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托蘭-於洛,在家庭迭次遭受的打擊上受到最後一番磨練,那種磨練往往使一個人不是進步便是消沉。他可是進步了。在人生的大風浪中,我們常常學船長的樣,在狂風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貨物扔掉,以減輕船的重量。律師心中的驕傲、臉上的得意、演説家的驃勁、政治的野心,統統沒有了。他變得跟母親一樣。他決意容忍賽萊斯蒂納,雖然她不合理想。他把人生看透了,覺得世界上凡事只能求個差不多。既然父親的行為使他深惡痛絕,他更立志要盡他的責任。在母親牀頭,在她脱離險境那一天,他那些決心愈加堅定了。接着母親的病癒,又來了另外一個喜訊。克洛德-維尼翁,天天奉維桑布爾親王之命來探問病情,要這位重新當選的議員跟他一同去見大臣。他説:
“大臣要跟你商量府上的家事。”
維克托蘭-於洛和大臣已經認識多年;所以元帥對他特別親熱,而且是暗示有好消息的神氣。
“朋友,”老軍人説,“我在這個辦公室裏對令先伯於洛元帥起過誓,要照料令堂。聽説這位聖母快要恢復健康;現在是裹紮你們傷口的時候了。我這兒有二十萬法郎要交給你。”
律師做了一個手勢,顯得他是跟伯父一樣的品格。
“你放心,”親王笑着説。“這不過是代管性質。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不能老在這兒;你把這筆錢拿去,在你家庭裏替我當代表。你可以用這筆款子付清屋子的押款。二十萬法郎的所有權是令堂跟令妹的。倘使我交給男爵夫人,我怕她一味顧念丈夫,把錢隨便花掉;而給這筆錢的人的意思,是要保障於洛太太跟她的女兒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衣食的。你老成持重,不愧為賢母的令子,不愧為我好友于洛元帥的侄兒;告訴你,親愛的朋友,我部裏跟別的地方都很看重你。希望你做你家屬的監護人,接受你伯父的跟我的遺產。”
“大人,”於洛握着大臣的手説,“象您這樣,您一定知道口頭的道謝是沒有意思的,感激要用事實來證明。”
“行,你就用事實來證明吧!”
“要我怎麼辦呢?”
“你得接受我的提議,”大臣説。“我們想請你當陸軍部的法律顧問;為了巴黎的城防,主管工事的部門現在訴訟事件特別多;同時也想請你當警察總監部兼王室公費的顧問。這三個職位合起來有一萬八千法郎薪水,可是並不限制你執行業務。在議會里儘管照你的政見和良心投票……你儘可自由行動!呃,要沒有一個反對黨,我們事情反而不好辦呢!還有,令先伯故世以前寫給我一個字條,對安插你母親的辦法有詳細指示,元帥對她是非常敬愛的!……包比諾,德-拉斯蒂涅,德-納瓦蘭,德-埃斯巴,德-葛朗利厄,德-卡里利阿諾,德-勒農庫,德-拉巴蒂這些夫人,為令堂設了一個慈善機關視察員的職位。她們都是各個慈善會的會長,照顧不了她們的公事,需要一位清正的太太切實幫忙,去訪問受難的人,調查所做的善事是否不受矇蔽,所幫的忙是否不曾落空,同時去尋訪那些窮苦而羞於央告的人。令堂的任務是一個天使的任務,她只消跟神甫,跟慈善會的太太們來往;一年六千法郎薪水,另支車馬費。你瞧,世兄,清廉正直,大義凜然的人,在墳墓裏還能庇護他的家族。在一個組織完善的社會中,象你伯父那樣的大名,是,而且應當是抵禦患難的保障。所以你應當追蹤令先伯的後塵,貫徹下去,因為你已經走上了他的路,我知道。”
“親王,在先伯的朋友身上,看到這樣無微不至的用心,我一點兒不奇怪,”維克托蘭説,“我一定努力,不負您的期望。”
“快快去安慰你的家族吧!……啊!告訴我,”親王跟維克托蘭握手的時候又説:“你父親可是真的失蹤了?”
“唉,是的。”
“這樣倒更好。可憐的傢伙主意不錯,他始終是個聰明人。”
“他要躲債呢。”
“啊!你可以領到三個職位的六個月薪水。這筆預支款項,能幫助你料一料高利貸的債務。我有機會要碰到紐沁根,也許你們跟我部裏都不用花一個錢,就能贖出你父親的養老金。紐沁根進了貴族院,並沒改變銀行家的脾氣,他是貪得無厭的;可是他好象有些事要央求我……”
這樣以後,維克托蘭回到翎毛街實現了他的計劃,把母親和妹子接到了自己家裏。
那位年輕的名律師全部的財產,是巴黎一處最好的房產,在大街上坐落在和平大街和路易大帝街之間,是一八三四年預備結婚的時候買進的。原主在大街與橫街上蓋了兩所大屋子,兩所中間,在小花園與院子之間,另外有幢精緻的住宅,還是當年巍峨宏麗的韋納伊府第的遺蹟。小於洛,對克勒韋爾小姐的陪嫁有了把握之後,出到一百萬價錢把這批漂亮的產業標買下來,當時先付五十萬。他自己用了住宅的底層,滿想靠着兩所大屋子的租金,按期把屋價付清;可是巴黎房地產的投資雖然靠得住,收益卻是又慢又拿不準,還得由那些無法預料的旁的情形來決定。常在外邊溜-的巴黎人一定注意到,路易大帝街與和平大街之間的那一段大街,市面興得很晚;街道的清除,市容的整飭,好不容易才完成,直到一八四○,做買賣的方才到這一段來佈置漂亮的櫥窗,擺出錢兑店的黃金,五光十色的時裝,和窮奢極侈的商品。雖説克勒韋爾給了女兒二十萬(那時他覺得這門親是高攀的,而且男爵還沒有搶掉他的約瑟法);雖然維克托蘭七年之中又付了二十萬;可是因為兒子孝順父親的關係,屋子的債務還有五十萬。幸虧房租的不斷上漲,地段的優越,使兩所大屋子終於顯出了它們的價值。房產的投資,過了八年才有出息;在這期間,律師很吃力的付着利息,又付了極小一部分的房價。到這時候,做買賣的自願出高價來租底層的鋪面了,只消能訂十八年的租約。樓上住家用的屋子,租金也漲了價;因為商業中心的移動,使交易所與瑪德萊娜教堂這一段,從此成為巴黎的政治與金融界的中樞。大臣給他的錢,加上房客預付的租金和小租,把維克托蘭的債務減到了二十萬。兩幢屋子全部出租以後,每年有十萬進款。再過兩年,小於洛就可以重振家業了。而這兩年之間,由於元帥給他的新差事,他的收入增加了一倍。這簡直是天賜的糧食。維克托蘭把住宅的二層樓全部派給母親,三層樓給妹子,李斯貝特在三樓也分了兩間。這三份人家合成的家庭,在貝姨經管之下,居然能過得去,也沒有折辱了名律師的身分。法院裏的紅人素來是不常久的;以小於洛的出言謹慎、操守方正,各級法院的推事都很相信他;他對案子肯用心研究,不説一句不能證明的話,不濫接案件,替同業很爭了一點面子。
