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為了某個理由而離開。他們告訴你他們的理由。他們給你一個響應的機會。他們不會就那樣子離開。不,這麼做是絕對的幼稚。
——馬塞爾·普魯斯特
如夢用綠色鋼珠筆寫下了十九個字的道別信,那支筆卡利普平常始終放在電話旁邊,如今卻不見蹤影。他翻遍了整間公寓仍找不到,所以卡利普猜測,如夢在臨走前最後一分鐘寫下這封信後,順手把它放進皮包裏,心想也許以後還用得着。過去她偶爾心血來潮提筆寫信時(她總是寫不完;就算真的寫完了,她也從來不把信放進信封裏;就算真的放進信封裏,她也從來不會寄出去)所偏愛的粗原子筆,擺在老地方:卧房的抽屜裏。
卡利普花了好一段時間翻箱倒櫃,想知道她的信紙是從哪一本筆記本里撕下來的。他翻出舊寫字枱抽屜裏所有的筆記本,與信紙逐一比對。卡利普聽從如夢和耶拉的建議,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筆記本收藏於此,建立起一座個人的歷史博物館:小學的數學作業簿,裏面以每打六塊錢的價格計算雞蛋的售價;宗教課上強迫抄寫的祈禱文筆記本,最後幾頁畫着納粹黨徽和鬥雞眼宗教老師的肖像;土耳其文學筆記本,邊緣畫滿了女人的衣裙,寫滿了國際偶像、英俊的本國運動員,以及流行歌星的名字(“考試可能會考關於《美與愛》的問題”)。
他花了許多時間重複翻檢抽屜,徒勞無功;搜遍每一個箱子的底部,勾起悲傷的回憶;再一次伸手探進如夢的口袋,一如往昔的幽香似乎與卡利普作對,説服他一切都不曾改變。直到晨禱的呼喚已過,終於,當他再度瞥向舊寫字枱時,他才湊巧發現被如夢撕去一頁的學校作業本。雖然他之前已經檢查過了,但沒有仔細注意裏面的圖畫和批註(“行政內閣搜刮國有林地的行為,促成五月二十七日的軍事政變”;“水螅的橫切面看起來很像奶奶餐具櫥裏的藍色花瓶”),此時他才發現作業本中間被匆忙草率地撕掉了一頁。它所提供的線索,只是再度透露出如夢的魯莽倉促,只是印證了他一整夜努力堆積的線索,小小的發現,一段段如同坍塌的骨牌般相互堆砌的回憶。
一段回憶:許多年前,他們在中學的時候,卡利普和如夢同坐一桌,有一位講課枯燥乏味、討人厭的歷史老師,時常突如其來舉行隨堂小考:“把紙和筆拿出來!”整間教室頓時陷入毫無準備的恐慌,一片死寂,這時如果她聽見學生從筆記本里撕紙的聲音,便當場火冒三丈:“不準從你們的筆記本里面撕空白紙!”她尖鋭的聲音刺入耳膜,“我要單張白紙!那些撕筆記本的人是摧毀國家財產,不配做土耳其人,是敗類!我會給他們零分!”她還真的説到做到!
