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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第一個感到戰爭的空虛。作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他跟奧雷連諾上校在電話上每週聯繫兩次。起初,他們在交談中還能斷定戰爭的進展情況,根據戰爭的輪廓,能夠明瞭戰爭處在什麼階段,預先見到戰爭會往什麼方向發展。儘管奧雷連諾上校在最親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懷,然而當時他的口吻還是親切隨和的,在線路另一頭馬上就能聽出是他。他經常毫無必要地延長談話,扯一些家庭瑣享。但是,由於戰爭日益激烈和擴大,他的形象就越來越暗淡和虛幻了。每一次,他説起話來總是越來越含糊,他那斷斷續續的字眼兒連接在一起幾乎沒有任何意義。面對這樣的情況,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只能難受地傾聽,覺得自己是在電話上跟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説話。

    “全明白啦,奧雷連諾,”他按了按電鍵,結束談話。“自由黨萬歲!”

    最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完全脱離了戰爭。從前,戰爭是他青年時代理想的行動和難以遏制的嗜好,現在卻變成了一種遙遠的、陌生的東西——空虛。他逃避現實的唯一處所是阿瑪蘭塔的縫紉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兒。悄姑娘雷麥黛絲轉動縫紉機把手的時候,他喜歡欣賞阿瑪蘭塔如何給雪白的襯裙布打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滿足於彼此作伴,默不吭聲地度過許多個小時,阿瑪蘭塔心裏高興的是他那忠貞的火焰沒有熄滅。但他卻仍不明白她那難以理解的心究竟有什麼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回到馬孔多之後,阿瑪蘭塔幾乎激動死了。然而,當他左手吊着挎帶走進來的時候(他只是奧雷連諾上校許多鬧嘈嘈的隨從人員中間的一個),阿瑪蘭塔看見離鄉背井的艱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麼厲害,荏苒的光陰使他變得多麼蒼老,看見他骯裏骯髒、滿臉是汗、渾身塵土、發出馬廄氣味,看見他樣子醜陋,她失望得差點兒昏厥過去。“我的上帝,”她想。“這可不是我等候的那個人呀!”然而,他第二天來的時候,颳了臉,渾身整潔,沒有血跡斑斑的繃帶,鬍子裏還發出花露水的味兒。他送給阿瑪蘭塔一本用珠母釘裝釘起來的祈禱書。

    “你真是個怪人,”她説,因為她想不出別的話來。“一輩子反對教士,卻拿祈禱書送人。”

    從這時起,即使在戰爭的危急關頭,他每天下午都來看她。有許多次,俏姑娘雷麥黛絲不在的時候,轉動縫紉機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堅貞不渝和恭順態度使她受到感動,因為這個擁有大權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甚至還把自己的軍刀和手槍留在客廳裏,空手走進她的房間。然而,在這四年中,每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向她表白愛情時,她總是想法拒絕他,儘管她也沒有傷他的面子,因為,她雖還沒愛上他,但她沒有他已經過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的堅貞頗為感動,突然為他辯護,而以前她對周圍的一切完全是無動丁衷的——許多人甚至認為她腦了遲鈍。阿瑪蘭塔忽然發現,她養大的姑娘剛剛進入青春期,卻已成了馬孔多從未見過的美女。阿瑪蘭塔覺得自己心裏產生了從前對雷貝卡的那種怨恨。她希望這種怨恨不要讓她走向極端,而把俏姑娘,雷麥黛絲弄死。接着,她就把這姑娘趕出了自己的房間。正好這個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開始厭惡戰爭。他準備為阿瑪蘭塔犧牲自己的榮譽(這種榮譽使他耗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説盡了好話,表露了長期壓抑的無限温情。但他未能説服阿瑪蘭塔。八月裏的一天下午,阿瑪蘭塔由於自己的頑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關在卧室裏,打算至死都孤身過活了,因為她剛才給堅定的術婚者作了最後的回答。