男爵夫人對翎毛街的屋子已經嫌惡到萬分,因此也願意人家接她到路易大帝街。由於兒子的費心出力,阿黛莉娜的住處佈置得很好;家常瑣碎都無須她操心;因為李斯貝特把管家的差事招攬了去,要顯顯她在瑪奈弗太太家表現過的經濟手腕。她覺得憔有如此,才能把悶在肚裏的怨氣壓在這份人家頭上;自從她所有的希望幻滅之後,她對這些了不起的好人越發火上添油,加深了仇恨。她每個月去看一次瓦萊麗:一方面奧棠絲要她探聽文賽斯拉的消息,一方面賽萊斯蒂納也希望她去察看動靜,因為她父親,公然承認和一個把她婆婆與小姑害得家破人亡的女人發生關係,使她大為擔心。不消説得,李斯貝特利用她們姑嫂倆的好奇心,儘量往瓦萊麗家走動。
一年零八個月過去了。這期間,男爵夫人的身子逐漸硬朗,可是神經性的顫抖並沒停止。她把自己的職務攪熟了,那些高尚的事使她的痛苦得以排遣,優美的心靈有了寄託。同時,她覺得為了公事在巴黎到處奔走,也是一個尋訪丈夫的機會。那時,沃維奈的借據都已收回,於洛男爵的養老金差不多可以解凍了。元帥交託代管的二十萬法郎,一年有一萬法郎利息,維克托蘭拿來抵充了母親與妹子的用度。阿黛莉娜的六千法郎薪水,加上男爵六千法郎的養老金,不久就可有一萬二千法郎的收入,歸入母女兩人名下。倘沒有下列的幾點,可憐的太太差不多是幸福了:第一她老是因為男爵漂流在外而牽腸掛肚,在家境好轉的情形之下,只希望他回來享福;第二是眼看女兒被遺棄在這兒;最後是李斯貝特無心的給她受些慘酷的打擊,把惡魔般的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
李斯貝特那股歷久不衰的潛伏的仇恨,永遠有瑪奈弗太太在那裏推波助瀾,仇恨的後果,大可用一八四三年三月初發生的一幕來説明。瑪奈弗太太家前後出了兩件大事。先是她生了一個短命的孩子,白白到手了兩千法郎利息的存款。其次,關於瑪奈弗先生,十一個月之前李斯貝特從瑪奈弗公館帶回這樣的消息:
“今天早上,萬惡的瓦萊麗請了畢安訓醫生,要知道昨晚説她丈夫業已無救的那些醫生,是否診斷不錯。這位醫生説,今天夜裏這個醜惡的男人就要魂歸地獄。克勒韋爾老頭跟瑪奈弗太太一同把醫生送出大門。哎,親愛的賽萊斯蒂納,你父親為這件好消息,送了五塊金洋的診費。回到客廳,克勒韋爾象一個戲台上跳舞的,把身子騰空,縱了好幾下;他抱着那個女的叫道:你到底要做克勒韋爾太太了!……後來女的回去看那個正在痰厥的丈夫,令尊大人就對我説:娶了瓦萊麗,我要當貴族院議員!我要買進一塊久已看中的地,在普雷勒地方,德-賽裏齊太太想出賣呢。我可以叫做克勒韋爾-德-普雷勒,當塞納-瓦茲的省參議員兼國會議員。我要生一個兒子!你瞧着吧,我要的事沒有一件不成功的!——我説:那麼你的女兒呢?——他回答:歐!女兒不過是女兒,而且她太於洛脾氣了,瓦萊麗就恨死這批人……我女婿從來不肯到這兒來:幹嗎他要教訓人,一派正經面孔,裝做清教徒,慈善家?我對女兒已經有了交代,她母親的錢都給了她,另外還有二十萬法郎!所以我儘可以自由行動。等我結婚的時候,我再決定對女婿女兒的態度,他們怎麼來,我就怎麼去。要是他們對後母好,我再瞧着辦!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恩怨分明的!——他就是這一套胡説八道,姿勢象旺多姆柱上的拿破崙雕像!”
《拿破崙法典》規定的寡婦再醮必須孀居十個月的期限,已經過了幾天。普雷勒田產已經買進。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納,清早就打發李斯貝特上瑪奈弗太太家,打聽這位風流寡婦跟新任省參議員的巴黎區長結婚的消息。
賽萊斯蒂納和奧棠絲同住之後,愈加親密了,差不多老在一塊兒過活。男爵夫人認真負責的性情,把職務特別看重,她整個的獻身於慈善事業,幾乎天天在十一點與五點之間跑在外邊。姑嫂兩人,為了共同看護孩子照顧孩子的關係,在家常在一起做活。久而久之,她們倆往往把心中的念頭脱口而出,象兩姊妹一樣,所不同的是一個天生的快活,一個天生的憂鬱。美麗、活潑、聰明、年富力強、愛説愛笑,不幸的小姑表面上絕對不象有何心事;幽怨、温柔、靜穆、跟理性一樣平穩、老是反躬自省,若有所思,嫂子反而象抱着隱痛似的。也許就是這種性格的對比促成了她們熱烈的友誼。兩位女子都在吸收對方的長處。她們的住宅,當初承造的人是預備自用的,特意留下一百方尺左右的小花園。姑嫂倆坐在園中小亭子裏,欣賞着剛抽嫩芽的紫丁香。那點兒春意只有巴黎人才懂得充分領略,他們埋在人海與石壁之間,一年倒有六個月忘記了青翠的草木。
嫂子抱怨丈夫在議會里辜負了這麼美好的天氣,奧棠絲便回答説:
“賽萊斯蒂納,我覺得你有福不會享。維克托蘭善良得象天使,你有時還要跟他挑眼。”
“親愛的,男人就喜歡人家挑眼!跟他鬧點兒小別扭是表示親熱。要是你可憐的媽媽不是真的難説話,而老是裝做難説話,你們決不至於苦到這個田地。”
“李斯貝特還不回來!我真要唱《馬爾巴勒》了!”①奧棠絲説,“我恨不得馬上知道文賽斯拉的消息!……他靠什麼過日子的?一事不幹有兩年了。”——
①《馬爾巴勒》,為通俗兒童歌曲,它的復唱句是:“馬爾巴勒打仗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最後一節的最後一句是:“他不回來呀!”
“維克托蘭告訴我,前天看見他跟那該死的女人在一塊,他猜想她故意要他遊手好閒……啊!妹子,要是你願意,你還可以教丈夫回心轉意的。”
奧棠絲搖搖頭。
“相信我的話,你的處境不久就要受不了的,”賽萊斯蒂納接着説,“開頭是氣惱、絕望、憤慨、給了你力量。後來咱們家裏遭了大禍,兩件喪事,男爵的破產,出事,使你的頭腦和心都忙不過來;可是現在過着太平日子,你就不容易忍受生活的空虛;既然要恪守婦道,你只能跟文賽斯拉和好。維克托蘭是多麼愛你,他也這麼想。咱們的情感畢竟拗不過天性!”
