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的日子
在剩下的這段時間內,每次當心素走近醫院那棟大樓的時候,下意識抬頭看去,總是會看到四樓南面一個房間的窗口,現出一張笑臉,和那雙第一時間朝她揮動的手,那個笑容,帶着無比的純淨和率真,映着明媚燦爛的陽光,卻比陽光還要明媚,還要燦爛,讓心素每每也不由自主會心一笑。
當心素進了病房,坐在簡庭濤面前跟他聊天的時候,他總是有些臉泛紅潮地,呼吸也開始有些不暢,當心素看着他時,他的眼神也總是左忽又飄,而一旦心素低下頭去,他立刻就偷偷盯着她,讓那兩個在一旁的護士MM總是抿嘴而笑,悄然退開。
而且,每次心素要離開時,他總是不顧勸阻,執意要送心素出門,當心素已經走到了樓下,有一次不經意地,回望了一下,就看到簡庭濤一直站在那個大大的玻璃窗旁,默默凝視着她,直到她走出醫院門外,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心素的心底,再一次,湧過一陣從未體驗過的情緒。她的心裏,開始有了春天般的無限暖意,和青草般馨香的氣息。
又過了一段時間,簡庭濤的傷基本養好了,他重新返回了暌違已久的學校。
心素生平第一次地,心裏居然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她不知道這個從來就不按牌理出牌的簡同學,回到學校後,下一步,究竟要採取什麼行動。那種轟轟烈烈的BBS大戰,她已經深受其害,可不想經歷第二次。
拜那場BBS大戰所賜,這學期開學伊始,當心素首次和其他同學去上新聞系的選修課的時候,那個人老心不老的,不但為人風趣,衣着也很趕潮流的前任新聞系系主任茅老教授,對着選修名單瀏覽一圈之後,似有所悟般,居然興致勃勃地,立刻將心素專門點了起來:“誰叫關心素?誰叫關心素?”
一副極其仰慕,亟盼一見的表情。
心素有些納悶,有些臉紅地,在四周人羣的竊竊私語和低低鬨笑聲中,站了起來:“我是。”
只見鶴髮童顏的茅老教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垂着頭的她老半天,才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笑眯眯地“嗯”了一聲:“不錯不錯,有乃父之風,怪不得能迷倒我們新聞系的高材生啊。”
一時間鬨堂大笑。
心素看着這個風趣的老頭子半開玩笑半當真的樣子,當時,窘得真恨不能有個地洞鑽進去。"
所以,當時的她,鐵了心要和簡同學撇清一切關係。
但是,現時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就連她的心,也漸漸泛起了淡淡的漣漪,因此,她有些惴惴不安,還有些一籌莫展。
奇怪的是,出乎心素意料之外,簡同學自返校後,有將近一個月,都沒有任何動靜。
而且,自打他回校之後,心素也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一直杳無蹤跡。
心素有些如釋重負之餘,又不免有些納悶,這個簡同學,做事永遠都那麼出人意表,但是,既然他不動,她也就安安心心地,上自己的課,看自己的書,只是,居然有時候,心裏會掠過一絲絲,極其極其細微的悵惘。
她又下意識地,摸了摸頸上的項鍊。
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因關先生出差,心素近來一直沒回家,就住在宿舍。這天晚上,她照例去上自修,因有些感冒身體微恙,便提前八點多鐘回到宿舍。一走進宿舍樓的時候,她就有些奇怪地發現,那個胖胖的阿姨和善又略帶詭秘地,直衝着她笑,而且,在上樓時,一路上,都似是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她只是略略皺了皺眉,便安靜地,穿越過那一層層的樓梯,走向自己宿舍。
一進宿舍,她就一愣,她們宿舍的另外三個女生向來用功,平時這會兒都還未歸,她通常也正是趁這段難得的獨處時光,聽聽音樂,看看書。但今天,這三個人,聯同難得在她們宿舍露面的方慧同學,居然都在。
她有些奇怪,還未發問,只見方慧動作有些誇張地拍了拍腦袋,急匆匆地向外跑:“哎呀呀,光顧着串門,忘了我們宿舍菁菁的男朋友讓我給帶她話了,先走了啊――”
話未説完,便穿過心素身邊,急急向外奔去。
心素知道方慧素來大而化之,倒也不以為意,一笑置之,跟宿舍裏同學寒暄了幾句,便躺到牀上,閉上眼,下意識地,又聽起那首已經聽過無數遍的,TearsinHeaven。
一時間,沉浸在音樂中,她並沒注意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宿舍裏的三個女生,先後悄悄地,都出去了。
沒過幾分鐘,有人敲門,心素環顧一下四周,室內沒人,於是,拉下耳機去開門,門外站着一個陌生的個子嬌小的女孩子,一見到心素,眼睛笑得彎彎的:“你是關心素吧?”
