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神秘的事物瘋狂着迷。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們全都在等他。我們等他已經等了好幾個世紀。我們有些人,受不了加拉塔橋上擁擠的人羣,一邊哀悽地凝視着金角灣鉛灰色的流水,一邊等待着他;有些人在蘇底比兩個房間的公寓裏,一邊朝怎麼也燒不熱的爐子裏再扔進幾根木頭,一邊等着;有些人一邊踩着看似無止境的階梯,爬上奇哈格區後巷裏的一棟希臘式建築,一邊等待;有些人在安納托利亞一個祥和小鎮的酒館裏等待,面前攤開一份伊斯坦布爾的報紙做填字遊戲打發時間,直到遇見朋友;有些人,一邊幻想着自己即將登上報紙所展示的飛機,或是正要跨進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或是擁美人入懷,一邊等待。我們一邊等待着他,一邊憂傷地走在泥濘的人行道上,手裏拿着用被讀過不下百遍的報紙做成的紙袋,或是裏頭塞滿蘋果、散發出化學合成氣味的塑料袋,或是會在我們指掌間留下紫紅色壓痕的菜市場網袋。坐在電影院裏,我們一邊觀看某個週末夜裏,一羣壯碩的傢伙打破瓶子和窗户,或是世界知名的甜美女郎展開一場愉快的冒險,一邊在等待他。我們從妓院回來,那兒妓女的懷抱只讓我們更覺寂寞;我們從酒館出來,那兒的朋友總是譏嘲我們小小的執著;我們離開鄰居的家,那兒吵鬧的小孩始終不肯上牀睡覺,吵得我們沒法子好好聽收音機。我們在大街上等待他。我們有些人説,他會首先出現在貧民窟最黑暗的角落,那兒的路燈已被街頭貧童的彈弓打爛。也有人説,他將會現身於商店門口,在那裏,罪惡的店家售賣全國賭馬和運動樂透的彩券、色情雜誌、玩具、煙草和保險套之類的東西。每個人都説,無論他最先出現在哪裏,不管是在孩子們一天十二小時不停揉捏麪糰的肉餅店,還是千百隻眼睛熱切渴望融為同一隻眼的電影院,或是天使般純真的牧羊人被墓園柏樹催眠睡去的綠野山坡,無論在哪裏,第一個見到他的幸運兒將會立刻認出他來,並且倏然醒悟,那長如永恆又短如一瞬的等待,已經結束,救贖已近在眼前。
關於這個主題,古蘭經有詳細明示,但只有讀得懂阿拉伯字母“意義”的人才能理解(《夜行》篇中第九十七句或《隊伍》篇中第二十三句,解釋古蘭經的結構是“一致性”以及“重複”等等)。耶路撒冷的穆塔哈·伊本·塔亥,在古蘭經啓示之後三百年,寫下了《起源與歷史》一書,其中説道,關於這個主題的惟一證據,是在於穆罕默德的“名字、外貌或某個與我意氣相投的作者的指引”,或者是,為此篇聖訓提供訊息的證人們的證言。我們也知道,在摩洛哥旅行家伊本·巴圖塔的《旅程》中也有簡短提及,什葉派教徒在薩馬拉“當代聖賢”神殿下方的地下通道里,舉行儀式等待他的顯靈。此書發表三十年後,弗魯茲·沙阿在他的文章裏敍述道,成千上萬的悲苦民眾在漫天黃土的德里街道上等待他的降臨,以及他將揭露的啓示之秘。我們也知道,同一時期,還有另一個關注的焦點。也就是伊本·赫勒敦所寫的《歷史導論》一書,此書中他篩撿了許多激進什葉派的典故傳説,仔細探討每一則提及顯靈的聖訓,重新強調一項重點:他現身之後,將會殺死在審判和救贖之日與他一起出現的韃迦爾,依基督教的概念和語言來説,也稱撒旦,或稱反基督。