“這樣沒有志氣的男人!”高傲的奧棠絲嚷道,“他愛這個女的,因為她養他……難道她也替他還債,嗯?……我的天!我朝朝晚晚想着這個男人的處境!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居然喪盡廉恥……”
“你看看媽媽的榜樣吧,我的乖乖……”
賽萊斯蒂納那種女子,聽到了足以説服布列塔尼鄉下人那樣充分的理由,還是搬出她説過上百次的簡單的推理。她臉蛋兒生得呆板、平常、冷冷的,一綹綹淺栗色的頭髮直僵僵的掛着,她的皮色,她的渾身上下都表示她是一個理性的女子,沒有風韻,可是也沒有懦弱的成分。她又説:
“媽媽很想跟丟人的丈夫守在一塊,安慰他,把他藏在懷裏不讓旁人看見。她早已在樓上把房間佈置好了,彷彿隨時可以找着他,把他安頓下來。”
“噢!母親是了不起的!”奧棠絲回答,“二十六年功夫,她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偉大;可是我沒有這種性格……有什麼辦法!有時我簡直跟自己生氣。唉,賽萊斯蒂納,你不知道跟一個下流無恥的人妥協是怎麼回事!……”
“還有我父親呢!”……賽萊斯蒂納靜靜的接下去,“毫無問題他走上了你父親的老路!不錯,他比男爵小十歲,做過買賣;可是怎麼了局呢?瑪奈弗太太把我父親收拾得服服帖帖,象條狗一樣。他的財產,他的念頭,都在她掌握之中,而他怎樣都不醒悟。我就怕聽見婚約公告頒佈的消息!你哥哥正在想辦法,他認為他的責任應當替社會出氣,替家庭報仇,跟這個女的算賬。唉,親愛的奧棠絲,象維克托蘭那樣的正人君子,象我們這樣的心地,對於社會,對於世道人心的險惡,懂得太晚了!好妹子,這是一樁秘密,我告訴你是因為對你有關;可決不能露一點兒口風,無論對李斯貝特,對母親,對任何人,因為……”
“貝特來了!”奧棠絲説——“喂,姨母,獵犬街上的地獄怎麼啦?”
“消息不好,孩子們——奧棠絲,你丈夫對那個女人越來越迷了,她呀,老實説,對他真是瘋了——賽萊斯蒂納,你父親簡直是一個昏君。這且不提,我每隔半個月都要看到一次的;總算我運氣,從來不知道男人是什麼東西……嚇,真是野獸!……五天之後,維克托蘭跟你,親愛的孩子,你們就得不到父親的財產了!”
“婚約公告已經頒佈了嗎?……”賽萊斯蒂納問。
“是呀。我剛才還替你們爭呢。這老妖精不是跟另外一個走着一條路嗎?我告訴他,要是他肯幫你們度過難關,贖出屋子,你們一定很感激,會招待你們的後母的。”
奧棠絲做了一個大吃一驚的姿勢。
“這些維克托蘭會考慮的……”賽萊斯蒂納冷冷的回答。
“你知道區長先生怎麼回答我?他説:我要讓他們吃點苦。要收服牲口,只有叫它們餓肚子,不給它們睡覺,不給它們吃糖!——哼!於洛男爵還壞不到這個田地!……所以,可憐的孩子們,遺產兩字休想了。這麼大的家產!你父親花了三百萬買下普雷勒那塊地,還剩下三萬利息的存款!歐!他是什麼都不瞞我的!他還説要買渡船街上的納瓦蘭公館。瑪奈弗太太本人有四萬法郎存息——啊!咱們的好天使來了,你媽媽回來了!……”她聽見了車子的聲音。
不多一回,男爵夫人果然走下階沿,向她們走過來。五十五歲,受了多少罪,象發冷發熱一樣老是打戰,阿黛莉娜臉色蒼白,有了皺紋,可是還保持苗條的身段,秀美的線條,和天生高貴的氣息。看見她的人都説:“她當年一定很美的!”她老是在悲傷,因為不知道丈夫的遭遇,因為有了這片巴黎的水草,安閒幽靜的環境,光景快要好轉的家庭,而不能使他同享清福。她的風度莊嚴偉大,象殘餘的古蹟一般。每逢微弱的希望幻滅之下,或是尋訪不遇之後,她總是愁眉不展,叫兒女們看了難受。這天早上,男爵夫人是抱着希望出去的,所以大家更焦急的盼望她回來。於洛一手提拔的一個老部下,現在當着軍需官的,説曾經在昂必居喜劇院看見他和一個姿色絕豔的女人在一起。這天,阿黛莉娜便去拜訪韋尼埃男爵。他承認的確見過他的老上司,在戲院裏對那個女人的態度,似乎他們已經有了同居關係。但是他告訴男爵夫人,説她丈夫為了躲避他,沒有等戲散場就走了;最後又補一句:“他彷彿過着家庭生活,看他的衣着,他手頭並不寬裕。”
“怎麼呢?”三位女子一看見男爵夫人都問。
“於洛的確在巴黎,”阿黛莉娜回答;“知道他靠近着我們,我已經有一點安慰了。”
等到阿黛莉娜把她和韋尼埃男爵的談話敍述完畢,貝特就説:
“他老脾氣沒有改!大概又攪上了什麼女工。可是哪兒來的錢呢?我敢打賭,他一定在向從前的情婦要錢,向珍妮-卡迪訥或是約瑟法……”
男爵夫人一刻不停的神經抽搐,這時抽得更兇了;她抹了抹眼淚,不勝痛苦的望着天。
“我不信一個二級‘榮譽勳位’獲得者會無恥到這個地步,”她説。
“為了作樂,他什麼事都做得出!”貝特回答,“偷過了政府的錢,他會偷私人的,甚至於謀財害命都難説……”
“噢!貝特,”男爵夫人叫道,“別説這種話好不好?”
這時路易絲走到她們身邊,於洛的兩個孫子和小文賽墊拉也一齊跑了來,瞧瞧祖母袋裏可有糖果。
“什麼事,路易絲?”
