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狂風颳得庭院裏的樹木嘩嘩直響。籠罩在周圍的大霧已經散去,轉眼間,太陽光直射下來。
“好了,我們進去吧。”
鹿谷高聲説着,朝陽光普照下的黑貓館的玄關走去。江南看看屋頂上嘎嘎直響、不斷改變着方向的風向標,和鮎田老人一起,跟在後面。
不出江南所料,玄關的大門上着鎖。鹿谷用兩隻手抓住把手,又推又拉,折騰半天,但大門紋絲不動。他掉轉身,對江南他們説道:“我去車上,把工具拿來。”説完,朝別墅外跑去。
登上幾層台階,就是玄關門廊。江南他們就站在那裏等鹿谷。鮎田老人一言不發,敲着右手的枴杖,同時,看着灰白色的大門以及左側鑲着彩色玻璃的窗户。江南心情複雜地問道:“你想起來什麼沒有?”
老人默不作聲,只是稍微搖搖頭。
很快,鹿谷就把修車用的工具抱來了。花了15分鐘,他終於把門撬開了。
“好了。”鹿谷得意地嘟囔一聲,用手背額頭上的汗珠,率先走了進去。屋子裏比江南預想的還要破敗,可以説是個“廢棄的屋子”。地上貼着紅白相間的瓷磚,滿是灰塵,到處都是蜘蛛網,由此來看,這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居住了。
他們來到玄關大廳。外面的太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射進來,與屋內昏暗光線交織在一起,烘托出一種玄妙的靜謐感和透明感。三人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鹿谷走到中間,環視大廳一番,然後抄着手,站在那裏,喉嚨裏發出狗一樣的哼哼聲。江南則在面前的牆壁上找到電源開關,按了一下,但是燈沒有亮。看起來不是燈泡壞了,而是根本就沒通電。
正面內裏,有一扇淡白色的大門。那也許就是通向儲藏室的大門吧?左首前方,是有白色扶手的通往二樓的樓梯……江南和鹿谷一樣,抄着手,環視着昏暗的屋子,腦子裏回想着鮎田老人手記中有關玄關大廳的描寫。
就在那時,他們聽到吱嘎一聲的門響聲,鮎田老人正在推開入口左邊的白色房門。看見鮎田老人走進去,鹿谷趕忙追了過去,江南也急忙跟在後頭。
他們來到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間。相當於二樓高度的迴廊,三面圍繞着這個長方形的房間。迴廊下面有許多傢俱(裝飾架、躺椅之類),上面遮着白布。陽光透過牆壁上的彩色玻璃,照射進來,組成多變的色彩,讓這裏比隔壁的玄關大廳顯得更加光怪陸離。
鮎田冬馬走到大房間中央,慢慢仰起頭。就那樣,擰着脖子,一點一點地朝旁邊挪動。他好像在尋找自己手記裏提到的偷窺小孔。鹿谷站在房門入口處,又發出像狗一樣的哼哼聲。
“怎麼?”江南問了一句,但他什麼都沒回答,又把手叉起來,緊了縮眉頭,一動不動。
江南穿過鹿谷身旁,朝裏面走去。一直走到鮎田老人身邊,再次打量一下寬敞的房間。
房間周圍的彩色玻璃分別以撲克牌上的圖案為原型。按照順序,分別是“方塊Q”,“黑桃K”……迴廊上面有許多書架,把彩色玻璃都擋住了。但從這裏看過去,那些書架上空空如也,看不到一本書。
他轉過身,正準備告訴鹿谷,又注意到手記中提到的,掛在房門入口旁邊的那副油畫也不見了。
“油畫沒有了。”江南衝鹿谷説道。
“哎?——啊,真的沒有。”
“書架上也沒有書。”
