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
目前,我不想給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其中的文章。只要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恐怕今後也是如此。
該手記準確而詳盡地記錄下了距今一個月前——1989年8月1日至4日,這個“黑貓館”中發生的事件。
動筆之初,作為記錄人,我鮎田冬馬向自己鄭重發誓:該手記中不夾雜任何虛假描述。作為老宅的管理員,我會原封不動地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這是執筆該手記的第一目的。如果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加上自己的想像或推測,我也會非常小心謹慎,儘量不使其受到自己的成見或祈望的左右。總之,我要儘可能冷靜而客觀地記錄下那一事件的全過程。
再嘮叨一遍,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我想通過這個手記,讓那可怕事件成為“過去”,永遠封存起來。
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上年紀了,記憶力明顯減退。恐怕再過十年,現在記憶猶新的事情就會徹底淡忘了。對於十年後的我而言,這部手記肯定是本有趣的讀物。從這個意義上講,它也算是我為自己寫的一部小説吧(可以劃歸為偵探小説的範疇)。——對,現在,我索性就抱着這樣的態度寫下去。那麼,該從哪裏開始呢?
我覺得還是按順序寫下來比較好。為了能將自己一個月前的記憶原原本本地記錄下,這或許是個上上策。先從那幫人來到這個老宅的前後寫起……
1
我是在1989年7月上旬,得知他們要來這裏的。那是剛進7月不久,也就是2號、3號左右。現在,這個老宅名義上是崎玉縣一家不動產公司的社長的“別墅”,實際上的土地、房屋管理則由其在本地的代理——足立秀秋全權負責。就是這個足立君通知我那一消息的。下個月初,那個社長的兒子將在暑期旅行中來這裏看看。
他本打算和朋友們在這裏逛逛,由於機會難得,就想順便到父親的產業——這個“別墅”裏住上幾天。足立在電話裏讓我準備好房間,並在逗留期間,照顧好他們的飲食。説實話,對我而言,那並不是好消息。因為以前,我就不太喜歡與人打交道,這幾年就更是如此了。當時,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是希望這幫鬧哄哄的年輕人不要來。
但我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用人,根本無權拒絕他們的要求,只能立即應承下來。
在我受僱成為管理員起的六年中,這個老宅從來沒有作為“別墅”使用過,光這一點,就讓人匪夷所思。這些暫且不説,還是盡力接待好這幫人吧。不知道社長的兒子為人如何,如果他是個貪得無厭、品格低下的浪蕩公子,我就不得不竭力服侍好他,否則可後患無窮呀。一旦他回去後對社長説“把那臭老頭開掉”,那我可就慘了,而且萬一那樣,足立君也將陷入難堪境地。因為六年前,多虧他從中斡旋,我才得以成為這老宅的管理員,對他,我可是感恩戴德的。
平素,幾乎沒有人來這裏。偶爾,足立君會來看看,除此之外,可以説就沒有任何人會來了。畢竟這老宅位於森林深處,周圍也沒有一户人家。只要不主動聯繫,恐怕連推銷員都不會專程跑來的。然而,這種環境對於我這樣的隱居者來説,卻是再好不過了。崎玉縣的社長也只是因為工作關係,來過一次(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所謂的“別墅”可真是名不副實。常常聽説最近地價直線攀高,難道他覺得在天涯海角,能擁有這樣一個老宅也具有投資價值?或者他就是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才購置下來的?對於他的動機,我很感興趣,但畢竟不太好問。
最後,我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雖然是表面上的),電話裏,足立似乎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恐怕會很累的,但畢竟就那麼幾天,忍受一下吧。至於具體時間,一旦定下來,我通知你……”
