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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

    這一天,他獲得皇帝的准許,不是騎馬,而是坐着肩輿進宮謁見。肩輿由八名轎伕抬着,他坐在肩輿上面的椅子上,可見是相當趾高氣揚的。

    “頒給欽差大臣關防,馳驛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該省水師兼歸節制。”

    林則徐拜受了這樣的特別使命,激動得渾身顫抖。

    1

    “每黑夜潛行,躬自徼察。”《國朝先正事略》的林則徐項中這樣寫着。這説明他喜好微服出去視察民情。

    林則徐還有其他的愛好,如“善飲喜弈(圍棋)”。不過,他的傳記上説他為官之後就戒了,但事實上不可能完全戒掉。

    ——速來京見聖。

    北京吏部傳旨下來,要正任職湖廣總督的林則徐立刻到北京覲見皇上,此時正是道光十八年十月七日。武昌前一天晚上就開始下雪,這一天十分寒冷。

    很久以前,北京的吳鍾世就給他送來情報説:“關於鴉片問題,看來皇上已下了很大的決心。聽説要採取果斷措施,將任命足以信賴的高級官員為欽差大臣,全權委託他去辦理。據政界消息靈通人士説,您已被列為欽差大臣候選人之一。”

    第二天——十月八日,因有“湖廣總督由伍長華暫行兼署”的命令,他把公印交給了湖北巡撫伍長華。

    十日參加了慶賀皇太后萬壽的閲兵典禮,十一日在皇華館接受了文武官員盛大的歡送後,林則徐過江到漢口,在一家名叫“興隆”的旅店住了一宿。這天晚上,他帶了招綱忠和石田時之助,作了“黑夜潛行”。

    省會武昌有衙門、學校,也有不少有名的庭園樓榭。但漢口純粹是個商業城市。他曾調查過漢口的商業情況。

    現在每天的商品交易額為五千兩,在二十年前為一萬兩。所有商品平均都減少了一半的銷路。另一半的消費能力到哪裏去了呢?轉到鴉片上去了。

    林則徐曾經在奏文中作過這樣的比喻:應當適時檢查河水,以瞭解泄於閘外的水量;不能因為河水尚未淺到妨礙船隻航行而感到放心。鴉片的情況也是如此。

    由於瑤族發生了叛亂,朝廷才知道軍隊因為吸鴉片而不能打仗,於是急急忙忙把鴉片問題提上了日程。——這時才知道河水已經淺到妨礙航行。雖然慌慌忙忙地想疏浚河底,但已經失之過晚,不過還必須要疏浚。這種活兒幹起來很困難,必須要動大手術。

    如果在糧食便宜的豐收年,一個人一天的生活費有四五分銀子就夠了,一年不超過二十兩。可是吸鴉片的人,一天的鴉片費起碼要花一錢銀子。也就是説,一年要付出三十六兩鴉片費。

    據户部統計,當時的人口約四億。假定吸鴉片的人佔其中的百分之零點五,則全國用於鴉片上的錢,一年實際上高達七千萬兩。而且百分之零點五的比例是十分保守的估計。這簡直太可怕了!不僅是財富上的損失,更嚴重的是人的精神在一天一天地消耗。

    必須要用“死罪”這兩個字來拯救國民免遭鴉片的禍害。林則徐對自己有點過激的奏文,抱有堅定的信念。

    “你不覺得氣氛好像有點變化嗎?”林則徐對招綱忠説。

    “什麼?”招綱忠一下子愣住了。

    “在吸鴉片的人多的地方,即使是緊閉着門户,也會有一種陰暗的、沉悶的氣氛。可以稱之為妖氣吧。而這一帶很少有這種妖氣。”

    “是嗎?”招綱忠還沒有明白過來。

    林則徐從上任以來,在禁煙的問題上花了最大的力氣。他首先在武昌和漢口命令吸鴉片的人交出煙具,對響應號召的人免其罪行,發給“戒煙藥”。對不響應號召而繼續吸食鴉片的人,則加重其罪行。他的這種做法,可以稱之為“分階段禁煙”試驗。

    湖北、湖南兩省已經交出五千支煙槍,林則徐把它們統統燒掉,拋進長江。他還命令藥店源源不斷地供應“戒煙藥”。他深信這些措施已經取得了很大效果。

    他認為這次進京,不單是因為他的奏文打動了皇帝,恐怕皇帝也考慮到他在湖北、湖南採取的禁煙措施取得了成績。

    石田時之助衝着林則徐稍微攏了攏手中燈籠的光亮,燈光照出林則徐充滿自信的嚴肅的面孔。

    “感覺不到這裏的氣氛有什麼變化。”石田的心裏是這麼想的。而林則徐卻打內心裏相信是變了。看來人的信念甚至會改變周圍的氣氛。這是一種可怕的自信。大概是這種自信在支撐着林則徐大力推行禁煙措施。