“好像是的。”鹿谷心不在焉地應和着,轉過身。鮎田老人一聲不響,繼續歪着脖子。鹿谷瞥了他一眼,兩手叉腰,環視着周圍。
“怎麼搞的?”他嘟噥着,“這到底是怎麼……”
此時鹿谷顯得有點納悶,似乎對眼前的一切無法理解。江南也不知説什麼好,只能來回看着屋內。
破敗不堪的房子,空空如也的書架,牆上的油畫也消失了。這一切與鮎田手記裏描述的去年8月時的情景完全不同。説奇怪也真的非常奇怪。很快,鹿谷嘆口氣,一聲不吭,朝房間一角走去。那是房間入口右邊的牆角處。
鹿谷把掛在肩膀上的包放在旁邊,兩腿跪在地上,用手掌將沉積在附近瓷磚上的灰塵撣去。看他那副架勢,江南立刻明白他要幹什麼。鹿谷想找到那個通向地下室的秘密暗道。
“看來是這塊瓷磚了。”
江南湊過來,鹿谷衝他説着,用手指着滿是灰塵的一塊瓷磚。那是位於牆角的一塊白色瓷磚。
“江南君,借我一個硬幣。”
這彷彿是手記中,冰川和鮎田老人尋找暗道場景的再現。
江南從牛仔褲的前口袋裏,摸出個100日元的硬幣,回頭看看鮎田。他好像也注意到鹿谷他們的行動,朝這裏走了過來。鹿谷把硬幣塞到瓷磚縫隙裏,用勁一撬,傳來一聲鈍響,“鑰匙”瓷磚浮了起來。鹿谷把這塊瓷磚取出來,把旁邊的黑瓷磚滑動過來。這的確有點像孩童時代的“15子游戲”。也許是灰塵堵塞了瓷磚間隙,每塊瓷磚移動起來都不輕鬆,但鹿谷很有耐心地做着,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打開暗道之門的開關。
“是這個吧。”鹿谷嘟囔着,伸手按了下去。隨着一聲輕微的金屬聲響,四塊瓷磚大小,邊長有80釐米的正方形“小門”朝下打開了。黑紅相間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缺口。裏面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鹿谷把硬幣還給江南,從旁邊的揹包裏掏出小電筒。看來他準備得非常充分。
鹿谷打開電筒,趴在地上,將腦袋伸進去,想看個虛實。
“對的。好像是通向地下室的。”
“那我們下去吧。”
聽到江南的話,鹿谷抬起頭,苦喪着臉,搖搖頭:“下面沒有梯子。就這麼跳下去,有點危險。”
鹿谷撣撣滿是灰塵的衣服,站起來。他把電筒放回包裏,衝着江南和鮎田説道:“我們再到別處去看看。”説完,他就麻利地朝大門走去。
2
三個人走出大房間,先到一樓其他房間看了看。
起居室兼飯廳、與之相鄰的沙龍室、卧室、廚房……每個房間裏都沒有像樣的傢俱,就算有,也被白布遮擋着。地面上是厚厚的灰塵,牆壁和窗户上也都是污垢,有些玻璃窗上還有裂紋。好像整個屋子都沒有通電。廚房和浴室的水龍頭裏,也沒有水流出(從房子的位置來分析,這裏好像是用水泵打水的)。怎麼看,這裏都是個“廢棄的房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鮎田先生。”鹿谷的越來越哭喪着臉,他衝黑貓館的管理員問了起來,“至少在去年9月,那本手記完成前,你是一直住在這裏的。這房子怎麼會一下子變成……”他停頓一下,看看鮎田老人的反應。老人閉上眼睛,慢慢地搖搖頭,“一定出了什麼事,然後你被迫離開這裏了。因此傢俱之類的東西都被房主賣掉了。現在我們只能這麼設想了。怎麼樣?你回憶起來什麼沒有?”
“我——”鮎田老人一直搖着頭,聲音嘶啞,費力地回答着,“我,什麼都……”
“你看着屋內的房間,擺設,沒有想起點什麼?”
