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説我有任何缺點,那就是岔題。
——拜榮帕夏
我是一個“栩栩如生”的作家。我查過這個成語,但仍不是很瞭解它的意思。我只是碰巧喜歡這個詞的效果。我總是夢想着寫一些不同的事物:戰馬上的武士,三個世紀前某個濃霧瀰漫的早晨雙方軍隊在黑暗的草原上準備開戰,冬夜的酒館裏落魄的酒客互相講述愛情故事,情侶們無止境的冒險,他們為了跟蹤一樁神秘案件,最後消失在偏僻的城市裏。然而真主安排我在此,寫這個必須呈現別種故事的專欄,並且面對你們,我的讀者。我們已經學會了彼此容忍。
倘若我的記憶花園尚未開始枯竭,或許我不會像這樣對命運發牢騷,可是當我一拿起筆,眼前便浮現你們期盼的臉,這時,我的讀者,我荒蕪花園裏的記憶痕跡頓時灰飛煙滅。找不回記憶,只能夠面對它的痕跡,彷彿隔着淚水凝望扶手椅上情人留下的凹痕,她拋下你,再也不回來。
因此我決定直接去找阿拉丁。我向他暗示我打算在報紙上寫他,不過希望能先採訪他,他張大黑眼睛,説:“可是這樣不會勾起我的感傷嗎?”
我向他保證不會。我告訴他,他店裏賣的幾千樣——不,幾萬樣——物品一直存活在我們的記憶裏,各種顏色,各種氣味。我告訴他,生病在家的小孩,總是殷切地躺在牀上等待母親從阿拉丁商店帶回小禮物:一個玩具(鉛製玩具兵),或一本書(《紅孩兒》),或一冊意大利人拍攝的西部牛仔圖文書(第十七冊,故事説到被剝去頭皮的齊諾瓦死而復生,回來追殺印第安紅蕃)。我告訴他,附近學校裏成千上萬的學生等不及下課鐘響,他們的腦袋裏早已敲響了鐘聲,迫不及待等着放學後去他的店裏,購買“高飛”巧克力棒,為了得到裏面附贈的明星照片,像是足球選手(加拉塔隊的馬丁)、摔跤選手(哈密·卡普蘭)或電影明星(傑瑞·劉易斯)。我告訴他,女孩們在前往職業技術夜校上課前,會先到他的店裏,買小瓶裝的去光水,擦掉指甲上淡淡的指甲油——同樣的這羣女孩,雖然日後終究被孩子與孫子牢牢綁在淡而無味的廚房與淡而無味的婚姻中,但偶爾仍會回想起她們沒有結果的初戀,夢想着阿拉丁商店,好像一則遙遠的童話故事。
我們回到我住的地方,面對面坐下來。我告訴阿拉丁,多年前我在他的店裏買了一隻綠色鋼珠筆和一本譯得很差的偵探小説,我告訴他它們後來的故事。偵探小説是我為自己深愛的女人買的,從那天起,她便註定一輩子什麼事都不做只讀偵探小説。我告訴他,曾經有兩個人——一位愛國軍官和一位記者——約在阿拉丁的店裏碰面,密謀叛變(計劃發動一場將改變我們歷史甚至全東方歷史的政變),時間恰巧在第一次歷史性羣眾集會之前。我還告訴他,當這場重大會議發生的那個傍晚,不明就裏的阿拉丁,正站在書籍與箱子直達天花板的櫃枱後面,用口水沾濕指頭,細數隔天早晨該退回的報紙和雜誌。