    “可是,他怎麼跟王舉志這樣的人發生了關係呢?”石田心裏這麼想。他曾經答應過清琴的要求,加上又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立場上,所以他自認為是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自己的主人林則徐。但他仍然不太瞭解這個人。

    所謂堅定不移的信念,對石田來説是與他無緣的。正因為如此,他十分羨慕林則徐。但是,這種信念説不定一下子就會變成笑柄。

    “他跟王舉志的關係,可能是解開這個人之謎的關鍵。……”好似面對着考試的答案,石田不時陷入沉思之中。

    2

    林則徐於舊曆十月十一日從武昌出發,一個月後到達北京。廣州十三行街的花園事件就發生在他進京的途中。

    舊曆十一月十日,林則徐抵達北京城外的長新店即長辛店……他原來打算在這裏休息一天,以解除長途跋涉的疲勞。但聽説皇帝將於十二日“祈雪”,於是突然改變計劃,提前進入城內,當晚住在東華門外的關帝廟。

    十一日早晨,林則徐進宮謁見皇帝。

    清晨六時,紫禁城內還一片昏暗。五步一哨的御林軍的甲冑和刀槍在昏暗中閃着微光。侍衞手持帶豹尾纓的長槍,腰佩儀刀,排列在乾清門前。乾清門的侍衞規定要由鑲黃、正黃、正白三旗的人來擔任。

    “湖廣總督林則徐上殿!”在莊嚴而響亮的傳喚聲中,身穿朝服的林則徐嚴肅而緩慢地向乾清宮走去。

    他朝服的長袍上有表示三品官身份的九蟒五爪的圖案,補服上繡着表示一品文官的仙鶴。同樣是一品,如果是武官,則是麒麟的圖案。文官的品級由鳥來表示,武官則由獸來表示。林則徐是湖廣總督,具有兵部尚書的兼銜。

    他腰間繫的“朝帶”上有四個“鏤金玉方形版”,版上各鑲一個紅寶石,這也是一品官的標誌。如果是二品官,則不是方形版,而是圓形版。

    林則徐的脖子上套着珊瑚朝珠,他用右手緊緊握住胸前的朝珠。朝珠和念珠的形狀一樣,走起路來會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按照慣例,上殿時要握住朝珠,不讓它發出聲音。

    林則徐走進空曠的乾清宮,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階,跪伏在寶座的下面。在寬廣的大殿內,只有皇帝和林則徐兩個人。皇帝准許林則徐坐在氈墊上,垂問達三刻多。一刻為十五分鐘。垂問的事情幾乎全部都是有關鴉片的問題。

    令人吃驚的是,皇帝竟然把林則徐的奏文默記了下來。

    “你以前説過這樣的話……”皇帝引用了林則徐一段很長的奏文。每當這時候,林則徐就跪伏在地上,渾身冒汗。面對皇帝,他不由得不想到王舉志,想到山中之民。

    第二天,皇帝在大高殿主持了祈求“雪澤”的儀式後,又召見了林則徐,垂問達二刻之久。

    第三天,陰天,風大。這一天又召見了林則徐,垂問了二刻。道光皇帝已經被他的人品迷住了。皇帝的稟性喜怒無常,他一旦喜歡一個人,那就喜歡得要命。

    對於皇帝的垂問,林則徐總是奉答一些強硬的政策。在一個月的旅程中,他一直在考慮如何奉答皇帝關於鴉片問題的垂問。所以他奉答的強硬政策決不是簡單的高調,而是經過反覆思考,具有深刻內容的政策。

    道光皇帝十分高興,眯着眼睛問道:“卿能騎馬嗎?”