令人詫異的是,那些等待並夢想着救世主[1]伊斯蘭教、基督教和猶太教,都有救主降臨的概念。伊斯蘭教認為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上天會派遣一個使者馬赫迪(alMahdi)降臨,在人間建立起神的王國。這位馬赫迪是個阿拉伯人,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後代,他將在麥加降臨,他便是救世主。而基督教則認為救世主是耶穌基督。[1]的眾生,竟然都完全想像不出他的臉孔。比如説,我珍貴的讀者默哈瑪特·伊瑪茲寫信來告訴我,他曾在位於安納托利亞內地一座偏僻小鎮的家裏,看見了某種幻象;而七百年前的伊本·阿拉比也只能虛構出類似的光景,並把它寫進《鳳凰》一書中;哲學家阿爾金迪做了一個夢,夢中面孔模糊的他與被他拯救的眾人,把君士坦丁堡從基督教徒手中奪了回來;甚至那位女店員,坐在伊斯坦布爾——阿爾金迪的夢後來果然在這裏成真——貝尤魯區一條後巷的一間布料店裏,置身於滿屋子的線軸、紐扣和尼龍絲襪堆裏,也只能憑空呆想他的樣貌。
相反,我們卻能夠輕而易舉地描繪出韃迦爾:根據布哈里的《先知史》中的敍述,韃迦爾有一頭紅髮,一隻獨眼,而《朝聖》中則提到,他的身份寫在他的臉上;被他亞利西形容為粗脖子的韃迦爾,在尼薩梅丁教長於伊斯坦布爾做白日夢寫下的《獨一真主書》中,還有一對紅眼和沉重的身軀。我還在做菜鳥記者的那幾年,有一份名叫《皮影戲》的幽默小報在內地廣為流行,報上連載了一篇以一名驍勇善戰的土耳其軍人為主角的愛情漫畫,故事中的韃迦爾被畫成臉缺嘴歪。這位在戰鬥中使盡花招耍弄我方軍人、與君士坦丁堡眾佳麗翻雲覆雨、至今尚未被打敗的韃迦爾,有一個寬額頭,大鼻子,沒有鬍子(符合我不時提醒插畫者的建議)。相對於激起我們鮮明想像力的韃迦爾,我們卻惟有一位作家費瑞·凱末爾醫生,能夠以擬人化方式呈現人們企盼已久的無上榮耀救世主。他用法文寫下《大帕夏》,然而此書到了1870年卻也只能在巴黎出版,關於這一點,有些人認為是我國文學的一大損失。
只因為是用法文寫成的,就把這部具體描繪它的形貌的獨特作品,摒除於我國文學之外,這是既錯誤又可惜的,就好像指責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小説《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審判長”這一段,是剽竊自那一篇微薄的論文——這種説法雖然令人難堪,但是在某些東方背景的出版物如《儀式的源泉》或《偉大的東方》中,的確曾被人提及。許多人吵鬧不休地討論究竟西方從東方偷了些什麼,或是東方從西方偷了什麼,關於這一類主題,總會讓我再度興起一個想法:如果這個我們稱之為世界的夢之國境是一棟房子的話,那我們則像個夢遊者,迷失在其中。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就像是不同的時鐘,掛在屋子裏各個房間的牆壁上。茫然迷失的我們,盼望能憑藉時鐘來定出自己的所在。現在來看看:
1.如果要説在夢境之屋的房間裏,某一個滴答作響的時鐘是正確的,而另一個是錯誤的,這麼説很愚蠢。
2.如果要説房間裏的一個時鐘比另一個快了五個小時,這麼説也很愚蠢。因為,依循同樣的邏輯,也可以説前面的時鐘比後面那個慢了七個小時。
3.如果因為其中一個鐘指了九點三十五分,經過一段時間後,另一個鐘也指到九點三十五分,最後得出結論説其中一個鐘在模仿另一個鐘,這種説法更是愚蠢至極。
伊本·阿拉比這位寫了兩百多本神秘書籍的作家,在科爾多瓦參加阿威羅伊葬禮的前一年,於摩洛哥寫下了一本書,靈感起源於一個故事(夢境),內容是穆罕默德被帶到耶路撒冷後,如何踩着一座梯子(阿拉伯文稱為“米拉區”)登上天,從那裏,他很仔細地看了一眼天堂和地獄,就像前面提到的《夜行》篇所敍述的。現在,讓我們仔細評判伊本·阿拉比的描述:在他的引領下巡行七重天、他的所見所聞、他與眾先知們聚談的內容。再考慮到當年他寫作這本書時,年屆三十三歲(1198年)。若是從這幾點就得出結論,説他書中的做夢女孩妮贊是“真的”,而但丁筆下的貝阿特麗採是“假的”;或者伊本·阿拉比是“對的”,而但丁是“錯的”;或者《夜行》篇是“正確的”,而《神曲》是“不正確的”。這樣的説法,正是我所謂第一種愚昧的一個例子。