心素有些詫異:“是啊。”
那個女孩子拿出一封信,遞給她:“我是樓下101室的,有人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説完,沒等心素反應過來,仍是笑着,立即轉身走了。
心素有些發怔地看着那個女孩子蹦蹦跳跳跑遠的身影,返回宿舍裏,打開信封,裏面,是一張摺疊得很是精緻的信紙,她下意識地展開,上面是一行行的字跡,瀟灑飄逸:
關心素:
今天,是我認識你的第一天。
我不知道,這封信,到底會在什麼時候,才能送到你手中,但是,你知道嗎,從在那棵相思樹下見到你的那一刻,看着你的眼睛,我已經,完全不是我自己。二十年來,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或許……
心素愣住了,她下意識地,看向最後面的,字跡挺拔飛舞的落款:簡庭濤。
正在此時,又有人敲門,她拉開門,同樣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笑眯眯地:“關心素嗎?”
心素點頭,只見那個女孩子同樣拿出一封信:“有人叫我送給你的。”她有些調皮地衝心素眨眨眼,“我是102室的,別記錯了啊。”
説完,也走了。
就這樣,幾乎每隔一兩分鐘,就有人來敲門。
“我是103室的,有人讓我給你帶封信――”
“我是104室的……”
“我是……”
……
心素就這樣有些手忙腳亂,還有些目瞪口呆地,一次次開門,一次次地,接過她們手中的信。
終於,當她又一次打開門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她們宿舍那三個女生的笑臉:“心素,我們是410室的,有人託我們給你帶一封信。”
心素是好氣,又好笑。
然後,就這樣走馬燈般,到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從101室直到630室,心素共接到180封信。
她不用拆開來看都知道,自然均是出自於簡庭濤同學的手筆,凝視着手中厚厚一沓的,還細心地編上了編號的信,她的心中,湧上了一陣極為複雜的情緒。
她慢慢地,拆開最後一封信,一看日期,她想了起來,那天,是他住院前一天。
也就是説,那天,是他認識她的第一百八十天。
每一天,他都寫了一封信給她,直到他……
她慢慢地,低下頭去,坐在牀邊,她的心裏,又泛起了一陣淡淡的漣漪。她一直低頭坐着,直到電話鈴響,宿舍裏的一個女孩子去接,聽了幾句之後,對心素説:“心素,樓下阿姨讓你下去一趟,説有事找你。”
心素愣了一下,還是推門出去了,走到樓下,阿姨還是衝着她和善地笑,然後,遞給她一個小小的盒子:“有人託我交給你的。”她又補了一句,“他讓我轉告你,要你當場打開。”
心素道了聲謝,下意識地,打開那個盒子,裏面是一支小小的錄音筆,和一副耳機,還附了一張紙條,仍然是那個挺拔飛舞的字跡:
請打開錄音筆。
心素不自覺地,嘴角微微一牽。這個簡庭濤,花樣百出,不知道究竟想幹嘛。
於是,她邊上樓梯,邊戴上耳機,按下按鍵,裏面,果然是簡庭濤那年輕而好聽的聲音:
“關心素,當你聽到我的聲音的時候,你應該,已經收到我的信了吧。從我認識你,到我住院前一天,整整是一百八十天,每一天,我都給你寫了一封信,寫下了我要對你説的話,還有……”
心素靜靜地,一直聽了下去,直至進了宿舍門。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她聽到了簡庭濤深情而略帶緊張的聲音:
“關心素,現在的我,積攢了整整一個月的勇氣,就站在你們宿舍樓下,你能不能從窗口,看一看我――”
話音嘎然而止。
心素拉下耳機,一眼看到宿舍裏的女孩子們趴在窗前,而且,她彷彿是現在才意識到,似是有些微的喧鬧聲從窗口傳來。
她慢慢走過去,走近窗前。
室友們回頭一發現她,就立刻笑着,一齊把她推到窗口,她向窗下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窗下站了一圈人,當中站着的,是簡庭濤。
這並沒有什麼,但是,在簡庭濤的身前,用燭光,圍成了三個數字:520。
520,520,520……心素的心中,微微一動。
原來,今天是五月二十號,巧的是,今天,也恰好是她十八歲的生日。
更讓她心裏一動的是,簡庭濤的手中,抱着一大束的花。
淺紫色的,桔梗花。
他正抬着頭,看向心素,他的眼裏,無比的誠摯,他就那麼默默地,抬着頭看她。
在他四周,圍成一圈的人羣也瞬間鴉雀無聲。
心素的心中霎那間一暖,她的眼睛,微微發澀。
桔梗花,桔梗花……
片刻之後,她站在簡庭濤對面。
夜風輕輕地,吹動着她的長髮。
倆人對望着,彷彿,四周寂無一人。
簡庭濤靜靜地,凝視着她,然後,將桔梗花慢慢地,送到她手中:“生日快樂。”
心素接過花,微笑了一下:“為什麼不送玫瑰?”