    “是,略微會一點。”

    “那麼,朕准許你在紫禁城內騎馬。”

    准許在紫禁城內騎馬,是一種破格的榮譽。

    林則徐為此而感激涕零,在日記中寫道:“外僚(地方官)得此,尤異數也。”

    林則徐“賜紫禁城騎馬”的第二天——十四日。這天天氣晴朗。寅刻,林則徐騎馬進宮晉見道光皇帝。從天安門到午門排列着儀衞。他們打着杏黃傘,飄着青扇飛虎旗,帶着六杆旗槍、八杆青旗。有兩名前引和八名後從。所經過的路旁燃着熊熊的篝火。

    林則徐騎在飾有華麗纓子的馬上,簡直有點頭暈目眩。他對騎馬實在沒有把握。他心裏想,出點小差錯還不要緊,可千萬不要從馬上摔下來。所以這弄得他很緊張,那樣子就好像緊摟着馬兒似的。

    穆彰阿已經來到軍機處辦公。他從遠處望着林則徐進宮謁見,皺着眉頭説道:“林則徐這傢伙這樣下去會衝昏腦袋,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道光皇帝也帶着御前侍衞,面帶微笑,從殿廊裏望着林則徐走過來。

    召見時道光皇帝問道:“卿是南方人吧?”談話一開始,語氣就十分親切。

    “是,臣是福建人。”

    “不習慣騎馬吧?”

    “是。……”

    “不習慣就會感到緊張。明天可以坐肩輿來。”

    “是,臣謝恩。”林則徐叩頭感謝。

    中國常説南船北馬。北方人善於騎馬;南方人以船作為主要的交通工具,不太會騎馬。林則徐是南方人,而且又是文官,老實説,他對騎馬是很不擅長的。

    人們都説林則徐輕巧地騎馬進入紫禁城,被皇帝任命為欽差大臣,踴躍地奔赴廣東;把這當作美談到處談論。其實他受命為欽差大臣是在第二天——十五日。這一天,他獲得皇帝的准許,不是騎馬,而是坐着肩輿進宮謁見。肩輿由八名轎伕抬着,他坐在肩輿上面的椅子上,可見是相當趾高氣揚的。

    “頒給欽差大臣關防,馳驛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該省水師兼歸節制。”

    林則徐拜受了這樣的特別使命,激動得渾身顫抖。

    所謂欽差大臣,是根據皇帝的特別派遣、就某一任務而委以全權的大臣。關防就是公印,蓋有這種關防大印的文件也稱為關防。這種文件具有絕對的權威。

    林則徐受委任對禁止鴉片採取一切措施,並被授予廣東海軍的指揮權。

    “朕希望把夷商運來的鴉片統統燒掉。鴉片是天理人情均不允許的怪物,燒燬這種到處流毒的鴉片,百世之後人們也不會指責的。”在這天的召見中,道光皇帝這麼説。

    “燒掉鴉片!”林則徐反覆琢磨着皇帝的話。

    3

    在受命為欽差大臣的第二天,林則徐又被皇帝召見。他坐的仍是肩輿。召見持續達三刻之久。

    在回來的途中,他去了軍機處。軍機處的事大多是機密,所以記敍它的書籍很少。梁章鉅有一部著作叫《樞垣記略》,這可能是唯一記敍它的書。前面已經説過,軍機大臣具有莫大的權力。因為他們要隨時回答皇帝的諮詢,所以在皇帝巡幸、謁陵、駐園的時候,都要跟在皇帝的身邊。軍機大臣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們的辦事處,因此在圓明園、頤和園、西苑門、興隆宗門等處都有稱作“軍機直廬”的地方。

    林則徐去軍機大臣那兒是為了領取關防大印。軍機大臣王鼎親手把大印交給了林則徐。王鼎十分偏袒林則徐,這時他的心情當然非常高興。

    在當時,單憑氣節而榮升到很高的地位是非常困難的,而王鼎這個人物卻排除了這些困難。這樣的人常會給那些小人帶來很多麻煩,但採取一些對付的辦法,也很容易駕馭。慣使陰謀詭計的穆彰阿經常被王鼎咬住,但他之所以沒有施展陷害王鼎的詭計,就是這個原因。

    把王鼎這個不懂策略、只會爭吵的傢伙擺在軍機大臣的位子上,反過來對他加以利用,能夠取得很好的效果。王鼎的“氣節”經常會成為一種障礙,而穆彰阿只是説:“得啦得啦”,睜一眼閉一眼不加理會。有王鼎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對於瞭解敵手的情況是十分重要的。王鼎已經老邁,而且愈來愈頑固。

    “你就放手幹吧!要狠狠地懲罰廣東那些夷人、漢奸!”他反覆地鼓勵林則徐。

    “則徐菲才,只是體會皇上的意圖,盡力為皇上效力。”林則徐對這位老前輩深深地低下頭。

    穆彰阿當然也在軍機處,他對任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雖然很不高興,但這種情況下也正表現了這個傢伙的為人。他表面上裝作和藹可親的樣子,落落大方地説道:“廣東那地方氣候很不好,您可要保重身體啊!”

