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神和女神隔着這個“千人拽之巖”的問答,直木記得很清楚,它作為建國時候的神話,特別有意思。
伊邪那美命抱怨説:“親愛的夫喲,你做出這樣無情的事來,我可要‘一日絞殺汝之國民千人。’”
“親愛的妻喲,你假如真做這樣的事,‘吾令一日生子千五百人。’”丈夫回答。《古事記》接着寫道:“是以一日必死於人,一日必生千五百人。”
當然,與後世考慮人口問題的語言不同。創世記神話是肯定“人”的。一天死一千人,一天就會生出一千五百人。
這個來回的問答以後,伊邪那美命叫出了“黃泉津大神”。大概是死之國的神吧。
伊邪那歧命和愛妻一起創造的國家還沒完成,所以,他跑來叫她回去;但那裏是“死之國”,妻子已成了污穢的屍體;他從骯髒的地方逃出來,為了洗淨身上沾染的污垢,他説:
“吾祓禊己身也。”他來過的地方,正是直木現在所在的大河注入海洋的河口,流傳説是“筑紫日向橘小門的阿波歧原”。
他把身上所佩戴的東西左一個、右一個地脱下扔掉。一是因為受了玷污,二是因為他自己也想淨淨身。從一樣一樣扔掉的東西上,誕生出許多神來。先是從扔掉的枴杖上,生出了“衝立船户神”,消災免禍的神;接着,從解下的腰帶上,生出了守護長長道路的神,“道之長乳齒神”;隨即他又丟開了繞在左右手上的玉裝飾品,生出了海之神;“所佩之物悉數脱盡”,共生出六個陸地神,六個海中神。於是,渾身赤裸的他説:
“上游之流甚急,下游之流過緩。”他潛到了中游,身體裏灌滿了清水。這時,死之國沾染上的污穢,還有祓禊中被清洗的標記,全都出現了一個一個的神,然後他説:
“洗左眼時生成的神,叫做‘天照大御神’,下一個清洗右眼時生成的神,叫做‘月讀命’。洗鼻子生成的神名字叫‘建速須佐之男命’。”
伊邪那歧命,這時,“吾既生子,是以得三名貴子。”他高興得不亦樂乎。祓禊時生得的十四名神之中,這三個神,在《古事記》裏是至關重要的人物,或者説是具有戲劇性的神。
伊邪那歧命把頸上掛着的玉佩,遞給了“天照大御神”,命令他説:
“汝治理高天之原。”這時,長長繩子穿着的玉串,輕輕碰撞,發出悦耳的響聲。這串玉佩,取名“御倉板舉之神”,因為他認為五里邊也有神靈,玉佩發出的聲響叫做“玉響”。
接着,他命令“月讀命”,去治理“夜之國”。
又命令“建速須佐之男命”:“汝治理海原。”
誰知,只有須佐之男命沒有聽話。茂密的絡腮鬍子垂到了胸前,他流着淚哭了起來。“他哭呀哭,哭得青山變枯山,哭幹了河海”一般地激烈。他不想去那個讓他治理的國家。
“為什麼這樣嚎啕大哭?”伊邪那歧命問。
須佐之男命回答説:“我想去已亡故的我相戀的母親國,地底下的堅州國,所以才止不住要大哭。”
伊邪那歧命大發雷霆,把須佐之男命趕了出去。
讀到這裏,直木一句話也説不出。他為自己怎麼會忘記“須佐之男命戀母”這個情節而感到吃驚。戀母而哭泣,寫得這樣明白不過,可直本記得“那歧命”在高天原施蠻勁,記得天石屋、天安河原聚集八百萬眾神的熱鬧,他甚至記得須住之男命成了“蕨之神”;偏偏就忘記了須佐之男命“戀母”一事。
孩提時讀過《古事記》的故事,須佐之男命戀母的情節,大概沒有寫進去吧。也許寫了也沒花大氣力,或是須佐之男命在“蕨”的情節很有趣,把“戀母”一事沖淡了吧。於是,直木想:高中、大學的時候,雖然讀過《古事記》的原文,也做過一些小調查,可過了60歲,明明白白留下的記憶還是小學時那些“小人故事”、童話等簡縮易懂的《古事記》。
儘管沒有意想不到的程度,可遺忘的事還有別的。須佐之男命登上高天原的時候,“山川悉動,國土盡搖”,讓天照大御神吃了一驚,懷疑須佐之男命是不是來搶他地盤的,可須住之男命並沒有起邪心、生異心,他説他這是要去母親之國,跑來告別的。
“然吾何以知汝心之清明?”天照大御神問。須佐之男命回答兩人各自生孩子,根據那孩子就能判斷。這情節,神話色彩特別濃厚,十分有趣。
於是,天照大御神接受了須佐之男命的“十拳劍”,折了三折,用水洗淨,然後用牙齒啃呀啃。他“呼”地吹了一口氣,從那陣煙霧裏,生出了三名女神。
這回輪到須佐之男命,他要了天照大御神左鬢頭髮裏繞着的“八尺曲玉”,右鬢頭髮的玉,還有左手、右手上繞着的玉。他把它們一一地咬過去,呼地吹了一口氣,從那陣煙霧裏,共生出了五名男神。
天照大御神説:“後生的五個男孩子,是從我所佩的東西里出來的,所以是我的孩子。前面生的三個女孩,是你所佩的東西里生出來的,所以是你的孩子。”
與此相反,須佐之男命的回答,讓直木更意想不到。
“‘吾心清明’之標誌,就是‘吾生子然得弱女子’。既然這樣,‘吾自然而然得勝。’”
對神發誓説根據所生孩子可辨明心之黑白,可生女孩子的人,為什麼就“自然而然得勝”呢?難道只是因為女孩子的心柔弱嗎?直木搞不清楚。學者們對此是如何解釋的呢?他想,回到鎌倉家裏,得趕快去查一查《古事記》的參考書。生了女孩子為什麼是“吾心清明”的根據呢?然而,須佐之男命鑽了這個“自然而然得勝”的空子,施展野蠻行為,天照大御神被幽閉進了“天石屋”,天地進陰暗下來。
生女孩子的人“得勝”,直木眼前浮現起自己的三個女兒。《古事記》的文字似乎再也進不了眼睛,他不想再讀下去了,抬起眼眺望一下大海,慢慢站了起來。
他攔住了松原路上的公共汽車,回到了旅館。
他在總服務枱拿了房門的鑰匙,小姐遞過來兩張留言條。是家用和公司裏的女秘書打來的電話。秘書三好邦子的電話説,不知直木在宮崎呆多人,要是呆得長的話,想到宮崎去看他,今晚務必回個電話。直木搞不清,自己住這個旅館,邦子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