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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流年的傷逝

    流年的傷逝

    深夜裏,一燈如豆,心素獨自一個人,捧着茶,坐在燈影下。

    她已經靜靜地,坐了很久。

    她閉上了眼。

    為什麼,在她已經心如止水的時候,在她已經想把往事,回憶,還有那個人全部塵封在心底最深處的時候,所有的這一切,還要再來纏繞她?

    為什麼,看着簡庭濤的那種眼神,她的心裏,還是會莫名地……心痛……?

    為什麼?

    心素垂下眼,默默地,看着杯中嫋嫋轉動的,碧綠的茶葉,和它所冒出的絲絲熱氣。

    曾幾何時,陪她品茶的,陪她坐着聊天的,是簡庭濤。

    但是,現在……

    心素低下頭去,她的嘴角掀起一朵苦澀的笑,她的心裏,又是劇烈的,一陣一陣的疼痛。

    當年……

    當年,十八歲的她獨自一人穿過那個長長的石階,靜靜地,坐在那個墓園,坐在夜風中,對着那方潔白的墓碑,那一次,在滿天燦爛的星子下,在松林間穿梭來去的陣陣清風中,她埋下了頭去,盡情地,毫無顧忌地,低低慟哭。

    那時,在如水的月光下,在靜靜的夜風中,她曾經以為,那是她最後一次流淚。

    在那方小小的墓碑前,對着那張温和的笑臉,她曾經發誓,有了她的天使,她從此,這輩子,再也不會傷心,再也不會難過,再也不會――流一滴淚……

    可是,為什麼,現在的她,再一次,嚐到了眼淚的苦澀,那種刻骨銘心的苦澀……

    她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杯中。

    第二年的春天已經來到了。

    心素在這段時間內,經常回去,幫老爸和蕭珊阿姨做做事情,陪蕭珊四處活動活動,間或,也陪蕭珊去做產檢。她對於這個即將來到世間的小生命,充滿了感情,甚至,四處張羅着去買嬰兒衣服,去給蕭珊去買營養品。

    有時,得知情況之後,同樣也很高興的柯軒,也來幫幫手。

    只是,那天之後,簡庭濤再也沒來找過她。

    他就跟完全消失了一樣,電話也從此音訊全無。就算有什麼公司業務,又重由劉副總或張經理接手,簡庭濤先生不再親自過問與邱氏公司有關的任何業務。

    只是,報紙上,尤其是那些小報上,仍然三天兩頭有他的消息。儘管小妹方亭愈來愈躲躲藏藏,欲蓋彌彰地揹着她看那些小報,面對她仍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實質時時刻刻窺探她的反應。

    她不用看,也當然知道那些小報上寫什麼,無外乎是竭盡能事地猜測簡庭濤先生和葉青嵐小姐什麼時候會發布消息,宣佈結婚這一大好喜訊。畢竟,沸沸揚揚地猜測了將近一年了,當事人尤其是簡先生一直沒有給過任何正面答覆,實在是太具有懸念了,一旦搶到獨家新聞,必定能賺得盆滿缽滿。

    但是,有一天,當她經過一家報亭,心裏突然一動,還真的去買了一份平時她正眼也不看的八卦小報,帶回家去,晚上臨睡覺前,她打開來一看,果然,上面有葉青嵐明豔照人地挽着簡庭濤,微笑着,出席一場慈善晚會的大幅照片,旁邊的標題是“郎才女貌,好事將近?”。

    心素凝視了片刻,淡淡一笑,便將報紙移開,關燈睡覺。

    一日下班後,心素正走在路上,一輛轎車靜靜滑過她身邊,並停了下來。

    心素定睛一看,緩緩搖下的車窗內,露出的是賈月銘女士含笑的臉。

    她温和地:“心素,上來吧。”

    心素有些意外,因為自打離婚後,除了賈女士過六十歲生日那次,儘管仍會時不時打個電話給她,但是,賈女士還是第一次主動來找她,因此,她順從地上了車。

    前排坐在駕駛座上的,還是賈女士專屬的老李司機。他回過頭來,略帶尷尬地,然而友善地衝心素笑了笑。

    心素報以一笑。

    不一會兒之後,車開到了一個風景優美的半山腰上。

    賈女士對司機説了一句:“在車裏等着我們,我們下去走走。”