聽説他們一共有四個人。房間和牀鋪綽綽有餘,但衞生卻是個大問題。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
如果將其解釋為自己的體力近來陡然下降的話,那恐怕只能是懦弱者的藉口而已,一切都是由於我這個管理員的失職造成的,無論別人怎樣指責,都無可厚非。我也常常希望讓這老宅保持良好環境,一塵不染……但對於我這個60歲的老朽來説,打掃如此大的房間,的確有點力不從心。於是,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我每天忙碌着,整理房間,做好各項準備工作。不出所料,這些工作還是相當繁重的。
二樓的四個房間是作為客房使用的,每個房間都是又髒又濕,凌亂不堪,光簡單打掃一下就讓我筋疲力盡了。而兩個房間共用一套的廁所和浴室裏,也有許多地方需要維修。
這老宅建成近20年了,一直放任不管,現在也該出毛病了。
7月下旬,社長的兒子親自打來電話。
他們一行定於7月24日從東京出發(他現在是M大學的學生,離開父母,獨自住在東京),在別處轉悠後,31日到達本地,當晚住在城裏的酒店,讓我8月1日去接他們。僅憑一次電話,就對別人下結論,似乎有點主觀臆斷,但在談話中,我總覺得他和自己想像得差不多——腦子不夠聰明。我還有許多老套的想像:他住在高級公寓裏,開着最新型的跑車,隨心所欲地問父母要錢,也不好好上課,終日遊手好閒。一想到其他三人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德行,我的心情立刻變得鬱悶起來。他們幹嗎非要到這窮鄉僻壤來?其他可玩的地方多得是……至今我還能記得當時自己是一邊想,一邊唉聲嘆氣。
2
8月1日,星期二。
前晚,接到電話,讓我今天下午3點半去酒店接他們。從這裏到市區,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以上的車程。為了時間充裕,下午1點半,我就收拾停當,離開了老宅。那天有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着車子。霧氣朦朧下,那早已司空見慣的風景失去了現實感,讓人覺得彷彿是迷失在了童話中的異國他鄉。從港口傳來輪船的汽笛聲,我不由想起往昔歲月——那時我還年輕,初來乍到。
3點20分,我到達酒店。小巧、雅緻的大廳裏,沒有幾個人,我沒發現他們四個人。我坐在沙發上,翻開大廳裏備置的報紙,抽了一會煙。
“您是鮎田先生嗎?”耳邊傳來沉穩的男中音,這和電話裏聽到的社長兒子的聲音截然不同。
我抬起頭,發現面前站着個高個長臉的年輕人。泛茶色的捲髮留得稍長,戴着金絲邊眼鏡。
“果然是您呀!”看看我的表情,年輕人文靜地笑了笑,“初次見面。我是裕己——風間裕己的表哥,我叫冰川,冰川隼人。您特地大老遠趕來接我們,真是太感謝了。”
“不,沒什麼。”沒想到對方的舉止如此彬彬有禮,我竟有點不知所措,“其他人呢?”
“在那邊的休息室,馬上就過來。”説完,年輕人——冰川隼人用中指摁住筆直的鼻樑,輕輕地吸了下鼻涕,“鮎田先生,您一直住在這裏嗎?”
“有六年了。”説完,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以前住在什麼地方呀?”
“到處瞎混唄。過去也在東京住過,但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雖然第一次來,但我覺得這裏不錯。”冰川眯縫着眼睛,看着大玻璃窗外的景色,“我覺得這裏的景色太壯觀了。這個説法是不是有點老套?總之是超出我的想像。”
“你能這麼想,太好了。”我又抽了一口煙,便將煙頭丟在了煙灰缸裏,“你覺得這個酒店怎麼樣?”
“不很大,但非常舒適。從今天晚上起,可就要麻煩您了。”
“我的接待可沒法和酒店相比。”
“別擔心。只要有安靜的房間和熱乎乎的咖啡,至少我是很滿意了。”
“安靜,我是絕對可以保證的。在森林裏,獨此一家。”
“我聽説了。”
“那裏位於森林深處,真的什麼都沒有。只要你們不失望就行。”
“那三個傢伙恐怕要愁眉苦臉了。”説完,冰川聳聳肩,“去老宅的想法是我提出來的。我説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那幢別墅。聽説那幢別墅的現主人是我舅舅——也就是裕己的爸爸。”
“原來是這樣呀。”我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對那老宅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嗎?”
“就我個人而言,有那麼一點點。”
“什麼興趣?”