提起色情雜誌,他把這些雜誌放在櫥窗裏,並繞着店門口一棵粗大的栗子樹幹懸掛一圈。我向他透露,所有心不在焉走過人行道的寂寞男人,晚上都會夢見那些面對鏡頭袒胸露背的本地和外國女郎,在他們的夢裏狂歡作樂,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放蕩女奴和蘇丹嬪妃。既然我們談到《一千零一夜》,我告訴他,其實根本沒有任何一夜的故事角色採用了他的名字,而是當一百五十年前這本書第一次在西方出版時,某個名叫安東·加蘭的人偷天換日,把它加入書中。我解釋説,加蘭其實根本不是從雪赫拉莎德[1]雪赫拉莎德,《一千零一夜》中給國王講故事的王妃。[1]口中聽説這則故事,而是取自某位阿列坡來的基督教學者,名為尤漢那·迪埃布爾。故事很可能源自土耳其,再加上內容有關咖啡的細節,可以想見它發生在伊斯坦布爾。然而,我繼續説,事實上,我們不可能去探究某個故事的哪一部分起源於哪裏,就好像我們不可能去探究生命的源頭。我確信事實如此,因為我遺忘了一切,一切。的確,我又老,又悲慘,脾氣乖戾,孤獨寂寞,我只想死。尼尚塔石廣場周圍的交通噪音和收音機的音樂歌聲把人推入哀傷的洪流。我告訴他,説了一輩子故事後,我想在自己為了所遺忘的一切而死之前,聽阿拉丁説故事,聽他講店裏每樣東西的每一個故事,關於店裏的古龍水、印花、火柴盒上的圖畫、尼龍絲襪、明信片、電影明星劇照、性學年鑑、髮夾以及禱告儀式手冊。
就像所有發現自己跌入小説中的真實人物一樣,阿拉丁此時的存在有點超現實,虛實難辨,他的邏輯簡單清楚,毫無歧異。他承認他很高興報紙對他的商店感興趣。過去三十年來,一天十四小時,他經營這間忙碌得像蜂巢的街角店面。每星期天下午,當大家都在聆聽收音機裏的足球賽時,他則待在家裏小睡,從兩點半到四點半。他的本名不叫阿拉丁,但他的顧客並不知道。至於報紙,他只看受歡迎的《自由日報》。他指出他的店裏絕不可能有任何政治集會,畢竟帖斯威奇耶警察局就在對面。此外,他對政治亳無興趣。他從來不會用手指沾口水數雜誌,他的店也絕不是什麼傳奇或童話故事裏的場景。他受不了人們的愚言蠢行,像是一些可悲的糟老頭,誤以為櫥窗裏的塑料玩具手錶是真貨,跑進來瘋狂採購,滿心以為自己搶到了便宜貨。還有那些玩“紙上賽馬”或“全國樂透”的人,一旦輸了便火冒三丈,跑來惹麻煩,認為是阿拉丁操縱賭局,忘記了當初的號碼根本是他們自己親手挑選的。舉例而言,只要哪個女人的尼龍絲襪脱線,或是一個母親的孩子吃了國產巧克力結果碎了一地,或是某個讀者不滿報紙上的政治觀點,他們全都會跑來找阿拉丁,儘管東西根本不是他做的,他不過是負責賣而已。如果咖啡盒裏裝的是咖啡色的鞋粉而不是咖啡,不幹阿拉丁的事。如果國產電池只能聽完一首愛默·莎殷的黏膩歌聲就沒電了,還整個黏在晶體管收音機裏,不幹阿拉丁的事。如果本來應該永遠指向北方的指北針,卻始終指着帖斯威奇耶警察局,不幹阿拉丁的事。如果寶服香煙盒裏夾着某位浪漫女工的徵婚啓事,這更不幹阿拉丁的事。然而儘管如此,油漆工助手還是興沖沖地跑來親吻阿拉丁的手,問他女孩的姓名和住址,同時拜託他當他的男儐相。
他的商店位於伊斯坦布爾所謂的“黃金”地段,可是他的顧客總是,總是,素質低下跟不上。他很驚訝西裝筆挺的紳士甚至還學不會什麼叫排隊,有時候他實在忍不住斥責某些人要知道好歹。比如説,他已經放棄了出售公車票,因為有一堆人總在公車已經開到轉角時才衝進來,對他大吼大叫像是放縱劫掠的蒙古士兵:“車票,給我一張車票,快點!”他們把店裏弄得亂七八糟。他看過年長的夫婦為了挑樂透號碼破口開罵,濃妝豔抹的小姐聞遍三十種不同的品牌後才選定一塊肥皂,退休的軍官來買一個哨子,結果把箱子裏每個哨子都吹過了,一個接一個。可是他慢慢習慣了,他已經看開了。他再也不會對他們動怒,就算家庭主婦埋怨他店裏沒有十年前某一期的圖文小説,一位胖男人為了確定郵票的味道直接把它拿起來舔,還有屠夫的太太隔天把皺紋紙康乃馨拿回來退,禮貌但氣憤地指責他,這朵假花居然沒有香味。
