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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人類悠久的歷史上,許多次都表明才幹是需要的合法女兒。

    就這樣,將軍再次回到了圖爾瓦科,並住在了同一幢房子裏。這幢房子裏的房間是陰暗的,有着圓月形的拱門,與人體一般大的落地窗户朝向碎石鋪地的廣場,這幢房子還擁有一個通修道院的院子。在這個院子裏,他曾看到過新格拉納達的大主教和總督堂?安東尼奧?卡瓦列羅貢戈拉的幽靈,月夜裏,這個幽靈在柑桔樹下散步,以減輕自己對多次過錯和難以償還的債務的歉疚。同海岸邊那通常炎熱而潮濕的氣候相反,由於圖爾瓦科海拔高,它的氣候涼爽而有益於健康。小河旁生長着根深葉茂的大月桂樹,士兵們時常喜歡習躺在那兒睡午覺。

    他們是在兩天之前從新巴蘭卡到達圖爾瓦科的,那是他們盼望己久的水上旅行的最後一站。他們不得不湊合着睡在蘆葦泥巴牆的棚屋裏,裏面堆滿一袋袋稻穀和生皮子等物,因為當地既沒有為他們預備房間,也沒有準備好他們預定的騾子.將軍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渾身疼痛,一到圖爾瓦科就很想睡覺.但是卻毫無睏意。

    船上的東西還沒有卸完,將軍到達的消息便早已傳到離那兒僅有30多公里的卡塔赫納了。駐軍司令兼地方財政事務長官馬里亞諾?蒙蒂利亞將軍在卡塔赫納己經籌備完畢第二天的民眾歡迎會。但是將軍不願意過早地參加歡慶活動。對於那些冒着討厭的毛毛細雨在大道上等着他的人,他只是象對待老朋友似地熱情也打着招呼。隨即便坦誠地要求他們離開,讓他一個人待著。

    實際上,他的情緒比表面看到的還要壞得多,只是他竭力掩飾罷了。就連他的隨從人員,都注意到他的日益惡化的心態,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已力不從心,身不由己。皮膚由淡綠色變成了蠟黃色。他一直在發燒,頭痛也老是在折磨着他。牧師主動提出為他請個醫生,但他堅決反對:“如果我按那些醫生説的去做,我早已入土多年了。”他原來準備到達圖爾瓦科後第二天便趕到卡塔赫納去,但上午他得到消息説、港口上沒有一條船去歐洲,最後一班郵船也沒有為他帶來護照。這樣,他便決定留下來休息三天。他的副官們都對這一決定表示歡迎,因為這不僅對將軍的身體有利,而且也因為悄悄傳來的有關委內端拉時局的消息估計對他的精神也不會有好的影響。

    但是,將軍無法阻止市民們繼續然放鞭炮並直到他們把爆竹放完,也無法阻止一個管樂隊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安下營地進行演奏,而且往往吹奏到深夜方散。人們還從鄰近的馬里亞巴哈沼澤地為他請來了一個由黑人男女組成的滑稽劇團,演員們個個身着十六世紀歐洲宮廷侍從的服飾,戲謔地用非洲藝術表演西班牙的沙龍舞。將軍上一次採訪時,看了這個劇團的節目,很是喜歡,曾讓來演出了好幾次,所以這次又把它請來了,然而現在他卻不屑一顧。“把這幫鬧哄哄的人帶得遠遠的。”他説。

    卡瓦耶羅——貢戈拉總督建造了這幢房子,並在這裏住了大約三年,但是將軍卻把自己的心慌意亂,神志恍惚歸結為各個房間裏鬧鬼所致。將軍不願再去他上次住過的房間,因為在他的記憶中,那是一個充滿惡夢的房間,每天晚上他入睡之後,都夢見有個頭髮光亮的女人往他的脖子上系一條紅帶子,直到把他驚醒。他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反覆做着惡夢,一直折騰到黎明。所以,這次他讓人在大廳的鐵環上掛起吊牀,睡了一會兒,沒有做夢。大雨滂沱,一羣孩子站在臨街的窗下,探着頭看他睡覺,其中一個悄聲説:“是玻利瓦爾,玻利瓦爾。”將軍被吵醒了,但他仍在發燒,他在朦朧中尋找着那個孩子,孩子問他:“你喜歡我嗎?”

    將軍以顫抖的微笑向他做了肯定的答覆,但接着便吩咐把一直在周圍覓食的母雞趕走,讓孩子們退下,把窗户關上。他又重新睡着了。當他再次醒來的時侯,天依舊落着雨,何塞?帕拉西奧斯正準備在吊牀上支蚊帳。

    “我夢見一個街上的孩子探進窗户,向我提了些奇怪的問題。”

    將軍對他説。

    將軍答應喝一杯湯藥,這是他24小時以來第一次吃藥,但是沒有喝完,他復又躺在吊牀上,渾身感到軟弱無力。他長時間地陷入沉思,眼睛則盯着掛在房樑上的一列蝙蝠。最後,他嘆了口氣道:“我們看來要討着飯走進墳墓了。”

    一路上,所遇到的老軍官和普通士兵們都向將軍講述了自己的不幸,將軍聽完馬上慷慨解囊,到了圖爾瓦科之後,他的旅費只剩下了四分之一。他還要看一看省政府有限的錢庫裏是否有現成的錢支付他的匯票,或者至少可以同投機商打打交道。如果他打算馬上在歐洲定居,英國可以免費提供方便,因為他為英國帶來過許多好處。“英國人是暮歡我的。”他常常這麼説。為了能象昔日那樣體面地維持生活,保住他起碼的僕人和隨從人員,他一直懷着賣掉阿羅瓦銅礦的幻想。話雖這麼説,可如果他真的馬上要去,他和他隨從人員的船票和途中的費用是馬上急需解決的問題,然而他手頭尚剩的那點錢根本無法想象來辦這樣的事。此時他最需要的莫過於停止想入非非,可是他做不到。儘管由於發燒和頭疼他的眼睛已不聽使喚,在沒有蝙蝠的地方,看到了蝙蝠,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驅趕掉影響他感官的睏意,一口氣向費爾南多口授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蘇克雷元帥的,他衷心地感謝他的道別。在這封信中,他隻字未提及他的病情.儘管在象那天下午的情況下他本應該説説病情的,而且他也很需要別人的同情。二封信是寫給卡塔赫納省長堂?胡安?德迪奧斯阿馬多爾的。

    他再三要求阿馬多爾先生令省金庫支付他8000比索的匯票。

    “我窮得叮噹響。出國需要這筆錢。”他對他説。這一請求還真有效,不到四天工夫,他便得到了同意的回答,於是,費爾南多到卡塔赫納取了這筆款.第三封信是寫給哥倫比亞駐倫敦公使,詩人何塞?費爾南德斯?馬德里的。他要求他支付一筆他匯到羅伯特?威爾遜名下的款子和一筆償還英國技師何塞?蘭卡斯特爾的錢。他為了在加拉加斯建立他的新奇的相互教育制度欠下後者20000比索。“這有關我的名譽。”他對他説。他相信,到那時,他的老官司該已經打完,銅礦該己賣掉。然而,他的努力毫無結果,當信到達倫敦時,公使費爾南德斯?馬德里已經過世。

