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廷説:“奧馬爾要結婚也夠可笑的!”
雷菲克茫然地看着他説:“為什麼?”
穆希廷想:“真是的,我沒法跟他講!他是明明白白、心甘情願結婚的。我怎麼能跟一個日漸變得懶散的幸福丈夫説這個呢?”他用餘光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裴麗漢。
“真的,為什麼可笑?”
他們坐在貝希克塔什碼頭邊上的一個咖啡店裏喝茶。這是1937年的第一個星期天。因為有太陽,咖啡店老闆把桌子搬到了外面。鄰座的一個禿頂男人正在看報紙。咖啡店裏還坐着幾個中產階級家庭。
穆希廷説:“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這麼想的。”
“不,不,你有話要説。”
他們邊看着大海邊在聊天。這是一個適合看着海聊天、吃瓜子的星期天,因為那是個碧空如洗、陽光明媚的日子。
“我怎麼知道,反正我覺得婚姻這玩意兒挺奇怪的。”
雷菲克板起了面孔。大概他害怕會談到不愉快的話題,而且他也不喜歡在裴麗漢面前談論這樣的話題。裴麗漢在看從於斯屈達爾方向駛來的遊船和從船上下來的遊客。
雷菲克説:“我理解你,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太嚴重了?”
“可能吧……但當我想到在工程師學校的那些日子……”
“怎麼樣?”
“那時我覺得似乎我們都不會結婚。”
“真的嗎?”
穆希廷看着一個正在下客的小船想:“不,不,我不能跟奧馬爾説這個!他是一個快要結婚、即將消失在家庭裏的人。我為什麼就沒想到這點呢?”突然他想讓雷菲克難受一下。儘管知道那樣做既不合適也沒必要,但他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
“反正你跟我和奧馬爾是不同的人。家庭和日常生活對你更有吸引力。現在我在想,你和我們的友情只是……”突然他羞愧地閉上了嘴。隨後,他急忙説:“算了,算了!”
雷菲克説:“你也結婚,融入到生活裏,結束這單身的生活。”
“我是不會輕易結束單身生活的!”
“你的詩集怎麼樣了?”
“完了,正在印刷。”
“別讓那傢伙再忽悠你了。”
“不會的,不會的!”
他們誰也不説話了,扭頭看了看海面和碼頭。從小船上下來的乘客誰也不着急,他們分開兩腿,邁着小步子感覺着腳下的土地。冬日裏明媚的陽光也在慢慢地温暖着他們。沒有一個人在着急,也沒有一件事是需要馬上去做。無論是大自然還是人,都在充分享受着生命,他們不急不忙,也不過多地去想自己擁有的那些東西的珍貴,慢慢地讓時間流淌,靜靜地等待着死亡。穆希廷想:“奧馬爾是對的,必須要做些什麼!”但隨後他又覺得奧馬爾的野心裏有些醜陋的東西。他對自己的想法又產生了懷疑,他嘟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成為一個好的詩人。我的問題就在於沒在家寫詩而是在這裏偷懶。”早上他寫詩了,只是他對自己無法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憤怒而生氣。他寫了又畫掉,畫了又撕掉,隨後在母親焦慮的目光下逃出了家門,給雷菲克打了電話。雷菲克在電話裏説:“我和裴麗漢正準備出去散步呢!”穆希廷也不喜歡像“出去散步”這樣有家庭和生活秩序味道的詞語。雷菲克和裴麗漢是走着來貝希克塔什的,穆希廷只好在碼頭上等他們。“我必須耐心地坐下寫詩!”想到這點,他又對自己生氣了。
裴麗漢打了個哈欠,在最後一刻她用手捂住了嘴。雷菲克對她笑了笑。然後他們又一起扭頭看起了大海。
穆希廷沒話找話問道:“除夕夜你們是怎麼過的?”
雷菲克説:“我們在家裏過的。”
“你們幹什麼了?”
“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然後玩‘翻跟斗’賭戲了!”雷菲克看了看裴麗漢。他笑着説:“裴麗漢贏了一面鏡子!我母親為了玩‘翻跟斗’賭戲買了一些獎品,她很喜歡除夕夜的娛樂活動。我父親説了很多笑話。鏡子帶了嗎?”