“沒有。不,我能感覺出自己以前曾經在這裏住過。剛才的那個大房間、沙龍室……我都有印象。彷彿是很遙遠以前的事,但的確……”
隨後,鹿谷和江南上了二樓。
當時,鮎田老人説自己上樓太費勁,就獨自留在一樓,但江南注意到,從剛才開始,他的表情和態度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如果與當初,在新宿酒店見面時相比,這種變化就更明顯了。那時,鮎田老人非常渴望能恢復往日的記憶。他還説即便往日的回憶不如人願,也比什麼都想不起來強得多。
過去,鮎田的記憶喪失了,猶如被綁在一塊沉重的石頭上,沉入水底。但當他來到這裏,走進房間後,往日的記憶明顯開始復甦。以前只是稍微有點振動,現在則劇烈晃動起來,眼看就要掙脱沉重的石頭的束縛了。
現在,他表情裏明顯帶有恐懼的神色。他害怕了。他預感到那不祥的記憶就要復甦,所以心裏很害怕……
二樓走廊上,左右各有兩扇門,看上去挺牢固。白門板已經褪色,到處剝落着油漆,把手也失去了光澤鹿谷和江南依次打開房門。房間的構造都是一樣的,裏面都放着滿是灰塵的雙人牀。
大概看完四間屋子後,鹿谷又來到走廊右邊,靠樓梯最近的一個房間,走到與隔壁共用的浴室裏。那兒就是麻生謙二郎上吊自殺的“密室”。
這裏與獨立浴室的風格不同。天花板上塗着白灰泥,地上和牆壁上貼着黑紅相間的瓷磚,裏面放着一個帶支腳的白色浴缸。垂掛淋浴簾布的竿子牢牢地嵌在兩邊的牆壁中,用它來自殺,無論是高度,還是強度,都沒有問題。
江南膽戰心驚地看看浴缸裏面,全是灰塵。江南記得在那本手記中,浴缸的顏色明明寫着是黑色……但他沒有再想下去。
鹿谷自然最關心通往兩邊房間的浴室門。
灰白房門的內側都有黃銅插銷。兩扇門上的插銷都沒有損壞,也許鮎田老人事後修理過,也可能自殺的現場在走廊對面的共用浴室裏。江南不可能把手記中的內容全部背下來,所以當然無法準確把握每個房間的位置和方位。
“你怎麼認為?江南君。”鹿谷前後左右地搖晃着門,緩緩問道。
“這門很結實。與門框之間也沒——手記裏連這點都描述到了,説明至少當時,門的狀態與我們現在看見的一致。”
“也就是説不可能有人用線或針做手腳,從外面將房門關起來嘍。”
“是的。不僅如此。在那個手記裏,不是説插銷、插口、門、門框這些地方都沒有疑點嗎?還舉了具體的例子説明。比如沒有線頭、新擦痕、蠟燭油以及灰燼等等。”
“是的。手記中是這麼寫的。但是——檢查有無線頭和新擦痕的用意,我可以理解,為什麼還要檢查有無蠟燭油和灰燼呢?”
“哎呀,哎呀。”鹿谷攤開雙手,顯得很吃驚,“江南君,你是不是因為工作繁忙,腦子提前老化了?”
“……”
“像這樣在插銷上做手腳,造成密室假象的把戲有許多種呵。”鹿谷用手捏着安裝在門框上的黃銅插銷,“把這個插銷,這樣子,掰到斜上方,底下放一小塊蠟燭固定。把門關起來以後,在外面用某種方法加熱,讓蠟燭熔化,插銷就會因為自重而落到插口裏。同樣原理,在插銷底下放上一根火柴固定,點着後,迅速關好門。當火柴燃燒完,插銷也會落下來。”
“原來是這樣。”
聽完鹿谷的解釋,江南想起從前看過的推理小説中,也出現過這樣的把戲。但江南對這種把戲沒什麼興趣。這也許是因為他不太喜歡所謂的“密室推理”。在有些推理小説中,還會出現嫌疑犯利用列車時刻表來證明自己不在犯罪現場的把戲。
對這一類小説,江南也不太喜歡。每當江南看到小説裏,案件撲朔迷離的時候,心裏都會想——總有辦法破案的,當最後謎底被揭破的時候,他也不會感到非常興奮,最多就是嘟囔一句——原來如此。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手法,但是鮎田老人早就將這些手法的可能性排除了。如果使用蠟燭作案的話,肯定會留下痕跡;如果燃燒什麼東西的話,也必然會有灰燼產生……當他在冰川房間裏,看見P.D.詹姆斯的原版書的時候,馬上説了一句話——他也有這樣的興趣嗎?這就説明鮎田老人對推理小説家很熟悉,他也很喜歡推理。所以他具備一些密室推理的知識也就不足為怪了。在手記裏,他還寫到——總之,沒有任何疑點。而且還斷言冰川和風間衝進浴室的一剎那,是無暇銷燬證據的。目前,我們只能相信他的話。”
“可以用磁鐵作案吧?”江南把自己想到的手法説了出來,“在門外,用磁鐵轉動插銷。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抱歉,磁鐵是無法粘到黃銅把手上的。”
“啊,是呀。”
“接下來,就是換氣口和排水口的問題。”鹿谷離開門口,走到浴室裏面,依次看看天花板上的換氣口以及浴缸前面的排水口,“可以設想這樣一種手法。把細線接在插銷上,然後經過換氣口,通到外面,用勁拉下細線,便可以把門鎖住了。然後,如果操作得當,還可以把細線從插銷上解開,拉出去。”
“這可太麻煩了。”
