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底街是一條一走進去就彷彿到了外省的街道:那兒雜草叢生,來個過路人就是件轟動的大事,街坊都互相認識。房屋全都建於亨利四世時代,那時建的居民區,每條街都按外省的名字命名,居民區中心總有一座漂亮的廣場,題獻給法蘭西。修建歐洲居民區的打算便是這個計劃的翻版。世界上的一切總是在不斷翻版,包括人的思想在內。兩位音樂家住的房子是一座舊宅,前有院子,後有花園;可臨街的前屋是在上世紀瑪萊區最時髦的時候修的。兩個朋友佔了它的整個三層。這座分前後屋的房子屬於佩勒洛特先生,這是位八旬老人,他把房子讓給了二十六年來一直替他看門的茜博夫婦看管。不過,在瑪萊區,人們給門房的錢不多,門房很難靠看大門過日子,所以茜博先生除了拿百分之五的房租回扣以及從每車木柴上抽點柴火燒燒之外,還靠自己的手藝掙點錢:他跟許多門房一樣,也是個裁縫。時間一長,茜博不再為衣鋪老闆幹活,因為居民區的那些小市民慢慢地都很相信他,他便有了個誰也奪不走的差事,專門為附近三條街上的居民縫縫補補,翻衲舊衣裳。門房很寬暢,也整潔,他在裏面隔了一個房間。因此,茜博夫婦被當作瑪萊區幹門房這一行中最幸福的一對。
茜博個子矮小,由於整天盤膝坐在跟臨街裝了鐵柵的窗台一般高的工作台上,皮膚成了橄欖色,他每天差不多掙四十個蘇;不過,五十八歲可是幹門房這一行的黃金時代;他們在門房裏呆慣了,守在裏面,就像是牡蠣縮在殼子裏一樣,所以在居民區,誰都認識他們。
茜博太太原是牡蠣美人①,經歷了一個牡蠣美人不用找便會送上門的各種風流豔事之後,在二十八歲那年,愛上了茜博,辭掉了在藍鍾飯館的那份工作。平凡百姓家的女子的姿色是不長久的,那些在飯館門前沿牆坐着幹活的女人,更是如此。廚房間的熱氣射到她們臉上,臉上的線條全被烤硬了;陪跑堂們一塊喝的剩酒滲進她們的皮膚,哪種花都沒有牡蠣美人敗得這麼快。萬幸的是,合法的婚姻和門房的生活來得很及時,給茜博太太保住了容貌。她保持着一種男性美,就像是魯本斯的模特兒,諾曼底街的那些冤家對頭説得很難聽,管她叫“肥嫂”。她的膚色簡直可以跟大塊的伊西尼牛油相媲美,像透明似的,很是誘人。雖然她長得胖,可幹起活來,誰也不如她麻利。現在,她已經到了那類女人不得不剃鬍子的年紀。這不是説她年紀已到四十八嗎?一個長鬍子的女門房,那對房主來説是秩序和安全最強大的保證之一。如果德拉克洛瓦能夠看見茜博太太手執掃帚的那個得意勁頭,那他準會讓她入畫,畫成一個貝婁娜②!——
①指專在小飯館剖牡蠣的漂亮女工。
②古羅馬宗教所崇奉的女戰神。
茜博夫婦——按公訴狀的用語——的地位竟有一天會影響到那兩位朋友的位置,這真是怪事!因此,為了做到忠實,一個書寫歷史的人有必要就門房的詳情再作一番探究。整座房子每年約進八千法郎的租金,前屋共有三個完整的套間,房子的深度是舊宅的一倍,而且臨街,院子和花園之間的舊宅也是三間房。此外,一個叫雷莫南克的佔了一間門面房,做廢鐵生意。這個雷莫南克近幾個月來又改行做起了古董交易,他深知邦斯收藏的那些老古董的價值,看見音樂家進進出出,他總是在鋪子裏對他問候一聲。按房租的百分之五的回扣算,茜博兩口子每年差不多得四百法郎,而且住房和柴火都不用花錢。另外,茜博每年做活平均還差不多有七八百法郎的收入,再加上年賞,這對夫婦總共有一千六百法郎的進項,但一個子不剩地全被他們吃光了,他們兩口子的生活確實比平民百姓家要好。“人生就這麼一次!”茜博太太經常這麼説。她是在大革命時期出生的,可見根本就不知道基督教義。
這個枯黃眼睛,目光傲慢的看門女人,過去在藍鍾飯館幹過,所以做菜做飯還真有兩下子,那些同行為此很眼紅她的丈夫。如今,茜博兩口子已過中年,就要步入老年的門檻,可手中百來法郎的積蓄都沒有。他們倆穿得好,吃得也好,再加上二十六年來為人絕對正直,在居民區很受敬重。他們沒有一點兒家產,拿他們的話説,從沒有圖過呀別人呀一個子兒呀,茜博太太説起話來滿口都是“呀”字。她對丈夫也是這麼説:“你呀,是個寶貝呀!”什麼原因呢?這就跟她不把宗教放在眼裏一樣,説不出什麼原因。
他們兩口子對這種光明正大的生活,附近六七條街上人的敬意,以及房主交給他們的房子管理大權,非常得意,可私下裏也為手中沒有錢而哀嘆。茜博先生經常抱怨手腳痠痛,茜博太太也總嘀咕她可憐的茜博到這個歲數還得幹活。總會有那麼一天,一個門房一輩子看了三十年大門之後,會起來譴責政府不公,要求給他授榮譽團勳章!只要居民區有人信口開河,跟他們提起某某女傭人只幹了八年十年的差事,東家的遺囑便立有她的名字,給她三四百法郎的終身年金,那馬上就會在一個個門房傳開,議論紛紛,從這兒,巴黎那些幹卑賤差使的人如何遭受妒忌心的折磨,人們就可以有個瞭解了。
“這種事呀!上東家的遺囑,這事永遠也落不到咱們這種人頭上!我們沒有這運氣!可我們比那些僕人要有用。我們都是些信得過的,替他們管着財,守着家,可我們被當作狗看待,不折不扣,就這下場!”