    “咱們彼此永遠忘記吧,”她説,“現在幹這種事兒,咱們都太老啦。”

    就在這天下午,奧雷連諾上校叫他去聽電話。這是一次通常的交談,對於停滯不前的戰爭毫無一點作用。一切都已説完以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朝荒涼的街道掃了一眼,看見杏樹枝上懸着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獨得要死。

    “奧雷連諾,”他在電話上悲切地説,“馬孔多正在下雨呵。”

    線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後,電話機裏突然發出奧雷連諾上校生硬的話語。

    “別大驚小怪,格林列爾多,”對方説,“八月間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沒有看見朋友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對異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可是過了兩個月,奧雷連諾上校回到馬孔多的時候,這種模糊的不安變成了驚異,幾乎變成了恐懼。對於兒子的變化,烏蘇娜也覺得吃驚。他是不聲不響回來的,沒有侍從,儘管天氣很熱,還用斗篷裹着身子;隨同他來的是三個情婦,他讓她們一塊兒住在一間屋子裏,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一個吊牀上。他難得抽出時間來看戰情電報和報告。有一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前來向他請示一個邊境城鎮的撤退問題,因為起義部隊繼續留在那裏可能引起國際糾紛。

    “別拿雞毛蒜皮的事來打擾我啦,”奧雷連諾上校回答他。“你去請教上帝吧。”

    這大概是戰爭的緊要關頭。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為了阻撓土地所有權的重新審查,跟保守派地主簽訂了秘密協議。在國外為戰爭提供經費的那些政客,公開譴責奧雷連諾上校採取的激烈措施,然而這種作法似乎也沒有使他擔心。他再也不讀自己的詩了,這些詩約有五卷,現在放在箱子底兒給忘記了。夜晚或者午休時,他都把一個情婦叫到他的吊牀上來,從她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然後就睡得象石頭一樣,沒有一點憂慮的跡象。那時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心煩意亂,永遠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於凱旋迴國和輝煌的勝利,俯臨“偉大”的深淵。他喜歡坐在馬博羅①公爵的肖像右方——這是他在戰爭藝術上的偉大導師,此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讚賞和孩子們的驚訝。正是那時,他決定不讓任何人(甚至烏蘇娜)接近他三米遠。不管他到了哪兒,他的副官都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他站在圓圈中心(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站進圓圈),用簡短而果斷的命令決定世界的命運。槍決蒙卡達將軍之後,他剛一到達馬諾爾,就趕忙去滿足受害者的最後願望。寡婦收下了眼鏡、手錶、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許他跨進門檻。

    “你不能進來,上校,”她説。“你可以指揮你的戰爭,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揮的。”

    ①馬博羅(1650一1722),英國將軍,1704年在德國西南多瑙河畔的布倫亨村擊潰法國軍隊。

    奧雷連諾上校絲毫沒有表示自己的惱怒,但在他的隨身衞隊搶劫和燒燬了寡婦的房子之後,他的心才平靜下來。“提防你的心吧,奧雷連諾,”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當時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爛掉。”大約這個時候,奧雷連諾上校召開了第二次起義部隊指揮官會議。到場的有各式各樣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險家、社會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個保守黨官員是由於逃避盜用公款的懲罰才參加革命的。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戰鬥,在這羣形形色色的人中間,不同的信念將會引起內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卻是一個陰沉沉的權勢人物——泰菲羅.瓦加斯將軍。這是一個純血統的印第安人,粗野、無知,具有詭譎伎倆和預見才能,善於把他的部下變成極端的宗教狂。奧雷連諾上校打算在會議上把起義部隊的指揮統一起來,反對政客們的鬼把戲。可是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破壞了他的計劃:在幾小時內,就瓦解了優秀指揮官的聯合,攫取了總指揮權……這是一頭值得注意的野獸,”奧雷連諾上校向自己的軍官們説。“對咱們來説,這樣的人比政府的陸軍部長還危險。”於是,平常以膽怯著稱的一個上尉小心地舉起了食指。