“有一個男人要看斐歇爾小姐。”
“怎麼樣的男人?”李斯貝特問。
“小姐,他穿得破破爛爛,身上粘着羽絨,好象是做斯了的,鼻子通紅,身上全是酒味兒……這種人一個星期也不做牀半星期工的。”
這番不大體面的描寫,使貝特急急忙忙跑到路易大帝街那邊的院子裏,看見一個人抽着煙斗,厚厚的煙垢顯見他是一個老煙鬼。
“沙爾丹老頭,幹嗎你上這兒來?”她説。“約好每個月還一個星期六,你到儒依犬街瑪奈弗公館門口等的;我在那裏等了你五小時,你沒有去!……”
“我去了,好小姐!可是飛心街上學者咖啡館有一局彈子比賽。各有各的嗜好呀。我的嗜好是打彈子。要不我吃飯在不是銀刀銀叉的!噯,你明白這個就得啦!”他一邊説一邊第褲子腰袋裏找一張紙,“打了彈子就得喝幾杯……世界上的好東西總帶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教你破財。你的命令我是知道的,可是老頭兒實在過不去啦,我只能闖到禁區來了……要是咱們的羽絨貨真價實,我也不用來找你啦;可是裏面還摻旁的東西!老天爺並不象大家説的那麼公道,他有他的偏心,也難怪,那是他的權利。這兒是你令親的筆跡,嚇,他真是牀墊的好朋友,喜歡睡覺……這是他大人的公文哪。”
沙爾丹老頭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繞來繞去,亂劃一陣。
李斯貝特根本不聽他的話,看了看紙上寫的兩行字:“親愛的小姨,救救我!請你立刻給我三百法郎——埃克托。”
“他要這麼多錢幹嗎?”
“房東呀!”沙爾丹老頭回答,他老在那兒用手劃圈子。
“再有我兒子從阿爾及利亞回來了,經過西班牙,巴約訥……他這一回竟是破例,什麼都沒拿;因為他是一個老犯呢,我的兒子。有什麼辦法!他要吃飯呀,可是咱們借給他的錢,他會還的。他想找個出錢不管事的老闆讓他開鋪子;他有的是辦法,將來一定會抖起來的……”
“一定會坐牢!”李斯貝特回答,“他是害死我叔叔的兇手!
我不會忘了他的。”
“他!他連殺只雞都不敢的,好小姐!”
“得了,三百法郎拿去吧,”李斯貝特從荷包裏掏出十五塊金洋,“替我走,永遠不準再上這兒來!”
她把奧蘭省倉庫主任的父親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後指着喝醉的老人交代門房;
“這個人要是再來,你別讓他進門,告訴他我不在這兒。他要問到小於洛先生或是男爵夫人是不是住這裏,你回答説根本不認識這些人……”
“是,小姐。”
“要是你不留神出了事,小心你的飯碗!”老姑娘咬着門房的耳朵。這時律師剛從外面回來,她招呼他説:
“喂,姨甥,有件倒黴事兒等着你啊。”
“什麼事?”
“幾天之內,瑪奈弗太太要做你太太的後母了。”
“咱們等着瞧吧!”維克托蘭回答。
六個月以來,李斯貝特按月給於洛男爵一份小小的津貼,她的保護人現在受她保護了。她知道他住的地方,把阿黛莉娜的流淚當做享受,一看到她快活,存着希望,她就象剛才那樣插一句:“等着吧,報上的法院消息早晚要有姊夫的名字!”這等地方,象從前一樣她報復得太狠了,使維克托蘭有了提防。他決意要把李斯貝特不斷的冷箭,和鬧得他家破人亡的那個女妖徹底解決。知道瑪奈弗太太行事的維桑布爾親王,對律師私下的佈置表示全力支持;以內閣首相的身分,他當然是不露痕跡的,答應教警察當局暗中點醒克勒韋爾,不讓那惡魔似的娼妓再把一筆巨大的家財吞下去;為了於洛元帥的死和參議官的身敗名裂,親王是決不肯饒赦那個女人的。
李斯貝特説的“他在向從前的情婦要錢”那句話,使男爵夫人想了整整一夜。本來光是猜疑男爵有那種卑鄙的行為,她就認為是侮辱;結果卻象沒有希望的病人相信走方郎中,象陷入了十八層地獄的人,也好似淹在水裏的人抓着浮木當做纜繩一樣,她竟相信了貝特的話,決意向那些萬惡的女人去求救了。第二天早上,也不跟孩子們商量,也不對誰露一句口風,她徑自跑到歌劇院首席歌女約瑟法-彌拉小姐家,把她象燃火那樣亮着的一點兒希望,不問是虛是實,去求一個水落石出。正午時分,有名的歌唱家看見老媽子遞進一張於洛男爵夫人的名片,説客人在門口等着,問小姐能不能見她。
“屋子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小姐。”
“花換過沒有?”
“換過了,小姐。”
“吩咐再去瞧一眼,屋子裏不能有一點兒馬虎,瞧過了再把客人請進去。你們對她都得特別恭敬。你回來再替我穿衣,我要打扮得了不得的好看!”
説罷她去照了照大鏡子。
“讓我穿扮起來!”她對自己説,“魔道總得全副武裝,才好跟正道鬥法!可憐的女人!她來找我幹什麼呢?……倒有點兒慌,要我去見:
無邊的苦海,偉大的犧牲者!……
她唱完了這句有名的歌,①老媽子進來了——
①意大利劇作家薩昔尼(1740-1786)所作歌劇《俄狄甫斯在科洛納》中的歌詞。
“小姐,那位太太在發抖……”
“拿橘花汁給她,還有朗姆酒,熱湯……”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説是老毛病,神經受了傷……”
“你請她坐在哪兒?”
“大客廳裏。”
“快一點,孩子!來,拿出我最好看的軟鞋、比茹繡的衣衫、還有全套的花邊。替我好好梳一個頭,要女人都看了出奇……這位夫人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訴這位夫人……(她的確是一位尊貴的夫人,呃,還不止是尊貴,而且你永遠學不到的:她的禱告可以叫煉獄裏的靈魂昇天堂!)告訴她説我在牀上正在起來,昨晚登了台……”
男爵夫人被請進約瑟法的大客廳,雖然等了好大半個鐘頭,根本不覺得自己在等。這間客廳,從約瑟法搬進來之後已經全部換新過,四壁糊着紅色與金色的綢。從前王爺們鋪張在小公館裏的奢華,從多少殘餘的遺蹟上看,那些屋子被稱為銷金窟的確是名不虛傳的。眼前這四間屋子,除了王爺式的排場再加上近代設備,越發佈置得盡善盡美了,室內温和的空氣,是由看不見進出口的暖氣爐管制的。男爵夫人頭暈眼花,不勝驚異的把藝術品一樣一樣看過來。她這才明白,在歡樂與浮華的洪爐中,巨大的家業是如何熔化的。她二十六年來的生活環境,所有的豪華僅僅是帝政時代的一點兒陳跡,她看慣花色黯澹的地毯,金色褪盡的銅雕,跟她的心一樣殘破的絲織品,如今看到了驕奢淫逸的效果,才體會到驕奢淫逸的魔力。一個人不能不愛那些美妙的東西,珍奇的創作,都是無名的大藝術家共同的結晶,那些出品不但使巴黎成為今日的巴黎,而且風行全歐洲。在此,令人驚異的是所有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模型給毀掉了,大大小小的雕像,陳設,都成了天下無雙的孤本。這是現代奢華的極致。兩千個殷實的暴發户,只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寶拿回家去擺闊;殊不知收藏的要沒有這一類俗濫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豪華,才表明你是現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當令的明星。看到大木花壇裏盡是外國的奇葩異卉,花壇本身又鑲滿布勒作風的古銅雕刻,男爵夫人想到尾子裏所能包藏的財富,簡直駭呆了。這個感觸,自然而然反映到銷金窟所供養的人物身上。勃裏杜畫的約瑟法-彌拉的肖像,就掛在隔壁的小客廳裏;阿黛莉娜卻在想象中認為她一定象有名的瑪利勃朗,是個天才的歌唱家,一個真正的交際花。想到這兒,她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來的。但是她的動機是一股那麼強烈那麼自然的情感,那麼不假思索的熱誠,使她又鼓足了勇氣,預備應付這次會面。同時她也想滿足她心癢難熬的好奇心,研究一下這等女人的魔力,能從吝嗇的巴黎地層中榨出這麼些黃金的魔力。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看看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場面中是否不至於顯得寒傖。她的絲絨衣衫穿得很齊整,配着細緻的挑花領;同樣顏色的絲絨帽子對她也很合適。看到自己的尊嚴還不下於王后,在憔悴衰老中依然是王后,她覺得苦難的偉大也敵得過才具的偉大。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她終於見到了約瑟法。歌唱家很象意大利畫家阿洛裏筆下的朱迪特①,掛在皮蒂大廈②大客廳門邊,見過的人都忘不了的:同樣豪邁的姿態,同樣莊嚴的臉相,捲曲的黑頭髮沒有一點兒裝飾品,身上穿着一襲黃地百花繡衣,跟阿洛裏畫上那個不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銀鋪繡的服裝,完全一樣——