“是的。經過鮎田老人的驗證,這種手法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換氣口的排風扇正開着。如果採用剛才的方法,細線會被風扇纏繞住,會被斷開的。而且風扇的開關也在浴室裏面,作案人很難把房間封閉後,再打開開關。當然也可以使用比較結實的釣魚線,利用風扇運轉的動力來作案,但開關畢竟在裏面,實施起來,難度很大。而且稍有疏忽,線就會被風扇軸纏繞住,讓人一籌莫展。那樣就會留下致命的證據。”
“原來如此。”
“同樣道理,也可以通過排水口,將細線接在插銷上作案……但是從二樓的浴室,將細線引到屋外的排水溝,那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也不是不可能,在線的前端綁上重物,然後藉助水流的衝力,衝到排水口。鮎田老人也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所以才檢查覆蓋在排水口上的金屬網外罩。”
“但是,外罩沒有被卸下的痕跡。”
“問題就在這裏。手記中不是寫了嗎——外罩的邊緣已經生鏽,不用螺絲刀是拆不下來的。而且,一旦拆下來,就很難照原樣裝上去。如果在鮎田老人之前,有人動過這個外罩,當然會留下蛛絲馬跡的。而如果不卸下外罩,綁着重物的細線也就不可能穿過。因此,利用排水口作案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那結果會怎樣呢?”江南有點不耐煩了,“難道麻生就是自殺的嗎?”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鹿谷再次愁眉苦臉地站到門前,“還有一種作案方法。”他又摸着那個插銷,“這樣子,把插銷掰到正上方。把迴轉軸的螺絲擰得緊一點,大致就能保持住這個角度——看,這個插銷停穩了吧。”然後他把門打開,又用勁關上。門“砰”的一聲,聲響很大。插銷依然保持着那個角度,沒有落下來。
“剛才這樣,不行。”鹿谷嘟噥着,又把門關了一次。這次比剛才還要用力,就像是摔門。因為震動,插銷失去了平衡,畫了一個弧形,落下來。但是方向反了。落到插口對面去了。
“反正,就是這個意思。”鹿谷沒有再試,回頭看着江南。
“如果這樣做,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嘍。”聽完江南的話,鹿谷聳聳肩。
“是不會留下痕跡,但聲音太響。如果深更半夜,發出剛才那樣的聲響,你覺得會沒有人聽到嗎?這旁邊就是木之內,正下方又是鮎田老人的房間,而且成功率也不是很高,最多也就是50%罷了。”
“這倒是。”
“在手記的末尾處,鮎田老人説他進行了細緻的觀察和實驗。他肯定也實驗了剛才的方法。恐怕也是出於我剛才講的理由,排除了這種可能性。”
到底該怎麼認為了?鮎田老人和鹿谷花了那麼多時間,研究浴室的“封閉性”問題,他們的結論到底是什麼?
江南感到頭疼。
“到了現在,答案就要出來了。”鹿谷不停地摸着下巴,自言自語地説着,“麻生真的是自殺嗎?或許是……但問題是,那個冰箱……那個……哎?”他摸下巴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對,對,對。如果是那樣……不,那怎麼可能。……原來如此。住在鏡子裏的人……是鏡子嗎?原來如此。如果是那樣……那個……那個是怎麼回事?……那個?……對,那個也,那個……”
“怎麼了?鹿谷君。”江南不放心地問問,但鹿谷理都不理他,在那裏嘟噥着別人根本聽不懂的話,就像是一個剛入佛門的和尚在那裏唸經。一會緊閉着嘴巴,一會又直勾勾地盯着空中,淺黑的臉上,表情僵硬,如同石像一樣,站了半天。
“啊……”很快,鹿谷感慨萬千地嘆口氣,“真讓人生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大笨蛋。真讓人生氣。”他像狗一樣地吼着。突然衝出浴室,就像被彈簧彈出去一樣。
“鹿谷君!”江南急忙跟在後面跑出去,“鹿谷君,到底怎麼了……”
“鏡子,江南君。天羽博士是住在鏡子裏的人。”鹿谷在房間的牀鋪邊,一下子轉過身,大聲説着。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歪着腦袋。
“是的。前天,我們在札幌就聽説了。”
“那時,我們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就連告訴我們這句話的神代教授也並不明白。”
“但是……。”江南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但是,昨天晚上,我們在酒店房間裏所説的話呢?那不是可以把事情大致解釋清楚嗎?”