    “這很簡單,上校,”他説。”應當把他殺死。”

    剎那間,這個建議超過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這個建議多麼殘忍,而是實現這個建議的方式。

    “別指望我會發出這樣的命令,”他回答。

    他確實沒有發出這樣的命令。然而兩個星期之後,泰菲羅將軍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內醬,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擔任了總指揮。就在那天夜裏,他的權力得到起義部隊所有的指揮官承認以後,他突然驚恐地醒來,大叫大嚷地要人給他一條毛毯。身體內部徹骨的寒冷,在灼熱的太陽下也折磨着他,在許多肩裏都使他睡不着覺,終於變成一種病症,他原來醉心於權力,現在一陣一陣地對自己感到很不滿意了。為了治好寒熱病,他下令槍斃勸他殺死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的年輕軍官。但他還沒發出命令,甚至還沒想到這種命令,他的部下就那麼幹了,他們經常超過他自己敢於達到的界線。他雖有無限的權力,可是陷入孤獨,開始迷失方向。現在,在他佔領的城鎮裏,羣眾的歡呼也惹他生氣,他覺得這些人也是這樣歡迎他的敵人的。在每一個地方,他都遇見一些年輕人,他們用他那樣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樣的腔調跟他説話,對他採取他對他們的那種懷疑態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兒子。他覺得奇怪——他彷彿變成了許多人,但是更加孤獨了。他懷疑自己的軍官都在騙他,他對馬博羅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經死了的,”當時他喜歡這麼説。由於經常多疑,由於連年戰爭的惡性循環,他已睏乏不堪;他繞來繞去,實際上是原地踏步,但卻越來越衰老,越來越精疲力盡,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麼?怎麼辦?到何時為止?在粉筆劃的圓圈外面,經常都站着什麼人:有的缺錢;有的兒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長眠,因為對骯髒的戰爭已經感到厭惡;但是有的卻鼓起餘力,採取“立正,,姿勢,報告説:“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綿延不斷的戰爭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無進展。奧雷連諾上校陷入孤獨,不再產生什麼預感,為了擺脱寒熱病(這種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馬孔多找到最後的棲身之所,在住事的回憶中得到温暖。他的消極情緒是那麼嚴重,有人報告他自由黨代表團前來跟他討論最重要的政治問題時.他只是在吊牀上翻了個身,甚至沒讓自己睜開眼睛。

    “帶他們去找妓女吧,”他嘟噥着説。

    代表團成員是六個穿着禮服,戴着高筒帽的律師,以罕見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裏灼熱的太陽。烏蘇娜讓他們住在她家裏。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呆在卧室內秘密商量,晚上則要求給他們一個衞隊和一個手風琴合奏隊,並且包下了整個卡塔林諾遊藝場。“別打攪他們,”奧雷連諾上校命令説。“我清楚地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十二月初舉行的期待已久的談判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雖然許多人都以為這次談判會變成沒完沒了的爭論。

    在悶熱的客廳裏,幽靈似的自動鋼琴是用裹屍布一樣的白罩單遮住的,奧雷連諾上校的副官們在鋼琴旁邊用粉筆劃了個圈子;可是上校這一次沒有走進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顧問之間的椅子上,用毛毯裹着身子,默不作聲地傾聽代表團簡短的建議。他們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審核土地所有權,以便恢復自由派地主對自由黨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對教會勢力,以便取得信徒們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權利,以便維護家庭的聖潔和牢固關係。

    “這就是説,”在建議唸完之後,奧雷連諾上校微笑着説,“咱們戰鬥只是為了權力羅。”

    “從策略上考慮,我們對自己的綱領作了這些修改,”其中一個代表回答。“目前最主要的是擴大我們的羣眾基礎,其他的到時候再説。”