①阿洛裏(1577-1621),意大利佛羅倫薩畫家。《朱迪特》是其名作之一。
②皮蒂大廈,在今意大利佛羅倫薩,藏有古代名畫極多。
“男爵夫人,你賞光到這兒來,真使我慚愧到了萬分,”歌唱家決意要好好扮一下貴婦人的角色。
她親自推過一張全部花綢面的沙發讓給客人,自己只揀一張摺椅坐下。她看出這位夫人當年的美貌,那種一刻不停的發抖、一動感情就變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於洛和克勒韋爾,從前對她形容過這位聖徒的生活,現在她一眼之間就體會到了;於是她不但放棄了抗爭的念頭,並且對她心領神會到的這種偉大,肅然起敬。淫娃蕩婦所取笑的,正是這個大藝術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給絕望逼得來的,我顧不得體統……”
約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覺得説錯了話,把她寄託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着她不敢再説。這副央求的目光,把約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兩人多少難堪的隱情,就這樣心照不宣的表白過了。
“於洛先生離開家庭已經有兩年,雖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卻不知他住在哪兒,”男爵夫人聲音顫動的説,“我做了一個夢,使我想到一個也許是荒唐的念頭,以為你會關心於洛,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見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為你祈禱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兩顆眼淚先在眼眶裏打轉。
“夫人,”她的語氣卑恭到極點,“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現在,從你身上,我不勝幸運的見到了賢德在世界上最偉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麼深重,我真心的懺悔;請你相信,我要盡我的力量補贖我的罪過!……”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讓她撐拒,恭恭敬敬的親了一下,甚至把腿也彎了一彎。然後象扮演瑪蒂爾德①進場時的神氣,她氣概非凡的站起來,打了鈴——
①瑪蒂爾德,羅西尼的歌劇《威廉-退爾》中的女主角。
“你,”她吩咐當差的,“趕快騎了馬,到聖莫神殿街去把小比茹找來。替她僱一輛車,多給點兒錢給馬伕,要他趕一趕。一分鐘都不許耽誤,要不,小心你的飯碗。”
説罷她回來對男爵夫人説:
“夫人,請你原諒。我一找到埃魯維爾公爵做後台,馬上把男爵打發掉,因為他為我快要傾家蕩產了。除此以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幹戲劇的初出茅廬,都得有後台。我們的薪水還不夠我們一半的開支,所以得找些臨時丈夫……我並不希罕於洛先生,是他使我離開一個有錢人,一個虛榮的冤大頭的。要不然,克勒韋爾老頭會正式娶我。”
“他跟我説過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夫人!要是克勒韋爾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人,現在也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會原諒的。我非但沒有責備你的意思,這番倒是來向你求情的。”
“夫人,我供給男爵的生活費,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着,眼淚都湧了上來,“啊!我怎麼報答你呢?我只能夠祈禱……”
“對了,是我……還有埃魯維爾公爵,他是一個熱心人,真正的貴族……”
然後約瑟法把圖爾老頭如何安家如何結婚的事説了一遍。
“這樣説來,小姐,靠了你的幫助,我丈夫並沒有吃苦嘍?”
“我們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夫人。”
“現在他在哪兒呢?”
“六個月以前,公爵告訴我,男爵把公證人那邊的八千法郎支完了;公證人只知道他叫圖爾,那筆款子是每隔三個月分批給的。從此我跟公爵都沒有聽到男爵的消息。我們這般人又忙又亂,沒有功夫去打聽圖爾老頭。碰巧六個月以來,比茹,那個替我繡花的女工,他的……怎麼説呢?”
“他的情婦,”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婦,”約瑟法跟着説,“沒有上這兒來。奧林普-比茹很可能已經離了婚。我們這一區,離婚的事是常有的。”
約瑟法起身把花壇中名貴的鮮花摘了幾朵,紮成一個美妙的花球獻給男爵夫人。真的,男爵夫人簡直不覺得在那裏等待。好象一般的人把天才當做三頭六臂的怪物,吃喝、走路、説話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黛莉娜也預備看到一個迷人的約瑟法,歌唱家的約瑟法,又機靈又多情的蕩婦;卻不料見到的竟是一個安詳穩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樸素、因為象她那種女演員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后;不但如此,她還在目光、舉動、態度之間,對賢德的女子,對讚美詩中所謂的痛苦的聖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鮮花來放在她的傷口上,有如意大利的風俗把花供奉聖母像一樣。
過了半個鐘點,當差的回來報告:“太太,比茹的媽媽已經在路上了;可是奧林普那小姑娘沒有在。您的繡花工人高升了,結了婚……”
“跟人同居了嗎?……”約瑟法問。
“不,太太,正式結婚了。她做了一個大鋪子的老闆娘,丈夫開着很大的時裝店,做到上百萬生意,在意大利人大街上;她把原來的繡作鋪丟給了姊姊跟母親。此刻她是葛勒努維爾太太了。那個大商人……”
“又是一個克勒韋爾!”
“是的,太太。他在婚書上給了比茹小姐三萬法郎利息的存款。聽説她姊姊也要嫁一個有錢的肉鋪老闆。”
“你的事恐怕糟了,”歌唱家對男爵夫人説,“男爵已經不在我原先安插他的地方。”
十分鐘後,當差的通報説比茹太太來了。約瑟法為謹慎起見,請男爵夫人坐到小客廳去,把門拉上了,説:
“她見了你要膽小的。一猜到你跟這件事有關,她就不肯説老實話,還是讓我來盤問她。你躲在這兒,句句話都聽得見。這套戲,人生中跟舞台上都是常演的。”
“喂,比茹媽媽,你們可是得意啦?……你女兒運道倒不差!”