“啊,你説那個呀。”鹿谷點點頭,“當然,昨天晚上我們所説的話,的確可以把一些事情解釋清楚。但只能得出80%的答案,還有20%,還沒弄清楚,而那才是問題的關鍵……”説着,鹿谷繞過牀鋪,走到房間的窗邊。那是鑲嵌在牆上的彩色玻璃,上方還有用於換氣的小拉窗,鹿谷拉着垂掛下來的繩子,打開小拉窗。
“樓下房間裏的窗户也都是這樣的結構。”
他蹺起腳,想看看小拉窗的狀態,但是拉窗的位置太高了,他根本就夠不着。鹿谷在房間裏四處看看,在房間一角發現了一個圓凳子,搬到窗下,站了上去。不知道鹿谷在考慮什麼,只見他將手伸出窗外。
“好的好的,這樣不行。”鹿谷滿意地嘟囔着,從凳子上跳下來。
“什麼不行呀?”江南問道。鹿谷拉着繩子,把拉窗關起來。
“在那本手記中,關於這個小拉窗,是這樣描述的——即使全部打開,也只有不足十釐米的縫隙。你還記得嗎?”
“你記得可夠清楚的。”
“我反反覆覆,讀了好多遍。”鹿谷拍拍手上的灰塵,“的確和手記中描述的一模一樣。即便全部打開,也只有七八釐米。而且窗子是斜拉上去的,不管你怎樣想辦法,也爬不進來,甚至連四個手指都伸不出去。”
“是嗎……”
“好了,鮎田老人在樓下也該等急了。我們已經沒必要看閣樓了,直接去地下室。走!江南君。”
3
鮎田冬馬在樓梯下面等着他們。
剛才鹿谷在浴室裏,進行關門“試驗”時,發出的巨大聲響似乎傳到了樓下。鮎田老人問那是怎麼回事。鹿谷則含混地支吾過去,沒有向他解釋。三個人朝儲藏室裏面,通往地下室的階梯走去。由於宅子裏沒有通電,能照明的只有鹿谷的電筒了。他們排成一列,走下階梯,鹿谷走在前面,接着是鮎田,江南在最後。
黑黢黢的地下室裏,鴉雀無聲,讓人不禁直哆嗦。濃重的黑暗從前後左右,湧了過來,讓人覺得自己都要被一點點地融進去了。
看着前方搖晃着的黃色光圈,江南謹慎地往前蹭着走。
電筒只照到了髒兮兮的灰泥牆和水泥地,沒有看到一件像樣的傢俱。一直往裏走,房間向右拐了一個直角。的確和手記中描述的一樣——這個地下室呈L形。拐過彎,上方有一縷光線露進來。在右手前方——天花板的一端,開着一個四方形的缺口。那就是剛才在大房間裏發現的暗道出入口。
“梯子在這裏。”
鹿谷拿電筒照了照,沿着牆壁,躺着一個破舊的木梯。
鮎田老人則走到缺口的正下方,歪着脖子,仰頭看着明亮的大房間。鹿谷喊了他一聲,繼續朝地下室深處走去。很快——在電筒光下,他們發現走到了盡頭,牆壁上有一扇細長的,灰色的門。在手記中,鮎田曾提到一扇“沒有意義”的門。這好像就是那扇門。
鹿谷把肩膀上的包背好,走到門邊。他用左手拿着電筒,右手正準備打開門,鮎田叫了起來:“等一下,鹿谷君。還是我——”他嘶啞地説着,走了過來,“還是我來開吧。”
江南吃了一驚,緊緊地盯着他。鮎田把右手的枴杖靠在牆壁上,慢慢地伸出手,抓住沒有光澤的把手,吸口氣,慢慢地把門打開。那裏應該有堵偽裝的隔牆,用紅磚砌好,上面塗抹着灰泥漿。但是——
“啊!”江南不禁叫了起來。
“怎麼回事……”鮎田也同樣很詫異,抓着把手,呆站在那裏,“這……”鮎田老人死命搖搖頭,嘟噥着,彷彿在自言自語,“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裏根本就沒有牆壁。好像以前也未曾有過。門對面,一條狹窄的甬道一直延伸到更加漆黑的深處。
“進去看看。”鹿谷沒有理會慌亂的江南和鮎田,平靜地説着,“還是好好地調查一下里面的狀況比較好。”
“但是,鹿谷君,這……”鮎田喘着氣説道,“看來手記裏寫的內容都是胡編亂造的。”
“你還是什麼都回憶不起來嗎?”