“這個……”
冰川正要作答,大廳裏傳來耳熟的尖叫聲。
“哎呀,來了,來了。”
那個放蕩公子哥終於露面了。
“你好。”
一個穿着華麗紅上衣的年輕人揚揚手,走過來。波浪卷的燙髮一直披散到肩部,綠帽子戴在腦後。他這個樣子,讓人從遠處看,還以為是個女子呢。
“我叫風間。辛苦了。”他呼出的氣息中帶着酒味。看來從中午起,這幫人就喝了不少啤酒。
我默默地點點頭。風間裕己將兩手深深地插入褲子口袋裏。
“還有兩個人在這。”他揚揚下巴。
“讓我給您介紹一下。”冰川隼人在一旁插話。他依次指着風間身後的兩人説道:“那是麻生,另外一個叫木之內。”
“請,請多關照。”
那個叫麻生的人結結巴巴地打了個招呼,行了個禮。他的全名叫麻生謙二郎,是個比我還矮的小個子男人。整個臉盤讓人覺得很大,頭髮很普通,剪得短短的,顴骨凸出,雙眼皮的大眼睛東張西望,那神態讓人聯想到蜥蜴之類的膽小的爬行動物。
那個叫木之內(全名叫木之內晉)的年輕人和風間一樣,留着披肩長髮,戴着圓鏡片的黑眼鏡,像個瞎子按摩師。個頭很高,體格看起來蠻強健的,微微撅着嘴,看上去有點歪,他摸摸三角尺一般的寬下巴,算是打個招呼了。
“你們都是M大學的學生嗎?”我問道。
“不是的。”冰川輕輕地笑笑。張開胳膊,彷彿在説:“根本就不是。”
“大家的學校各自不同。今年春天,我已經進入T大學的研究生院了。”
“是嗎?研究生院?”
“隼人是我們當中惟一的秀才。他大腦的構造似乎與我們不一樣。”風間拿他開玩笑,“剩下的都是三流私立大學的後進分子。”
“我們曾組建了一個搖滾樂隊,今年六月份的時候解散了。”冰川繼續向我説明着。
“樂隊?——你們是音樂上的夥伴嗎?”
“是的。裕己他們三個好像是在舞台上認識的。有一次,他們的鋼琴手不在,臨時拉我頂替,就這樣……”
對於搖滾,我可是一竅不通。如果是古典音樂或是以前的鄉村音樂,我還能説出一二,至於其他音樂,包括日本歌曲在內,我連聽都沒認真聽過,更不要提搖滾了。充其量,我也就知道一些名字而已,什麼“貓王”呀,“丘·喬維”之類的。
我再度打量一下四個人。聽完冰川的介紹,再看看風間裕己和木之內晉的嬉皮士裝束,覺得還真是那麼回事。
也許當時,我這個老傭人手足無措的樣子很滑稽,風間抿着嘴偷樂着。緊接着,他伸出右手,翹起食指和小拇指,衝着我,“YES”地叫了一聲,我也搞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總之,這是我們樂隊解散的紀念旅行。雖然只有四個大老爺們,有點冷清。好了,這兩三天,就拜託你了。”
3
接到了這四個人,我駕着車子,行駛在薄霧瀰漫的街道上。這是輛豐田麪包車,如果擠擠,可以塞進七個人。
“這街道真漂亮,我太喜歡了。”冰川隼人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邊隨意地看着窗外景色,一邊和手握方向盤的我聊起來,“我生在東京,長在東京,只有像這樣離開後,才切身感到東京的街道太異常了。如果從城市化角度去考慮,東京可謂是個迷途怪物。”
後面座位上的三個人鬧哄哄的。一會隔着玻璃窗,胡亂指着;一會又大聲念着道路標識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我不禁暗暗罵道“:又不是小學生的郊遊。”
雖然我也知道過早下結論是錯誤的,但依然感到這四個人中,能和自己談得來的只有坐在旁邊的這個年輕人。
“昨天去哪玩了?”我問冰川。
“我一個人去了那個有名的監獄遺址。”説完,年輕人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以前,我也去過網走監獄,但風格大相徑庭。當然,將兩者放在一起比較,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不,説不定是個很有意思的比較。其他三個人沒和你一起去嗎?”
