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生命中那段創造力最豐盛的時期,每天寫作的文字從不少於五頁。
——阿布杜拉曼·謝瑞夫[1]20世紀初的土耳其歷史學家,專門研究奧斯曼帝國曆史。[1]
我現在要説一件某年冬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那時正值我生命中一段陰鬱的時期:儘管我好不容易度過了記者生涯最艱辛的頭幾年,但同時,在這一行想要出人頭地所必須忍受的種種事情,卻也已經把我最初的熱情消耗殆盡。寒冷的冬夜裏,當我告訴自己“我終於成功了”的同時,我也明白自己已經被掏空了。那一年冬天,失眠找上了我,從此以後一輩子不再離開。於是,許多平常工作日的夜裏,我和值班的同仁會在報社裏留到很晚,利用這段時間完成在白天的喧譁忙亂下寫不出來的文章。“信不信由你”專欄——當時這個題材在歐洲的報章雜誌裏也頗盛行——便是特別為我的大夜班設計的。我會先翻閲一份已經被剪成碎碎條條的歐洲報紙,找出其中“信不信由你”的單元,詳細研究上面的照片,然後,根據照片給我的靈感(我堅信學習外語不僅沒有必要,而且絕對有害我的想像力),我帶着某種藝術的狂熱將腦中的模糊概念鋪陳寫下。
那一個冬夜,我草草瞥了一眼某本法國雜誌(一本過期的《寫照雜誌》)中一張怪物的圖片(一隻眼在上,一隻眼在下),接着飛快地編出一篇關於獨眼巨人的文章。我列舉出這種強悍的生物化身轉世的過程:它先是出現在韃韃·廓庫傳説中[1]出自《韃韃·廓庫之書》,是六七世紀時期開始在中亞流傳的史詩,故事中也有一個大眼怪物。[1],把年輕女孩嚇得魂飛魄散,接着變形成為荷馬史詩中背信忘義的賽克洛普斯,在布哈里的《先知史》中它是韃迦爾本人,到了《一千零一夜》後它則闖入了大臣們的女眷閨房,在《神曲》中當但丁即將找到心愛的貝阿特麗採時(我對她是如此熟悉),它以一身紫色裝束曇花一現,它埋伏打劫魯米的商旅,而在我所鍾愛的威廉·貝克福德的小説《瓦席克》[2]威廉·貝克福德(WilliamBeckford,1760—1844),英國富商、小説家,其作品《瓦席克》情節古怪,是典型的哥特式小説。[2]中,它則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女黑人的形貌。接着我開始默想,究竟額頭正中央長着一隻深井般的眼睛是什麼模樣,為什麼它令我們驚懼,為什麼我們非得害怕而避之惟恐不及?興奮中我文思泉湧,揮筆在這篇短短的“專論”里加入幾則小故事:其中一則是關於一個傳聞住在金角灣周圍貧民窟裏的獨眼巨人一號,有一天夜裏,它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穿過了油膩、污濁、泥濘的河水,去會見獨眼巨人二號。這位獨眼巨人二號要不就是和前一個一模一樣,要不就是個貴族獨眼巨人(人們稱呼它“閣下”)。那天半夜,二號來到佩拉區一家豪華的妓院,當它摘下毛皮頭飾的那一剎那,所有的鶯鶯燕燕全都嚇昏了過去。
我草草附上一行字,提醒那位特別鍾愛此類題材的插畫家(“拜託,不要鬍子!”),然後在半夜十二點多左右離開了報社。由於我並不想回我那寂寞寒冷的公寓,因此我決定在伊斯坦布爾老城的大街小巷裏走一走。一如往常,我心情低落,但對於我的專欄和故事卻感到自得意滿。我心裏想着,也許待會兒散步的途中,我可以來幻想那篇故事得到廣大的讚美認同,這麼一來,説不定能延遲那如不治之症般糾纏我不放的莫名憂傷。
我穿過後街暗巷,越往裏面走,巷子就越窄越黑,每一條都以任意的斜角互相交錯。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我側身擠過相倚相疊的幽暗房舍,只見每個封閉的陽台早已扭曲變形,窗户漆黑一片。我走入那些被遺忘的街道,那兒,就連羣集的野狗、睡眼惺忪的守夜人、吸毒者和鬼魂們都不敢涉足。