簡庭濤也微笑:“因為她的花語,”他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她,“不是我想對你説的話。”
心素將臉放在花束上面摩挲了一下,依然是那種柔軟的觸感,依然是那種淡淡的馨香。
恍惚中,她看到了那束花的背後,閃現出一雙含着微微笑意的眼,那雙眼,帶有些微的鼓勵,帶有些微的期盼,還帶有,些微的哀傷。
一閃而過。
她的心頭,驀地掠過那個小小的筆記本上的,那段話: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
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説,唯有輕輕的問一聲:
“噢,你也在這裏嗎?”
她抬起頭,朝簡庭濤微微一笑。
不久之後,在外人眼裏,關心素和簡庭濤已經是一對温馨的小情侶。
並且,對於簡庭濤在歷經險阻後,夙願終得以初步達成,他周圍的同學好友們,包括葉青承,嘴上不説,心裏也為他高興。
但是,他們不知道,簡同學籌劃已久的倆人第一次約會,竟然會演變成下面這個樣子。
當他有幾分小心翼翼地,在那棵相思樹下,有些吞吞吐吐地:“明天,你――有沒有空?”
他的口袋裏,靜靜躺着兩張世博園的門票。
他知道,關定秋先生對花卉的愛好在N大是出了名的,老爸如此,女兒必定耳濡目染,因此,費盡心思在世博園開園之日,動用簡氏公司的關係,花高價買來兩張門票,一心想跟心素同去觀賞。
心素注視着他又有些微微泛紅的臉,然後,垂下頭:“有空。”
簡庭濤有幾分欣喜地:“那――我們……”
心素抬起頭來,截住他的話:“明天你請我去吃小餛飩好不好?”嘴角竟然泛起一抹略帶淘氣的笑。
簡庭濤一時間看呆了。
半晌,他回過神來,連忙地:“呃,好啊,明天,我……”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説下去才好。
心素笑看他有些窘迫的神色,替他接了下去:“明天下午三點,就在這兒,不見不散。”
説完,微笑着,又看了他一眼,衣袂翩然地轉身離去。
倆人坐在那個小小的餛飩店中。
心素是這裏的常客,因此一進門,老闆娘就熱情地招呼她:“又來啦。”
接着,不無好奇地,看了簡庭濤一眼,嗯,男孩子長得不錯,斯斯文文的,也很有禮貌的樣子。
她又看了心素一眼,嘴角泛起一縷笑意,兩年多了,這個看上去有些憂鬱的女孩子,第一次跟男孩子來吃餛飩呢。
心素微笑了一下:“兩碗餛飩,”她徵詢似地看看簡庭濤,“你吃不吃辣?”