“在我包裏!”裴麗漢開心地打開了包。
穆希廷想:“她的包裏會裝些什麼呢?梳子、錢包,可能還有鑰匙和手絹……”他既感到好奇,又在內心裏嘲笑這些東西。
“很可愛,是不是?”裴麗漢笑着把鏡子遞給了穆希廷。
穆希廷想:“我不會變得像他們那樣單純的!我不想作孽。我為什麼要來這裏?”他接過鏡子。這是一面銀鏡子,鏡子的背面刻着一個鹿的圖案。他把鏡子翻過來看見了自己。“我很醜!”他想,“但是幸虧我很醜!要不我就會很容易滿足,那樣的話我連詩人都做不成了!”
雷菲克説:“你在想什麼?”
“啊?”
“你腦子不在這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自己!”
雷菲克笑着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説:“你是詩人!你總在想有趣的事情,你和我們不一樣!”
裴麗漢説:“你們看這人的帽子!”
他們仨同時轉過頭。穆希廷沒看見什麼有趣的東西,他轉過頭,從側面看到了裴麗漢的臉。突然,他想到“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他看見裴麗漢小巧的鼻子和細膩的皮膚。他就這樣看了八到十秒鐘。“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他又這麼想了並感到了害怕。“我在幹什麼?是不是有點昏頭了!我可不想讓她發現我在看她。漂亮的女人會讓人死的!”他發現了一個有趣和新鮮的想法,也因為自己長得醜而高興。“如果我長得很帥,或是我的妻子很漂亮,那麼我就沒法寫詩了!”他的眼前閃現出雷菲克那個幸福的大家庭和那張嘰嘰喳喳的餐桌。他想:“我不喜歡那裏閃光發亮的氣氛,還有那些沒有激情的、平靜的、安寧的靈魂和四平八穩的人!雷菲克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其實雷菲克以前……”
“我們買點瓜子吧。”
他們跟賣瓜子的小販做了個手勢。一個肩上掛着一隻布袋、駝背的老人走了過來,他把瓜子賣給他們時顯得很高興。
“雷菲克以前是這樣的嗎?當然是這樣的……要不他變了?我也能像他那樣變嗎?”他在想五六年前的雷菲克。“在工程師學校的走廊上他總是笑着,喜歡聽各種各樣的笑話。他和我們通宵玩紙牌,然後變得有些害羞了。有一次他去了妓院,後來後悔萬分。他本來就更像個基督徒。但他的心腸很好……是我多年的朋友……”
“你怎麼這麼看着我?”
“我怎麼看了?”
“這樣!”雷菲克眯縫起眼睛,向前衝着腦袋,模仿起穆希廷的樣子。
裴麗漢第一次哈哈大笑起來。穆希廷沒有生氣,他也變得很高興。他知道別人是怎麼看自己的了。
“你眼鏡的度數在加深嗎?”
“沒有!”
雷菲克對裴麗漢説:“你知道嗎,穆希廷在學校時老説:‘五年以後我就要變成瞎子了。’這給他帶來了不少好處。他會説:‘你幫我把那個圖紙畫了吧,讓我稍微多看幾眼世界。’”
穆希廷説:“那是因為當時我眼鏡的度數深得很快……”他想,“我那時的小花招現在給人帶來了快樂!”當他發現裴麗漢在盯着他那厚厚的鏡片看時,他説:“但我現在看得很清楚!”為了證明自己的良好視力,他四處張望起來。
禿頂男人還在那裏看報紙。穆希廷開始從遠處讀報上的標題:“哈塔伊[1]哈塔伊(Hatay),位於土耳其南部與敍利亞接壤的一個省份。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被法國人佔領,1939年併入土耳其。[1]不能留給敍利亞……總統阿塔圖爾克昨晚去了佩拉帕拉斯……馬德里的轟炸……詩人納齊姆·希克梅特[2]納齊姆·希克梅特(NazmHikmet,1902—1963),土耳其社會活動家、詩人、劇作家和小説家。[2]和他的十二個朋友……阿爾特温的積雪深達一米半……費內爾巴赫切(B)5∶2居內希(B)。”
雷菲克説:“你真棒,我都看不清!”
禿頂男人這才發現有人在讀他的報紙,他轉身對他們笑了笑,然後又繼續看他的報紙。
雷菲克説:“不知道足球賽的結果會是怎樣的?”他打了一個哈欠。
禿頂男人放下報紙説:“費內爾巴赫切會贏,費內爾巴赫切會贏!”