    何塞?帕拉西奧斯悄悄地向軍官們打了個手勢,叫他們在室內走廊裏玩牌時不要吵鬧,但是他們照舊爭吵,只是聲音小了一些,直到附近教堂的鐘打過十一點,他們才稍停下來。稍後,公共娛樂活動的風笛和大鼓也不響了,遠處的海風把下午大雨後重新積聚起來的團團烏雲颳得一乾二淨,長滿柑桔樹的院子裏頓時月光溶溶。

    何塞?帕拉西奧斯對將軍照顧得無微不至。黃昏以後,將軍一直在吊牀上燒得説胡話。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熬好了慣常的湯藥,又給他用了灌腸劑,而後便等待着有個更權威的人士來建議將軍請個醫生,然而沒有人這樣做。一直到黎明,將軍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小時。

    那一天,馬里亞諾?蒙蒂利亞將軍帶着將軍在卡塔赫納的契友去拜訪將軍。這些朋友中有人人皆知的玻利瓦爾派的三個胡安,即,胡安?加西亞?德爾里奧,胡安?德弗朗西斯科?馬丁和胡安?德迪奧斯?阿馬多爾。三個人都為那個在吊牀上痛苦不堪掙扎着企圖爬起來的人驚呆了。將軍甚至沒有氣力和大家一一擁抱。來訪者曾在阿德米拉布萊代表大會上見到過將軍——他是此次代表大會的代表——,他們簡直不能相信在那麼短短的時間內他的身體居然虛弱到這等地步。他的骨頭透過皮膚看得清清楚楚,目光無法集中。他大概意識到自己呼出的氣體既熱又臭,因而説話時總是和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且幾乎側過臉去。但是,給客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身體明顯地抽縮了,甚至蒙蒂利亞將軍在擁抱他時,似乎感到他的個頭只到自己的腰部。

    他的體重只有88磅,到去世,肯定還要降10磅。他的正式身高為165米,但醫療卡片上的高度和軍事卡片上的記錄並不相符。有朝一日到解剖台上時,他的身子還會縮短四釐米。他的腳在身上變得跟手掌一般大小,看來也是抽縮了。何塞?帕拉西奧斯已經發現,他的褲子幾乎可以提到胸部,而襯衣則必須把袖口挽起來。將軍注意到了來訪者悦異的目光,他只好承認他一直穿在腳上的法國型35號靴子自一月以來已顯得大了。即使在最棘手的場合,蒙蒂利亞將軍都以機敏伶俐,才華橫溢著稱。可此時他終於也不得不傷感地説道:“閣下,最重要的是您可別在精神上萎縮下去。”

    像往常一樣,蒙蒂利亞將軍説完俏皮話後自己先縱聲大笑起來,而將軍則對這位老朋友報之以微微一笑,而後把話岔開。天氣已經轉好,在室外交談很舒服,但將軍仍舊喜歡在他下榻的大廳裏坐在吊牀上接待客人。

    談話的主題還是國家形勢。卡塔赫納的玻利瓦爾主義者拒絕承認新憲法和新選出的統治者,理由是支持桑坦德的學生們對議會施加了不能容忍的壓力。相反,忠於將軍的軍人卻遵照他的命令採取了袖手旁觀的態度,支持將軍的農村教士階層沒有機會發動起來,忠於將軍事業的卡納赫納一支城防軍的司令官弗朗西斯科?卡蒙娜將軍,險些發動了一場起義,至今仍枕戈待旦。將軍要求蒙蒂利亞將軍為他把卡蒙娜召來,以便進行安撫工作。然後,他的眼睛直視着,在大家面前對新政府做了一個坦率的概括:“莫斯克拉是個笨蛋,凱塞多是個趨炎附勢之人,兩個人都被聖巴託洛梅的孩子們嚇得喪魂落魄。”

    按照加勒比的行話,他的意思是説,總統能力很弱,副總統是個看風使舵,甚至可以隨便改變政黨信仰的機會主義者。將軍還以正處失意時期心酸而複雜的語氣説,他們每個人都可能同大主教情同手足。相反,他覺得新憲法比預料的要好,因為在當時所處的歷史時期,危險並非是選舉的失敗,而是桑坦德通過從巴黎來信挑動的內戰。新當選的總統在波巴揚發出種種呼籲,號召人們遵守秩序和維護團結,但是他還沒有表態是否接受總統職位。

    “他正在盼望凱塞多幹見不得人的勾當。”將軍説。

    “莫斯克拉大概已到了聖菲,”蒙蒂利亞説“他星期一就離開了波巴揚。”

    將軍不知道這件事,但他並不感到驚奇。“等着瞧吧,等到他不得不幹事的時候,就會變得象個出氣的皮球。”他説,“這傢伙連在政府裏看門都不夠格。”他沉思良久,臉上露出深深悲哀的表情。

    “很遺憾,”他説,“真正的偉大蘇克雷。”

    “他是最有資格的將軍。”德?弗朗西斯科説道,並微微一笑。

    儘管將軍千方百計不讓把他説的話漏出去,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傳遍了全國。

    “這是烏達內塔天才的名言。”蒙蒂利亞開玩笑道。

    將軍沒有注意別人的插話,而是以玩笑多於認真的口氣打算了解一下當地政治的內幕。但是,蒙蒂利亞又突然以自己剛剛沖淡了的嚴肅氣氛説道:“請原諒,閣下,您比誰都更清楚我對蘇克雷大元帥的仰慕,但真正的偉人不是他。”接着,他以演員般的姿態加重語氣結束了他的話:“真正的偉人是您。”

    將軍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已不復存在。”接着,他又説了下去,講述了他要求蘇克雷元帥接受哥倫比亞總統職務是如何被拒絕的。他完全有能力把我們從無政府狀態中拯救出來,”他説“但是他被美人魚的歌聲迷住了”加西亞?德爾里奧認為,蘇克雷之所以不接受總統職務,是因為他半點兒也不具備掌握政權的才幹。可將軍認為他如果擔任總統並沒有任何不可逾越的障礙。“在人類悠久的歷史上,許多次都表明才幹是需要的合法女兒。”他説。無論如何,這都是為時已晚的留戀和懷念之情,因為將軍和別人一樣明白,當時共和國最能幹的將軍已屬於另外的軍隊,而不屬於他的瞬間即逝的軍隊。

    “偉大的才幹存在於愛情力量之中,”將軍説,隨即又對這句俏皮話作了補充:“這是蘇克雷自己説的。”

