一張明信片,寄自伊茲密爾,他們不相信是梅里伯伯親自寄的,因為他們早已接受了他永遠不會回家的事實。有人謠傳説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改信了基督教,他們與一羣傳道士一起前往肯亞,到某個獅子懂得用三叉戟獵鹿的小山谷裏,興建新教堂,組織了一個結合伊斯蘭教與基督教的新教派。有些好管閒事的人認識新娘在伊茲密爾的家族,他們帶來消息説,梅里伯伯在北非從事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業(像是軍火買賣和賄賂國王),使他成為百萬富翁。他的妻子是家喻户曉的美人,不僅讓他神魂顛倒,他更打算帶她到好萊塢,捧她成名,如今法國和阿拉伯的雜誌裏想必處處可見新娘的照片。事實上,在梅里伯伯的明信片上——它們在公寓大樓裏傳來傳去,刮痕累累,如同可疑的紙幣被眾人蹂躪——他寫道,他們之所以決定回家,是因為他太想家了,他想念他的牀。他們覺得“現在”比較恰當,是因為他以新穎而現代的經營理念,得到了他岳父在煙草和無花果事業中的股份。後來這一張明信片上的字跡比黑人的捲髮還要糾結混亂,而或許是由於終將引起家族成員冷戰的財產繼承問題,使得其中的內容到了每一層樓都被解讀成不同的含意。然而卡利普自己讀了之後,發現梅里伯伯在信中所寫的,只是簡單明白地解釋他想趕快返回伊斯坦布爾,他有一個小女嬰,還沒有取名字。

    卡利普第一次看到如夢的名字,是在其中一張明信片上。奶奶把所有的明信片塞在酒櫃上的鏡子邊框裏。如夢的意思是“夢”,他並不感到驚訝。後來,他們開始搜尋名字的另一層意思,他們在一本奧斯曼土耳其文字典裏,詫異地發現卡利普意味着“勝利者”,耶拉是“憤怒”。而如夢表示“夢”的説法非常普遍,一點兒不奇怪。比較不尋常的是如夢嬰兒時期和小時候的照片混在其他的圖片中,像是教堂、橋樑、海洋、尖塔、船隻、清真寺、沙漠、金字塔、旅館、公園和動物,逐一塞在鏡子的邊框,環繞着這面大鏡子,彷彿第二圈鏡框(爺爺常常為此發火)。那個時候,卡利普對這位應該與自己同年的伯伯的女兒(用新的説法稱為“堂妹”)沒多大興趣,他比較好奇的是他的“酋長”伯母蘇珊,她一面憂傷地望着照相機,一面拉開黑白相間的蚊帳,猶如打開山洞的大門,讓人們一窺在幽暗、恐怖、引人遐想的山洞裏熟睡的女兒如夢。他後來才明白,當如夢的照片傳遍整棟公寓時,是她的美貌令公寓裏的女人和男人們一時啞口無言。當時,大部分話題都集中於梅里伯伯一家人何時返回伊斯坦布爾,還有他們要住哪一層樓。原因在於,耶拉在奶奶的懇求下回到了公寓,搬回頂樓的加蓋屋,因為他再也受不了繼續住在爬滿蜘蛛的老家。耶拉的母親改嫁給一位律師,但不久後卻染上某種所有醫生眾説不一的怪病,猝然過世,之後耶拉就一直住在阿克薩瑞的外婆家。他在一家日後他以筆名撰寫專欄的報社工作,負責報導足球賽,設法打探出球隊間暗中預定勝負的醜聞;誇大渲染貝尤魯暗巷酒吧、夜總會和娼寮裏的神秘謀殺案,詳實描述罪犯的精巧手法;設計填字遊戲,裏面的黑格子總是多於白格子;接手有關摔跤選手的連載小説,因為原來的作者沉溺於鴉片和酒,再也想不出接下去的故事。除此之外,偶爾他會寫一些專欄,像是“從筆跡看個性”、“解析你的夢”、“觀面相,知性情”、“今日星座”(根據親戚朋友的説法,他通過星座專欄,在裏面加入密語,偷偷向他的情人們傳遞訊息),一大堆“信不信由你”系列,閒暇時還會玩票性質地寫影評分析新上映的美國電影。他勤奮多產,再加上如果繼續獨自住在頂樓公寓裏,他甚至能夠在記者這一行存下足夠的錢來娶個太太。後來,有一天早晨,卡利普注意到電車軌道之間歷久不衰的石板路被蓋上了一層荒謬的柏油,他禁不住想,爺爺所説的中邪一定和公寓樓房的異常擁擠有關,或者是位置不對,或者是其他同樣捉摸不定而嚇人的東西。所以,當梅里伯伯——彷彿故意報復那些沒把他當一回事的人似的——突然帶着他美麗的妻子和美麗的女兒現身於伊斯坦布爾時,他二話不説就搬進了兒子耶拉的公寓裏。