安達盧西亞的哲人伊本·圖飛爾在11世紀時,寫了《自修的哲人》一書,內容講述一個孩童被遺棄在一座荒島,他在島上住了好幾年,慢慢地學會尊崇自然、景仰那哺育他的母鹿、海洋、死亡、天空以及“神聖真理”。如果把這本書和丹尼爾·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相比,然後説前者“早了”後者六百年,或者説因為後者對於工具及物品的描述更為詳細,所以伊本·圖飛爾“晚了”笛福六百年,這兩個結論,都是第二種愚昧的例子。
可敬的非利尤丁大師,穆斯塔法三世統治期間的一位伊斯蘭教長,在聽到一位口無遮攔的朋友説了一句魯莽失禮的話之後,突然受到啓發(那位朋友在某個星期五晚上來教長家拜訪,看見他的書房裏有一張精美的寫字枱,不禁説道:“尊貴的先生,你的書桌看起來就好像你的腦袋一樣,亂七八糟啊。”),於是在1761年3月提筆寫下一首雙韻長詩,其中用了許多關於他的腦袋和寫字枱的比喻,以證明兩者中的每樣東西都是井然有序。他在詩中提出了一個觀點,認為我們的腦袋也有十二個部分——就好像那精巧的亞美尼亞制寫字枱,有兩個小櫃、四個架子和十二個抽屜——以便讓我們置放時間、空間、數字、文件,以及我們今日稱為“因果”、“存在”和“必然性”的各種零星雜物。而在他二十年後,康德才把純粹理性分類成十二個範疇。如果我們就因此推論説,德國人把土耳其人的概念據為己有,那麼此種説法,正是第三種愚昧的例子。
費瑞·凱末爾醫生,當他提筆描繪眾人企盼已久的無上榮耀救世主時,並沒有料到一百年後,他的同胞會用如此愚昧的方式來解讀他的書,不過,要是他知道了,也不會感到太驚訝。畢竟,他一輩子就被包圍在冷漠和忽視的光環中,致使他隱遁入一個寂靜的夢裏。今天,當我想像他那張從未拍照留存的臉時,眼前只浮現一個夢遊者的臉:他已徹底上癮。阿布杜拉曼·謝瑞夫寫了一篇滿紙誹謗的研究文章《新奧斯曼人與自由》,告訴我們,費瑞·凱末爾醫生把他的許多病人變成和他一樣上癮。1866年他前往巴黎,抱着某種模糊的反叛意識——沒錯,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二次歐陸之旅的前一年!——並發表了幾篇文章,刊登在《自由報》和《記者報》兩份歐洲報紙上。他一直留在巴黎,甚至當青年土耳其黨員與意見不合的宮廷達成妥協後,相繼返回伊斯坦布爾,這時也不見他的蹤跡[1]奧斯曼帝國末期,面臨內憂外患,有許多土耳其知識分子力圖展開維新改革,歐洲人稱他們為“新奧斯曼人”。他們主張立憲政體,終止皇帝的獨裁專制。在他們的壓力下,蘇丹阿布杜哈米提二世於1876年宣佈君主立憲。[1]。既然他在書前序言中提到波德萊爾的《人造天堂》,或許他也知道我最喜愛的德昆西[1]德昆西(DeQuincey,1785—1859),英國作家,著有《一個鴉片癮者的自白》。[1],也許他正在嘗試鴉片,不過在他書中談到他的部分,卻看不出有這類嘗試的蛛絲馬跡;相反,文中許多地方都透露出一個我們今日急需的邏輯概念。我寫作這篇專欄的目的,便是為了散播這個邏輯,並把《大帕夏》中所提出的迷人構想,推薦給我們軍隊中愛國的軍官們。