陡然間,我感覺有一隻眼睛從某處注視着我,一開始我並不驚惶。我推測這是由於我剛才寫了那篇文章,所以生出此種虛妄的知覺。因為不管是歪扭的陽台窗口——我感覺它在那裏——還是空地的深邃黑暗中,事實上都沒有眼睛在看我。我所意識到的存在物只不過是一種模糊的幻象,我不認為值得大驚小怪。四周闃然無聲,除了守夜人的口哨和遠方狗羣打架的嗚嗥之外,聽不見半點聲響。靜寂之中,被人注視的感覺慢慢地愈發清晰,逐漸強烈到讓我無法再忽略。
一隻無所不在、全知全能的眼睛此時大剌剌地盯着我瞧。不,它和我今晚編造出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們亳無關聯。不像他們,這一個並不可怕,不醜陋,不滑稽,不怪異,也沒有不懷好意。它甚至像是個熟人,沒錯,這隻眼睛認識我,而我也認識它。從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彼此的存在,然而一直到今天深夜,行走在這條巷子裏,強烈的街景激起這股獨特的感知向我襲來,我和它才終於公開相認。
我不打算透露在金角灣後方山丘上的這一條路的名稱,因為對於不清楚伊斯坦布爾那塊區域的讀者來説,並沒有什麼意義。你們只要想像,那是一條暗淡無光的石板路,兩旁是深色的木頭房子(奇異事件發生後三十年的今天,大部分的房子仍舊屹立着)以及二樓陽台投下的陰影,一盞孤零零的路燈散出光暈,被扭曲的枝丫遮掩而顯得朦朧。人行道又髒又窄,一座小清真寺的牆壁向無止境的黑暗處延伸。街道——或者視線——的陰暗盡頭處,這隻荒謬的眼睛(我還能怎麼稱呼它?)等待着我。我想像一切已逐漸明朗:這隻“眼”正等着要幫助我體會“靈魂出竅經驗”(我事後想,那更像是夢境),而不是要傷害我——比如説,嚇我、勒我、砍我或殺死我。
一片寂靜。霎時間我明白了,整段經驗源自於我內心深處的空虛、從事新聞業所失去的自我。當一個人極度疲累時,最真實的噩夢會乘虛而入。可它並不是噩夢,它是一種更鮮明、更清晰——甚至計算精密——的感知。“我知道我裏面徹底空了,”我是這麼想的,接着,我朝清真寺的牆壁一靠,心想,“它知道我裏面徹底空了。”它知道我在想什麼,知道我曾經做過的種種,但是就連這一切也不重要,這隻“眼”暗示着別的某樣一目瞭然的事情。我創造了它,而它造就了我!這個念頭閃進我腦海,我以為它會一閃即逝,像是偶爾竄出筆端又消失的愚蠢字句,但它卻停留不去。這個念頭開啓了一扇門,領我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就像那位追着兔子跑的英國女孩,掉進了樹籬下的兔子洞裏。
最開始的時候,是我創造出了這隻“眼”,目的很明顯,是希望它看着我、觀察我。我不想脱離它的凝視。在眼睛的凝視下,在隨時隨地意識到它的情況下,我創造出我自己:我欣然接受它的監視。我的存在取決於我深知自己始終被注視着,彷彿説,倘若這隻眼睛不看我的話我便不會存在。事實上,顯然我已忘記了最初創造眼睛的人是我,如今反倒對它心生感激,認為多虧它促成了我的存在。我想要依循它的命令!惟有如此我才能置身於更美好的“存在處境”!然而,要達到這個目標困難重重,所幸我們不會因為如此的困難而痛苦失意(人生本是如此),畢竟我們時常遭遇這種挫折,並逐漸將之視為理所當然而予以接受。靠在清真寺的牆壁上,我墜入這冥想的世界,它不像噩夢,倒像由熟悉的記憶和影像編織而成的喜悦之境,就如同我在“信不信由你”專欄中曾經描述過的想像繪畫,那些我虛構出來、不存在的畫家所“製造”的圖畫。
倚着清真寺的牆壁,審視着自己的洞見,我看到自己置身於喜悦花園的中心。