    “謝謝您!”林則徐正面看着穆彰阿的臉,向他表示感謝。他們倆雖然很少碰面,但彼此之間可以説太瞭解了。

    “這次看來是叫你佔了上風,可是勝負還沒有定哩!”——穆彰阿的笑臉背後,隱藏着這樣的挑釁。

    從王鼎手中領來的“欽差大臣關防”,是一個很大的印章,用滿漢兩種文字各刻了六個字,是乾隆十六年刻制的。

    十七、十八日兩天,林則徐又被召見入宮。從十一日以來,連續八天被召見,每次都准許坐在氈墊上。

    十一月十六日領取關防的那天,正是陽曆一八三九年元旦。七天以後林則徐就離開了北京。在這期間他極其繁忙。首先是準備出發。從北京到廣東將是一次長達兩個月的旅程。在京的志同道合的好友幾乎每天都來拜訪林則徐。吳鍾世蒐集了各種情報,向他彙報。

    龔定庵也來到林則徐位於燒酒胡同的住所訪問。因為來客太多,無法細談,他又給林則徐寫了信。定庵文集中的《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就是當時寫的信。信中提出了各種建議:要求將吸食鴉片的人處以繯首誅(絞刑),將製造和販賣者處以刎脰誅(斬刑),士兵吸食者也要斬首;要重視以武力來斷絕鴉片,把夷人全部遷往澳門,只留下夷館一處,以便於互市;甚至要把僕役、左右親信都視為大敵,對他們嚴加註意。

    十一月二十三日(陽曆一月八日),林則徐焚香九拜,開啓了嚴封的關防大印。於是邁開了長達兩個月的旅程的第一步。

    欽差大臣一行人從正陽門出彰儀門,到長新店時,天色已經昏暗,他們仍繼續前進,抵達良鄉縣,住在東關外的卓秀書院。

    道光皇帝在任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的同時,向廣東當局發出了上諭。遞送上諭的折差(傳遞奏摺或上諭的官吏)在林則徐離京的五天前,就已經從北京動身,趲程奔往南方。上諭中説:

    近年來鴉片煙傳染日深,紋銀出洋消耗彌甚,屢經降旨,飭令該督等認真查辦。……昨經降旨,特派湖廣總督林則徐馳赴粵省,查辦海口事件;並頒給欽差大臣關防,令該省水師兼歸節制。林則徐到達粵後,自必遵旨竭力查辦,以清弊源。惟該省窯口(鴉片館)、快蟹(走私小艇)以及開設煙館,販賣吃食,種種弊竇,必應隨時隨地,淨絕根株。著鄧廷楨、怡良,振刷精神,仍照舊分別查辦,毋稍鬆懈,斷不可存觀望之見,尤不可存推諉之心。再鄧廷楨統轄兩省地方,事務殷繁。如專責以查辦鴉片,以及紋銀出洋,恐顧此失彼,不能專一心力,盡絕弊端。現派林則徐前往,專辦此事。……乘此可乘之機,力挽前此之失。總期積習永除,根株斷絕。想卿等必能體朕之心,為中國祛此一大患也。……

    林則徐臨出發時,給北京至廣州沿途各州縣的官吏發出了這樣的“傳牌”:

    ……本部堂奉旨馳驛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並無隨帶官員、供事書吏,惟頂馬一弁、跟丁六名、廚丁小夫共三名,俱系隨身行走,並無前站後站之人。如有借名影射,立即拿究。所坐大轎一乘,自僱轎伕十二名,所帶行李自僱大車二輛,轎車一輛,其夫價轎價,均已自行發給,足以敷其食用,不許在各驛站索取絲毫,該州縣亦不必另僱轎伕迎接。至不通車路及應行水路之處,亦皆隨地自僱船伕。本部堂系由外任出差,與部院大員稍異,且州縣驛站之累,皆已備知。……所有投宿公館,只用家常便飯,不必備辦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窩燒烤,以節靡費。此非客氣,切勿故違。……

    在當時,為了應酬大官們奢侈的巡遊,地方官衙往往疲於奔命。通知巡遊的“傳牌”等於是催促款待;那些稱作前站的先遣小官吏,一般都帶有預先檢查款待準備工作的任務。不僅如此,這些巡遊的大官兒們一方面領取出差費用,同時又無償地隨意徵用伕役。伕役們在各個驛宿依仗大官兒們的權勢,索取錢物。這些慣例所帶來的後果,最後都落到當地的貧民身上。