他們互相笑了笑。雷菲克把瓜子遞給了穆希廷。
穆希廷把瓜子放到桌上。他想:“他們可以如此輕鬆、平靜和安寧,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會死!他們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他們不去想。沒有人會想到死亡。人只要不去想死亡,就可以像他們那樣活得很輕鬆。可以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擔心,可以平常地看待一切,不會去想應該做些什麼!就像我面前的這些瓜子,第一眼看上去,好像所有的瓜子都是一樣的,但是細看人們就可以發現它們的不同了。‘那麼,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的那些詩裏對死亡和死亡的恐懼佔了很大的篇幅。‘我是從波德萊爾[1]波德萊爾(CharlesPierreBaudelaire,1821—1867),法國著名詩人,象徵派詩歌先驅,現代派詩歌的奠基人,詩集《惡之花》是他的傳世之作。[1]那裏知道自己會死的,還有另外的那些法國人也讓我知道了這一點。’知道以後我就變成這樣了!但是,我與其在這裏浪費時間還不如趕快回家。”
雷菲克問:“奧馬爾信上説了什麼?”
“什麼也沒説!自從他決定結婚以後就很少給我寫信了,可能是難為情了。不,親愛的,我在開玩笑……沒寫什麼有實質內容的東西。我也是剛剛知道他寫信向那女孩求婚的事!那女孩是誰?”
“一個親戚。一個遠房親戚……你知道那女孩的父親是馬尼薩議員嗎?”
“是嗎!”穆希廷大聲説道,“我們這個拉斯蒂涅可真不簡單,一箭就射中了靶心。我還真不知道這個!”
“你想的也夠多的。但是議員又怎麼樣呢?”
“也許可以給他帶來很多好處,也許什麼也沒有。”
“這幾天奧馬爾要跟他的姨媽和姨父去安卡拉。雖然他們已經決定要結婚了,但還需要一個儀式,那就是訂婚……”
“但是你不覺得這樣的儀式很可笑嗎?”
“為什麼可笑?我父母也去裴麗漢家提親了。你看結果多好。”雷菲克對裴麗漢笑了笑接着説道,“再説了,這樣的事有什麼可笑呢?雙方的父母也希望彼此認識一下。”
穆希廷想:“不,不,我沒法和他説這個!只是很可惜……我們的友情也沒了……”他又想到了奧馬爾,“我喜歡他那種嘲諷任何東西的樣子。但我知道,他也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他早已進入了一個英俊、富有的工程師的角色了。我不喜歡那些被人喜歡、招搖的人,我喜歡待在角落裏、會憤怒的人。比如説我們的那兩個軍人!”他認識了兩個耶爾德茲軍校的學員。週末,他們有時會在回校前去貝希克塔什市場的小酒吧喝酒。他們都對文學比較感興趣,穆希廷想自己對他們產生了一些影響。“我為什麼還在這裏坐着?我應該離開這裏……再不濟我也可以去找他們聊天,因為我們有共同語言,我們有仇恨。”
從卡拉柯伊方向駛來的一艘遊船正在靠岸,遊船引起了咖啡店裏所有人的注意。穆希廷一眼就看見了船名和它的號碼:47,哈拉斯!
雷菲克問:“你母親怎麼樣?你現在很少談起她!”
“挺好的,在家待着。有時出去串門,有時在家裏招待客人。在家養養花……”
“她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
“好像以前她的腎臟不太好!”
“你還記得這個!”
雷菲克説:“我父親的身體不太好。”他的表情很悲傷。
“他怎麼了?”
“你知道,他發過一次心梗。可能現在他的肺也不太好,總在咳嗽,另外耳朵也越來越背了。在辦公室他已經沒法做什麼了。這些天情況變得更糟糕,他常常抱怨自己的心臟,現在又加上了肺。腦子也和他的身體一樣不靈了,老忘事,因為這個他也發火……他已經沒法管事了。現在很多事都是奧斯曼在拿主意。最糟糕的是,個人的花銷也開始由奧斯曼來管了。我跟你説這些是因為我很傷心!你也要注意你母親的身體。”
裴麗漢説:“年紀大了沒辦法!”
穆希廷嘟囔道:“太糟糕了!太糟糕了!”然後他想:“我最後也會這樣!我的父親也是這樣的,沒過多久就去世了。我們都會死。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名出色的詩人,我會在三十歲自殺。這是一個好主意。與其在死亡的恐懼中掙扎,擔心假牙會從嘴裏掉出來,還不如由我自己來決定生死。我興奮了!靈感來了,但是我還坐在這裏!”
裴麗漢説:“啊,看那孩子!”
他們一起往那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