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村再次見到裏見先生已是一個禮拜以後了。一見面川村猶如老朋友似的親熱地問:“啊,您上哪兒去了?我來看過您幾次了呢。”
白髮的裏見先生臉上仍架着那副大墨鏡,他微笑着説:“實在對不住,我因有些私事到Y温泉去了幾天。”
“是啊?那可是個美妙的地方。”
“是的,非常美妙。”裏見表示贊同。
“對了,夫人對您的禮物大為歡喜。她叫我叫您説,這幾天一定來拜訪您。請多多關照。另外,夫人還一再讓我轉告您,請您光臨作客。怎麼樣,到大牟田家去一次吧?”
白頭髮的裏見先生搖了搖頭,説道:“不,過些日子再去拜訪吧。我雖懷念敏清,同瑙璃子夫人卻素不相識;而且,我這般年紀還奇怪地愛面子,不太喜歡同婦女打交道。她越美,我越會發窘;不過,就是禮節性的,我也要去拜訪一次。請轉告她。再過些日子吧。”
川村仍不放棄努力,起勁地説道:“那太遺憾了;不過,要是您能見瑙璃子一眼,那麼您雖是個白髮老翁,也準會相見恨晚的;而且,儘管您要推遲訪問,看來夫人也會來的,來讓您大吃一驚。”
“哦,她是那麼美嗎?”裏見似乎很有興趣。
川村有些忘乎所以,得意地説:“故世的大牟田君常誇她是日本的絕代美人。我也認為是那樣的,有生以來還未見過那樣的女性哩,容貌漂亮那是不是説的;從説話的聲音。舉止以及靈活的社交手腕,都無可非議,真像她的名字一樣,是個瑙璃般的美人。”
“那可危險啊。那樣漂亮的孤孀在社交界拋頭露面,確實十分危險哪。”
“不,這一點請放心,有我這個故子爵的密友跟着,雖然我能力有限,夫人的一切都由我護衞。貞潔的夫人是不會經不起那些誘惑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有您這樣一位傑出的保護者,我就放心了。不,與其説是保護者,我看你做夫人的丈夫也是當之無愧的。哈哈哈哈哈,喲,這可有點兒失禮了。”裏見先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説。
“哈哈哈哈哈,我……不過,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從心裏愛着瑙璃子。不,或許説尊敬她更合適些。為了保護夫人,縱使要像昔日的騎士那樣賭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哈哈哈哈哈。”
瑙璃子坐在她卧室裏寬大的梳妝枱前,邊把玩那五粒亮晶晶的鑽石,邊問陪在一旁的川村:“裏見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什麼時候來拜訪我?”
川村走到她的背後,雙手摟在瑙璃子圓潤的肩,説:“啊,裏見先生嘛,他可是個好人哩,他的財富也着實叫人驚歎。”
“那麼,我去拜訪他吧,作為禮節,我也應去對他表示謝意的。”
這天晚上,在川村的陪伴下,瑙璃子來到S飯店,走進裏見先生套房客廳。瑙璃子目不斜視,僅憑女性的直覺,已感知這客廳的豪華奢侈。她身穿美麗的和服,那上面是嬌嫩的花卉的圖案;頭上、指上佩戴着耀眼的鑽石。臉上化着淡妝,散發出撲鼻的芳香;飽滿、小巧的嘴唇上抹着口紅。裏見先生從房間裏走出來迎接他們,出現在瑙璃子面前的是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不知何故臉上戴了一副金邊大墨鏡。瑙璃子對裏見先生一見她之下震顫的模樣很滿意,令她想起已故的丈夫和情夫川村對自己的迷戀,瑙璃子在心裏微笑了。
川村急忙為他們作了介紹,瑙璃子斯斯文文地向裏見先生問候,裏見先生才大夢初醒般地請他們隨意地坐下。
三個各隨己意,一邊呷着茶,一邊海闊天空地談了起來。不知為什麼,瑙璃子與裏見先生一見之下,便説出了許多心裏話,也許是那五顆鑽石的作用吧?
瑙璃子説,由於自己沒能為已故的子爵生下子嗣,按照親屬會議商定的結果,就要搬出大牟田府,住到別邸去。
“您是子爵家的遠親,您覺得他們這樣對我公平嗎?”
裏見先生完全像個紳士般地安慰她説:“哦,您不用煩惱,您是那麼的美麗,將來一定會很幸福的。我若有機會能為夫人效勞,那將不勝榮幸之至。”
瑙璃子微微皺起的眉頭放鬆了,鮮花般的笑容重又回到她迷人的臉上。大家閒談了一會兒,裏見先生站起身來,説:“失陪了,我去一下洗手間。”走了出去。
川村悄悄坐到瑙璃子的沙發上,偎近她,握住了她的手。
“別這樣,裏見先生要回來了。”瑙璃子嬌嗔地嘟噥道。
“哎,沒關係。裏見先生也略有所知了。他還説我們是般配的夫妻哩。”川村嬉皮笑臉地説。
突然,屋裏變得一團漆黑。
“唉呀!”瑙璃子輕輕地叫了一聲。
“好像是停電了。”川村説道。
黑暗中,兩個模模糊糊的東西隱約顯現出來,接着慢慢變成了可怕的形狀。在黑暗的空間,兩隻眼睛,兩隻分別有半領榻榻米那樣大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怒視着他們。這雙眼睛決不是初次見到,哦,對了,是死去的大牟田敏清的眼睛,被放大千百倍,此刻正在黑暗中對着他們怒目而視。
瑙璃子一聲驚叫,緊緊地抱住了川村,而川村強忍着,望着巨眼,腋下、額上冷汗直淌。
電燈突然亮了,裏見先生推門回到了客廳。
“唉呀,怎麼回事?”