一個小發現:夜半時分,一片寂靜,只有冰箱無緣無故斷斷續續地發出惱人的聲響,經過不知道第幾次的翻檢後,卡利普在如夢衣櫃的底部,發現一本翻譯的偵探小説,塞在她留下來的墨綠色便鞋之間。公寓裏有幾百本這種小説,他隨手翻了翻手中的黑皮書,封面印着一隻小小的、神情陰險的大眼貓頭鷹,正當他打算把它丟到一旁時,他那隻在一夜之間學會如何翻遍衣櫃底部和抽屜角落的手,彷彿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一張從彩色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一個俊美的裸男。卡利普直覺地比了比這個男人和自己的大小,他望着照片中頹軟的傢伙,心想:她的這本雜誌一定是在阿拉丁店裏買的。
回憶:如夢相信卡利普絕不會碰她的書。她知道他受不了偵探小説,而她也只有這些書。卡利普絲毫沒有興趣浪費時間在偵探小説的虛構世界裏,這些故事裏的英國人都是神探,而蠢蛋們都是超級蠢蛋,主角和配角包括兇手和被害人的行為像是機器設定,不符合人之常情,他們只是依照作者的逼迫,照本演戲。(打發時間嘛!如夢總是這麼説,接着一邊啃書,一邊猛嚼從阿拉丁店裏買來的堅果零嘴。)卡利普有一次告訴如夢:“惟一值得閲讀的偵探小説,應該是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兇手是誰。”只有這樣,書中的人物和角色才不會變成混淆視聽的假線索,操控在一位全知全能的作者手中。由於反映出現實世界的真人真事,他們在書中的形象才會真實鮮活,而不單是小説家想像力的虛構之物。看小説看得比卡利普多的如夢則反問,如果一本小説真的如他所言,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細節,最後必然會因為過於龐雜而完全失控。偵探小説中的細節之所以如此安排,很明顯地,目的是為最後的破案作伏筆。
細節:如夢離開前,曾經拿殺蟲劑——罐子上畫着一隻大黑甲蟲和三隻蟑螂來嚇唬顧客——在浴室、廚房和走廊裏狂噴了一通(那些地方還臭得很)。她沒有多想,扭開了所謂的“巧婦爐”(多此一舉,因為星期四是大樓的中央熱水日),略翻了一下《民族日報》(有點皺),並且用隨手抓到的鉛筆在上面做了幾題填字遊戲:陵寢、峽谷、月亮、力量、即興表演、虔誠、神秘、傾聽。她吃了早餐(茶、羊奶酪、麪包)但沒有洗碗。她在卧房裏抽了兩支煙,在客廳裏抽了四支。她帶走了幾件冬衣,一些她説會傷害皮膚的化妝品,她的拖鞋,好幾本沒讀完的小説,平時掛在抽屜把手上但沒有鑰匙的幸運鑰匙圈,她惟一的首飾珍珠項鍊,以及她的附鏡髮梳。她穿走了與她頭髮顏色相同的厚外套。她一定是把這些東西塞進她之前向她爸爸借的中型舊皮箱裏(梅里伯伯從巴巴里海岸帶回來的),當初他們借用的原因是想旅遊時備不時之需,只不過他們從未成行。她關上了大部分的櫥櫃(用腳踢),把抽屜也都關好,把隨身用品歸回原位。她一口氣寫完道別信,沒有停頓。垃圾筒或煙灰缸裏找不到揉成一團的草稿。
或許它根本不是一封道別信。雖然如夢沒有提到她會回來,但也沒有説她不會回來。似乎她拋下的是這間公寓,而不是卡利普。她甚至提出七個字的請求,邀他成為共犯:“應付媽和其他人。”他也立刻接受了這個角色。他很高興她沒有明白地説她的離開是卡利普的錯,他更欣慰自己可以當如夢的共犯,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後,至少還能成為她的犯罪同夥。為了答謝他的幫忙,如夢給予卡利普一個五字承諾:“會保持聯繫。”然而,一整夜,她都未與他聯繫。