“就看走運不走運了。”茜博每次從外面拿了件衣服回來,總這麼説。
“當初要是我讓茜博守他的門房,我去當廚娘,那我們呀,也有三萬法郎的積蓄了。”茜博太太跟女鄰居聊天的時候,總是把雙手往那粗大的腰上一插,高聲嚷嚷道,“我這輩子算是走錯了,只為有個安身之地,暖暖和和地守着一間舒適的門房,圖個不缺穿,不缺吃。”
當一八三六年,兩個朋友搬到舊宅的三樓住下後,便在茜博兩口子家裏引起了某種混亂。事情是這樣的。施穆克跟他的朋友邦斯一樣,也有個習慣,無論住在哪兒,都讓樓裏的看門人,不管是男是女,給他做家務。兩位音樂家搬到諾曼底街來住時,一致認為要跟茜博太太處好關係。茜博太太就這樣成了他們倆的女傭,每月二十五法郎工錢,他們倆各出十二法郎五十生丁。幹了一年之後,出類拔萃的女門房便給兩個老單身漢當起家來了,就像她掌有博比諾伯爵夫人的舅公佩勒洛特的房子的大權一樣。他們倆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張口就是“我的兩位先生”。最後,她發現這對榛子鉗軟得像綿羊,容易相處,從不疑心別人,簡直像是孩子,出於平民女子的善心,她開始保護他們,疼愛他們,侍候他們,絕對是一片真心實意,有時甚至責備他倆幾句,讓他們不要給別人騙了,在巴黎,有些家庭就是因為受人哄騙,增加了開銷。就這樣。兩個單身漢每月花二十五法郎,無意中竟得到了一個母親,這實在是原來沒有想到的。
兩個音樂家看到了茜博太太的種種好處,便天真地稱道她,感謝她,給她賞幾個小錢,這更鞏固了這個聯合的家庭。茜博太太更喜歡的是受人欣賞,而不太看重給多少錢。眾所周知,情義往往能使工錢的價值倍增,茜博給他妻子的兩位先生服務時,不管是跑腿,還是縫補衣服,一律只收半價。
第二年,在三樓和門房的相互交情中,又添了一個因素。施穆克跟茜博太太做成一筆交易,滿足了他的情性和生活中凡事都不用他操心的願望。茜博太太每天得三十蘇,一個月也就是四十五法郎,包了施穆克的中飯和晚飯。邦斯覺得他朋友的中飯很中意,出價十八個法郎,包他的一頓午餐。
這種供應伙食的方法,每月給門房的錢袋裏投了近九十法郎,所以這兩位房客便成了不可侵犯的人物,成了天使,大天使,成了神。真懷疑法國人的君王能受到這一對榛子鉗一樣的侍候,儘管國王對侍候這一套很懂行。給他們倆喝的是從牛奶盒裏倒出來的純牛奶,他們看的是二樓和四樓的報紙,不用花錢,這兩層樓的房客都起得很遲,需要時可以向他們解釋報紙沒有到。再説,茜博太太把房間、衣物和樓台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像佛來米人的家。施穆克從來沒想過能這麼享福:茜博太太把他的生活料理得很方便;他每個月給六個法郎,由她包洗衣服,縫縫補補的事情也都由她管。每個月抽煙,他花十五法郎。這三種開銷每月總計六十六法郎,乘以十二,為七百九十二法郎。再加上二百二十法郎的房租和税款,總共為一千二百法郎。茜博負責施穆克的衣着,每年這一項的費用平均為一百五十法郎。
這位深沉的哲學家每年的生活開銷就這麼一千二百法朗。在歐洲,多少人唯一的夢想就是來巴黎住,要是他們知道在瑪萊區諾曼底街,有茜博太太的關照,一年靠一千二百法郎的收入就可以過上幸福的日子,那他們準會驚喜一場!
茜博太太看見邦斯老人傍晚五點鐘回家,簡直驚呆了。這事不僅從未發生過,而且她的先生眼裏根本沒有她,連招呼都沒打一聲。
“哎喲!茜博,”她對丈夫説,“邦斯先生準是成了百萬富翁,要不就是瘋了!”
“我看也像。”茜博回答道,他鬆開手中正在做的衣袖子,拿裁縫的行話説,他正在給那隻衣袖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