    林則徐的這種打破慣例的“傳牌”,從另一個方面説明了當時大官兒們巡遊時胡作非為的內情。

    4

    果然如“傳牌”中所宣佈的那樣,林則徐沒有帶書吏和幕客,儘量避免巡遊的派頭。不過,他有一件重要的東西必須要保護,那就是“欽差大臣關防”。正因為有了這顆大印,林則徐的命令才等於是聖旨。因此他悄悄地帶了保護大印的人。比如石田時之助就偽稱是轎伕,跟他同行。

    十一月二十四日住在涿州南關外。

    二十六日,直隸總督琦善派一個名叫周永泰的軍官到雄縣來迎接。直隸總督駐在天津,外國人逐漸稱直隸總督為天津總督。但這是鴉片戰爭三十年後的事。總督衙門在道光年間設在保定。

    琦善在當兩江總督的時候,林則徐曾任江蘇的按察使。琦善曾受他的同夥穆彰阿的委託,要求他的老部下林則徐慎重行事。

    林則徐簡短地回答他的老上司説:“我採取的措施,是為了國家。”

    林則徐離開後,琦善給他的盟友穆彰阿寫過這樣的信:……説服和軟化林則徐,看來是辦不到的。他説話很温和,但從他的態度來看,似乎已決心要幹到底。局面將會被他打亂。我感到我們將不得不來收拾他可能引起的麻煩。

    琦善的這種預感真猜中了。後來他擔任欽差大臣赴廣州,處理被認為是林則徐所引起的鴉片戰爭的善後工作。

    已進入舊曆臘月。十二月一日,林則徐會見在恩縣當知縣的舊友阮烜輝。這天風很大。十二月五日,大寒。河東河道總督栗毓美來訪,一起用餐,交談到很晚。

    一般的總督都有管轄的地方。此外,沒有管轄地方的是擔任運輸的“漕運總督”和擔任治水的“河道總督”。後者又分河南河道總督和河東河道總督。林則徐在擔任江蘇巡撫之前,曾經擔任過河東河道總督。所以栗毓美應是他的後任。

    上卷曾經説過河道官吏的舞弊。但這隻限於河南河道。河東方面因為有林則徐、栗毓美這樣優秀的官員,並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尤其是栗毓美,他這個人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治水,被人稱為“河臣之冠”。他在職期間,河堤從未潰決過。開創獨特的用磚修堤法的就是他。

    林則徐看到栗毓美面容憔悴,説道:“希望您保重身體。”

    “您也要保重。這次任務繁重,祝您身體健康。”

    林則徐到達廣東不久,就接到栗毓美去世的訃告。他是過於勞累而倒下的。以後河東河道不斷潰決。嚴禁鴉片的奏文中強調要“得人”。不僅鴉片問題是如此,治水問題也可以説是同樣。

    林則徐一行人從直隸省到安徽省的行程很快。到達江西省以後,經常因為下雨而耽誤行程。

    舊曆十二月二十一日,過江到達了中路灣。這裏恰好位於北京與廣州的中間,距兩個城市的距離都是二千七百華里,所以起名為“中路”。它坐落在安徽省與江西省的邊界上,緊靠着九江。

    二十二日,因風向不順,沒有開船。

    二十三日,從九江出發,經湖口,勉強抵達二郎洲。

    二十四日,風向轉西南,船行遲緩。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三天,天氣不好,無法開船。

    林則徐的心早已飛往廣州,對行程這樣遲緩,當然感到萬分焦急。他在九江曾經接到連維材這樣一封信:……英國只要抓住一個藉口,就會把強大的軍隊開進大清國。大清國的軍隊是抵禦不住的,起碼沿岸的要地將會被他們佔領。林則徐不時拿出這封信來看看,緊緊地咬着嘴唇。他的耳邊響起了龔定庵酒後説過的話:中國人如能斷絕鴉片,就算以拋棄滿洲人的王朝作為代價,也沒有什麼可惜的。定庵還説過這樣的話:滿洲人也好,英國人也好,對我們來説都同樣是異族。