“我——我……”老人用右手敲打着太陽穴,彷彿頭很疼。
“走吧。”説着,鹿谷拿電筒照照門裏。筆直的甬道上,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江南君,你也進來吧。”
三個人在黑暗中又排成一列,朝前走去。地下水從什麼地方流出來,甬道的地面上濕漉漉的。三個人都很小心,就怕摔倒。每當胳膊碰到兩邊的牆壁,那徹骨的冰涼讓人不禁想大叫。
走了一會,甬道在前方向左拐了一個大彎。
拐過那個彎,也許就是手記中的五個人都看見了的少女和貓的白骨的地方。説不定一年前在大房間裏死去的那個雷納的屍體也擺放在那裏……想到這些,江南就更加害怕了。
“什麼都沒有。”鹿谷站在拐角處,回頭看着二人説道,“你看,鮎田老人。這裏沒有白骨、屍體之類的東西。”
“啊……”鮎田的視線跟隨着鹿谷手中電筒的黃色光圈,四處看着。
的確沒有屍體之類的東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考慮才對呢……江南覺得有點頭暈,不禁用手扶着額頭,肩膀靠在牆壁上。
“哎呀?”就在那時,黑暗中傳來鹿谷的聲音,“那是什麼?”
定睛一看,前方几米遠的黑暗中,有個灰白的東西。像是木板之類扁平的東西,立在右邊的牆壁上。
鹿谷催促着二人,慢慢地朝前面走去。那好像就是塊木板。長寬大約有六七十釐米,上面掛着塊污濁的白布。鹿谷伸手將白布取下。出現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幅畫,鑲嵌在銀邊的畫框裏。
“原來是這個。”鹿谷嘟噥着,看着鮎田,“這好像是天羽博士畫的油畫。”
那上面畫着一個盤腿坐在藤條搖椅上的少女。她穿着淺藍色的罩衫以及牛仔揹帶褲。蓬鬆的茶色長髮垂在胸前,頭上戴着頂紅色貝雷帽……這和手記裏提到的那掛在大房間的油畫完全一致。但是——但是有一點不同。手記中提到有隻黑貓蜷曲在少女的膝蓋上,但在這幅畫中卻沒有出現。
而且,這幅畫上有點異樣。從少女的面部到胸部、腹部,上下左右有好幾條黑色的裂痕。這——好像是有人將畫布劃破了。江南悚然而立,旁邊的鮎田老人則突然發出異樣的呻吟聲。他發瘋似的搖着頭(江南從來沒有見過),朝後退去,緊緊地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彷彿要從那幅畫像前逃走。他的手杖掉在地上,發出了聲響,鮎田連揀都不揀,就像貼在後面的牆壁上,繼續拼命地搖着頭,只有那雙眼睛還直勾勾地看着畫像裏的少女。
“啊……”他乾巴巴的嘴唇顫抖着,“理沙子……”
“鮎田先生。”江南吃驚地喊了他一聲。剛才他的確是在喊“理沙子”這個名字,“鮎田先生,難道你想起來了?”