“是的。他們説要在市內逛逛,想勾搭女孩子。”冰川聳聳肩,吐了下舌頭,“但他們好像一無所獲。”
“哈哈,是嗎?——介意這裏的方言嗎?”
“是的。剛來的時候,真折騰死了。”
“習慣了沒有?”
“湊合吧。”冰川又抽了一下鼻子。他掏出煙盒,但想了想,又放進口袋裏。
“感冒了?”
“沒有。”他搖搖頭,“還好。主要是氣温的原因。”
“即便是夏天,這裏早晚的氣温還是挺低的。”
“對我來説,與東京酷熱的夜晚相比,這裏是天國。我最討厭出汗了。”
“聽説今年東京非常熱。”
“好像年年如此。要沒有空調,我一個晚上就熔化了。”
車子離開市區道路,行駛在茫茫森林的一條小路上。大霧已經消散,但周圍添了幾分暮色。
走了近一個小時,不知是無聊,還是睏乏,後面三個人的話語明顯少多了。透過後視鏡一看,麻生謙二郎軟綿綿地靠在窗户上,閉着眼睛。木之內則戴着小耳機,不停地抖動着肩膀,耳機中透出的音樂聲依稀可聞。
“真是大山深處呀。”風間似乎有點不快。他捅捅我的椅背,“大叔,還有多遠呀?”
“已經走了一半了。”
“才走了一半呀?”發完牢騷,他伸個大懶腰,“就算到了,如果是個連電都不通的山間窩棚,那可就慘了。”
“別擔心。那裏連空調都有。”
傳來汽油打火機的聲響,隨即,帶着一股甜味的煙霧便被肆無忌憚地吹了過來。風間懊喪地咂咂舌頭:“大叔!”他又捅捅我的椅背,“這附近有沒有便利店呀?”
“便利店?”
“這裏沒有賣香煙的地方嗎?我忘了多買一點帶來。”
“哎呀,這附近可沒有。除非掉頭回去,開半個小時。要光是香煙,反正我那裏有存貨,分點給你。”
“有酒嗎?”
“準備好了。”
很快,車子駛上了通往老宅的小路。那是條土路,路況不好,兩邊則是黑黢黢的森林,路燈更是一盞也沒有,車子緩緩地行進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裏。
“冰川君。”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年輕人依然不時地抽鼻涕,我趁機提出了心中的疑問,“剛才你在酒店的大廳裏,説對這個老宅有點個人興趣,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冰川“啊”了一聲,瞥了我一眼,掏出剛才那隻香煙,叼在嘴邊。
“天羽辰也。”他嘴裏突然冒出個人名。
“天羽……”我瞥了一眼,觀察他的表情。只見他坦然自若地吸了一口煙。
“我在理工系學形態學,就是生物學的一個分支。因此才有機會聽到天羽辰也博士的大名。”
“原來是這樣。”
“您知道天羽博士嗎?”
“只是聽過名字而已。”
“他是畢業於T大學理工系的生物學者。他曾發表過好幾篇見解獨到的學説,那些學説預見到了最近很流行的‘新科學’。他從未得到學術界的認可,但仍有一部分人很欣賞他,認為憑他的許多嘗試,完全可以獲得諾貝爾獎。我就是這一部分人中的一分子。”
“我聽説他曾在札幌,做過大學老師。”
“據説是H大學的副教授。後來出了些變故,就辭掉大學的工作,從學術界消失了。再後來就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了。”冰川停頓了一下,又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當我聽説那是天羽博士20年前修建的別墅,就抑制不住地想來看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
正如冰川所説,大約20年前——1970年的時候,那個被稱為怪才的天羽辰也修建了那個老宅。完工後,他幾乎每年都要來,在別墅裏度過一段夏日時光。後來,他將老宅轉賣他人,幾經轉手,直至現在。至今,在那老宅的大廳書架上還留有許多他的藏書。
聽我這麼一説,冰川鏡片內那細長而清秀的眼睛裏透出喜色,不停地眨巴着。
“真想看看。這次的長途跋涉,總算沒有白費。”
時間已過了下午5點半。當車子行駛在暮色更加濃重的森林谷地時,冰川又開口説了起來:“那個宅子是叫‘黑貓館’吧?”