很快地我明白了,在我的洞見,或想像,或者説幻覺——隨便你怎麼稱呼——中央的那個人,並不是一個酷似我的人,他就是我,我自己。這時我才瞭解,之前感覺到的凝視目光,其實是我自己的凝視。我已經變成了那隻“眼”,當下正觀察着自己。那是一股自然而然的感知,不詭異,不陌生,甚至一點也不可怕。我彷彿脱離了軀殼,從外面觀看自己,剎那間我才領悟,原來自己長久以來一直保持着自省的習慣。多年來,我便是靠着從外頭省視自己,來端正我的言行舉止。“很好,一切都沒問題了。”我會這麼説。或者,我會把自己檢視一遍,然後説:“唉,今天沒做好。”“我表現得不夠像我應有的樣子。”或者我説:“看起來有點接近了,要再努力一點。”多年以後,再次端詳自己。“太好了!我終於表現出我想讓別人看到的樣子了!”我會歡欣地説,“是的,我辦到了,我成為了他。”
這個“他”到底又是誰?首先我明白了一點,為什麼這個我渴望與之相像的“他”,會在我奇境之旅的這一刻,出現在我的面前:因為,今天夜裏徘徊在街頭的我,完全沒有要模仿“他”或任何其他人。別會錯意,我一直深信人們只要活着就會去模仿別人,就會渴望當另一個人。只不過那天夜裏我實在太累太空虛,以致我內心的這股渴望跌到谷底。如此一來,反而使得我和“他”(我必須服從的人),終於處在某種“平等”的關係。我不再懼怕他,也不再抗拒被他召喚進入這個異想世界:這都顯示出我們之間的“相對”平等。儘管我仍活在他的注視之下,但那一個美麗的冬夜裏,我是自由之身。雖然這樣的結果並非源於意志力和勝利,而是源於疲憊和挫敗,但此種平等與自由的感覺,仍舊在我和他之間建立起一道輕鬆的親暱關係。(誠摯的態度顯然是我的風格。)這些年來,他頭一次向我透露他的秘密,而我也懂。一點也沒錯,我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如此的對話,不正是像親密知己,與深埋在我們心底的第二個人甚至第三個人,悄悄説話嗎?
專心的讀者想必早已弄懂我交相指涉的解説,不過還請容我再述説一遍:“他”,無疑地,便是“眼”。眼睛就是我想要成為的那個人。然而我最先創造出來的不是“眼”,而是“他”,一個我想要成為的人。而這個我想要成為的“他”,隔着遙遠的距離,大剌剌地向我投下犀利而沉重的凝視。在“眼睛”的範圍內我的一舉一動無所遁形,任性的凝視不僅監視着我、評判着我,更拘束我的自由。它像一輪可厭的烈陽,高掛在我的頭頂絲毫不放過我。但別以為我是在抱怨,看見這隻“眼”在我面前展現的燦爛景象,我萬分喜悦。
我周圍的景觀宛如幾何圖案,而且精準到絲絲入扣的地步,我望着自己置身其中(畢竟,“我望着自己”正是這整件事的樂趣所在),當下意識到原來“他”是被我創造出來的,但是對於自己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我卻只有一點模糊的概念。從某些線索中我可以看出,“他”淬取自我個人的生活材料和經驗。“他”(我想要成為的人),取材自我童年時看的漫畫中的英雄,或是我在國外刊物上見到的文壇巨擘的照片,甚至照片中這些擺着姿勢的文人,他們的圖畫室、書桌,或他們時常出沒的神聖場所——他們在這些地方咀嚼他們“深沉而有意義”的思想,並在門口擺姿勢給攝影師拍照。我當然也想像他們一樣!可是,又要多像呢?在這塊形而上的版圖裏,我也遭遇了一些令人氣餒的線索,反映出我着實是以自己的過去點滴來塑造“他”:一個勤奮富裕的鄰居,我母親總是大力吹捧他的優點;一位崇尚西化的帕夏,他誓言拯救自己的祖國;一本書中的一位英雄,這本書我從頭到尾讀完了五遍;一位以沉默來處罰我們的老師;一個過分優雅的同學,他不僅有每天換穿新襪子的財力,甚至還以“您們”來尊稱自己的父母;貝尤魯和色扎德巴斯電影院裏放映的外國片中那些聰明、機智、風趣的男主角——他們拿酒杯的姿勢,他們那種幽默的樣子,那種明確的果決,能夠那麼輕鬆自在地與女人相處,甚至是美麗的女人;著名的作家、哲學家、科學家、探險家和發明家,我從他們書本的前言中得知他們的生平歷史;幾位軍事要人;還有那位拯救城市逃離毀滅性洪水的失眠英雄……早已過了午夜,我倚着清真寺的牆壁,看見這些人物一個接着一個地現身,彷彿站在地圖上各個熟悉的區塊,從四面八方向我揮手。