反倒是暖氣爐,一整夜,不斷髮出各種呻吟、嘆息和咕噥。間歇的寂靜中,雪花飄落。一位賣奶酒的小販一度叫賣起發酵奶,但沒有再出現。如夢的綠色簽名和卡利普互相對視,目光久久無法移開。屋子裏的物品和陰影完全變了樣,這裏似乎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卡利普想説:“蜘蛛!原來這些年來掛在牆上的這個裝飾品看起來像蜘蛛。”他想睡個覺,説不定可以做場好夢,但是他睡不着。一整夜,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重新把整間公寓再翻箱倒櫃一遍,不顧先前是不是已經搜過了。(他剛才已經查過衣櫥裏的箱子了,是不是;他查過了,應該是;可能還沒;不對,他還沒查過;現在他得全部從頭再翻一遍。)手裏拿着滿載記憶的如夢,皮帶扣環,或是她遺失很久的太陽眼鏡的空盒,他會猛然明白自己的搜尋毫無目標,於是再把手裏的物品一絲不苟地放回原位,像是一個博物館研究員,小心翼翼地拿取收藏品。(那些故事書裏的偵探實在太沒有説服力了,根本是作者偷偷把答案透露給這些偵探——太天真了,以為讀者會笨到去相信。)他像個夢遊者,雙腳踩着恍惚的步伐,走進廚房,他翻了翻冰箱,卻沒有拿出任何東西。接着他發現自己回到客廳,才剛坐回他最喜歡的椅子裏,卻馬上又重頭展開相同的搜索儀式。
被拋棄的這一夜,卡利普獨自坐在這張椅子裏,結婚三年來,他總習慣看着如夢坐在對面,緊張而焦躁地看她的偵探小説。卡利普眼前不斷浮現相同的影像:她搖晃着雙腿,手指纏繞頭髮,興致盎然地翻動書頁,不時發出深深嘆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並不是自卑,挫敗和寂寞(我的臉長得不對稱,我笨手笨腳,我太軟弱無能,我的聲音太有氣無力了!),那些感覺出現在他高中的時候,有幾次,在那些蟑螂四處橫行的糕餅鋪和布丁店[1]土耳其的布丁店類似咖啡館,賣傳統的各式甜鹹米布丁、牛奶布丁、咖啡、糕餅及餐點等。[1]裏,他目睹如夢和幾個滿臉痘痘的少年約會,不像卡利普,他們不僅上唇冒出了鬍子,而且已經學會了抽煙。不,不是那樣。他腦中想的也不是高中畢業三年後的某個星期六下午,他上樓去他們的公寓(“我上來看看你們有沒有藍色標籤紙”),看到蘇珊伯母坐在破舊的梳妝枱前化妝,一旁的如夢瞥了一眼手錶,不耐煩地搖晃雙腿。在他腦海徘徊的甚至不是如夢的蒼白倦容,他從沒見過她這種神情,那時,他才得知她結婚了,嫁給一位年輕的政治運動家,而且不單單是基於政治因素。這個人,不僅周圍的人對他推崇備至,甚至已經在《勞工的黎明》上以真名刊登了第一篇政治分析。一整夜,卡利普眼前浮現的畫面,是他曾經錯失的生活片段,一個機會,一小段歡樂:光線從阿拉丁的店裏流瀉而出,映得白色的人行道瑩瑩閃爍,雪花落入燈光裏。一個星期五晚上,那時他們小學三年級,也就是如夢一家人搬進頂樓公寓一年半之後。天色已黑,汽車和電車的轟隆聲響在冬夜的尼尚塔石廣場迴盪,他們正要開始玩一個自創的新遊戲:“我消失了”,遊戲的規則結合了“秘密通道”和“看不見”,其中一個人“消失”到爺爺奶奶、叔叔伯伯或爸爸媽媽的公寓一角,接着另一個人必須把消失的人找出來。