    正當將軍在圖爾瓦科回憶蘇克雷元帥的時候,這位大元帥卻離開了聖菲踏上了去基多的旅程。他垂頭喪氣,孤獨一人,然而他正值青春年華,身強力壯,正處於榮譽的顛峯時期。在離開聖菲的前夕,他作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悄悄地去看望一位住在埃及區的著名女巫,這位女巫曾在他的戰爭生涯中多次指點過他。此次女巫從巫牌上看出,即使在那暴風雨的時期,元帥去基多最順利的道路仍舊是海路。但這位阿亞庫喬的大元帥心情急迫,覺得走海路實在太慢,於是便不顧女巫的鄭重判斷,甘願冒風險去走旱路。

    “這樣,我們就無事可幹了。”將軍説,“我們真糟透了,我們最好的政府乃是最壞的政府。”

    他了解他當地的支持者。在解放戰爭中,他們都是大名鼎鼎、功勳卓著的先驅。但是,在無足輕重的政治問題上,他們卻耍盡花招,以小商人般的狡猾追名逐利。甚至居然和蒙蒂利亞結成聯盟來反對他。象對許多其他人一樣。他不把他們弄得暈頭轉向決不罷休。因此他要求他們支持現政府,即使犧牲他個人利益也在所不借象每次一樣。他的理由透出一種先知的氣息。他現在要求人們予以支持的政府,將桑坦德召回來。桑坦德則將載譽而歸,並將把將軍殘存的夢想掃蕩以盡。就是説,他多年征戰和付出巨大犧牲所建立的統一的大祖國將分崩離析、毀於一旦,各個政黨將四分五裂,他的名字將遭萬人唾罵,他的事業將以被歪曲了的形象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裏。但是,在那一時刻,只要至少能避免一次新的流血事件,這一切他已全然不放在心上。“起義如大海的浪濤,總是一股浪取代另一股浪。”他説,“因此我從不喜歡搞這樣的事。”面對來訪者的驚訝神色,他最後又説道,“事情到何種地步了,這幾天我甚至為我們為反對西班牙的義舉感到悲哀。”

    蒙蒂利亞將軍和他的朋友們都感到了那是一切的終局了。告別之前,他們接受了一枚他贈送的帶有他的頭像的金質獎章。他們不能不想到.那是他的最後一次禮品。在他們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加西亞?德爾里奧低聲説:“他的臉色象死人的一樣難看。”

    這句話被室內的回聲一遍遍地震盪着,整夜都在困擾着將軍。

    但是,第二天弗朗西斯科?卡蒙納將軍竟然看到他神采奕奕,不免大為驚詫。他看到他坐在散發着柑桔花香的院子裏的吊牀上,那張吊牀是附近一個叫聖哈辛托的鎮子上的居民為他做的,上邊用絲線繡着他的名字。何塞?帕拉西奧斯把它掛在了柑桔樹中間。將軍剛剛洗完澡。頭髮向後支稜着,身穿藍呢子制服,役有套襯衫,看上去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氣。他一邊在吊牀上慢慢地搖着,一邊向他的侄子費爾南多怒氣衝衝地口授一封寫給總統凱塞多的信,卡蒙納將軍覺得他不象別人説的那樣行將就木,也許這是因為他正處於他那有名的怒火中燒之際的緣故。

    不管在什麼地方,卡蒙納都是個十分顯眼的人物,要想不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將軍掃了他一眼卻似乎什麼都沒看見,而是繼續口授譴責,詆譭者的背信棄義的一句話。直到快把信口授完的時候,他才向那個站在他吊牀前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他的人轉過身去,連招呼都也沒有打就問道“您也認為我在發動一次叛亂嗎?

    卡蒙納將軍由於受到了冷遇,也有點出言不遜地反問道:“您這是從哪兒推測出來的,我的將軍?”

    “就是從這些地方推測來的。”他説。

    他把一些剛從聖菲的郵差那兒收到的剪報遞給卡蒙納將軍。剪報上指責他又一次秘密地發動榴彈兵叛亂,以便反對議會的決定,從而讓他重新掌權。“無恥的謊言,”他説,“我在這兒不遺餘力地倡導團結,這些愚蠢的傢伙卻指責我是陰謀家。”卡蒙納將軍讀過剪報之後大失所望。

    “我原來不僅確信您在組織起義,而且為此感到十分高興。”

    他説。

    “這我能想像得到。,將軍説。

    他臉上並未露出不悦之色,而是要求卡蒙納將軍等他把信口授完。在這封信裏,他再次要求正式批准他出國。就象他剛才讀剪報時勃然大怒一樣,口授完信件之後,立刻又恢復了平靜。他沒有靠別人攙扶,自己從吊牀上下來,挎着卡蒙納將軍的胳膊把他拉到池塘邊去散步。

    連續三天陰雨之後,陽光象金粉一樣透過柑桔樹的茂密枝葉的縫隙直射下來,小鳥在桔花中間歡快地啁啾着。將軍朝那些鳥兒凝望了片刻,深深動了感情,幾乎是感慨地説:“幸好,它們還在歌唱。”然後,他滔滔不絕地給卡蒙納將軍講解了為什麼安得列斯羣島的鳥兒4月比6月叫得動聽。隨後,他便轉入正題。不到十分鐘,他便説服了卡蒙納將軍無條件地尊重新政府的權威。説完之後,他把這位將軍送到門口,自己回到卧室親手去給曼努埃拉薩恩斯寫信。她仍在埋怨政府設下重重障礙阻止她跟他通信。

    午餐時,將軍僅僅吃了一盤費爾南達,巴里加為他送到卧室來的青玉米粥。當時他還在寫信。睡午覺的時候,他要求費爾南多為他接着讀一本前一天晚上開始讀的中國植物學。稍後,何塞?帕拉西奧斯到卧室來送供洗熱水澡用的牛至草水,看到費爾南多坐在椅子上把書攤在大腿上睡着了。將軍躺在吊牀上還沒有入睡,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不讓何塞?帕拉西奧斯出聲。這是兩個星期來他第一次沒有發燒。

    就這樣,隨着信件來來往往,時間在悄悄地流逝着,將軍在圖爾瓦科一呆就是29天。他曾兩度到過圖爾瓦科,但實際上,他真正看出當地天氣的醫療效能那是在三年前他第二次到達這裏的時候。當時他是從加拉加斯回聖菲阻止桑坦德的分裂計劃路經此地。他原來打算在這兒住兩個夜晚,但看到鎮上的氣候對他是如此的適宜,結果住了10天才離開。那些天,天天舉行紀念美洲獨立的歡慶活動。最後還舉行了一次熱鬧非凡的鬥牛比賽,不過用的是小公牛,沒有讓氣粗的大公牛出場。將軍本來一向厭惡鬥牛,可這次卻親自下場和一頭小公牛較量了一番,結果小公牛把他手上的斗篷頂走了,把觀眾台上的人們嚇得驚叫了起來。現在是他第三次來到圖爾瓦科,其可悲的命運已經成為定局。隨着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事情也越來越清楚,這使他很為惱火。悽風苦雨沒完沒了。對於他來説,延續生命只不過是等待遭受到新的挫折的消息到來。一天晚上,他沒有絲毫睏意,而且頭腦清醒,何塞?帕拉西奧斯聽到他在吊牀上感慨地説“天曉得蘇克雷到哪兒去了!”