    説着,便領着心素下了車。

    倆人沿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走到一個小亭旁,賈女士轉身對心素説:“心素,到亭子裏坐坐吧。”

    心素明白她一定有話跟自己説,因此,一言不發地,跟着她,一起在亭內坐下。

    賈女士悠然看看四周:“我每天都會來這兒晨練,也好鍛鍊鍛鍊身體,”她看向心素,“心素,你也不要只顧着上班,回家後也不要只顧窩在家裏看書,有空的話,也要多運動運動,畢竟,身體最重要。”

    心素聽着這番慈母般的叮嚀,心頭既暖且酸,她低下頭去,輕聲地:“謝謝賈――”

    賈女士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輕嘆一聲:“心素,雖然我們無緣做婆媳,但是,我一直是把你當女兒的,以後,你還是叫我一聲媽吧。”她撫摸了一下心素的長髮,“就當我雖然少了個兒媳婦,但是,卻多了一個女兒。”

    一向感情不外露的心素也眼角微濕,她只是躊躇片刻,便低低地:“知道了,媽――”

    賈女士略帶欣慰地笑了笑,然後,她又注視了前方半晌之後,似是不經意地,“心素,我聽説,前一陣子,庭濤到你公司找過你?”

    心素垂下眼:“嗯。”簡庭濤那天的所有舉動,仍歷歷在目。

    賈女士注視着她:“心素,你一定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找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為什麼,不早不晚,會這個時候來找你。”

    她的語氣,温和而平淡:“心素,當初,我一見到你,就很喜歡你,而且,那時候,庭濤一心愛着你,全心全意地待你,”她的聲音裏,微微帶上一絲調侃地,“我這個做母親的,吃醋歸吃醋,看到兒子把你當成捧在手心裏的寶貝,不知道怎麼呵護是好,我心裏自然也很高興。你們結婚後,小兩口甜甜蜜蜜地,我看着也替你們開心,但是――”她轉過臉,第一次,略帶鋭利地,盯着心素,“我眼睜睜看着庭濤這一兩年來,特別是這大半年來,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就像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在公司裏脾氣越來越大,在家裏也是鬱鬱寡歡,一天也跟我説不上幾句話,我這個做母親的,心裏的那種滋味,你能體會得到嗎?”

    心素繼續垂着頭,她的心裏,又是微微的一痛。

    是的,好似自打他們結婚兩週年紀念日那天起,簡庭濤的脾氣就日益古怪起來,而且,與葉青嵐的緋聞,似乎也從那時候開始風生水起。

    從那天開始,他們之間,漸漸如同兩條平行線,悠長,但無從交錯。

    賈女士繼續鋭利地,注視她:“我還聽説,在你和庭濤商議離婚之前,葉青嵐來找過你,是不是?”

    心素的心裏,微微一沉,她――怎會知道?

    但是,旋即她就釋然,以賈女士多年來的閲歷,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就必定打聽得到,但是,就像她自己説的,她早不説晚不説,偏偏選在這個時候,想必自有她的一番考量,於是,她靜待下文。

    果然,賈女士似是略帶嘲諷地,冷冷一笑:“她一定跟你説了些什麼吧?”

    心素一愣,低下頭去,她漸漸癒合的心上,像又被狠狠地,戳了幾個血泡,多了幾彎深深的淚痕。

    賈女士又是沉吟了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接着,輕輕地,但是在心素聽來不啻是扔下重磅地:“她還給你看了一樣東西,對嗎?”