    奧雷連諾上校的一位政治顧問連忙插活。

    “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説。“如果你們的修改是好的,那就應當承認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們憑藉你們的修改能夠擴大你們所謂的羣眾基礎,那就應當承認保守制度擁有廣泛的羣眾基礎。結果我們就得承認,將近二十年來我們是在反對民族利益。”

    他打算繼續説下去,可是奧雷連諾上校用字勢阻止了他。“別浪費時間了,教授,”他説。“最主要的是,從現在起,我們戰鬥就只是為了權力啦。”他仍然面帶微笑,拿起代表團給他的文件,準備簽字。

    “既然如此,”他最後説,“我們就無異議了。”

    他的軍官們極度驚愕,面面相覷。

    “原諒我,上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柔和地説。”這是背叛。”

    奧雷連諾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筆拿在空中,在這個大膽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風。

    “把你的武器交給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站起身來,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營去吧,”奧雷連諾上校命令他。“讓軍事法庭來處置你。”

    然後,他在聲明上籤了字,把它交還代表團,説:

    “先生們,這是你們的紙兒。我希望你們能夠從中撈到一些好處。”

    過了兩天,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被控叛國,判處死刑。重新躺上吊牀的奧雷連諾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讓任何人打擾他。行刑的前一天,烏蘇娜不顧他的命令,跨進他的卧室。她穿着黑衣服,顯得異常莊嚴,在三分鐘的會見中始終沒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槍斃格林列爾多,”她平靜地説,”我沒有法子阻止你。可我要給你一個警告:只要我看見他的屍體,我就要憑我父母的骸骨發誓,憑霍·阿·布恩蒂亞死後的名聲發誓,對天發誓:不管你藏在哪兒,我都要拖你出來,親手把你打死。”在離開房間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斷語:“你那麼幹,就象是長了一條豬尾巴出世的。”

    在漫長的黑夜裏,正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瑪蘭塔房間裏度過的那些黃昏時,奧雷連諾上校卻掙扎了許多個小時,企圖鑿穿孤獨的硬殼。自從那個遙遠的下午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以後,命運給他的唯一愉快的時刻是在製作小全魚的首飾作坊裏度過的。他發動過三十二次戰爭,破壞過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協議,象豬一樣在“光榮”的糞堆裏打滾,然而幾乎遲了四十年寸發現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貴的。

    他就這樣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盡;黎明,距離行刑只有一個小時,他走進了回室。“滑稽戲收場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説。“趁咱們那些酒鬼還沒槍斃你,咱們離開這兒吧。”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無法掩飾這種行為使他產生的蔑視。

    “不,奧雷連諾,”他回答。“我寧肯死,也不願看見你變成一個殘忍的暴君。”

    “你不會看見的,”奧雷連諾上校説。“穿上你的鞋子,幫助我結束這種討厭的戰爭吧。”

    他這麼説的時候,還不知道結束戰爭比發動戰爭困難得多。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於起義者的和平條件,他需要進行一年血腥、殘酷的戰鬥;而讓自己的人相信接受這些條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軍官們不願出賣勝利,發動了起義;他鎮壓這些起義,殘酷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敵人的力量堅決粉碎這些抵抗。

    他決不是當時一個比較出色的軍人。他相信他終歸是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為抽象的理想和口號進行戰鬥(政客們善於根據情況不斷變換這些口號),所以充滿了熱情。就象以前為了勝利而堅定不移地作戰一樣,為失敗作戰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指責了奧雷連諾上校不必要的蠻勇。“不用擔心,”奧雷連諾上校微笑着説。“死亡比想象的困難得多。”對他來説,確實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預先註定了的,這種信心給了他一種神秘的免疫力——在預定的期限之前不死;這種免疫力使他在戰爭的危險中不受傷害,使他最終能夠贏得失敗——贏得失敗比贏得勝利困難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犧牲。