    蒙蒂利亞將軍又來過兩次,看到他比第一次見面時好了許多。他甚至覺得將軍恢復了昔日的活力,特別從他對卡塔赫納尚末履行上次會見時所作的投票擁護憲法和承認新政府的承諾。而一再向他表示不滿這一點來看,更是如此。蒙蒂利亞將軍只好臨時編出理由説,他們正在等候消息,首先想知道華金?莫斯克拉是否接受總統職務。“如果提前把事情辦了那就更好。”將軍説。

    蒙蒂利亞再來看他的時候,將軍則更為堅決地要求他這樣做。他從小就瞭解蒙蒂利亞,他知道他所説的別人不同意實際上是他自己在抵制。將軍同蒙蒂利亞不僅有着階級和職業的友情,而且終生都在一起同甘共苦。有一個時期,他們的關係變冷淡了,甚至到了互不理睬的地步,因為蒙蒂利亞在對莫里略作戰的一次最危險的關頭使將軍在蒙波斯處於孤軍無援的境地。將軍指責他是士氣的消溶劑,是一切災難的罪魁禍首。蒙蒂利亞的反應是如此澈烈,以致提出要跟他決鬥。但是,儘管有這種私人的恩怨,他仍舊留下來為獨立戰爭效力。

    蒙蒂利亞曾在馬德里軍事學校讀過數學和哲學。在委內瑞拉獲得解放的消息傳到他的耳朵之前,他一直是國王堂?費爾南多七世的侍從官。他曾在墨西哥積極謀反,在庫拉索島巧妙地走私大量的武器。17歲在戰鬥中負傷之後,他仍然南征北戰,驍勇無比。1821年,他趕走了從里奧阿查到巴拿馬沿海地區的所有西班牙人。他擊敗了一支人數比他多、裝備比他精良的軍隊,佔領了卡塔赫納。那時,他主動高姿態地要求跟將軍和解。他寄給了將軍一把卡塔赫納城的金鑰匙。作為報償,將軍提升他為旅長.並命令他負責沿海地區政府。他不是一個受人喜歡的執政者,儘管他常常以幽默來緩和他的過火行為。他擁有卡塔赫納城最豪華的住宅。他的“活水”莊園是全省最受別人羨慕的莊園之一。人們在牆上寫出標語,質問他從哪兒弄到錢買了那樣的房舍和田產。但是,在八年艱難而孤獨的執政之後,他仍舊呆在那個位置上,而鉅變成了一個狡猾的,別人無法反對的政治家。

    將軍每次提出要求,都被蒙蒂利亞用種種理由拒絕。儘管如此,有一次蒙蒂利亞還是毫不掩飾地説了真話:卡塔赫納的玻利瓦爾派決心不去宣誓效忠一個妥協的憲法,也不去承認一個軟弱無能的政府,這個政府不是建立在大家思想統一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分歧的基礎上。這是典型的地方政治的政府,此類政府的分歧,曾經多次導致歷史的大悲劇。“如果閣下,您這位最大的自由派,把我們交給那些搶去自由派的名稱和權利,以便摧毀它的事業的人,任他們任意摧布的話,那麼,卡塔赫納的玻利瓦爾派們的作法並非沒有道理。”蒙蒂利亞説。這樣,唯一的諒解方案便是將軍留在國內,以阻止國家的分裂。

    “那好,既然如此,那就請您告訴卡蒙納再來一次,我們説服他去造反。”將軍以他特有的譏諷反駁道。“這要比卡塔赫納人魯莽地排起的內戰流血要少。”

    但是,在送走蒙蒂利亞之前,他已經平靜下來。他要求把他的支持者的頭頭們送到圖爾瓦科,以便討論和解決分歧。正當他等待這些人到來的時候,卡雷尼奧將軍給他帶來了一條傳聞,説是華金?莫斯克拉已經接任了總統職務。聽了這話,將軍在前額上拍了一下。

    “瞎扯xx巴蛋!”他喊道。“即使把我活活弄死.我也不相信!”

    當天下午,蒙蒂利亞將軍便冒着瓢潑大雨到外邊去打聽,以便證實那條消息。當時不僅下着大雨,還颳着狂風,大樹被連根拔起,半個鎮子被破壞,家家户户的畜欄被毀壞,淹死的家畜被沖走。但這場雨水也抵消了那個壞消息的衝擊力。那些被空虛無聊的生活折磨得不耐煩的隨從人員,由於他們的努力,避免了雨水可能造成的更嚴重的災害。蒙蒂利亞披上一件軍用雨衣,親自指揮搶險工作。將軍裹着一條睡毯坐在窗前的搖椅上,目光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一邊平靜地呼吸着,一邊凝望着在風雨的呼嘯中混濁的急流把破磚爛瓦、殘渣廢物沖走的情景。加勒比地區的那種狂風暴雨,他從小已司空見慣。儘管如此,當士兵們急急忙忙地收拾院子裏的東西時,他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説,他從不記得見到過如此嚴重的天災。當暴風雨終於停下來的時候,蒙蒂利亞甩着泥水走進了大廳,褲子一直濕到了膝蓋。將軍依舊沉思着,一動也沒有動。

    “好啦,蒙蒂利亞,”他説道,“這就是説,莫斯克拉當上了總統,可卡塔赫納卻堅持不承認他。”

    蒙蒂利亞並沒有被那場暴風雨亂了方寸,他回答道:“如果閣下您留在卡塔赫納.那事情就將好辦得多了。”

    “那樣可能會有被人説成我插手干預的危險。説真話,我可不想在任何事情上扮演主角。”他説,“而且,在這件事沒有得到解決之前,我決不離開這兒。”

    那天晚上他給莫斯克拉將軍寫了一封和解的信。“我剛剛不無驚訝地知道.您接受了國家總統的職位。對此我為國家高興,也為我自己高興。”他對他説,“但是我現在為您感到遺撼,將來也永遠為您感到遺憾。”他在信的最後又加了一句帶有諷刺意味的附言:“由於護照沒有到,我還沒有走。但護照一到,我馬上就走。”

    星期日那天,不列顛軍團的傑出人物丹尼爾?弗洛倫西奧,奧利裏將軍趕到圖爾瓦科加入了將軍的隨從隊伍。他一直是將軍的懂兩國語言的副官和書記官。蒙蒂利亞將軍高興異常地從卡塔赫納陪他到達這兒,兩個人跟將軍在桔樹下度過了朋友之間的一個愉快的下午。關於奧利裏履行的軍務方而的事,將軍同他談了許久,然後他話鋒一轉.又端出了他慣常的口頭禪:“那兒在談論些什麼呢?”