“你知道的不少嘛。”
“是裕己告訴我的。那個名稱有什麼由來嗎?”
“就是那。”説着,我衝着前車窗,揚揚下顎。
“哎?”
“那就是黑貓館。”
前方出現了小而白的光點。那是我臨出門時,預先點亮的門燈。而且青銅大門對面,大小樹叢散佈的大院深處,黑色的建築物也依稀可見了。
“好像有好多種説法。”我打着方向盤,向冰川解釋起來,“有的人説那建築的輪廓就像一個蹲着的貓;有的人説那個庭院裏的一些樹叢的外觀酷似貓。對了!那些樹叢已經好久沒有被修剪了,早就面目全非了。”
“剛完工的時候,就叫‘黑貓館’吧?”
“我也聽説從一開始,剛才提到的那個天羽博士就是這麼叫的。”
“天羽博士喜歡貓嗎?”
“這不清楚。聽説他曾養過黑貓,當然這是小道消息。”
我將麪包車停在門前,然後下了車,從大門右邊的便門走了進去,從裏面打開門閂。黑暗中,前車燈很刺眼,我不禁將手遮在額頭上,快步跑回車內。
“在那裏——”車子行駛在橫穿前院的紅磚小道上,我衝着前方揚揚下顎,“在那屋頂的一角——東邊——有個怪異的東西。現在天黑了,看不見。”
“怪異的東西?”冰川拱着背,凝視着黑暗裏的老宅。
“那個東西叫風向貓。”
“是什麼呀?”
“為了代替風向雞,人們用馬口鐵做了個貓,放在那裏。那東西也被塗得黑乎乎的。”
“哈哈,所以這個宅子……”
“是呀,也許那就是‘黑貓館’館名的由來吧。”
“現在黑貓館裏有貓嗎?”冰川將雙手墊在腦後,靠在椅子上。
“喜歡貓嗎?”
我的話剛問完,他就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家裏可養了三隻。”
我覺得挺開心,咧開嘴笑了:“我來了以後,也領養了一隻,名字叫卡羅。”
“卡羅?”
“在尼泊爾語中,就是黑色的意思。到家後,我給你看看。”
4
“哎呀!相當不錯嘛。”
剛走進玄關大廳,風間裕己就嚷了起來。他扔掉行李,手扶着帽檐,環視一圈。
大廳的天花板很高,牆壁是黑色。地面則貼滿了瓷磚,紅白相間,黑色突出。基本上,所有房間的裝潢風格都是一致的,與這裏一模一樣。
“我們的房間在幾樓?二樓?”
“我來帶路。”我領着四人,朝大廳右手內裏的樓梯走去,“這邊請。”
樓梯在盡頭,猛地折成直角,通往二樓。東西向、寬敞的走廊兩側,各有兩個黑門,那就是客人們的房間了。
“每個房間的結構基本相同。這邊是朝北的屋子。”我指指左側的房門,又補充一句,“右側是朝南的屋子。兩個房間共用一套廁所和浴室,可以從各自的房間進去。24小時提供淋浴用水……”這裏,我順便介紹一下一樓房間的配置(參照“黑貓館平面圖”)。
從玄關大廳起,沿着左首方向——朝東的走廊上,有四間和二樓房間的位置基本相同的屋子。北面,最靠外的是起居室兼飯廳,靠裏的則是與其相通的會客室,我把這間屋子叫做“沙龍房”。南面,靠外的是廚房和食品儲藏室,靠裏的則是我的寢室。
在一樓,還有間屋子,這就是位於玄關大廳西側,天花板很高的大廳。下午在車裏,和冰川談到的天羽辰也博士的藏書就存放在那裏的書架上。
“8點在飯廳吃晚飯。”説完,我就丟下人們四個人,下了樓,徑直奔到廚房。
8點以前,我必須做好包括自己在內的五個人的飯菜。這對於不擅烹飪的我而言,還真是個小麻煩。
5
“這是什麼肉呀?有點腥味。”風間皺着鼻子,看看我的反應。
“哎?裕己,你不知道嗎?”風間對面的木之內晉,舉着戳着肉的叉子説道。即便吃飯,他也沒摘下那副黑色眼鏡。我揣摩他眼睛可能不好,但瞧他的樣子也不像,“既然這裏叫黑貓館,那肯定是貓肉囉。”他拿風間開涮。説完,自己先齜牙咧嘴地笑起來。木之內旁邊的麻生謙二郎則把食物含在嘴裏,哼哼着。風間很敗興地聳聳肩。