遊戲很簡單,不過不可以開燈,也沒有時間限制,因此全賴搜尋者的想像力與耐性。當輪到卡利普“消失”時,他跑進奶奶的卧房,躲到衣櫥上面(先是踩着椅子的扶手,然後,小心地,踏上椅背),他一面心想如夢一定不會發現他在上面,一面幻想她在黑暗中走動的模樣。他想像自己在如夢的處境,設法體會她此刻的情緒,她一定正到處找他,焦急難耐!如夢一定快哭出來了;如夢一定無聊死了;如夢一定淚眼漣漣地哀求他出來,出來,不管在哪裏!等了好久好久,對孩子而言彷彿是一輩子,他突然失去耐性,從衣櫥頂溜下來,忘記自己這麼一失掉耐心就已經結束了遊戲。等卡利普的眼睛適應了幽暗的光線後,反而是他開始在整棟公寓大樓尋找如夢。找遍了所有的房間後,一股恍惚而恐懼的感覺湧上心來,一種失敗的暗示,最後他不得不求助於奶奶。“老天爺,你滿身是灰!”奶奶説,坐在他的對面,“你跑到哪裏去了?大家一直在找你!”接着她補充,“耶拉回來了。他和如夢去了阿拉丁的店裏。”卡利普連忙奔向窗户,來到冰冷、陰暗、墨藍色的窗邊。外頭下着雪,一場緩慢而悲悽的雪,召喚你出去;一道光線從阿拉丁的店裏瀉出,穿過玩具、圖畫書、足球、溜溜球、彩色瓶子。白雪覆蓋的人行道閃爍着,泛着一片好似如夢臉頰的微暈光芒。
漫漫長夜裏,每當卡利普回想起這幕二十四年前的影像,心底就湧起一股不快的焦躁,像是一鍋突然滾沸的牛奶。這段生活片段究竟遺落在何方?他聽見走廊裏傳來老爺鐘無休無止的嘲弄滴答,這口鐘曾經陪伴爺爺奶奶數過歲月,卡利普和如夢婚後不久,他把它從荷蕾姑姑家搬回來,帶着滿心的熱情與堅持,把它掛在自己的幸福小窩的牆上,渴望藉此留住童年的神秘與回憶。結婚三年來,不是卡利普,反倒是如夢,總覺得錯失了某個未知生活的樂趣與遊戲,鬱鬱不樂。
卡利普每天早上出門上班,傍晚乘坐公車或共乘小巴回家,與車子裏一臉木然的陌生人羣推擠纏鬥,摩肩接踵。一整天,他不斷尋找各種瑣碎到連如夢都不得不皺眉的藉口,從辦公室打電話給她。等他一回到温暖的家,他會通過檢查煙灰缸囤積的煙灰、煙蒂的數目和品牌,來推算如夢今天做了些什麼——通常不會差太遠。在這段幸福的剎那(很罕有)或懷疑的時刻,如果他像昨晚腦中想的那樣,仿照西方電影中的丈夫,詢問妻子這一天做了些什麼,那麼他們兩人會陡然陷入尷尬,好像闖入了一個朦朧曖昧的模糊地帶,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的電影中從來不曾清楚解釋的地帶。直到卡利普結婚後,他才偶然發現這塊神秘、隱晦、曖昧的區域,暗藏在某些無名人物的生命裏——也就是統計上和政府機關稱之為“家庭主婦”的這些人(卡利普從來不曾把如夢跟買洗衣粉帶小孩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卡利普很清楚,在這個隱晦世界中,有一座長滿奇花異草的花園,完全將他隔絕於外,就好像如夢深不可探的回憶。所有洗衣粉廣告、圖文小説、最新的外國翻譯刊物、大部分廣播節目和星期天報紙裏的彩色夾頁,都以這塊禁地為共通的主題和目標。儘管如此,它依然遠超過所有人的理解範圍,比任何人所知的都還要神秘。