不過,要了解這個邏輯,我們必須先弄清楚該書的背景環境。設想一本書,藍皮線裝,印在草紙上,總共只有九十六頁,1861年由出版商普雷馬拉西斯在巴黎出版。設想其中法國畫家(但尼葉)所畫的插圖,看起來不像舊時的伊斯坦布爾,反而像是今日的伊斯坦布爾,遍佈着石頭建築、人行道和拼花石板路。設想這樣的畫面,現今的水泥老鼠洞、陰影、傢俱和周圍環境,讓人聯想到的是各種懸吊通電的現代酷刑器具,而不是舊時用來維持秩序的石頭地窖和簡陋刑具。
書本一開始,描述了伊斯坦布爾的某條暗巷。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見守夜人用警棍敲打人行道的聲音,以及遠處街弄裏野狗打羣架的嗥叫。木房子的格子窗欞沒有滲出半絲光線。幾縷青煙從煙囱裏嫋嫋飄散,漫成遊絲般的霧氣,沉澱在圓頂和屋脊上。深邃的闃靜中,依稀可聽見荒涼的人行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見了這陌生、新奇、出乎意料的腳步聲,每個人——那些套上層層毛衣準備鑽入冰冷被窩的人,以及那些早已躲入羽絨被下悠然熟睡的人——都認為那代表着佳音降臨。
第二天,一掃昨夜的陰鬱,處處瀰漫着喜慶的氣氛。每個人都認出了他,知道他就是“他”,大家明白那無止無盡、滿載苦難的永恆歲月終於結束了。他出現在歡樂的人羣中:重新和好的敵對宿仇、啃食糖漬蘋果和麥芽糖的孩童、彼此嬉鬧的男男女女、跳舞玩樂的人們。他似乎更像個被手足環繞的兄長,而不像那至高無上的救世主,走在悲苦的羣眾之間,指引他們美好的生活和一連串的勝利。儘管如此,他的臉上卻有一抹疑慮的陰影,一絲憂懼,一絲不祥的預兆。然後,正當他沉思着在街道漫步時,大帕夏的手下把他抓了起來,關進一間石砌的地牢裏。夜半時分,大帕夏手裏拿着一枝蠟燭,親自下到牢房裏探視他,並與他徹夜長談。
這位大帕夏是誰?由於我也和作者一樣,希望讀者能夠不受干擾,自己找出答案來,因此我甚至不打算把他的名字從書中的法文翻譯回原本的土耳其文。既然他是一位帕夏,我們可以得知他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或偉大的軍人,或者只是某個位高權重的要人。從他談話中的條理分明看來,我們可以假定他是一位哲學家或一個崇高的人物,擁有相當的智慧,就像某些關心國家民族利益甚於一己之私的有志之士,而在我們的土耳其同胞之中,也一再出現這類人物。一整夜,大帕夏滔滔不絕,而他專注聆聽。大帕夏的邏輯和話語令他啞口無言,以下便是大帕夏的話:
1.我也和所有人一樣,立刻明白你就是“他”(大帕夏開始説話)。我心知肚明,無須仰賴任何有關你的神諭、天空中或古蘭經裏的徵兆,或是字母和數字所顯現的秘密——這是千百年來的習俗。當我看見羣眾臉上的狂喜與歡樂時,我立刻知道你就是“他”。如今,人們期待你抹去他們的痛苦與悲傷,重建他們失落的希望,引領他們邁向勝利。可你辦得到嗎?好幾百年前,先知穆罕默德之所以能為苦難者帶來幸福,是因為他用劍劈開了道路,讓人們可以衝向一連串的勝利。如今則相反,不管我們的信仰多麼有力,伊斯蘭的敵人們卻擁有更強大的武器。軍事勝利根本亳無機會!這樣的事實,不正好展現了那些假救世主的例子?這些假救主聲稱自己就是他,並設法採取一些行動對抗印度和非洲的英國人與法國人,然而只維持了很短時間,很快地他們就被徹底毀滅,反而將民眾推向更大的災難。(接下來的幾頁裏,寫滿了軍事和經濟力量的比較,證明為什麼“大舉戰勝西方”這種想法必須被斥為天真幻想,而且不單單是伊斯蘭世界,甚至對整個東方而言,也是一樣。大帕夏以一個看清現實的政治家的態度,誠實比較了西方世界與東方世界的貧富差距。而他呢,由於他是真正的“他”而不是假的,所以便安靜而悲傷地證實了帕夏所勾勒出的慘淡前景。)