    奧雷連諾上校在將近二十年的戰爭中,曾經多次回到他的家裏,可是,他那經常的匆忙狀態,衞隊簇擁的神氣樣兒,幾乎具有傳奇色彩的榮譽光環(甚至烏蘇娜對這種光壞也不能漠然視之),終於使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上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為三個情婦租了一間房子,只抽空應邀回家吃過兩三次飯)跟家裏的人相見。俏姑娘雷麥黛絲和戰爭中期出生的孿生子幾乎不認得他。阿瑪蘭塔怎麼也無怯使哥哥的形象和傳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來;前者是在製作小金魚的工作中度過青年時代的,後者卻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間設置了三米的距離。然而,停戰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家以為奧雷連諾上校很快就會回到家裏,重新變成一個得到親人喜愛的普通人,長久蟄伏的親“人感情也就復甦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強烈。

    “咱們家裏終於又有一個男人啦,”烏蘇娜説。

    阿瑪蘭塔第一個認為她們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停戰之前一個星期,他回到了家裏:沒有侍從,只有兩個赤足的勤務兵走在前頭,把騾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詩篇放在廊上——這是奧雷連諾上校往日那種堂皇的行裝中唯一剩下的東西;他走過阿瑪蘭塔房間旁邊的時候,她叫了他一聲。奧雷連諾上校彷彿想不起在他面前的是誰。

    “我是阿瑪蘭塔,”她看見哥哥歸來感到高興,親熱地説,並且讓他看看纏着黑繃帶的手。“瞧吧。”

    奧雷連諾上校就象那個遙遠的早晨一樣微微一笑,當時他被判處死刑以後回到了馬孔多,第一次看見了這個繃帶。

    “可怕,”他説,“時間過得多快啊!”

    政府軍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設置警衞。奧雷連諾上校是在譏笑和唾罵聲中口到馬孔多的,有人指責他為了較高的售價故意拖延戰爭。寒熱病使他不住地發抖,腋下的膿瘡又發作了,六個月以前,烏蘇娜聽到停戰消息的時候,就打開和收拾了兒子的卧室,在各個角落裏燒起了沒藥,以為兒子回來之後就會在雷麥黛絲破舊的玩具中間安度晚年了。其實,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已經算清了一生的賬,甚至談不上什麼晚年了。他經過烏蘇娜拾掇得特別仔細的首飾作坊時,沒有發現鑰匙是留在鎖孔裏的。而且在這房子裏,時光造成的細微而令人難過的破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個記性很好的人,在長久離開之後,看見這些破壞都是會震驚的,可是任何東西都沒引起他心中的痛苦:牆上剝落的灰泥,角落裏凌亂的蛛網,棄置不顧的秋海棠,白蟻蛀壞的木樑,長了青苔的門框,一懷舊之情給他設置的這些詭譎的陷階都沒使他掉進去。他坐在長廊上,用毛毯裹着身子,也沒脱掉靴子,彷彿是順便到房子裏來躲雨的,整個兒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烏蘇娜終於明白。她無法長久把他留在家裏。“也許還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這種想法是那麼明確、可信,烏蘇娜認為它是一種預兆。

    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右芋拿麪包,左手握湯匙。他的孿生兄弟霍·阿卡蒂奧第二呢,左手拿麪包,右手握湯匙。兩人動作起來是那麼協調,彷彿不是面對面坐着的兩兄弟,而是一種巧妙的鏡子裝置。孿生兄弟知道他們兩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這種表演來歡迎奧雷連諾上校。可是奧雷連諾上校什麼也沒看見。他對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疏遠,甚至沒有注意到赤身露體經過飯廳的俏姑娘雷麥黛絲。只有烏蘇娜一人敢於把他從沉思狀態中喚醒過來。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時説。“你起碼應當記住今兒晚上我們是什麼樣子。”