有時候,卡利普會摸不着頭緒,搞不懂為什麼,比如説剪刀,會放在走廊裏的暖氣爐上面的銅碗旁邊,或者當星期天他們出遊時,巧遇某個他好幾年沒見但如夢一直在聯絡的女人,然後卡利普會一陣錯愕,頓時愣住,彷彿撞見一條線索、一個從禁地浮現的暗號,彷彿過去暗地裏廣為流傳的秘密教派如今無須再隱藏,大剌剌地呈現在他面前。令人恐懼的,是這個謎的傳染力,它像某種神秘的邪教崇拜,蔓延在一羣通稱為“家庭主婦”的普通人之間。除此之外,更令人害怕的,是眾人假裝這個謎根本不存在,沒有任何奧秘的儀式,沒有共同的犯罪惡行,沒有狂熱也沒有歷史,似乎她們的行為並非出自秘密的共識,而是發自內在的慾望。像是後宮太監謹守的秘密,牢牢上鎖,並把鑰匙丟棄,謎底既誘人又叫人反胃:既然它的存在眾所周知,或許它並非可怕得像一場夢魘;可是既然它隱而不宣地代代相傳,從不曾被人明言提起,那麼它必然是一個卑微的秘密,絲毫談不上什麼驕傲、肯定或光榮。卡利普有時候會覺得這塊地帶如同某種詛咒,像是糾纏着一個家族世代成員揮之不去的詛咒。然而,目睹過太多女人基於婚姻、養兒育女或其他含糊的理由而突然辭去工作,自願返回那塊詛咒之地,他逐漸明白其中藴含着某種密教的磁力吸引。儘管如此,他看到有許多女人,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擺脱了詛咒,成為有頭有臉的人,但仍然難掩內心的嚮往,渴望返回熟悉的神秘,重拾被她們拋在腦後的魅惑時光,回到他永遠無法理解的幽暗禁地。
有時候,當如夢為了他愚蠢的笑話或雙關語而捧腹大笑時,他會驚異不已;或者當她附和他的歡愉,任憑他笨拙的雙手滑入她栗貂色的黑暗密林,撇開所有從雜誌照片上學來的儀式,忘卻所有的過去與未來,沉溺於夫妻間水乳交融的剎那,突然間,卡利普會忍不住想問他妻子一個涉及神秘禁地的問題,想問她今天在家裏做了什麼,在某一個小時,除了洗衣服、洗碗、讀偵探小説、出門之外,做了什麼(醫生説他們可能沒辦法生小孩,如夢對此也沒表示特別感興趣),但是,問題説出口後,很可能會在他們之間割裂一道鴻溝,得到的回答更可能是他們日常對話中完全陌生的語言,想到這裏他無限恐懼,以致他問不出口,只能緊緊抱着如夢,任由自己剎那間臉色轉白,徹底呆滯。“你的臉又呆掉了!”她會説。他想起小時候如夢母親説的話,她會重複:“你的臉白得像紙一樣!”
晨禱的呼喚過後,卡利普坐在客廳的椅子裏打了個盹兒。夢中,水族箱盛滿了綠色的液體,如同鋼珠筆的綠色墨水,日本金魚昏沉地遊動,如夢、卡利普和瓦西夫談論一個從前的錯誤,後來才發現又聾又啞的並不是瓦西夫,而是卡利普。然而,他們並沒有太沮喪:畢竟,很快地一切都將會沒事。
等他一醒來,卡利普來到餐桌前坐下,腦中想像着如夢十九或二十小時之前做過的事,一面在桌上尋找白紙。他沒有找到——就如同如夢沒找到一樣——於是他翻過如夢的信紙,開始在紙背上寫字,列出昨天夜裏所有閃過他腦海的人和地。令人不舒服的名單越寫越長,逼着他繼續往下寫,卡利普不禁覺得自己似乎在模仿某本偵探小説裏的主角:如夢的舊情人、她“奇怪”的女性朋友、她偶爾提起的密友、她某段時間的“政治”同志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後者,卡利普決定,除非找到如夢,不然不能讓他們知道。他草草寫下他們的名字,用不確定的元音和子音拼出姓名,隨着筆跡上下起伏,他們的臉孔和形體逐漸累積意義和雙關喻意。他們開心地向卡利普揮手招呼,向這位新手偵探眨眼,傳遞假信息,引他誤入歧途。很快地,等聽見清道夫來收垃圾、把大垃圾筒摔在垃圾車柵門上的聲音後,卡利普才逼迫自己停下筆,把名單塞進他身上的外套內袋裏。