比茹媽媽穿着雜色方格花呢衣衫,好似星期日打扮的門房。
“唉!得意!……女兒給我一百法郎一月,她自己可是車子進車子出的,飯桌上都是銀器,有了一百萬傢俬!……照理奧林普不該再要我辛苦了。活了這把年紀還得做活!……
這算是對我好嗎?”
“你把她生得這麼漂亮,她不應該不孝順你,”約瑟法接着説;“可是她幹嗎不來看我呢?是我提拔她過的好日子,把她配給我的叔叔的……”
“是啊,太太,那個圖爾老頭!……可是他年紀真大,身子也不行啦……”
“你們怎麼打發他的呢?他還在你們家嗎?……比茹不應該離開他的,現在他發了大財,有幾百萬呢……”
“哎唷,我的老天爺!她對他不老實的時候,我們就是這麼説的。可憐的老頭兒,人真和氣。啊,她把他攪得七葷八素!奧林普後來變壞了,太太!”
“怎麼的呢?”
“太太,你別生氣。她認得一個在戲院裏當啦啦隊的,聖馬爾索城根一個老牀墊工人的侄孫。那個光棍,象所有的小白臉,説穿了便是婊子掮客!他是神廟街上的紅人,在那裏推銷新出籠的貨色,照他説來是給新出道的女戲子找門路。他一天到晚好吃懶做,天生的喜歡打彈子,喝老酒。‘這不是一樁行業吶!’我對奧林普説。”
“可惜倒真是一樁行業,”約瑟法説。
“奧林普給這小子迷昏了頭,他呀,太太,來往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一回在咖啡店裏跟做賊的給一塊兒抓去了,可是啦啦隊的頭目勃羅拉把他保了出來。那小子戴着金耳環,一事不做的鬼混,就吃那些為小白臉發瘋的女人!圖爾先生給我們小丫頭的錢,全給他吃光了。鋪子給攪得一塌糊塗。繡花掙來的錢,都在彈子枱上送掉。唉,太太,那小子有個漂亮妹妹,跟他差不多的行業,沒有出息的,在大學區裏鬼混。”
“茅廬遊樂場的一個私娼羅,”約瑟法插了一句。
“對啦,太太。所以伊達摩,那小子姓沙爾丹,綽號叫伊達摩,認為你叔叔的錢還不止表面上那一些;把他妹子埃洛迪(他給她起了一個戲子的名字),不讓我女兒有一點疑心,送到我們工場裏做工;哎唷!老天爺!她跑來攪得七顛八倒,把所有的女孩子全教壞了,一個個變了老油子……她千方百計勾上了圖爾老頭,把他拐到不知哪兒去了。這一下,我們可受累啦。老頭兒丟下一大批債,至今我們還沒有能還清,可是這個歸我女兒去對付了……等到伊達摩替妹子把老頭兒拐走之後,他就丟掉了我女兒,去姘一個雜耍戲院裏掛頭牌的小姑娘……這樣以後我女兒就攀了親,讓我慢慢説給你聽吧……”
“你可知道那個做牀墊的住在哪兒?”約瑟法問。
“沙爾丹老頭嗎?他這種人哪有住的地方?從早上六點鐘起就喝醉了,一個月只做一個牀墊,成天躲在下等咖啡店裏打野雞……”
“怎麼,打野雞?……他倒是了不得的老公雞!”
“你不懂,太太;那是打彈子賭錢的玩意兒;他一天贏上三四場,贏了錢就去喝老酒……”
“嘿!喝野雞的奶!”約瑟法接口説,“可是伊達摩是在大街上當差的,可以叫我的朋友勃羅拉找他。”
“那我不知道,太太。這些事已經有六個月了。伊達摩這種料應該送公堂,送默倫,①以後哪……哼!……”
“以後哪,送草地!”②——
①指默倫中央監獄。
②囚犯黑話,指苦役監。
“啊!太太什麼話都懂,”比茹媽媽笑道,“要是我女兒不認得這傢伙,她……她……可是老實説,她運道不錯;葛勒努維爾先生真喜歡她,居然把她娶了去……”
“這頭親事怎麼成功的?”
“倒是奧林普一氣氣出來的,太太。自從那個掛頭牌的女戲子把她的小白臉拐走以後,她跑去揍了她一頓,喝!左右開弓給了她多少嘴巴!……她又丟了多麼疼她的圖爾老頭,簡直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那時葛勒努維爾先生照顧我們一筆大生意,每季定繡兩百條緞子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女兒説除非上教堂上區政府,旁的話都不用提。她老是這麼説:‘我要規規矩矩做人,要不我就完啦!’她竟拿定主意。葛勒努維爾居然答應娶她,只要她跟我們斷絕往來,我們也答應了……”
“當然是得了一筆錢-?……”聰明的約瑟法説。
“是的,太太,一萬法郎,另外給我父親一筆存款,他已經不能做活了。”
“我當初託你女兒好好的服侍圖爾老頭,她卻把他丟在泥窪裏!真是不應該。從此我再也不關切人了!你瞧,做好事落得這樣一個收場!……哼,真的,發善心也得先打過算盤。至少,出了亂子,奧林普也該來告訴我一聲!要是從今天起,你半個月內能找到圖爾老頭,我給你一千法郎賞金……”
“那可不容易,我的好太太。不過一千法郎有多少個五法郎的大錢喲,我要想法來得你這筆賞金……”
“好吧,再見,比茹太太。”
走進小客廳,歌唱家發覺於洛太太完全暈過去了;但她雖然失去知覺,神經性的抽搐還在那裏使她發抖,跟一條蛇斬了幾段還在牽動一樣。什麼鹽呀,冷水呀,所有的方法都用到了,男爵夫人才恢復了生命,或者不如説恢復了痛苦的知覺。
男爵夫人醒來認出了歌唱家,看到沒有旁人在場,便説:
“啊!小姐,他墮落到什麼地步啊!……”
“耐着點吧,夫人,”約瑟法端了一個墊褥坐在男爵夫人腳下,吻着她的手;“我們會找到他的;要是他掉入了泥窪,給他洗個澡就行了。相信我,一個有教育的人,只是衣衫的問題……讓我來補贖我的罪過吧。既然你跑到這兒來,足見不論你丈夫行為怎麼樣,你還是愛他的……唉!可憐的人!他真喜歡女人……老實説,你要能有那麼一點點兒我們的花腔,他或者不至於攪了一個又一個;因為那樣你可以對丈夫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女人,那就是我們的本領。政府很應該替良家婦女辦一個訓練班。可是所有的政府都扭扭捏捏的怕事得很!……領導政府的男人是受我們領導的!我真替老百姓叫屈!……哦,現在得幫你忙,不是打哈哈的時候……夫人,放心吧,你回去,別操心啦。我一定把你的埃克托給找回來,跟他三十年前一個樣兒。”
“噢!小姐,我們去找那位葛勒努維爾太太吧!”男爵夫人説,“她應該知道一些消息;也許今天就可以找到於洛先生,立刻使他脱離苦難,羞辱……”
“夫人,承你瞧得起我來看我,我是永遠感激的,所以我不願讓一個當歌女的約瑟法,埃魯維爾公爵的情婦,跟一個最美、最聖潔、大賢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決不肯在眾人面前和你並肩出現。這不是虛情假意的恭順,而是我真正的敬意。夫人,見到了你,我後悔不曾走你的路,雖然那是遍地荊棘的路!可是有什麼辦法!我是獻身於藝術的,正如你的獻身於德行……”
“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雖在痛苦之中也給她引起了同情心,“我要為你祈禱。社會需要娛樂,你是社會的犧牲品。到老年的時候,你應當懺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肯聽一個……”
“一個殉道者的祈禱,夫人,”約瑟法恭恭敬敬吻着男爵夫人的衣角。
阿黛莉娜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過去親了親她的額角。歌唱家快活得紅着臉,一直把男爵夫人送上車子。
“這位太太一定是個做善事的,”當差的對老媽子説,“她對誰都沒有這樣的禮數,連對她的好朋友珍妮-卡迪訥太太也沒有。”
“夫人,你等幾天吧,”約瑟法説,“你一定會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認我祖宗的上帝了;你知道,一個猶太女子説這種話,就是保證你一定成功。”
當男爵夫人走進約瑟法家的時候,維克托蘭在辦公室裏接見一位年紀約有七十五歲的老婆子。她求見名律師的時候,竟提到公安處長那個駭人的名字。當差的通報:
“聖埃斯泰夫太太!”