“是小羊羔肉。不合口味嗎?”聽完我的解釋,風間也沒再説什麼,只是喊着:“把紅酒拿來。”
除了冰川,其他三人好像很好酒,當時已經有兩瓶見底了。
接下來的時間,那幫年輕人的交談方式一成不變,翻來覆去。只要風間説個什麼,木之內就會接過話茬,開個無聊的玩笑,麻生竊竊偷樂,而冰川則裝聾作啞。
雖説不久以前,他們還是同一樂隊的成員,但那到底是怎樣一個集體呢?這幫人是靠什麼樣的友情(如果可以這麼説的話)維繫着呢?真的很難想像。因為我生活的年代和環境與他們相差太大,雖然我看不慣他們,其實自己年輕時,説不定也一樣讓上一輩人頭疼。
吃完飯,他們四人移到隔壁的沙龍室。當時是晚上9點半。
“鮎田先生,你也過來呆一會,好嗎?”
冰川衝着剛剛將桌子收拾停當的我招招手。他獨自坐在北窗邊的搖椅上,喝着咖啡。其他三人則坐在中間沙發上。放在那裏的蘇格蘭威士忌已經被他們喝掉一半了。
“那隻叫卡羅的貓在哪裏呀?”冰川取來酒杯和酒瓶,做着兑水威士忌,問道。
“你這麼一説,我才想起來,回來後還沒看到它呢。”
沙發那邊,三個醉鬼大聲喧譁着。牆角的電視機聲也混雜其中,整個屋子越發顯得鬧哄哄的。麻生將遙控器抓在手裏,拱着背,盯着電視畫面,或許都是些他不熟悉的節目,一臉無聊地來回切換着頻道。
“很少有這麼多人來,它可能受驚,躲起來了。不管怎麼説,自打我來到這個宅子,一下來四個人,還是頭回碰到——哎呀,對不起。”我接過冰川遞過來的酒杯,抿了一口。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了。
“這老宅的內部裝潢有點奇特。”冰川大致地看了一圈,“黝黑的牆壁配上紅白相間的地面,二樓好像也是這樣。整個宅子統一到如此程度,這可不多見。”
“你説的沒錯。”
“窗户也全部固定死了。”冰川面朝窗户,抬起右臂。窗簾還沒有拉起來。他把食指放到鑲嵌在黑窗框的厚玻璃上,從上至下,畫了條直線,“而且,所有的窗户都是彩色的,在白天,會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如果習慣了,就沒什麼。”
“也許這都是天羽博士的個人愛好。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這個……”我歪歪頭,盯着紅玻璃上的那條直線,“我不太瞭解天羽先生的愛好,倒聽説過一些有關設計這個老宅的建築師的事情。”
“建築師?”
“是的,一個叫中村青司的人。”
“中村……我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是嗎?”
也許他真的聽説過。冰川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接着説下去:“他是個怪人,住在九州的一個島上。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設計出的房屋都是稀奇古怪的。”
“啊——對了,對了,他是不是設計過一個叫‘迷宮館’的房子?”
“這個……我可不知道那麼多。”我又歪歪頭,“那個傢伙可是個固執的男人,固執得有點變態。如果沒有發現吻合自己口味的主題,他寧願不接受任何工作。而且,該怎麼説呢?他有點孩子氣,喜歡設置一些機關。”
“機關?”