    心素完全怔住了。

    她又回想起那一天,當她第一次,下定了決心,找到簡氏公司去,想打開她和簡庭濤之間近期以來的無名心結,但是,在簡氏酒店門前,她看見了……

    她的嘴角牽出一縷略帶諷刺的笑,她看見了簡庭濤,站在那個小小的廣場上,無視周圍來來往往的人潮,被葉青嵐攙扶着,彼此之間説不出的親密。她心中的酸楚,一瞬間,無邊無際地,漫過心堤。

    但是,她真的很傻呵,傻得完全不像那個曾經冷靜無比的關心素。回家後,她把自己一個人靜靜地關在房內,一直固執地等着簡庭濤回來,等他解釋,等他……,從傍晚,等到半夜十二點,再等到凌晨,簡庭濤依舊蹤跡全無,於是,她試着撥他的手機,結果……

    結果,是葉青嵐接的手機,半夜一點多,她在電話那端,對心素冷淡地説:“庭濤今晚不回去了,他已經睡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説完,徑直掛了電話。

    心素的嘴角,又掀起了微微的苦笑,一個做妻子的,被另一個女人告知會好好照顧自己徹夜不歸的老公,不知道是應該大哭,大鬧,抑或是追上門去吵它個天翻地覆?

    但是,她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她只是在早春微帶寒意的夜風中,蜷在窗前的那個躺椅上,整整坐了一個晚上,她仍然在等,一直在等,她居然傻得還抱有一絲幻想,她還幻想着,簡庭濤會回來跟她解釋,會回來……

    但是,老天還是沒有放棄繼續折磨她,當她不吃不喝地,從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又等到第二天下午,等了大半天之後,她等到的電話,是葉青嵐打來的。

    她邀心素外出一見。

    當心素應邀前往時,她看到的是葉青嵐面容冷峻的臉,她接觸到的是葉青嵐微帶輕蔑的眼神,接着,她就看到一張紙條輕輕滑落在桌面上,然後,葉青嵐禮貌但掩飾不住敵意的聲音響起――

    “我們還是打開窗户説亮話吧,大家都是成年人,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想必你也很清楚,並且,”她將那張紙推到心素面前,“看了這個,你會更清楚。”

    心素下意識低下頭去,倏地,臉上失去了任何血色。

    簡庭濤背叛她的證據,活生生地,呈現在她面前。

    她的心底,尖鋭的痛,痛得失去知覺,彷彿一瞬間,世界在她面前,沒有了任何顏色。

    葉青嵐的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尖鋭:“關心素,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來,無論是以一個女朋友的角度,還是以一個太太的角度來看,你都一樣很失敗!”她將身體傾了過來,她的臉上,除了些微的鄙夷,還夾雜着一絲憤怒,“你知不知道庭濤哥最喜歡吃什麼?你知不知道庭濤哥最喜歡的運動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庭濤哥最愛看的書是什麼?最愛的娛樂又是什麼?……”

    她眼中的鄙夷和憤怒越來越濃:“讓我來告訴你,他從不喜歡吃小餛飩,並且,從小到大,他從不吃辣!他最喜歡的運動,不是登山,而是打高爾夫,他最愛看的書,是《麥田裏的守望者》,他根本就不喜歡看話劇,他真正喜歡的,是音樂劇!”她的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你自己好好想想,跟庭濤哥結婚以來,你真正讓他快樂過嗎?你覺得他快樂嗎?你覺得他幸福嗎?!你沒有感覺到他越來越鬱鬱寡歡嗎?你好好了解過自己的丈夫嗎?!”

    聽着葉青嵐一聲比一聲高的質問,心素低着頭,她的心底,一片濕潤。

    葉青嵐的聲音,僅僅片刻之後,重又響起來:“説起來,我認識庭濤哥已經差不多二十多年了,就算他當初被你迷住了,但是,你應該也感覺出來了,現在他的心,已經完全不在你身上了,”她勝利般笑了笑,“既然這樣,你又何必強求呢?”她探測般打量打量心素,“而且,你應該也不是這種死纏爛打的人吧,庭濤抹不下面子跟你説,那麼,只有我來做這個捅破窗户紙的人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成全我們……”

    心素淡淡一笑,成全?第三者理直氣壯要求她這個原配成全?原來,簡庭濤躲了她一天,是因為無法面對她?他居然,也會有無法面對她的一天?