    “他們説您出國的話不是真的。”奧利裏説。

    “啊哈,”將軍説道,“怎麼會有這種説法?”

    “因為曼努埃裏塔留了下來。”

    將軍以令人瞠目的坦誠反駁道:“可是她每次都留下來的呀!”

    奧利亞是曼努埃拉?薩恩斯的密友,他知道將軍講的是事實。的確,曼努埃拉每次都留下來,但那不是出於她的意願,而是將軍總是找個理由讓她服從,其目的是為了不費勁地擺脱規規矩矩的愛情的束縛。“我決不再去愛別的什麼女人。”有一次他對何塞?帕拉西奧斯推心置腹地説,他從未向任何其他人吐露過這一類的內心秘密。“愛上一個女人就等於一個人同時有兩個靈魂。”曼努埃拉已經鐵了心,甚至連自己的自尊都不顧了,然而,她越是想讓將軍服服貼貼,將軍越是想擺脱她的束縛。將軍總是在迴避她。在基多,在與她剛度過兩個星期的恣意放縱的恩愛生活後,他就不得不到瓜亞基爾會見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解放者何塞?聖馬丁將軍。而她則困惑不解地自問,那種把做好的晚餐吃了一半就匆匆丟下走路的人,這算什麼情夫?他答應不管走到什麼地方都會給她寫信,他發誓賭咒向她表露忠心,説愛她勝過愛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他的確給她寫了信,有時還是親筆信,但都沒有寄出。在此期間,他同加拉伊科阿地區母系氏族社會中的五個形影不離的女人同時保持着情愛關係.而他自已卻永遠也都弄不清他選中的究竟是她們當中的哪一個:是56歲的祖母還是38歲的女兒,或者是正當豆蔻年華的三個孫女。在瓜亞基爾的使命完成之後,他便離開了那些女人。臨行時,自然又是一番海誓山盟,表示對她們的愛情忠貞不渝,並答應很快便會回來。但一回到基多,他便又如膠似漆地投入了曼努埃拉?薩恩斯那流沙般的懷抱。

    第二年年初,在解放秘魯的戰爭中,他又沒有帶上曼努埃拉。那場戰爭是為實現他的理想而進行的最後努力。曼努埃拉等了四個月,當剛剛有信來的時候,她立即登船去了利馬。那些信有些是將軍親筆所寫,有些是將軍的私人秘書胡安?何塞?桑塔納根據將軍授意代寫。她在拉馬格達萊納鄉間別墅的那座尋歡作樂的邸宅裏找到了他。當時他享有議會賦於他的至高無上的權力,被新共和國京城的漂亮而放蕩的女人包圍着。總統府內是如此的烏煙瘴氣,以致一個長矛騎兵上校不得不在深更半夜搬了家,因為從那些卧室裏傳來的作愛的呻吟聲使他難以入睡。但是,曼努埃拉對當地的一切非常瞭解。她生在基多,是當地一個富有女莊園主和一個有婦之夫的私生女。18歲時,她從就讀的修道院的窗户裏逃出來,跟西班牙軍隊的一個軍官私奔。儘管如此,兩年之後,她戴着象徵處女的柑桔花在利馬跟詹姆斯?索恩結了婚。索恩是一位和氣而討人喜歡的醫生,比她的年齡大一倍。因此,當她回到秘魯刻意追求她生活中的愛情時,不需要向任何人請教便在那種亂糟糟的環境中紮下根來。

    在這些情愛的戰爭中,奧利裏是將軍最好的副官。曼努埃拉不常住在馬格達萊納別墅裏,但在她願意的時候,可以以軍人的身份隨時從大門出入。她聰明機靈,舉止優雅迷人,生就一副好強性格。辦事很有能力,且能經受住任何考驗。她跟丈夫學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她的法語講得也還能讓人聽得懂。她能象見習修女一般裝模作樣彈奏撥絃古鋼琴。她的字跡潦草難以辨認,句法晦澀難懂,而對自己書寫上那些離奇的錯誤,她幾乎笑得要死。將軍為了讓她呆在自己身邊,任命她為檔案保管員,這樣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尋歡作愛.儘管將軍自己有一股象亞馬遜地區動物似的慾火,但曼努埃拉每次都以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他,使他得到了滿足。

    雖然如此,當將軍對仍處在西班牙人控制下的那片難以攻克的秘魯土地發動進攻時,曼努埃拉沒有能夠使他把她作為參謀人員編進他的參謀部。在沒有得到將軍同意的情況下,她帶着第一夫人的箱子、檔案櫃,以女奴般的殷勤和奉承,夾雜在哥倫比亞後衞部隊中間追隨着他。由於她懂當地語言,軍人們都很尊敬她。她騎着一匹母騾子,在安第斯山令人頭暈目眩的懸崖峭壁間走了1600多公里。四個月中間,只跟將軍睡了四個夜晚,其中一個夜晚還是以自殺來威脅將軍而得到的。過了一段時向她才發現,當她趕不上將軍的時候,他便在途中找個別的什麼女人去尋歡作樂,逢場作戲地跟她們睡覺。其中有一個女人叫曼努埃利塔?馬德羅尼奧,是個18歲的野性十足的混血姑娘,她在將軍失眠時不僅為他排憂解愁,而且給了他無限的歡樂。

    自從將軍從基多回來之後,曼努埃拉決定和他的丈夫分手。她説丈夫是一個平淡無味的英國人,他的愛情沒有任何樂趣,説話也是乾巴巴的,走路半死不活的樣子,問候時點頭哈腰,起坐時謹小慎微,甚至連自己説的笑話都笑不起來。但是將軍還是説服了她,無論如何要維持那種婚姻關係,最後她聽從了將軍的話。

    阿亞庫喬戰役勝利一個月之後,將軍已成為半個世界的主人,此時他便去了秘魯——也就是後來的玻利維亞共和國,這次離開時他非但沒有帶曼努埃拉,而且在臨行前象處理國家大事那樣向她提出他們應該徹底分手的建議。“我看沒有什麼理由可以使我們光明正大地呆在一起了,”他寫信對她説:“將來你可以一個人生活,雖然你呆在你的丈夫身旁,而我將孤獨一人浪跡天涯。只有這種天各一方的榮譽才能使我們得到安慰。”不到三個月,他收到了曼努埃拉的來信。她在信中告訴他,她將跟她的丈夫到倫敦去,當時將軍正躺在勇敢的女軍人費朗西斯卡?蘇維亞加?德加馬拉的牀上,她是後來榮任共和國總統的一位元帥的妻子。將軍得知曼努埃拉要走的這一消息後大吃一驚,當晚沒有等到再跟那位情婦第二次作愛便立即給曼努埃拉寫了回信。那與其説是信,不如説是一個作戰命令:“您要説真話,您哪兒也不能去。”他在最後一句話上還加了着重號:“我對您的愛情忠貞不二。”曼努埃拉非常高興地聽從了他的話。