2.儘管如此(天色已近黎明,大帕夏繼續説),這並不表示不能給予苦難者一點勝利的希望。我們要對抗的不只是“外來的”敵人,那些內在的敵人又怎麼辦呢?那些造成我們一切窮苦與折磨的主事者,那些放高利貸的吸血鬼,那些躲在人羣中偽裝成市井小民的虐待狂,他們難道不是罪人嗎?你很清楚,只有通過發起對內戰爭以抵抗內部敵人,你才有辦法給你苦難的弟兄帶來幸福與勝利的希望,不是嗎?接着,你一定也明白,你的戰爭,是沒有辦法靠伊斯蘭的聖戰士來打贏的,必須在告密者、拷刑者、劊子手和警察的支持下,才能贏得這場內戰。絕望的大眾必須親眼見到造成種種苦難的犯罪者,才會相信打倒這個人將有機會為人間開創一片天堂樂土。過去三百年來,這就是我們惟一能做的事。為了給弟兄們希望,我們揭發他們當中的罪犯。由於他們渴求希望,就好像渴求麪包一樣,因此他們相信我們。在面臨行刑之前,這些罪犯之中最聰明也最正直的人,深知自己被判罪的原因,於是承認了更多的罪行,把最微不足道的也説成了天大的惡行,為的是在他們苦難弟兄的心中激起更熱烈的希望。我們甚至寬恕了某些加入我們、與我們一起挖掘罪惡因子的人。就如同古蘭經,希望既是我們精神生活的支柱,更支持着我們的物質生活:我們仰仗同一個源頭,期盼它不僅給予我們希望和自由,也能每天給我們麪包。
3.我知道你有決心,想要達成你面前的所有艱鉅任務;也有正義感,可以絲毫不眨眼地揪出人羣裏的罪犯;更有力量,雖然不願意,但仍能夠送他們接受嚴刑拷打,而凜然不動搖——畢竟,你是“他”。然而,你期待希望可以誤導大眾多久?眼見事情沒有好轉,他們一定很快就恍然大悟。當他們發現麪包並沒有變得更大時,他們一直以來所抱的希望便開始破滅。再一次,他們將失去信心,不再相信經書與生死兩個世界。他們將放縱自己回到過去頹喪、墮落、心靈匱乏的生活。最糟的是,他們將開始懷疑你,甚至恨你。告密者會開始感到罪惡,後悔當初主動把罪犯交付給你那些嗜血的劊子手和拷刑者;警察和憲兵將開始對他們所執行的酷刑拷打感到無比厭煩,那時就算是最新的招數或是你提供的希望,都不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到最後,世人會開始相信,那些如串串葡萄般吊死在絞刑台上的倒黴鬼,只不過是白白犧牲。你一定早已明瞭,在審判之日時,世人將不再信任你或是你所説的故事。當人們不再共同信仰一個惟一的故事時,他們將會開始相信他們自己編造的情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想要告訴別人。成千上萬的可憐鬼,揹負着自己的故事像是頭頂的一圈悲苦光暈,將會像一羣夢遊者,落魄地漫步在城市中似乎永遠掃不乾淨的骯髒街道和泥濘廣場上。然後,在他們的眼裏,你將變成韃迦爾,韃迦爾將變成你!這時,他們會開始相信韃迦爾的故事,而不再是你的。韃迦爾將在榮耀中重返,他會化身為我,或是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他將會告訴世人,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愚弄他們,你散播給他們的不是希望,而是謊言,你其實從頭到尾就是韃迦爾,而不是“他”。也許根本不用這麼複雜。某天深夜,在一條暗巷中,韃迦爾本人,或是某個終於搞懂原來你自始至終都在欺騙他的不幸之人,將會把子彈射進你一度被認為刀槍不入的血肉之軀。就這樣,因為你多年來一直給予世人希望而又欺騙了他們,於是某天夜裏,世人將在骯髒的人行道邊發現你的屍體,躺在你日益熟悉而珍愛的泥濘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