簡庭濤從來沒來過這種小店,簡氏企業麾下有數家大酒店,家裏大廚的手藝在N市商界也是有名的,正在有些好奇地四處打量,突然間聽到心素的問話,看向她:“你吃,我就吃。”
一旁的老闆娘抿嘴而笑。
心素先是一怔,微微失神般,然後,驀地回過神來,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那――我可是吃得很辣的,”她有些捉狹般,笑意加深,“而且,喜歡放很多葱,很多香菜。”
簡庭濤神色恆常地,對着老闆娘:“麻煩你,跟她一樣。”
老闆娘笑着離去。
心素有幾分愕然地看着他,他悠然地回看她,倆人都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然後,各自微微臉紅。
後來,她才知道,簡庭濤從小到大,因為習慣,再加上遺傳自簡非凡先生的輕微支氣管炎,從不碰任何刺激性的食物。
他們之間,也曾有過,那麼美好的時光啊。
簡庭濤跟心素開始經常約會了,心素很快就發現,簡庭濤的心思細膩,遠遠超過她的想像。
心素愛花,他陪心素去看花展,心素好靜,他默默陪她上自修,走在街頭,他永遠走在外側而讓心素走在內側,那家餛飩店,更是他們常去的地方。他們有時也帶上他們一起救了的那個女孩童童,出去遊玩,這個小小的女孩,無形中,成為了他們感情的一種維繫。
間或,他們也去登山,那是倆人都喜歡的一項運動,只是,有一次,當倆人都登上了N市最高的南山的時候,簡庭濤發現,心素的眼睛,一直凝視着一個方向,他順着她視線看去,那是一個山麓,那裏,有一片小小的墓園。
心素凝視了很久,風吹動着她的長髮,她纖弱的身影,連同那縷長髮在風中微微搖曳,簡庭濤一時看得怔住了,也正在此時,他第一次,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那根項鍊,還有那顆墜子。
半晌,心素轉過臉來,看向簡庭濤,後者正默默地,注視着她,於是,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牽住了他温暖的手:“走吧。”
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牽手,青澀,而甜蜜。
那是青橄欖般的滋味。
又一年的深秋來臨了。
心素獨自一人,又一次,帶着桔梗花,去了那個墓園。
她靜靜地,坐在夜風中,對着那方潔白的墓碑,看着那張微笑着凝視她的,年輕的臉,一個帶有些微喘息的聲音,低低地,彷彿又在她耳畔響起:“心素,不要難過,”那個聲音帶有淡淡的笑意,“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真正屬於你的那個守護天使,我一定會在天上,開心地祝福你……”
她在心底,低低地:“柯旭,你看得到我嗎?你在天堂裏,快不快樂?你寂不寂寞?你還會強忍着痛嗎?還有,你――喜歡我帶來的桔梗花嗎?”她的淚水,悄悄滑落臉龐,澀澀地,滑過她的嘴角,“柯旭,你一定要記得你的承諾,你記得一定要祝福我,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很需要你的祝福……”
那個毫不猶豫擋在她面前的身影,那個渾身上下都是鮮血的身影,那個一直以來以無比毅力強忍病痛的身影,那個在倒下去的一瞬間,嘴角仍然噙着淡淡微笑的身影,又一次,在她腦海裏,不停地來回閃現。
她含着淚水,微笑着,站了起來。
回到家中,心素接到的第一個找她的電話,是柯軒打來的。
一接到電話,她才猛然想起,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柯軒了。
只見柯軒仍然那麼温和地:“心素,有沒有空,我有事想找你聊聊。”
心素僅僅沉吟片刻,便應諾:“好。”
秋夜裏,心素和柯軒坐在操場上,心素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柯軒,依然温文,依然淡定,但是,當柯軒轉過眼來看向她的時候,他的眼中,有着一瞬即逝的淡淡憂傷。
柯軒仰首看夜空:“心素,記不記得那年,我,你,還有柯旭,一起看星星,是你指着那些星星告訴我們,哪兒是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哪顆是獅子星,哪顆是北極星……”
心素也抬頭:“記得,那時候,柯旭還説我説錯了獅子星,因為,獅子星旁邊,總是有北極星守護的――”她停住了話,因為,那時候,柯旭,那個俊挺的少年,在她耳邊快速而低聲説了一句――
“我想一輩子,當你的北極星。”
但是,那年十五歲的她,只顧着看星星,她是後來才……
心素低下了頭去,片刻之後,她轉過頭去,看到柯軒正專注地看向她:“心素,你終於――找到你的北極星了嗎?”他的臉上,有着不易察覺的痛楚。
心素一怔,她的心中,又是微微一痛。
柯軒微微輕嘆一聲,又沉默了片刻,然後,伸出手來,牽住心素的手:“心素,你願意讓我,做你永遠的哥哥嗎?”
心素有些歉意地看向他,張張嘴,待要説什麼,柯軒止住了她,微笑道:“心素,不用説抱歉,人生本來就是這樣。”
他用寬厚的大手,一路牽着心素,靜靜地,往回走。
他們並不知道,有一個修長的人影,始終佇立在不遠處,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