    龔定庵雖是奇人,但他也不會傻到把這樣的想法留存於文字。關於他的排滿思想雖有種種的説法,但均來源於傳説。

    不知真偽如何,還傳説定庵曾説過這樣的話:與其把國家給予滿人,還不如割讓給西洋人。日本是非間人所著的《清季佚聞》中也引用過這句話,但不知其根據何在。

    連維材的信和龔定庵的話深深地刺激了林則徐。

    石田時之助凝神注視着林則徐。“他竟然動搖了。這可不是尋常的事。”石田心裏這麼想着,感到很有意思。看來林則徐可能要採取什麼大的行動了。

    石田為了忘卻在蘇州失蹤的清琴,期待着有什麼驚人的事件發生。他從林則徐表情微妙的變化中,嗅出了將會發生驚天動地事件的預兆。——這正是他所期待的。

    十二月二十八日,天氣暖和,船僅開到青山。二十九日,風大,無法開船。

    道光十八年除夕,這天早晨聽到雷聲。東北風,開船前進。到達南康府時,岸上送來了酒餚。雖然已經通過“傳牌”,禁止款待。但這天是除夕,破例接受了款待。午後再次響起雷聲,下起雨來。欽差大臣一行人的船隻停泊於吳城鎮,在這裏過了年。

    第二天是道光十九年元旦。清晨,船中擺設了香案,上面鋪着錦布,焚香叩拜。北風較大,但林則徐急於趕路,命令出發。

    正月初二到達南昌。南昌是江西省的省會,巡撫錢寶琛等文武高級官員上船請安。林則徐上岸答謝,當晚受巡撫邀請,住在南昌的官署,飲酒至深夜。5

    石田時之助是作為轎伕隨行的。他頭戴竹笠,腳穿草鞋,身着粗布衣服。

    林則徐住在南昌的江西巡撫官署時,船上由安徽省派來的兩名軍士守護着關防大印。裝在錦囊中的關防大印放置在沒有主人的欽差大臣的船艙中。兩名軍士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兩邊。看守關防大印的不只是這兩個人。林則徐悄悄帶來的石田時之助等三名會武藝的人,分別扮作廚師和轎伕,輪流擔任警衞。

    丟失關防大印,比日本陸軍被奪走團旗還要嚴重。要想給欽差大臣林則徐以致命的打擊,最簡便的就是盜走他的關防大印。林則徐深知自己樹敵眾多,因此帶來了石田等人。

    儘管是在旅途中,正月初二還是充滿着新年的氣氛,船上的人放鬆了警惕。

    船停泊在省會南昌滕王閣碼頭的長堤邊。林則徐新年准許當地的人來船上慰問,南昌當局也把豐盛的酒席送到了船上。

    送酒餚的人回去後,船上擺開了酒宴。過了不一會兒,又有三個女子送酒來説:“這是布政使老爺送的酒。”

    酒宴快要結束了,船上的人嬉皮笑臉地伸出酒杯,跟這些送酒的女子説:“請你們順便給我們斟斟酒吧。”

    女子中有一個三十五歲左右俊俏的半老徐娘。石田一見這女人,心中猛吃了一驚。這不是蘇州清琴家的侍女嗎!?這裏面一定有鬼!再一看,女人們正在給船上的每一個人斟酒。石田趕快鑽進放在船上的空轎子裏。

    兩個看守關防大印的軍士中,有一個好像已經喝了女人斟的酒。只聽另一個人説:“我值夜班,不喝酒。”

    “那麼,我去給你倒杯茶吧。”

    “茶!……好吧,那就領受你一杯茶吧。”

    石田揭開轎簾,朝外瞅了瞅。女人匆匆忙忙把茶端來了。她那慌慌張張的神情叫人感覺很不正常。

    值夜班的軍士喝了女人拿來的茶。“你慢慢地歇着吧。”女人這麼説着,站起身來,朝四周掃視了一遍,好像是看看有沒有什麼漏洞。

    女人們下船到岸上去了。“她們還會來的!”——石田深信。因為船上的人大半已經橫七豎八地倒下來,開始朦朧入睡了。值夜班的也在揉眼睛。不一會兒,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夢鄉。

    “果然是下了蒙汗藥!”這肯定是為盜取關防大印作準備,以便把欽差大臣搞下台。關防大印如果在這裏被人盜走,那可是一件有趣的事。從旁觀者石田來看,對有趣的事是十分歡迎的。不,不必等待對方再來,石田自己就可以把關防大印盜走。現在船上只有他一個人還清醒。

    “不過,林則徐到了廣東,還會發生更有趣的事哩!”石田走到兩個軍士呼呼大睡的地方,拿起裝在錦囊裏的關防大印,隱藏在船邊上。

    果然不出所料,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對男女。女的就是清琴的侍女、名叫美貞的半老徐娘。“沒問題了。”女的小聲跟男的這麼説。

    “好像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男的聲音也很小。不過,四周寂靜無聲,石田聽得很清楚。

    石田一動不動地伏在船邊,拔出“兩人奪”,屏住呼吸靜等着。

    “咱們上船去拿那個東西嗎?”男人的腳已經跨上了跳板,但還有點猶豫不定。“我不是説沒問題嗎!”女人焦急地在後面催促着。

    這時石田猛地跳起,刷地一下亮出白刃,大聲喝道:“對不起,還有點問題!”石田感到很痛快。湊巧碰到這樣的事情,這個世界還不是一點沒有意思!