“就是秘密甬道呀、暗室之類的機關。”
“原來是這樣。”冰川興致勃勃,叉起雙手,“這個老宅裏,有沒有那樣的機關呀?”
我正要回答,沙發那邊傳來一聲大叫,“我受不了啦!”——是風間。他倒上滿滿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又大叫起來:“我受不了啦!”他將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麗子那個婊子……死掉好。那樣的女人……”他怨氣沖天地罵着。
木之內則在一旁安慰:“算了,算了。”然後抬起眼鏡,擦擦鼻子上滲出的汗珠,“真熱呀。”他捲起袖管,站起來,衝着這邊喊起來,“大叔,能不能調一下空調的温度呀?”
調節好温度,我又回到冰川身邊。
“風間少爺,是不是失戀了?”我故意稱他為少爺,帶有很強烈的諷刺意味。
“失戀?”冰川舔舔杯中的酒,苦笑一下,“你這麼説,也可以。最近他只要喝醉,就是那個德行。”他誇張地聳聳肩,壓低聲音,“雖然這樣講我表弟,太無情了,但我覺得失去理性的人是最醜陋的。”的批評相當嚴厲。從這些話裏,也能感覺出他很自信——不管是失戀,還是喝酒,都不會失去理性的,“他不是在喊‘麗子’嗎?她是我們過去樂隊裏的女歌手。”
“是這樣呀。”
“她歌唱得不錯,人長得也蠻漂亮的,就是太輕浮了。”
“輕浮?”
“説得難聽點,就是和所有的男人睡覺,好像是這樣的。”
“原來如此……”
“因此,不光是裕己,其他傢伙也迷戀她的。”説完,冰川又誇張地聳聳肩。我胡思亂想起來:別看他動作誇張,若無其事,像是説別人的事情,説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其實,6月份,樂隊之所以解散,也是被她害的。”
“唱片公司誘惑她,希望她能在另一個樂隊中效力。於是她就拋棄大家,還和裕己分手了。沒有歌手,樂隊就無法繼續下去,只好解散了……”
“那可太掃興了。”
“本來,裕己和木之內都想把樂隊辦成專業級的,出了這樣的事,他們最難過了。這次旅行實際上就是為了散心。”
後來我才知道,在樂隊中,風間是吉他手,木之內是鼓手。麻生説起來既是貝司手,又可以彈吉他,但聽冰川講,在所有成員中,他的樂感最差,説得嚴厲點,就是個累贅。
“你呢?你不打算靠音樂謀生嗎?”
“不,我根本沒有這種想法。”冰川扶扶眼鏡的金絲邊,微笑着,“即使麗子不走,進入研究生院後,我就打算離開樂隊了。
我想出國留學。如果可能的話,年內,我就想去美國。”
“明白了。你想在學業上有所造詣。”我點點頭,將剩下的酒喝完,“對了,你們明天干什麼?有沒有安排?”
“也沒什麼安排。”冰川抽了一下鼻涕,搖搖頭,“天羽博士的藏書放在哪呀?”
“在那邊——玄關大廳對面的大房間裏。”
年輕人的宴會依然繼續着。我又從儲藏室拿了瓶酒,送過去,然後便丟下他們,離開沙龍室了,就在那時,聽到了一句話。
“……前些日子買的,還有喲。”風間裕己衝着木之內或麻生嚷着,“過一會,把那玩意拿過來。我不是和你們説過了,沒事的!這裏只有我們幾個人。”
當時我並不明白什麼意思。即便明白了,我也不會多管閒事的,最多也就嘆嘆氣——隨他們折騰,只要不讓警察來找麻煩就行。對於他們的所作所為,我肯定不會嚴加責怪的。回到房間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
黑貓卡羅呆在我的牀上,縮成一團。大概是因為今天客人太多,受驚了……看來剛才我的推測是對的。我摸摸它的脊背,卡羅頓時抖抖黝黑的身軀,一反常態,撒嬌地叫了一聲。
也許好久沒有喝酒了,胃有點漲,不舒服。為了舒服點,我朝左側過身體,儘量不去聽沙龍室內傳出的年輕人的叫喊聲,然後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