一開始我也湧起一股孩子氣的興奮,就好像一個人驚訝萬分地發現自己居住了大半輩子的街區,竟然出現在地圖上。然而接下來,我品嚐到一股酸澀的殘味,就好像第一次檢閲地圖的那個人,最後終究逃不過失望,因為他將發現,那些大樓、街道、公園、房舍,載滿了他終生的回憶,然而當展現在偌大繁複的地圖上時,卻只不過是用小小的幾個點幾條線敷衍帶過,相比其他的線條和標示,它們看起來無足輕重,毫無意義。
從往日的記憶和景仰的人物之中,我造就出“他”來。我一個一個地撿拾過去的事事物物,拼貼成這一個龐然畸物,他釋放出這隻緊盯我的“眼”,“他”是這隻“眼”的靈魂。此刻,這個巨大的混合體卻反過來成為被我凝視的對象。在它之中,我瞥見我自己和我的一生。我很高興能夠受到它的嚴密注視,在它的羽翼下努力向上。我花費畢生精力只為了模仿“他”,努力扮演想要成為他,並深信有朝一日我會真的變成他,或者至少能夠接近他。我活着並非充滿自信熱情,而是不斷希望有機會能夠變成另一個人——他。我的讀者們,請不要誤以為這“靈魂出竅的經驗”意味着某種覺醒,或是那種“大徹大悟”小品故事的一個例子。來到這片夢遊奇境,我發現了自己,倚着清真寺的牆壁,周遭的一切在幾何形放射的光芒下瑩瑩閃爍,滌除了罪與惡、歡樂與懲罰。曾經有一次我做夢看見,就在這同一條街上,從同一個角度望去,一輪滿月高掛在同樣這片夜半靛藍的天空上,緩緩幻化成為時鐘上的一個明亮刻度。此時我體會到的景色正如同在那場夢裏,有着同樣的清晰、剔透、對稱。我很想悠閒自在地繼續欣賞它,反覆吟味那看似理所當然的細節,一個一個挑出其中有趣的變異。
我確實也這麼做了。彷彿面對一場西洋棋局,預測着深藍色大理石板上的小石子的走向,我對自己説:“斜倚清真寺牆壁而立的‘我’,渴望成為‘他’。”“這個人想要與自己羨慕的對象結為一體。”“另一方面,‘他’假裝不知道他其實是被扮演他的‘我’塑造出來的。”“那就是為什麼‘眼’會如此自信。”“他似乎不知道,‘眼’之所以被創造出來,是為了讓倚在清真寺牆上的人有機會接近他,反過來,倚在清真寺牆上的這個人倒是非常清楚這個曖昧的概念。”“如果這個人展開行動去接近他,並設法成為他,那時‘眼’將會走進死巷或者掉入深淵。”“此外,還有……”諸如此類。
就這樣,我從外頭審視着自己,同時心中想着這些事情。接着,我所審視的“我”開始往家的方向走,返回他的牀鋪。他沿着清真寺的牆壁行走,到了牆的盡頭後,繼續沿着附有一模一樣二樓陽台的木房子,穿過荒涼的空地、公共飲水泉、門窗緊閉的商店,還有墓地。看着自己,我不時感到驚愕。這感覺就好像走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我們望着身旁行色匆匆的人羣,卻突然在一片厚玻璃櫥窗或一排假人身後的大鏡子中,瞥見自己的身影。不過,同時我很清楚在這如夢的場景中我所觀察到的“我”,正是我自己,沒什麼好奇怪的。令我驚訝的是,我對此人竟感到如此舒服、甜蜜、親切的情愫,叫人難以置信。我知道他其實是個脆弱而可憐的人,無助而憂傷,全天下只有我知道眼前這個人並不像他外表所見。我想要像一個父親一樣保護這敏感的孩子,或像一個神祇照料這柔弱的生物,把他納入我的羽翼。可是他繼續走了很久(他在想些什麼?為何如此憂傷,如此疲倦,如此挫敗?),最後終於返回大街上。偶爾,他抬眼望去,小吃店和雜貨店熄了燈的窗户。他把雙手用力插入口袋,下巴垂到胸口,就這樣繼續從色扎德巴斯走向温卡帕訥,偶爾有輛汽車或空出租車從身旁呼嘯而過,他也視而不見。或許他身上沒有半毛錢。