瑙璃子和川村像是見到了幽靈,茫然的眼睛怯生生地四下環顧着屋內,額頭上掛着汗珠,嘴唇發乾,面無人色。
“哦,沒什麼。突然黑了下來,受了點驚。”川村辯解似地説着,悄悄舔了舔嘴唇。
五天之後,裏見發出了這樣的請貼,邀請兩位客人到飯店聚會:
老夫今在郊外購得到別墅一座,擬於15日為此設宴。如能光臨,不勝
欣喜。請於當日午後1時到S飯店,由老夫陪同乘車前往別墅。
按照請帖準時前來聚會的客人是川村義雄、大牟田瑙璃子。
人一到齊,他們便坐上當時S市還很罕見的一輛汽車,前往目的地。
“我們好像還沒問過那座別墅的所在地呢。真奇怪,裏見先生好像故意瞞着我們似的?”汽車駛出市街的時候,川村忽然注意到這一點,不解地問道。
“想讓你們大吃一驚啊!哈哈哈哈哈。”裏見好像很滑稽地笑了起來。
突然,川村發瘋地叫道:“唉呀!這條路不是往Y温泉去的嗎?這麼説別墅是在Y温泉附近買的?”
“猜得很對,正是這樣。我的新別墅位於Y温泉的盡頭。”
聽了裏見的回答,川村和瑙璃子不安地對視了一眼。之後,兩人都緘口不語,臉色好像也不太好。
“喏,諸位,我買的房子就是這兒。”
汽車停下的地方,正是大牟田家小別墅的房前。
客廳從隔扇到榻榻米全變了樣,佈置得煥然一新。
裏見先生動情地對瑙璃子説:“夫人,聽説大牟田家的別墅要拍賣了,我不忍心它落入別人的手中,就把它買下了。事先沒有告訴夫人實情,想來夫人不會介意吧?”
“哪兒的話。裏見先生,真是奇緣吶。我曾在這兒養過一段時間的病。”瑙璃子的臉色慢慢地恢復過來,顯得應對坦然從容。
“哦,夫人身體欠佳嗎?”裏見先生很關心瑙璃子的健康。
“是啊,那時先夫得了傷寒,住了三個月的醫院。他病好之後大約兩個月,我也跟着生了場怪病,就在這別墅裏養了幾個月才痊癒的。”
説着話,裏見先生帶着他們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同瑙璃子來洗温泉的時候大不一樣了。只留一間陰鬱的房間絲毫沒有改變,那就是瑙璃子住過的病房。
在這間房裏,川村首先驚愕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件東西。難怪他那樣盯着,那兒放着一隻與這間古色古香的房間不相稱的新桐木箱。
“那是什麼?既不是茶具,也不是木偶箱,好像是有些來由的呢。”
“來由?這樣東西有着十分可怕的來由哩。”裏見陰鬱地説道,“我一買下了這所房子,就派人重新收拾房間和花園。我的傭人在整理庭院時,想把那棵楓樹移栽一下。在挖樹根的時候,發現了這件觸目驚心的東西——一個剛生下來的嬰兒的屍體裝在小木箱裏埋在那兒。可能是什麼人溜進這座空別墅生下了死嬰;或者是不能使之生存的私生子,一生下來就馬上被親生父母殺死了。”
昏暗的室內,兩張慘白的面孔宛如陰魂一般。
“那,孩子呢?孩子呢?”沉不住氣的川村聲音悽然顫抖。
“事情可玄乎了。那個嬰兒簡直像剛生下的一樣,一點兒也沒有腐爛,仍以死時那副姿態睡在箱子裏。真是固執啊!可能那是小東西要生存的陰魂吧?不,恐怕是受姦夫淫婦欺騙的丈夫那顆仇恨的心所致吧?”
“那,那孩子吧,那孩子呢?”川村心不在焉地重複着同樣的話。
“請看,在這兒。”裏見快步走進屋裏,掀開那隻桐木箱的蓋子,從裏面取出一隻大玻璃瓶,放在他們面前。
這當兒,突然“啊”的一聲尖叫,面如死灰的瑙璃子閉上眼,倒在川村的懷裏。瑙璃子嚇得竭盡最後一點氣力,昏迷過去了。
玻璃瓶裏,一個渾身皺巴巴、灰乎乎的嬰兒四肢彎曲,翻着白眼,一動不動地瞪着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