    奧雷連諾上校這時明白,烏蘇娜是唯一識破他精神空虛的人,但他並不覺得奇怪。他多年來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膚佈滿了皺紋,牙齒已經磨損,頭髮枯萎、稀疏,眼神顯得驚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烏蘇娜比較了一下,當時他曾預言熱湯鍋將要掉到地上,結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間,他發現了半個多世紀日常的操勞在她身上留下的擦傷、繭子、瘡瘓和傷疤,這些可悲的痕跡甚至沒有引起他一般的憐憫。於是他作了最後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尋找善良的感情已經發黴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從前,他在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烏蘇娜的氣味時,起碼還有一點羞澀之類的感覺,而且經常覺得他的思想和母親的思想息息相通,但這一切都被戰爭消滅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麥黛絲,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個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這姑娘在年齡上是相當於他的女兒的·他在愛情的沙漠上邂逅過許多女人,他和她們在沿海地帶撒下了不少種子,但是他的心裏卻沒留下她們的任何痕跡。通常,她們都在黑夜裏來找他,黎明前就離去,第二天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使他想起她們,剩下的只是整個身體上某種睏乏的感覺。能夠勝過時間和戰爭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時代對哥哥霍·阿卡蒂奧的感情,但它的基礎不是愛,而是串通。

    “對不起,”他抱歉地回答烏蘇娜的要求。“戰爭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於消滅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跡。在首飾作坊裏,他沒碰的只是沒有他個人烙印的東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贈給了勤務兵,而將武器埋在院子裏,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親把殺死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的標槍埋藏起來那樣。他留給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發子彈的手槍。他想取下客廳里長明燈照着的雷麥黛絲的相片時,烏蘇娜才阻止他。“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烏蘇娜説。“這是家中的聖物。”停戰協定簽字前夕,家裏幾乎沒有留下一件東西能夠使人想起奧雷連諾上校時,他才把一小箱詩篇拎進麪包房,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

    “拿這個生火吧,”説着,他把一卷發黃的紙兒遞給她。“這種舊東西容易引火。”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個寡言、隨和的人,從不違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覺得奧雷連諾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違禁的事。

    “這是重要的紙兒嘛,”她説。

    “不,”上校回答。“這都是為自個兒寫的。”

    “那麼,”她説,“你自個兒燒吧,上校。”

    他不僅這麼做了,甚至用斧頭闢開箱子,把木片扔到火裏。幾小時前,皮拉·苔列娜來看過他。奧雷連諾上校多年沒有跟她見過面,一見她就覺得詫異,她變得又老又胖,笑聲也不如從前響亮了:但他同時也感到驚訝,她在紙牌占卜上達到了多深的程度啊!“當心嘴巴,”——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過他的,於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時候,她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對他未來命運的驚人預見嗎?在跟皮拉·苔列娜見面之後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興趣,問了問剛給他的膿瘡排了膿的私人醫生,心臟的準確位置究竟在哪兒。醫生用聽診器聽了一聽,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畫了個圈子。

    星期二——停戰協定簽訂的日子,天氣寒冷,下着雨。奧雷連諾上校五點以前來到廚房,照常喝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出生的,”烏蘇娜向他説。“你張開的眼睛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他沒理會她,因為他正在傾聽士兵們的腳步聲、號聲、斷續的命令聲,這些聲音震動了清晨岑寂的空氣。經過多年的戰爭,奧雷連諾上校雖然應當習慣於這樣的聲音了,可是此刻他卻象青年時代第一次看見裸體女人那樣感到膝頭髮軟、身體打顫,他終於掉進了懷舊的圈套,心裏朦朧地想,如果當時他跟這個女人結了婚,他就會是個既不知道戰爭、又不知道光榮的人,而是一個無名的手藝人,一個幸運的人了。這種為時已晚的、突然的痛悔敗壞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着一羣起義軍官來到他這兒的時候,他顯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鬱、更孤獨。烏蘇娜試圖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會咋個想呢,”她説。“他們會以為你連買件斗篷的錢都沒有,所以投降嘛。”他沒接受斗篷,已經到了門口的時候,看見從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讓她把霍·阿卡蒂奧的舊氈戴在他的頭上。