    將軍的夢想實現的那一天也就是開始破碎的那一天。他剛剛創建了玻利維亞和完成了秘魯政府機構的改組,就不得不急急忙忙地趕回聖菲,因為派斯將軍在委內瑞拉開始了分離活勸,桑坦德也在新格拉納達玩弄政治陰謀。這一次曼努埃拉費了更多的口舌才説服將軍允許她同往,但當他們終於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便開始了象吉卜賽人似的搬家。他們用12頭騾子馱着箱子,帶着終生跟隨他們的僕人,還有11只貓,六條狗,三隻懂得宮廷作愛藝術的長尾猴,一隻訓練得會穿針引線的熊和九籠會用三種語言信口開河地罵桑坦德的金剛鸚鵡。

    曼努埃拉趕到聖菲時,在那個9月25日不祥的夜晚險些兒來不及挽救將軍岌岌可危的生命。自他們相識起才過了五年,但是將軍已變得是那樣蒼老和多疑,彷彿已經過去了50年,曼努埃拉覺得他如同毫無目標地摸黑走路一樣。沒有多久,他又要到南方去制止秘魯針對基多和瓜亞基爾的殖民主義野心,然而一切努力均屬徒勞。那時,曼努埃拉留在了聖菲,她再也打不起精神跟他走了,因為她知道她那位一生逃亡的情夫再也無處可逃了。

    奧利裏在他的回憶錄中説,將軍從未象在圖爾瓦科那個禮拜天的下午那樣主動地回憶自己偷偷摸摸的愛情遊戲。蒙蒂利亞認為那無疑是將軍衰老的徵候,後來他把這種見解寫在了一封私人信件中。看到將軍情緒很好又願意吐露心中的秘密,蒙蒂利亞忍不住友善逗弄一下將軍。“只有曼努埃拉一個人留下來嗎?”他問將軍。

    “不,所有的情人都留下,”將軍鄭重其事地説,“但首先是曼努埃拉。”

    蒙蒂利亞朝奧利裏擠了擠眼,並對他説:“説實話,將軍,您一共有多少情人呀?”

    將軍避開了具體數字。“比您想的要少得多。”他説。

    晚上,在將軍洗熱水澡的時候,何塞?帕拉西奧斯打算把事情弄清楚,“據我的統計,是35個,”他説,“當然,這還不算那些夜間隨時飛來的小鳥。”何塞?帕拉西奧斯的數字和將軍的估計是相符的,但是當着那些客人,他不想説出來。

    “奧利裏是個傑出的人物,是個出色的戰士,也是個忠實的朋友,但他什麼都做筆記。”他解釋説,“沒有比回憶錄更危險的東西了。”

    第二天,在一次從瞭解邊界形勢為目的的長時間的私人會見之後,他要求奧利裏到卡塔赫納去,表面上的差事是確定他乘船去歐洲的日期,而他的真正使命是為將軍瞭解當地政治內幕的細節。奧利裏一到,6月12日星期六那天卡塔赫納議會便宣誓效忠新憲法.承認了新選的政府官員。蒙蒂利亞不僅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將軍,還給他寫了一封信説:“我們等着您。”

    當蒙蒂利亞仍在等待將軍到來的時候,忽然傳來了將軍去世的消息,把他嚇得從牀上蹦了下來。他沒有來得及去證實這一消息的真假,便騎馬朝圖爾瓦科飛奔而去。可當他到達那兒的時候,卻看到將軍比任何時候都健康,而且正在和法國的雷格考特伯爵共進午餐。伯爵前來邀請將軍跟他一起乘一條英國郵船赴歐,那條船將在下週抵達卡塔赫納。那一天將軍的氣色非常好。他決心振作精神面對逆境,而誰也不能説他沒有做到這一點。那一天他起得很早,然後在擠奶的時候去看了畜欄,接着又看了榴彈兵的宿營地。榴彈兵抱怨他們的生活條件不好,將軍果斷地下令改善他們的生活。回來的時候,他去商場的一家小飯店裏喝咖啡。為了避免他離開後店主將杯子摔壞的侮辱,喝完咖啡後他帶走了杯子。他正在回家去的時候,從學校出來的一羣孩子在一個街角把他圍住了,他們拍着巴掌唱道,“解放者萬歲!解放者萬歲!”將軍被弄得十分尷尬,如果不是孩子們自動讓開的話,他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走進門後,他一眼便看到了雷格考特伯爵。伯爵沒有通知便帶着一個將軍從未見過的最漂亮、最高雅、最傲慢的女人來了。那個女人身着騎馬裝,儘管實際上他們是乘驢拉敞篷馬車來的。關於她的身份,她只説名叫卡米列,是馬提尼克島(17)人。伯爵沒有補充任何材料,儘管在那一天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愛她簡直到了發瘋的地步。

    卡米列的出現使將軍又象昔日一般精神煥發起來。他盼咐立即準備豐盛午餐。儘管伯爵的西班牙語講得無可挑剔,他們還是用法語交談,因為那是卡米列的母語。當她告訴將軍她生在三島的時候,將軍那無神的雙目立刻閃出了光亮。“啊,”他説,“跟約瑟芬(18)出生在同一個地方。”

    卡米列莞爾一笑。“求求您,閣下,我原本希望聽到你有比別人更精闢的見解呢!”

    這句話似乎使將軍的感情受到了傷害,但是他並不示弱。他象背誦抒情詩似地回憶了約瑟芬的聰明才智,描述了法國皇后瑪麗?約瑟芬的故居。他説那幢房子在附近20公里之外,透過甘蔗田,憑着小鳥的歡鬧和燕餾器散發出帶有熱氣的味道便可找到。卡米列對將軍如數家珍似地講述那位美人的家世大為驚訝。

    “説真話,我從未去過那兒,也沒到過馬提尼克島的任何地方。”

    將軍説。

    “這又有什麼要緊?”