    男的猛地一驚,踏了腳,險些掉進水中。女的嚇得不知怎麼辦好。

    “美貞!”石田叫着女子的名字説道,“這裏太暗,也許你看不清楚。我就是石時助。”石田左手高舉着裝有關防大印的錦囊説道:“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吧?不過,現在不能給你。你就老老實實地回去吧!”

    美貞扶着男子的肩膀,説:“失敗了,回吧!”男的覺得形勢不利,拔腿就跑了。

    石田衝着他們,大聲喊道:“見到清琴,替我告訴她,就説我對她毫無留戀。她大概是想耍弄我一下,我也是隨便應付應付。關於林則徐,重要的情況我一點也沒有説。”

    當兩個人消失在黑暗中之後,石田才把關防大印送回原處。

    天快亮時,值夜班的軍士中有一人從熟睡中醒來。他飛身撲向關防大印,證實關防大印平安無事,才放了心。接着他用腳踢着還在沉睡的同事,神氣活現地説:“喂!看你睡得像一頭死豬。關防大印要是被人盜了,看你怎麼辦!”

    6

    正月初三,北風狂吹,天氣寒冷。船上終日來客,不能出發。初四,西北風狂吼,雨中夾雪,不能出發。初五,終日暴風雪,天氣嚴寒,無法開船。

    在滯留南昌期間,林則徐會見了公羊學的泰斗包世臣,聽取了他的意見。另外,還和往常一樣,進行了“黑夜潛行”。

    江西省受鴉片的毒害也很嚴重。“氣氛不妙!”林則徐在街上邊走邊皺眉頭。不必去看鴉片館,只要看一看那些瘦骨嶙峋、面色青黃的人,就知道鴉片已經滲透到中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放任十年不管,國家必將滅亡!

    假定如連維材所説的那樣,英國一旦出兵,大清國不可能取勝。但是,現在必須要明確表示反對鴉片的決心。因此,即使王朝覆滅,也應當顯示中國人的正氣。有了這樣的正氣,才能開闢新的時代。現在如果像穆彰阿、琦善那樣,一味地怕,中國就會腐爛到骨髓,喪失迎接新時代的能力。要為反對鴉片而戰!——一定要把這樣的記錄留在歷史上。即使敗了,千秋正氣也會永存。

    正月初六,河岸上積雪一尺多厚,船沿和船篷上的雪都凍成了冰。林則徐命令剷掉冰雪開船出發。

    船溯贛江而上,不久就抵達十八灘的險惡地帶。此灘別名為“惶恐灘”。由此可以想象其地形的險惡。不過,林則徐的日記上只不過輕描淡寫地列舉了所經過的地名,並未記述怎樣歷經艱險。日記中引用了蘇東坡的詩句,對十八灘的地名作了考證,並説:“……按,今之灘名,志載多有參差。……”

    林則徐不滿足於學術界的主流——考證學,而走向經世濟民的公羊學。但他絕不是討厭考證。就連以公羊學派的驍將而聞名的龔定庵,也十分喜歡考證。考證似乎是中國知識分子天生的一種稟性。他們過於重視“記錄”。

    林則徐要把“反對鴉片”留存於歷史的心情,也是來源於中國人這種尊重記錄的精神。兩廣總督鄧廷楨最初傾向於弛禁鴉片,他的門生表示反對,認為這樣會“留惡名於青史”。由此也可聯想到中國知識分子如何重視歷史記錄。也許地名的變遷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記錄。