卡利普關掉公寓裏所有的燈,屋裏只剩清晨積雪反射的藍光。為了不讓好管閒事的門房起疑,他把垃圾筒拿出去,不過事先又檢查了一遍裏面的東西。他泡了茶,給刮鬍刀換了新刀片,刮好鬍子,換上乾淨但未熨過的內衣和襯衫,然後收拾整理被他翻了一整夜的房間。當他換衣服的時候,門房已經把《民族日報》塞進門縫。他一邊喝茶一邊看報,耶拉的專欄提到“眼睛”的主題,關於他多年前某個深夜在貧民窟裏閒蕩時遇見的眼睛。卡利普記得讀過這篇文章,以前已經刊載過了,儘管如此,他仍感覺到同一只“眼睛”瞄準着他,讓他不寒而慄。這時,電話響了。
一定是如夢!卡利普心想。他拿起話筒時,甚至已經挑好了今天晚上兩人要去哪一家電影院:皇宮戲院。但話筒那頭傳來令人失望的聲音,他馬上毫不遲疑地編出一個故事來打發蘇珊伯母:對,對,如夢退燒了。她不但睡得很好,還做了一個夢;當然,她想跟媽媽説話——稍等一下。“如夢!”卡利普朝走廊裏喊,“如夢,你媽的電話!”他想像如夢起身下牀,一邊找拖鞋一邊懶洋洋地打呵欠,伸懶腰。接着,他在內心的放映機上換了另一卷帶子:體貼的丈夫卡利普走進房去叫妻子接電話,卻發現她像嬰兒般熟睡在牀。他甚至還故意走進走廊再走回來,做出假的“環境音效”,為第二卷帶子增添真實感,讓蘇珊伯母信以為真。他回到電話旁:“她又回牀上睡覺了,蘇珊伯母。她因為發燒眼睛腫得張不開。她大概洗了把臉後又躺回牀上睡着了。”“叫她多喝點橙汁。”蘇珊伯母鉅細無遺地指示他尼尚塔石哪裏可以買到最便宜的紅橙。“我們今天晚上可能會去皇宮戲院。”卡利普信心滿滿地説。“注意別讓她又着涼了。”蘇珊伯母説,或許擔心自己干涉太多,她換了個毫不相關的話題:“你知不知道你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很像耶拉?還是你也感冒了?小心別感染到如夢的病菌。”他們同時掛上話筒,輕輕地,不是怕吵醒如夢,反倒像是怕弄傷了話筒,深深感覺到同樣的恭敬、温柔和寧靜。
掛上電話,卡利普回到耶拉的舊文章,再次沉入他不久前讀到的角色、剛才提到的“眼睛”的注視以及他自己的混沌思緒中。一會兒他猛然頓悟:“一定是這樣,如夢迴去找她前夫了!”他很驚訝自己居然沒看出這麼明顯的事實,整個晚上矇蔽在自己的逃亡假想裏。帶着同樣的堅決,他決定打電話給耶拉,告訴他自己所經歷的精神折磨,以及他做出的決定:“我現在就要去找他們。等我在如夢第一任丈夫那裏找到她時——不用花太多時間——我怕自己可能勸不動她回家。只有你才知道怎麼樣哄她回家(“回到我身邊”,他想這麼説但開不了口),“所以我應該怎麼説才能叫她回來?”“首先,穩住你自己,”耶拉會認真説,“如夢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鎮定下來。我們一起從頭到尾好好想一想,來我這兒,到報社來。”可是耶拉既不在他家裏也不在報社,還沒到。走出門前,卡利普原本設想要把話筒拿下來,但他沒有。假使他真的這麼做了,到時候要是蘇珊伯母説:“我打了好幾次,老是通話中。”他便可以回答:“如夢沒有把話筒掛好,你也知道她老是心不在焉,老是丟三落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