他胼手胝足建立起這家店鋪。許多年來他親手裝訂漫畫書《德州》和《牛仔湯姆》;當城市尚在熟睡時,他第一個開門打掃店面;他自己一個人把報紙和雜誌固定在大門和栗子樹上;他在櫥窗裏展示最流行的貨品;除此之外,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多年來他的足跡遍及全伊斯坦布爾,他走過每一寸土地,光顧每一家店,只為了採購最稀奇古怪的商品(比如説,芭蕾女伶玩具,只要有磁性的鏡子一靠近,她便踮腳旋轉;三色鞋帶;瞳孔後面裝有藍色燈泡的阿塔圖克[1]阿塔圖克:土耳其建國之父凱末爾,人民稱呼他為阿塔圖克(Ataturk)。[1]石膏像;形狀像荷蘭風車的削鉛筆機;寫着“出租”或“以慈悲寬仁阿拉真主之名”的標語;松香口味的泡泡糖,裏面附贈一張小鳥圖片,圖片從一編號到一百,張張各有不同;只在室內大市場才找得到的粉紅色西洋雙陸棋骰子;泰山和巴巴洛沙海軍總司令的轉印貼紙;一端是鞋拔,另一端是開罐器的新奇工具;代表各足球隊顏色的頭巾——他自己過去十年來戴着一條藍色的)。不論要求多麼不合理,他從來不曾拒絕(你有沒有玫瑰香味的藍墨水?你有沒有那種會唱歌的戒指?)因為他認為,只要有人問起,就表示必定有這種東西。他會記在筆記本里,回答説:“明天會進貨。”接着,他會像一位追查謎案的旅行家,搜尋整座城市,每一家商店挨家挨户找,直到發現他的獵物。有一陣子他靠賣人們瘋狂搶購的圖文小説輕鬆賺錢,或是西部牛仔漫畫,或是一臉呆相的本地電影明星照片。然而也有一些冷清悽慘的日子,人們爭相排隊搶購流入黑市的咖啡與香煙。當你從商店的櫥窗往外望時,你不會去想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人們是“這種人或那種人”,而是……而是他們是“別種人”。
原本生活看似南轅北轍的人們,突然間全都想要音樂香煙盒,好像生怕自己趕不上流行,或者他們同時迷上比小指頭還短的日本原子筆。然而過一個月後他們全都失去興趣,轉而狂熱追求手槍形狀的打火機,它們搶手的程度使得阿拉丁必須加班補貨,以免供不應求。之後,颳起了一陣塑料香煙濾嘴的旋風,接下來的六個月,所有的人都帶着瘋狂科學家的痴迷,觀察焦油在濾嘴上囤積。很快地放棄這項興趣後,接着,所有的人,不管是改革派或保守派、虔誠信徒或不信神的人,全部一窩蜂湧進阿拉丁的店購買形形色色的念珠,走到哪裏都是人手一串數着念珠。念珠風暴尚未止息,阿拉丁還來不及退回剩下的珠串,一股解析夢境的風潮開始蠢動,人們在店門口排隊等着買解夢的小冊子。某部美國片大紅大紫,於是所有的時髦人士全都非得要有一副墨鏡不可;報紙上介紹某樣物品,於是每個女人都必須擁有亮光唇膏;或者每個男人頭上都必須戴一頂彩色無邊帽,好像他們是阿訇。總而言之,各種風潮就好像黑死病,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延。