    正月十三日,過武溯灘、黃金灘、良口灘,住宿於土牆灘。廣東海關監督予厚庵派人從廣州來土牆灘迎接。

    正月十五日稱作上元,在中國是節日。因天陰沒有月色,在舟中設便宴,慰勞同行的人。第二天,廣州府、南海縣、番禺縣當局派官員來迎接。但立即打發他們回去了。

    十八日,因河淺,改乘小船。從南安府開始走陸路。

    十九日,越過江西與廣東交界的梅嶺關。顧名思義,這裏以梅花而著名。唐代的柳宗元(字子厚)受左遷時,在這裏曾經吟詩:“梅嶺寒煙藏翡翠。”元朝征討南宋的將軍伯顏也在這裏吟過詩:“擔頭不帶江南物,只插梅花一兩枝。”不過,林則徐從這裏經過時,梅花還沒有開放。

    終於進入了廣東省境內。過南雄關之後,乘船到達韶關。這裏的河已不是長江的支流,而是屬於直通廣州的珠江水系。下流稱為珠江,但這裏稱作湞水。一過韶關,河流改稱為北江,通過怪石林立的曲江,以及英德、清遠等沿岸的城市。船隻順流而下,河身越來越寬。所以最後的行程比以前要輕鬆得多。

    正月二十四日到達荔枝園。珠江的水在這裏已經摻進了海水。經仙管開往當時的鍊鐵工業城市佛山鎮。——船隻繼續向廣州進發。

    7

    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陽曆三月十日。林則徐乘坐的船,飄揚着“湖廣總督”、“兵部尚書”等字樣的鮮紅旗幟,到達廣州的天字碼頭。直到前一天為止,天氣一直陰霾。這一天天氣晴朗,耀眼的紅旗映着清澄的藍天。穿着盛裝的滿洲儀仗兵排列在道路的兩旁,在迎賓樂聲中,林則徐坐着八人抬的綠呢大轎,從碼頭來到接官亭。

    他一到接官亭,禮炮齊鳴。他是欽差大臣,所以要用最高的禮節,把他當作御使來迎接。接官亭的禮台上,面朝南放着一張桌子,桌子上罩着一塊作為皇帝象徵的黃布。林則徐坐在桌前,來迎接的高級官員全都跪伏在下面。

    放了九發皇禮炮,一直到“請聖安”禮完畢,欽差大臣受到了和皇帝同等的禮遇。

    兩廣總督鄧廷楨代表全體官員行了三跪九叩禮之後,奏道:“臣鄧廷楨恭請聖安!”然後抬起頭來。

    林則徐答了禮。但他已看不清老前輩鄧廷楨的面孔,他的眼睛被淚水矇住了,擺在黃布桌上的關防大印也好像在搖晃。

    四周散發出一種南方特有的氣味。那大概是接官亭裏的相思樹散發出的氣味吧。林則徐是在南方長大的,打小時候他就十分熟悉相思樹、榕樹的氣味。

    台子下面還有廣東巡撫怡良、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和廣東海關監督予厚庵。他們曾在江蘇省當過布政使、江南提督和税吏長,輔佐過林則徐。

    廣州將軍德克金布、副都統左翼公爵奕湘、右翼英隆等滿族駐軍的首腦也站列在那裏。綠旗營(漢人部隊)的將軍中有韓肇慶,他的補服上繡着象徵二品武官的獅子圖樣。他因“嚴禁鴉片”有功,已被提升為總兵。還有廣州知府餘保純。他是江蘇常州人,字冰懷,早年在家鄉以地方士紳的身份,用捐款等方式協助政府,受到巡撫林則徐的表揚。就是他巧妙地壓下了花園事件。

    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林則徐不由得感慨起來:我將把這些人帶到哪裏去呢?一旦打仗,擔當軍職的關天培必然要身臨前線。要是打了敗仗,許多人將受到處分。我自己已經橫下了一條心,可是還要連累這些忠厚的老人啊!

    正式的儀式一結束,林則徐一下子被熟人圍了起來。“少穆(林則徐的字),行轅決定在越華書院。”鄧廷楨眯着眼睛這麼説。他比林則徐年長十歲。

    在赴任途中,林則徐曾多次派捷足(信使)與廣東當局聯繫。當時他就轉告了自己的要求,希望行轅儘可能在離夷館不遠處。越華書院最合適。

    林則徐把手搭在關天培的肩上説道:“軍門,看到你很精神,我十分高興。”

    “少穆,你來得太好了!”關天培的話叫人感到粗魯、生硬。他比任何人都焦急地等待着林則徐的到來,可是他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把這種喜悦的心情表達出來。他説:“不,不能叫你少穆,應當稱呼欽差大人。……總而言之,我一直在等待着,你來了,一定會做點什麼事情。”

    “那當然。我是打算做點什麼事情才來的。”林則徐使勁地搖了搖對方的肩膀,這麼回答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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