“這是我的一個綽號,”她一邊坐下一邊説。
維克托蘭一看見這個奇醜的老婦,不由得涼了半截。雖然穿着華麗,她那張又扁又白、青筋暴突、全是醜惡的皺紋的臉,殺氣騰騰,着實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頭馬拉①,倘使是女人而活到這個年紀,就該象聖埃斯泰夫一樣,成為恐怖的化身。②陰險的老婆子,發亮的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殺性。臃腫的鼻子、橢圓形的大鼻孔,象兩個窟窿在那裏噴出地獄的火焰,又好似鷹鷙一類的鳥喙。兇相畢露的低額角,便是陰謀詭計的中心。臉上所有凹陷的部分,東一處西一處的長着長汗毛,顯出那種蠻幹到底的性格。凡是見到這女人的,都會覺得畫家對於魔鬼靡非斯特③的臉,還沒有畫到家。
“親愛的先生,”她説話之間帶着倚老賣老的口吻,“我已經多年不管閒事了。這次來幫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對他比對兒子還要喜歡……可是,警察總監聽到內閣首相咬着耳朵囑咐了兩句之後,為你的問題跟夏皮佐先生商量過,認為這一類事,警察局絕對不能出面。他們把事情交給我侄兒,讓他全權辦理;可是我侄兒在這方面只能做個參謀,不能給自己惹是招非……”
“那麼你就是他④的姑母了?”
“你猜着了。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為他是我的徒弟,拜了門就滿師的徒弟……我們把你的案子推敲過了,掂過分量了……要是你的煩惱能統統擺脱,你願不願意花三萬法郎?我替你把事做得乾乾淨淨!你可以事後付款……”——
①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中激進派的領袖。
②此處恐怖二字指大革命的恐怖時期。
③《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意為“憎恨光明的人”。
④指雅克-柯冷,即伏脱冷。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嗎?”
“不,親愛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報。人家只告訴我們:‘有個老糊塗落在一個寡婦手裏。那個二十五歲的寡婦,拐騙的手段很高,已經從兩個家長身上颳了四萬法郎利息的存款。現在她要嫁給一個六十一歲的老頭兒,好吞下一筆八萬利息的家財。她要把一份規規矩矩的人家敗光,把這筆大家財送給什麼姘夫的孩子,因為她很快會把老頭兒幹掉的……’就是這樣的案子。”
“一點不錯!”維克托蘭説,“我的岳父克勒韋爾先生……”
“從前做花粉生意的,現在當了區長。我就住在他區裏,出面叫努裏松太太。”
“對方是瑪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這個人;可是三天之內,她有幾件襯衫我都背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這頭親事?”律師問。
“到什麼階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約公告。”
“那得把女的綁走。咱們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們下星期三就要結婚,來不及了!可是我們可以把她幹掉……”
聽到若無其事説出的這句話,維克托蘭這個規矩人直跳起來。
“謀殺!……”他説。“可是你們怎麼下手呢?”
“嘿,先生,我們替天行道已經有四十年了,”她回答的神氣高傲得不得了,“我們在巴黎愛怎辦就怎辦。哼,多少人家,而且是聖日耳曼區的,都對我説出了他們的秘密!多少婚姻由我撮合,由我拆散,我撕掉了多少遺囑,救過多少人的名譽!”她又指了指腦袋:“這裏面裝着無數的秘密,替我掙了一份三萬六千法郎存息的家業;你呀,你也要變做我的一頭羔羊。要是肯説出辦法來,我還成其為我嗎?我就是幹!大律師,告訴你,將來的事全是偶巧,你良心上用不着有一點兒疙瘩。你好似醫好了夢遊病;個把月之後,大家以為一切都是天意。”
維克托蘭出了一身冷汗。即使看到一個劊子手,也沒有象這個大言不慚,功架十足的苦役監坯子那樣教他毛骨悚然。
她穿着酒糟色的衣衫,他幾乎以為是件血衣。
“太太,倘使事情成功要送掉人家的性命,或是牽涉到刑事罪名,我就不敢接受你老經驗的幫助。”
“親愛的先生,你真是一個大孩子!你又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又要希望把敵人打倒。”
維克托蘭搖搖頭。
“是的,你要這個瑪奈弗太太吐出她嘴裏的肥肉!老虎-着牛肉,要它放下,我問你怎麼辦?你打算摩着它的肩背叫:貓咪啊!貓咪啊!是不是?……你這是不通的。你叫人家廝殺,卻不許有死傷!好吧,既然你非要良心平安,我就送你一個良心平安吧。凡是規矩人,總免不了假仁假義的脾氣!你等着吧,三個月之內,有個窮苦的教士,來向你募四萬法郎的捐,重修近東沙漠中一座殘廢的修道院。要是你認為結果滿意,你就把四萬法郎交給他。反正你得了遺產還得送一筆大大的捐税給國庫!跟你到手的數目相比,那筆錢也算不得什麼。”
她站起來,露出一雙胖肉擁在緞子鞋外面的大腳,堆着笑容,行着禮告辭了。
“魔鬼還有一個姊妹呢,”維克托蘭一邊站起一邊想。
他送走了這個醜惡可怕的陌生女人,彷彿從間諜窠裏找出來的,也彷彿是神話劇中仙女的棍子一揮,從舞台底下鑽出來的妖魔。維克托蘭在法院裏辦完公,跑去見警察總署一個最重要的司長夏皮佐先生,打聽陌生女人的來歷。一看到夏皮佐辦公室裏沒有旁人,維克托蘭-於洛就謝謝他的幫忙:
“你派來看我的老婆子,在罪惡的觀點上,真可以代表巴黎。”