要不是這個原因,那麼為何成千上萬的人們會在同一個時刻全部一時興起,把相同的木雕帆船擺在他們的收音機、暖器上,放進他們的後車窗、房間裏,擺放在他們的書桌和工作台上?你還能説出什麼原因,使得全體老少婦孺受到無法理解的慾望驅使,渴望在牆壁和門上懸掛這張海報:一個歐洲人模樣的流浪兒,眼眶滑下一滴豆大的淚珠?這個國家,這些人民……實在……實在……“很奇怪”,我接口,替他把話説完。此時,尋找像是“不可思議”或甚至“駭人聽聞”等字眼的工作,是我的而不是阿拉丁的任務了。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
後來我明白,阿拉丁與他的顧客之間存在着默契,藉此,他才能夠了解光靠語言表達不清楚的意思。比如説,會點頭的賽璐珞小鵝,或者,裏面包着酸櫻桃酒和一枚酸櫻桃的老式酒瓶狀巧克力,或者其他像是,伊斯坦布爾某處可以買到最便宜的做風箏的細棍子。他對顧客一視同仁,同樣親切,不管是跟着奶奶來買響鈴的小女孩,還是滿臉痘痘的少年(他們趁沒有人注意隨手抓起一本法國雜誌,偷溜到店裏的陰暗角落,迫不及待想與書裏的裸女激情歡愛)。他喜愛那位鼻樑上架着眼鏡的銀行出納員,她晚上買了一本揭露好萊塢名流生活的小説,熬夜啃完整本書,隔天早上拿來退貨,説:“結果原來我家裏已經有了。”他也喜愛那位提出特別訂貨的老人,他想買一張海報,上面有一位女孩正在閲讀用白報紙包成書皮的古蘭經。儘管如此,他的愛是有條件的。他多多少少可以體諒那對母女,她們把流行雜誌裏的衣服版型圖樣全部攤開,鋪滿整間店,為了可以當場剪裁她們自己的布料。他甚至也能同情那羣男孩,他們連店門都還沒跨出去,就已經拿着玩具坦克互戰起來,最後扭打成一團,把玩具也弄壞了。但另一方面,有時候,當人們詢問他鉛筆手電筒或塑料骷髏頭鑰匙圈時,他不禁覺得,有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正向他傳遞某種啓示。究竟是什麼神秘的因素,促使一個男人在大雪紛飛的冬日走進店裏,為了學生的家庭作業,堅持要買一本《避暑勝地》而非《避寒勝地》?一天夜裏,當他正要打烊時,兩個形跡可疑的客人走進店裏,賞玩可以轉動手臂的洋娃娃(它們有各種大小,還有自己的替換衣服),他們小心、温柔、輕巧地拿起它們,彷彿醫生抱着活生生的嬰孩。他們凝視着粉紅色的娃娃張眼閉眼,陶醉入迷。他們請阿拉丁替他們把一個洋娃娃和一瓶茴香酒包起來,然後轉身消失在黑夜裏,嚇得阿拉丁毛骨悚然。發生過許多類似的事件後,阿拉丁晚上會夢見這些他裝在盒子和塑料袋裏賣掉的洋娃娃,眼前浮現幻象:夜晚關店之後,洋娃娃開始緩緩眨眼,它們的頭髮一直長一直長。或許他打算問我究竟這一切是什麼意思,但突然間他陷入黯然而深思的沉默,正如同我們的同胞,每當他們覺得自己説太多話、談太多個人苦難佔去了別人的時間時,他們便會默然。深知彼此都不想立刻説話,我們一起沉入這片寂靜。
半晌後,阿拉丁帶着一抹歉意的神情離去,臨走前他説,現在全看我了,他確信我會盡力而為。總有一天,我也許真能盡力而為,寫出一些好東西,述説那些洋娃娃與我們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