    那麼,當年……

    心素的心底,劇烈的,無以抵擋的疼痛,她的心裏,在緩緩流着淚,無休無止,這就是她窮盡十年,窮盡所有的一切,包括親情所換來的嗎?

    她緩緩起身,她的聲音,有些暗啞:“好吧,我會成全――你們。”

    她低着頭,走了出去。

    那天,走在初春暖陽中的她,心底完全一片冰冷。

    但此刻,心素知道賈女士的這番話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於是,她略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只見賈女士又是冷冷一笑:“她倒是很瞭解你,知道你一定不會去質問庭濤,”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心素,你的脾氣未免也太倔了,而且,未免也太輕率了。”她繼續意味深長地:“心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而有時,眼見亦未必實,”她頓了片刻,從隨身的小包裏,拿出一張紙條,遞給心素,“如果你願意,不妨去找這兩個人,或許,會有所收穫。”

    她幽幽地,又嘆了一口氣,“做父母的,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子女快樂。你知道嗎,葉家已經上門提過好幾次親了,庭濤從未答應,但是,三天前,他突然對我説,他要重新考慮――”她看着默默低頭的心素,“我知道,這次,他是灰了心了。但是,我不能看着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過去,也不願看到你們這一輩子都解不開以往的心結,”她的話語裏,第一次地,帶上了重重的感傷,“心素,就算你們不能重新來過,只要你們覺得幸福,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無話可説。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在完全放下過去之後,再各自去尋找新的屬於自己的幸福,我這輩子,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心素默默坐着,她的淚水,滴落在手裏攥着的那張紙上。

    十天後的一個雨夜,心素全身上下微帶顫抖地,在大雨中,跑進一個公用電話亭。

    她甩了甩頭髮上的雨滴,下意識地看着那個電話機,只是思考了片刻,衝動之下,便投入硬幣,撥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她很少打,幾乎從不打的一個號碼,簡庭濤的手機號。

    她原本以為她早已忘了,但是,等到她不假思索地撥出那一串數字的時候,她自己也一愣,她沒有想到,她居然,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響了兩聲之後,電話接通了,那端傳來簡庭濤平淡而有禮的聲音:“喂,請問哪位?”

    心素困難地,張了張口,但是,她發不出一個字,她連一個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的淚,靜靜滑下臉,她下意識抬起手,擦了擦,然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那端沉默了片刻,只是片刻之後,簡庭濤的聲音,略帶屏息地:“喂――請問哪位?”

    心素又吸了一口氣,然後,準備放下電話,正在此時,那邊似是倏地反應過來,準確無誤地:“是――關心素?”

    心素有些微訝異,然後,低聲地,有些暗啞地:“是――我――”

    那邊又沉默了一下,然後,似是輕笑一聲:“我還以為我聽錯了,畢竟,這是近一兩年來,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呢。”然後,聲音微帶尖鋭和冷淡地,“關心素,你這麼深更半夜地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嗎?”

    心素又是張了張嘴,然後,有幾分困難地:“對不起,我――”她終於忍不住了,微帶哽咽地,“對不起,我撥錯了―――”

    然後,很快地,掛掉了電話。

    她重又走上了街頭。

    雨仍然下着,她就這樣,臉上雨水和着淚水,一路走回了她住了那座公寓樓下。

    走到樓下,她昏昏沉沉地,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狀況,她只是緩緩地,擦了擦從臉上,頭上滑落的雨水,慢慢走向那一級級的台階,突然,一輛轎車飛快駛近她身邊,車燈亮得刺眼,她站在滂沱的雨中,下意識遮了遮眼,車急煞住了,然後,她就看到車裏飛快地衝出一個人,那個人快速跑近她,,同樣快速脱下外套,遮住了她的身體,然後,憤怒地大聲對她吼道:“關心素,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這麼大的雨,你就不會記得帶把傘嗎?!”

    説完,渾身怒火地,用力拽着她的手腕,將她一路拽進公寓大樓。

    心素完全呆住了。

    因為那個人,竟然是她方才剛剛打過電話的簡庭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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