    “奧雷連諾,”烏蘇娜向他説。“如果你在那兒發現情形不妙,你就想着自己的母親吧,答應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發誓似的舉起手來,一句話沒説就跨出了門檻,去迎接他經過全鎮時將要遭到的恐嚇、譴責和辱罵。烏蘇娜閂上房門,決定至死也不再打開它了。”我們就關在這女修道院裏爛掉吧,”她想,“我們寧肯變成灰,也不讓那些卑鄙的傢伙看見我們的眼淚高興。”整個早上,她都在房子裏——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裏——尋找什麼東西,使她能夠想到兒子,可是什麼也沒找到。

    簽字儀式是在距離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碩大的絲棉樹下舉行的(後來在這棵大樹周圍建立了尼蘭德鎮)。政府和兩黨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義軍官代表團,是由一羣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們很象一羣雨水驚起的鴿子。奧雷連諾上校是騎着一匹骯髒、脱毛的騾子來的。他沒刮臉。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膿瘡,而不是幻想的徹底破滅,因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棄了榮譽以及對榮譽的懷念。根據他的願望,沒有朗朗的音樂,沒有僻啪的鞭炮,沒有隆隆的鐘聲,沒有勝利的歡呼,沒有任何能夠改變停戰的悲涼性質的高興表現。一位巡口攝影師為奧雷連諾上校拍了一張可能留給後代的照片,底版還沒顯影就被打碎了。

    儀式延續的時間,正好是簽署文件所需的時間。在一個破舊的馬戲團帳篷裏,當中擺了一張普通的木桌,代表們坐在桌子旁邊,周圍站着忠於奧雷連諾上校的最後幾名軍官。在讓大家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讀投降書,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反對這樣做。“咱們別把時間浪費在形式上了,”説着,他看都不看就準備在文件上簽字。這時,他的一名軍官打破了帳篷中令人發睏的沉寂。

    “上校,”他説,“請你不要第一個簽字。”

    奧雷連諾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繞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從鋼筆在紙上划動的聲音,甚至可以猜出每個人籤的字兒;在這之後,第一行還是空着的。奧雷連諾上校準備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個軍官説,“你還有免除恥辱的可能嘛。”

    奧雷連諾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籤了字。他還沒簽完最後一份副本,帳篷門口就出現了一個起義軍官,牽着一匹載着兩隻箱子的騾子。這人雖然十分年輕,卻顯得沉着和嚴謹。他是馬孔多地區起義部隊的財務官。為了及時趕到,他拖着一匹餓得要死的騾子,經歷了六天困難的行程。他從騾背上異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們打開,接二連三地將七十二塊金磚放在桌上。這是大家忘記了的一大筆財產。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揮部上崩瓦解,革命變成了爭當頭目的血腥的內訌。在一片混亂中,誰也不負什麼責任了。起義者的金子鑄成了金磚,抹上泥土,就無人監管了。奧雷連諾上校把七十二塊金磚也列入了投降書,不容任何商量就簽了字。疲憊不堪的青年軍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漿色的寧靜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還有什麼事嗎?”奧雷連諾上校問他。

    青年軍官咬緊牙齒。

    “收條,”他説。

    奧雷連諾上校親筆寫了一張收條給他。然後,上校喝了一杯檸檬水,吃了一塊餅乾(二者都是修女給他的),就到準備給他休息的行軍帳篷去。他在那兒脱掉了襯衫,坐在牀邊,下午三點十五分拿起手槍,對準他的私人醫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畫的圈子砰地開了一槍。就在這個時刻,在馬孔多,烏蘇娜揭開爐灶上牛奶鍋的蓋子,驚異地發現牛奶半天都沒煮沸,而且牛奶裏有許多蟲子。