夏皮佐摘下眼鏡望文件上一放,好不詫異的望着律師:
“我派人去看你,決不會事先不通知你,不給他一個介紹的字條。”
“那麼也許是總監……”
“我想不是的,”夏皮佐説,“最近一次維桑布爾親王在內政大臣家吃飯,跟總監提到你的情形,一個很糟糕的局面,問他能不能大力幫忙。看到親王對這件家務糾紛那麼痛心,總監也很關切,跟我商量過這個問題。我們這衙門一向受人攻擊,可是一向是對社會有功的;自從現任總監接手之後,他一開場便決心不過問人家的家事。原則上、道德上,他是對的;事實上他可是錯了。在我服務的四十五年中,一七九九到一八一五之間,警務機關的確為多少家庭出過力。從一八二○以後,報紙跟立憲政府把我們的基本條件完全改變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再預聞這一類的事,承總監瞧得起我,居然接受了這個意見。公安處長當我的面得到命令,不能採取行動;要是他深入去看你,我要責備他的。這種情形,他可能受到撤職處分。大家隨隨便便的説一句:‘教警察去辦呀!’警察!警察!可是大律師,我告訴你,元帥、大臣,都不知道警察是怎麼回事。知道的只有警察自己。那些王上,拿破崙,路易十八,只知道他們的事;我們的事只有富歇、勒努瓦、德-薩蒂訥①,跟幾個有頭腦的總監才明白……現在,一切都變了。我們給降低了,解除了武裝!多少私人的苦難在抬頭,在我是隻消一點兒獨斷的權力就可消弭了的!……就是那些限制我們權力的人,有朝一日象你一樣,遇到某些傷天害理的事,應當象掃垃圾似的掃掉的時候,恐怕也要想起我們了。在政治上,為了公眾的安全,警察要負責防範一切;可是家庭,那是神聖的。有什麼謀害王上的計劃,我得不顧一切去破案去預防!我要使一座屋子的牆壁變成透明的;可是插足到家庭中去,干預私人的利益,那萬萬不能,至少在我任內,因為我怕……”——
①以上提到的,都是大革命前後的法國警察總監。
“怕什麼?”
“怕新聞界!告訴你這位中間偏左的議員先生。”
“那我怎麼辦呢?”小於洛停了一會又説。
“哎!你們説是家務!好啦,話不是説完了嗎?你們愛怎辦就怎辦;要我幫忙,要警察替私人的情慾跟利益做工具,那怎麼行?……你知道,我們前任的公安處長,就是為了這個,受到無可避免的迫害,雖然法官們認為這種迫害不合法。從前,比比-呂潘用警察替私人當差。對社會,這是非常危險的!憑他的神通,那傢伙可能作威作福,執掌生殺大權……”
“可是在我的地位?……”於洛説。
“噢!你靠出主意吃飯的人跟我要主意!得啦,大律師,你簡直開我玩笑啦。”
於洛向司長告辭,並沒看到對方起身送他的時候,微微聳了聳肩膀。
“這樣的人還想當政治家!”夏皮佐想着,重新拿起他的公事。
維克托蘭回到家裏,滿肚子的惶惑,對誰都不能説。吃晚飯時,男爵夫人高高興興向兒女們報告,説一個月之內他們的父親可以回來享福,安安靜靜在家庭中消度餘年了。
“啊!只要能看到男爵回家,我拿出三千法郎的利息都願意的!”李斯貝特叫道,“可是,阿黛莉娜,千萬別把這樣的喜事拿得太穩,告訴你!”
“貝姨説得不錯,”賽萊斯蒂納説,“親愛的媽媽,先看事情怎麼發展。”
男爵夫人抱着一腔熱忱,一肚子希望,説出訪問約瑟法的經過,覺得那些可憐的女人儘管享福,實際上是不幸的;她又提到牀墊工沙爾丹老頭,奧蘭省倉庫主任的父親,表示她的希望並不虛空。
第二天早上七點,李斯貝特僱了一輛馬車到圖爾內勒河濱道,在普瓦西街轉角教車子停下,吩咐馬伕説:
“你到貝納丹街七號去一趟,那是一幢只有甬道沒有門房的屋子。你走上五層樓,靠左手的門上有個牌子寫着:沙爾丹小姐,專修花邊開司米。你打鈴,説要找騎士。人家回答你:他出去了。你就説:我知道,請你們去找他來,他的女傭人在河濱道上馬車裏等他……”
二十分鐘後,一個好象有八十歲的老頭兒,頭髮全白,鼻子凍得通紅,蒼白的臉上皺紋多得象個老婆子,穿着粗布軟鞋,禿毛的阿爾帕卡呢大氅,傴着背,不戴勳飾,毛線衫的袖口伸在外邊,襯衫的顏色黃得不清不白,拖着沉重的步子,鬼鬼祟崇望了望馬車,認出了李斯貝特,走到車門旁邊。
“啊!親愛的姊夫,你瞧你落到什麼地步!”
“埃洛迪把我什麼都蒐括光了!”於洛男爵説,“沙爾丹這家人全是該死的壞蛋……”
“你願不願意回家?”
“噢!不,不;我想上美洲去……”
“阿黛莉娜已經找到你的線索……”
“啊!要是有人替我還債的話,”男爵的神氣很不放心,“薩瑪農要告我呢。”
“我們還沒料清你的宿債,你兒子還欠着十萬法郎……”
“可憐的孩子!”
“你的養老金還要七八個月才好贖出……你要願意等,我這兒有兩千法郎!”
男爵伸出手來,急不及待的樣子簡直可怕。
“給我吧,李斯貝特!上帝保佑你!給我吧,我有個地方好躲!”
“可是你得告訴我呀,老怪物!”
“行。我可以等這八個月。我發現了一個小天使,性情很好,非常天真,年紀很小,還沒有學壞。”
“別忘了法庭哪,”李斯貝特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於洛上公堂。
“告訴你,那是在夏羅訥街!那個區域是出什麼亂子都不希奇的。放心,人家永遠找不到我的。貝特,我改名叫做託雷克老頭,冒充細木工出身;小姑娘喜歡我,我也再不讓人家擺佈了。”
“哼!擺佈得夠了!”李斯貝特瞧了瞧他的大氅,“要不要我帶你去,姊夫?”
男爵上了車,就此不告而別的把埃洛迪丟在那裏,好象一部看過的舊小説似的。
半小時功夫,於洛對李斯貝特只講着阿塔拉-於第西那小姑娘,因為他已經染上那種斷送老年人的惡癖。到了聖安東城關,夏羅訥街上一所形跡可疑的屋子前面,他拿着兩千法郎下了車。
“再見,姊夫;現在你叫做託雷克老頭了,是不是?有事只能派人來,每次都要在不同的地方託人。”
“行。噢!我多快活!”男爵一想到未來的新鮮的豔福,臉上就有了光彩。
“這兒,人家可找不到他了,”李斯貝特心裏想。到了博馬舍大道,她教車子停下,換乘了公共馬車回到路易大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