走上温卡帕訥橋,他朝金角灣凝視了一會兒。黑暗中,依稀可見一羣船員齊力拉着一條繩子,繩子綁着一艘拖船,正準備入水駛過橋下。爬上西哈尼山丘,他和一個迎面下坡而來的醉漢交談了幾句。他完全沒有注意獨立大道上輝煌明亮的櫥窗,除了一家銀器店,他仔細地端詳了櫥窗內展示的銀飾。他有什麼心事?滿懷着不安的掛念與關心,我注視着他,替他感到焦慮。
來到塔克西姆後,他在一個書報攤買了香煙和火柴。他撕開包裝,遲緩的動作正如同街上猥瑣的土耳其人。他點起一支煙:噢,一縷哀傷的青煙從他口中嫋嫋升起!儘管我世故老練、無所不知,但此時我卻彷彿頭一次面對面遇見人類這種生物,為他擔心受怕。我想説:“小心點,小子!”每一次看見他平安穿越馬路,我都不禁鬆口氣,暗自慶幸。我始終保持警覺,留意着街道暗處、公寓大樓的死角以及漆黑無燈的窗户,生怕有任何災禍埋伏。
謝天謝地,好不容易他安全到家,返回位於尼尚塔石的公寓樓房(“城市之心”公寓)。一上到他的閣樓公寓後,你們以為他會就這樣上牀睡覺,滿心愁悶——同樣的愁悶折磨着我,沉重而難以言喻;然而,不,他往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始抽煙,花了一點時間翻閲報紙。接着他起身,在老舊的傢俱、搖搖欲墜的桌子、退色的窗簾、堆積如山的報紙和書本間來回踱步。突然間,他往桌前一坐,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調整好姿勢,抓起一支筆,然後傾身伏向一張乾淨的白紙,揮筆疾書。
我站在他身旁,緊貼着他,感覺好像我就倚在他凌亂的桌面上。我貼近地端詳他:他帶着孩子般的專注神情寫字,陶醉的模樣像是在欣賞一部喜愛的電影,對着自己內心播放。我看着他,驕傲極了,如同一個父親注視着兒子寫下生平第一個字母。每當他寫完一個句子,他會抿起嘴;他的眼珠子隨着文字骨碌碌地轉動。一整頁寫完後,我閲讀他寫了些什麼,我打了個寒戰,內心湧起一股深沉的痛楚。
他所寫的,並不是挖掘自靈魂深處、我所渴望知悉的秘密,他只是潦草寫下了你們剛才讀到的那些句子。不是他自己的世界,而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話語,而是此刻你們正飛快掃視的每一個字(拜託,慢下來!),屬於我的話語。我想與他對質,要求他寫出自己的話,但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呆望着他,如同在夢裏。一字連着一字,一句接着一句,越往下走我的痛越深越濃。
來到另一個段落的起頭時他略為停頓。他看着我——彷彿他看見了我,彷彿我們四目相交!記不記得,在舊書和雜誌中常出現這樣的場景:作家和他的繆斯有一段愉快的交談?調皮的插畫家會在頁面空白處,畫出鋼筆大小的繆斯和若有所思的作家,彼此相視而笑。是的,我們就是這樣相視而笑。既然我們已經彼此交換了心有靈犀的微笑,我樂觀地猜想,那麼接下來一切都會清楚了。他將會醒悟什麼才是對的,因而寫出他自己內心世界的故事,讓好奇的我得以一窺究竟,而我將會滿懷喜悦地閲讀他評論身為自己的種種。
試得好!可什麼也沒有。零。他再次衝着我親切地一笑,好像所有需要解釋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了。他頓了頓,醖釀情緒,如同剛破解了一場棋賽的僵局,蓄勢待發準備繼續進攻。接着他寫下了最後的字眼,把我的世界推入一團無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