    “他們把奧雷連諾給打死啦!”她叫了一聲。

    然後,她服從孤獨中養成的習慣,朝院子裏瞥了一眼,便看見了霍·阿·布恩蒂亞;他在雨下淋得透濕,顯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時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殺的,”她更準確地説。“誰也沒有發發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裏,她透過眼淚看見一個橙黃色的圓盤,彷彿流星一樣迅捷地掠過天空,她認為這是死亡的徵兆。她仍在粟樹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這時他們就把毛毯裹着的奧雷連諾上校抬來了,毛毯已給凝血弄得僵硬。他睜開的眼裏燃着怒火。

    他已脱離危險。穿傷是那麼清晰、筆直,醫生毫不費勁就把一根浸過碘酒的細繩伸進他的胸脯,然後從脊背拉出。“這是我的傑作,”醫生滿意地説。“這是子彈能夠穿過而不會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奧雷連諾上校發現自己周圍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們為了安撫他的靈魂,正在唱絕望的聖歌,因此他感到遺憾,竟然沒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開槍,藉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預言。

    “如果我還有一點權力,”他向醫生説,“我會不經審判槍斃了你。這倒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把我變成了一個恥笑的對象。”

    自殺未遂在幾小時內就恢復了奧雷連諾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經胡説他為了金磚房子而出賣勝利的人,把他自殺的舉動看成是崇高的行為,宣佈他為殉道者。後來,他拒絕共和國總統頒發給他的榮譽勳章時,甚至自由黨內激烈反對他的人也來要求他否決停戰條件,重新發動戰爭。房子裏堆滿了作為賠罪的禮品,昔日的戰友給他的支持雖然遲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動,沒有排除滿足他們的要求的可能性。相反地,有一段時間,他似乎熱中於重新發動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甚至以為:他只是在等待宣戰的藉口。藉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國總統拒絕把養老金髮給過去的參戰人員——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除非他們每人的事情已由專門委員會審查清楚,而且撥款法案獲得了國會批准。“這是蠻不講理,”奧雷連諾上校暴跳如雷地説。“他們還沒領到養老金就會老死啦。”他第一次離開烏蘇娜買給他養息用的搖椅,在卧室裏踱來踱去,口述了一份強硬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在這份從來沒有公佈的電報裏,他譴責總統破壞尼蘭德停戰協定的條款,並且揚言説,如果養老金的撥款問題在兩週內得不到解決,他就要誓死宣戰。他的態度是那麼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黨作戰人員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藉口保護奧雷連諾上校,在他的住所門前加強了軍事警戒,並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為了預防萬一。政府在全國範圍內對其他的起義指揮官也採取了類似的措施。這個行動是那樣及時、有力、成功,停戰之後過了兩個月,當奧雷連諾上校終於康復的時候,他所有最忠實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為政府效勞了。

    十二月裏,奧雷連諾上校走出卧室,一看長廊就已明白,再要發動戰爭就是枉費心機了。烏蘇娜以她充沛的精力(這種精力就她的年歲來説似乎已經不大可能),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現在他們將會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她看見兒子已經康復的那一天,説道。“全世界不會有一座比這瘋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換了傢俱,收拾了花園,栽種了新的花卉,敞開了所有的門窗,讓夏天耀眼的陽光也射進卧室。然後,她向大家宣佈連續不斷的喪事已經結束,自己首先脱掉了舊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輕人的服裝。家裏重新響起了自動鋼琴愉快的樂曲聲。阿瑪蘭塔聽到樂曲聲之後,又想起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似乎聞到了晚間的梔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喪的心裏又出現了長久以來的哀怨。有一天下午,烏蘇娜收拾客廳的時候,請守衞宅子的士兵們幫她的忙。年輕的警衞隊長表示了同意。烏蘇娜一天一天地給士兵們增添了任務,就開始邀請他們吃飯,給他們衣服和鞋子,教他們讀書和寫字。後來,政府撤走警衞隊時,一個士兵繼續住在烏蘇娜家裏,為她服務了多年。而年輕的軍官呢,因為遭到俏姑娘雷麥黛絲的藐視,變得瘋瘋癲癲,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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