    “可是我多年以來都在潛心研究那兒的情況,”將軍説,“因為我知道説不定什麼時候,為了取得那些島上最漂亮女人的歡心,我會用得着的。”

    他滔滔不絕地講着,雖然聲音沙啞,然而卻很有説服力。此時他穿着印花棉布褲子,絲綢上裝,腳穿紅色便鞋。瀰漫於整個餐廳的香水味引起了卡米列的注意。將軍向她承認這是他的一個弱點,甚至他的敵人也在指責他揮霍了8萬比索公款去購買香水。他仍然象前一天那樣消瘦和憔悴,但他不時緩慢地移動着自己的身子,使人感到那簡直是在殘忍地折磨自己。

    當只有男人們在一起的時候,將軍才會象最能胡吹亂侃的盜與賊那樣口若懸河地滿嘴粗話,但一見到女人,他的舉止、風度和語言甚至會文雅到矯揉造作的程度。他自己打開一瓶上等布爾戈尼亞紅葡萄酒,嚐了嚐,進而喝了一杯。伯爵肉麻地把他那一連串的動作稱作天鵝絨般的撫摸。正當他們喝咖啡的時候,伊圖爾維德上尉走進來俯在將軍耳邊説了幾句話。將軍只是板着臉聽着,然後在坐位上把身子往後一仰便開懷大笑起來。“喂,請你們聽聽,”他説“卡塔赫納來了一個代表團出席我的葬禮。”

    將軍吩咐讓代表團成員進來見面。蒙蒂利亞和他的陪同人員無奈,只好吩咐把戲繼續演下去。副官們叫來了一些從前一天晚上就在當地演奏的風笛手,一些老年男女則為來賓們跳起了昆比亞舞。卡米列對這源於非洲的民間舞蹈驚歎不已,打算學會它。將軍是有名的舞蹈能手,一些和他同過餐的人都記得,他上一次到圖爾瓦科來時,他的昆比亞舞跳得象一位大師。但是,當卡米列邀他跳舞時,他卻婉言拒絕了。“已經三年不跳了。”他笑容可掬地説。由於將軍一再推辭,卡米列便一個人跳了起來。突然,在音樂間歇時,傳來了歡呼聲、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和火器的鳴響聲。卡米列不知究竟,嚇得臉色煞白。

    伯爵板着臉説:“天哪,又是一次革命!”

    “我們實在是太需要一場革命了。”將軍笑笑説,“可惜,這只不過是一次鬥雞。”

    將軍幾乎一口氣喝完了咖啡,然後用手在空中作了個劃圈動作,便邀請所有人去鬥雞場。

    “蒙蒂利亞,咱們一塊走,好讓您知道我是否死了。”

    就這樣,下午兩點鐘,將軍在以雷格考特伯爵為首的一大羣人簇擁下去看鬥雞。由於這一次是眾多男人在一起,誰都沒有去注意將軍,而是把目光投向卡米列。沒有人能夠相信那個令人眼花繚亂、心搖神蕩的女人不是他無數情婦之一,尤其是出現在那個禁止女人進入的地方。當人們聽説那個女人是跟伯爵在一起時,就更加相信他是將軍的情婦了。眾所共知,將軍總是讓別的男人陪他的情婦,以便混淆視聽。

    第二場鬥雞是兇殘的,一隻紅公雞用兩隻爪子準確無誤地掏下了對手的眼睛,但失去雙目的火雞仍不屈服,繼續跟它決戰,直到把它的腦袋撕斷,並且一口一口地將它啄食乾淨為止。

    “我從未想到過有如此血淋淋的娛樂活動,”卡米列道,“但是我很喜歡。”

    將軍告訴卡米列,如果用淫蕩的喊叫和對空鳴槍來為鬥雞加油,那場面就會更加殘忍,更為壯觀。但那天下午由於來了一個女人,而且姿色又是那麼動人,鬥雞者們都感到拘謹。將軍諂媚地朝卡米列看了一眼,並且對她説道:“就是説,這是您的過錯。”卡米列高興得笑了起來。

    “應該説是您的過錯,閣下,因為您統治了這個國家那麼多年,卻沒有制定一條法律,強迫男人們在女人面前跟沒有女人時表現一樣。”

    將軍微露愠怒,“我請求您不要稱我閣下,”他對她説,“按照正常的稱呼我就夠了。”

    那天晚上,當侍候將軍漂在浴缸裏洗澡的時候,何塞?帕拉西奧斯對他説:“我們從未看到過如此動人的女人。”將軍眼都沒有睜開一下。

    “她令人作嘔。”他説。

    據人們公認,將軍去鬥雞場的行動是預先考慮好的,那是為了駁斥關於他病況的種種傳聞。那些天己經到了關鍵的時刻,因為大家都相信他已離開人世。將軍的舉動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從卡塔赫納出發的郵差把他健康伏況良好的消息帶往四面八方,他的支持者們舉行公眾娛樂活動進行慶賀,那與其説是歡樂,不如説是咄咄逼人的挑戰。

    將軍甚至騙過了他自己的身體,因為在以後的日子裏,他仍然精神煥發,甚至又一次坐到了副官們玩牌的桌旁,為了打發百無聊賴的日子,他們沒完沒了地打牌。安德烈斯?伊瓦拉是副官中最年輕快活的小夥子,他依然保持着戰爭中的浪漫氣派。那些天他寫信給他基多的女友説:“我寧肯在你的懷抱裏死去,也不願過這種沒有你的平靜生活。”他們日以繼夜地玩牌,有時握牌沉思,有時高聲爭吵,還要忍受着長腳蚊的侵擾。當時正直雨季,即使在大白天,也逃脱不了蚊子的叮咬,儘管勤務兵一直燃着馬廄裏的畜糞燻趕它們。自從在瓜杜阿斯度過那個不愉快的晚上之後,將軍沒有再玩牌。為了玩牌同威爾遜鬧僵的尬尷場面給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味,他企圖從心靈中抹掉它。但是他經常聽到威爾遜在吊牀上的叫喊聲,聽到他吐露內心的秘密和在這種懶散的、逃避現實的和平中無限眷念戰爭的夢語。一天晚上,將軍在屋中轉來轉去,情不自禁地在走廊裏停下來。他朝着對面的人打了個手勢,讓他們不要説話,然後便繞到安德列斯?伊瓦拉身後,象猛禽捕食那樣伸出兩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問道:“請告訴我一件事,表弟。你也認為我的臉象死人一樣嗎?”

    伊瓦拉習慣於將軍這種舉動,他連轉身看他一眼也役有,便説道:“我不這樣着,我的將軍。”

    “那您是瞎子,或者説是撒謊。”他説。

    “或者因為我是背朝着您的。”伊瓦拉説。

    將軍對玩牌發生了興趣,他坐下來,一直玩到最後。對所有人來説,似乎一切又恢復了正常,不僅那天晚上,以後的晚上也是如此。“在我們還沒有拿到護照之前,我們只能這樣將就着過下去。”

    將軍説。然而,何塞?帕拉西奧斯一再提醒他説,儘管有玩牌來排遣時間,儘管有他親自關心,儘管他自己也生活在這種氣氛裏,可隨從人員中的軍官們對一無所獲的往返已經厭倦到了極點。

    沒有誰比將軍更關心軍官們的命運、他們的日常瑣事和他未來的命運了。但是當問題棘手到極點的時候,他便以自欺欺人的辦法來解決。自從發生了同威爾遜之間不愉快的事兒以及沿河旅行中的種種事之後,他已經暫時忘掉了自己的痛苦,而去關心自己的軍官,解決遇到的難題。威爾遜的行為是不可思議的,只有極度的失望才會引出他如此粗魯的反應。“他跟他爸爸一樣是個優秀軍人,”將軍在胡寧戰爭中看到他作戰的情形時曾這樣説道,“而且比他的爸爸更謙遜。”後來,在塔基戰爭之後,當蘇克雷元帥要提升他為上校而卻被他拒絕時,將軍又補充了這句話。最後,將軍強迫威爾遜接受了那個軍銜。