    梅里伯伯和他的新家庭抵達後的隔天春日早晨,卡利普上學遲到了。他夢見自己上學遲到,並且和一個他認不出身份的漂亮的藍頭髮女孩,坐上公共汽車,駛離學校,那天學校上課時本來要讀拼字書的最後幾頁。當他醒來時,他發現不只他遲到了,他爸爸上班也遲了。他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短暫的陽光落在桌上,藍白相間的桌布讓他聯想到棋盤,一旁的爸媽正在談論搬進頂樓公寓的人,語氣好像在講霸佔了樓房通風道的老鼠,或是纏着女傭艾斯瑪太太不放的鬼魂和邪靈。由於遲到而感到沒臉去上學的卡利普,不想再去思考自己為什麼遲到,寧可花心思去想像搬到樓上的是什麼人。他上樓到爺爺奶奶永遠一成不變的房間,只聽見理髮師早已問起搬到頂樓的那些人,手裏一邊替滿臉不悦的爺爺刮鬍子。平常塞在鏡框裏的明信片此時散落各處,四處都是零散的外國文章——還有一股最終使他上癮的陌生香味。剎那間,他感覺到一陣暈眩、一種焦慮和一股渴望:是什麼樣的感覺,住在眼前這些彩色明信片上的國家裏?是什麼樣的感覺,認識一位他見過照片的美麗伯母?他真想趕快長大成為男人!當他宣佈自己想剪頭髮時,奶奶很高興,但是理髮師就像大部分長舌的人一樣毫不體貼,沒有讓他坐在爺爺的扶手椅裏,而是拿張凳子放在餐桌上,讓他坐上去。不只如此,理髮師從爺爺身上取下藍白格子布,綁在卡利普的脖子上,幾乎要把他勒死,更讓他難堪的是,那塊布大得垂下他的膝蓋,像是女生的裙子。

    他們第一次見面之後過了很久,過了十九年十九個月又十九天(依照卡利普的計算),早晨看着他妻子的頭深陷在枕頭裏,卡利普感覺到,如夢身上的藍棉被和理髮師從爺爺身上拿下來綁在卡利普脖子上的藍布,都帶給他同樣的不安。然而他從來沒向他妻子提過這件事,或許因為他知道如夢不會為了如此含糊的理由更換棉被套。

    想到晨報應該已經塞進大門下了,卡利普於是用一貫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的動作起身下牀。不過,他的雙腿沒有直接帶他走向門口,而是先進浴室,然後到廚房裏。開水壺不在廚房也不在客廳。從銅煙灰缸裏塞得滿滿的煙屁股判斷,如夢想必一整夜沒睡,或許又讀了一本新的偵探小説,或許沒有。他在浴室裏找到開水壺,水壓不夠,啓動不了那個叫做“巧婦爐熱水器”的嚇人新玩意兒,所以他們用同一個開水壺燒洗澡用的熱水,一直沒有再去買另一個。做愛之前,如同爺爺奶奶和爸媽的慣例,他們有時候也會先燒水,安靜而不耐煩地。

    有一次,奶奶在他們照例以“戒煙”開頭的爭吵中被指責忘恩負義,於是她提醒爺爺,她從來沒有比他晚起牀,一次都沒有。瓦西夫傻瞪着,卡利普專心聆聽,不懂奶奶的話是什麼意思。後來,耶拉也曾針對此話題發表意見,不過他的角度不同於奶奶:“女人不容許自己睡到日上三竿,”他寫道,“還必須比男人還早起,這些都是鄉下人的習慣。”專欄最後還詳實描述了奶奶和爺爺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棉被上的煙灰、浸在同一杯水裏的牙刷和假牙、照慣例飛快閲讀訃聞),奶奶看完文章後説:“好啊,現在我們可成鄉下人了!”“應該逼他早餐喝扁豆湯,讓他嚐嚐當鄉下人的滋味!”爺爺回應道。

    卡利普一邊洗杯子,尋找乾淨的刀叉和盤子,從散發着五香薰牛肉氣味的冰箱裏拿出看起來像塑料食物的奶酪和橄欖,然後用開水壺裏剛熱好的水刮鬍子,他設法弄出嘈雜的聲響希望能吵醒如夢,但是沒有成功。他只好把報紙從門縫下抽出來,攤在盤子邊上,開始閲讀散發着油墨氣味的沉悶文字。他一面喝着沒泡開的茶,吃着不新鮮的麪包和百里香調味的橄欖,一面想着別的事情:今天晚上要麼去找耶拉,要麼就是去皇宮戲院看電影。他瞥了一眼耶拉的專欄,決定等晚上看完電影回來後再好好讀它,然而他移不開眼睛,忍不住讀了一行。他起身離開餐桌,留着報紙攤在桌上。他穿上外套,走到門邊但又轉身回屋。雙手插在裝滿香煙、零錢、廢舊車票的口袋裏,他仔細、恭敬、安靜地注視妻子半晌。他轉身出門,輕輕把門帶上,然後離開。

    早上剛拖過的樓梯聞起來有濕灰塵和泥土的味道。外頭是寒冷而渾濁的天氣,尼尚塔石的煙囱噴出一朵朵煤灰和油煙,遮暗了天色。他往冷空氣裏呼出熱氣,跨步經過地上一堆堆的垃圾,走進共乘小巴站牌前長長的隊伍裏。

    對面的人行道上有個老頭兒,把夾克的領子豎起來當成風衣來穿,他正從攤販車中挑選糕餅,把肉餡餅和奶酪的分開。卡利普突然脱離隊伍,拔腿奔跑。他轉過街角,拿起一份《民族日報》,付錢給杵在門口的報攤小販,然後把報紙折起來夾在腋下。有一次他聽過耶拉戲謔地模仿一位年老的女讀者:“啊,耶拉先生,我們好喜歡你的專欄,有時候我和穆哈瑞會等得不耐煩,乾脆一次買兩份《民族日報》。”聽完他的模擬表演後,卡利普、如夢和耶拉全都大笑。站在慢慢飄落的毛毛細雨中等了很久,全身都浸泡了髒雨,經過一番推擠後他好不容易坐上了共乘小巴,車上瀰漫着濕布和香煙的氣味。等卡利普確定共乘小巴里不會有人跟他閒聊後,他翻到報紙第二頁的專欄,帶着一個真正上癮者的細心和享受,把它折成適中的大小,先是瞥向窗外一會兒,接着便開始閲讀今日的耶拉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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