    不管在和平時期還是戰爭時期,將軍為大家制訂的制度不僅是一種鐵的紀律,而且要求大家依靠自己的洞察力顯示出對他的忠誠。他們都是軍人,當然和兵營裏的軍人有所不同。他們一直過着戎馬倥傯的生活,幾乎從未有過休整的時間。他們中間有着各式各樣的人,但是在獨立戰爭中最接近將軍的核心人物,他們都是在上層人物的子弟學校受過教育的美洲貴族精華。他們南征北戰,遠離家鄉,遠離妻子,遠離兒女,遠離一切,現實的需要使他們成了政治家,成了政府官員。除了伊圖爾維德和歐洲副官們之外,他們都是委內瑞拉人,而且幾乎都與將軍有血緣關係或者有姻親關係。費爾南多、何塞?勞倫西奧、伊瓦拉兄弟們、布里塞尼奧?門德斯都是如此。階級關係和血緣關係使他們利言一致,將他們緊緊聯在一起。

    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便是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他是利亞諾省蒂納克鎮上一個接生婆和漁夫的兒子。由於這樣的出身,他皮膚黝黑,屬於黑白混血兒的下等階層。但是將軍讓他的一個侄女費利西亞跟他結了婚。他18歲那年自願參加瞭解放者的隊伍,此後一直追隨將軍,直至58歲那年升為司令。他幾乎參加了獨立戰爭的所有戰役,在52次軍事行動中受了15次以上的重傷和無數次輕傷,而且是被各種不同的武器擊傷的。他的下等人的身份給他帶來的唯一不偷快是在一次豪華舞會上遭到了一位當地貴族夫人的拒絕。當將軍看到那一場面,便要求樂隊重奏華爾茲舞曲,以便他跟這位席爾瓦跳舞。

    奧利裏將軍跟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正好相反。他一頭金髮,身材魁梧,在那身佛羅倫薩制服的襯托下,顯得英俊而瀟灑。18歲那年,他作為紅色輕騎兵的掌旗官到達委內瑞拉,而後便幾乎參加了獨立戰爭的所有戰役,受到了多種訓練。他跟所有人一樣,也有過不幸的時刻。有一次,桑坦德跟何塞?安東尼奧?派斯發生爭論,將軍派他去找出一個調解的辦法,而他卻站在了桑坦德一邊。將軍氣得不再理他,將他棄之一邊達14個月之久,直到將軍怒氣消失了為止。

    他們每個人的個人功績都是無可爭議的。糟糕的是,將軍自己從來意識不到他在他們面前所擁有的權力堡壘。這個堡壘越是堅不可摧,他越認為自己是一個易於接近和寬厚仁慈的人。但是,在何塞?帕拉西奧斯把軍官們真實的精神狀態告訴他的那天晚上,將軍便完全以平等的態度跟他們玩牌,輸了也高高興興,軍官們都感到心情舒暢。

    顯然,軍官們感受到的沮喪並不是往昔的失望。他們不在乎失敗的情緒對他們的影晌,哪怕這種情緒出現在剛剛打過勝仗之後。他們不在乎強加於他們的緩慢晉升的規定,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有人覺得晉級是種特權,他們已不在乎背鄉離井的流浪生活,他們也不在乎有沒有逢場作戲的一時豔遇。由於國家財政的拮据,軍人的薪水已經降低到原來的三分之一。即使這樣,還要拖遲三個月支付,而且付的是不能保證兑換的國家公債券,他們經常都是以低價賣給投機商人。然而他們對這一切毫不在乎,就象他們不把將軍出門時那響徹整個世界的摔門聲放在心上一樣,他們甚至不在乎將軍把他們丟下任敵人宰割。總之,他們什麼都不在乎,反正光榮是屬於別人的。他們所不能忍受的是,自從將軍決定放棄政權之後,他給他們播下的那種茫然失措的情緒,而且,隨着這種情況的繼續和沒有任何目標、任何方向的旅行被擱置,他們更加無法忍受了。

    那天晚上將軍神采飛揚,以至在洗澡的時候他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説,他跟他的軍官之間沒有絲毫的陰影。話雖這麼説,可軍官們的印象是,他們的行為沒有使將軍產生好感或內疚,而是在他的心中播下了不信任的種子。

    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也是這麼認為的。自從那天晚上在舢舨上交談之後,將軍一直沉着臉,不與人接觸,無形之中引起了這樣的傳聞,説是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正在跟委內瑞垃的分離主義分子接觸,或者象當時另一個傳聞説的那樣,他在將軍面前已經失寵。早在四年前,將軍就從自己心中把他驅除掉了,正象驅除奧利裏?蒙蒂利亞、布里塞尼奧?門德斯、桑塔納和其他許多人一樣,其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將軍懷疑他企圖以犧牲軍隊的利益為代價爭取民心。象以前做的一樣,將軍派人對他進行盯梢,不放過他的任何行蹤,蒐集所有對他不利的傳言,以圖使將軍在黑暗的疑團中看到一點光亮。

    一天晚上,永遠也弄不清楚當時將軍是睡着還是醒着,他聽到卡雷尼奧在隔壁房間裏説,為了祖國哪怕去叛變也是合法的。那時,將軍走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帶到了院子裏,對他象在極特殊的場合那樣以“你”相稱,終於用他那難以抵制的魔力和誘惑力征服了他。卡雷尼奧對將軍道出了真情。的確,將軍任隨解放事業聽天由命,不顧及大家陷人孤兒般無依無靠的境地,這使他非常傷心。他的叛變計劃是誠實的。他對在那盲人般的旅行中尋求希望的計劃已多厭倦了,他無法過失去靈魂的生括,所以他決定逃往委內瑞拉去領導一場維護美洲統一的武裝暴動。

    “我覺得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業了。”卡雷尼奧最後説。

    “你認為委內瑞拉會比在這兒對你好嗎?”將軍問他。

    卡雷尼奧不敢肯定。“怎麼説呢,不過,那兒至少是祖國。”他説。

    “你不要犯傻了,”將軍説,“對我們大家來説,祖國就是美洲,而美洲到處都是一樣:不可救藥。”

    將軍沒讓他再説下去。他跟他談了很久,每句話都彷彿是肺腑之言,儘管不管是卡雷尼奧還是任何人都永遠不會知道事實是否如此。最後。將軍在卡雷尼奧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把他留在了夜的黑暗裏,自己轉身走了。

    “你不要再胡説八道,卡雷尼奧。”將軍一邊離去一邊説道,“這一切都已被xx巴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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