“我……”老人總算將視線從畫像上移開,靠在牆壁上,耷拉着腦袋,“我……啊……”
“再往裏面走走。”説着,鹿谷揀起掉在地上的枴杖,遞給鮎田老人,“就這麼走下去,會找到出口。從那裏出去。”
正如鹿谷所説,在潮濕的黑暗中,繼續走下去,甬道並沒有到盡頭(與手記中的描述不同),又出現了一扇與剛才那扇門一樣的灰色大門。鹿谷打開門一看,那裏有一個通向地面的很陡的階梯。
“能上去嗎?”鹿谷回頭問鮎田。老人不聲不響地點點頭。
登上階梯,入口被一個像下水道蓋子的黑色的鐵圓盤堵住了。鹿谷將電筒放在腳下,伸出兩手,用勁向上推。隨着一聲鈍響,炫目的陽光照了進來。
就這樣,三個人爬上地面。出口處很狹小,周圍被兩米多高的樹叢遮擋住了。這裏好像是前院的樹叢堆。為了隱蔽出口,特地設計了這樣一個圓形的樹叢造型。
鹿谷折斷繁茂的枝葉,開出一條小路,走到外面。江南則牽着鮎田老人的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走了出來,手臂上到處都是樹枝的劃痕。
“哎呀,大霧散掉了。”
外面是晴空萬里,鹿谷用手遮着刺眼的陽光,看了看四周。江南則從牛仔褲裏摸出懷錶,確認一下時間。現在是下午2點多。來到這個老宅,才過去兩個多小時,但感覺在黑暗的地下室裏已經走了四個多小時了。
“你看,江南君。”
順着鹿谷手指的方向,江南看見一個兩層樓高的洋房。當大霧散去,晴空萬里下,江南覺得那座以廣袤樅林為背景的洋房和自己最初看到時的印象不太一樣。
洋房的牆壁是暗灰色,但看得出來,當初那可是雪白的。還有幾扇鑲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窗框是白色的,那裏是大房間嗎?在陽光的照耀下,陡急的房頂看上去白晃晃的……
“總覺得有點彆扭。”江南終於注意到了。
“在那本手記中,建築物的顏色可是黑色的。”
“你總算注意到差異了。我真拿你沒辦法。”鹿谷聳聳肩,“在手記中,當鮎田老人第一天帶年輕人們回來的時候,不是説‘建築物的顏色是黑的’嘛。其他地方,還有這樣的描述。那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在庭院裏散步的鮎田看見站在玄關邊的麻生時,大吃一驚。‘一瞬間,我感到那個人彷彿漂浮在空中’,在後來的描述中,我們弄清楚了——當時,麻生穿着黑衣。也就是説他穿着黑衣站在黑色的牆壁前,所以讓人覺得他的臉是漂浮在空中的。”
“原來是這樣。”江南點着頭,看着鮎田老人。他什麼都沒説,只是看着陽光照射下的白晃晃的洋房。
“另外,江南君。”鹿谷説着,“你還記得建築物裏面的裝潢是什麼顏色嗎?”
“內部裝潢?是……”
“黑色的牆壁,窗框也是黑色的。二樓浴缸的顏色也是黑的。地面上是紅白相間的瓷磚,其中還點綴着一些黑色瓷磚。那本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現在你親眼看到的,又是什麼一種狀況?”
“牆壁是象牙色。大門也是同樣的色調。浴缸是白色,對了,剛才我們在樓上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奇怪。地面——是紅黑相間的瓷磚,用白色瓷磚點綴。對了,剛才打開大房間暗道的‘鑰匙’瓷磚的顏色也有點不對。”
“手記中説是黑色瓷磚,而我剛才取下的卻是白色瓷磚。”
“這麼説,鹿谷君,那本手記中的內容都是胡説八道的嘍?”
鹿谷很堅決地搖搖頭:“不。那本手記中的內容正像筆者在開頭所説的那樣——‘沒有夾雜任何虛假描述’。我相信這一點。”
“那,到底……”
“還不明白嗎?”鹿谷又伸出手,指着洋房,“看那個!右邊,屋頂最高處。”
“看到了。”
“看到什麼了?”
“就是那個風向貓……對了,顏色好像有點出入。不是黑色,是淡淡的灰色。以前大概是雪白的象牙色。”
“你再仔細看看。”鹿谷指着從屋頂上伸出來,白鐵皮製成的那個動物風向標,“那個真的是風向貓嗎?”
“是呀。等一下……”江南又仔細凝視起來。被鹿谷一説,他也覺得那的確不像貓。那個動物的形態不像貓。如果説它是“貓”的話,軀體線條過於圓了,後腿太大了,耳朵也太長了……
“難道是兔子?”
“對。”鹿谷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那不是‘貓’,而是‘兔子’。白色的‘兔子’。”
“但,那……”
“江南君,那是阿莉斯,是阿莉斯。這不是‘鏡子裏’的房子,而是‘怪異’的房子。”
“阿莉斯?”
“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説了嗎?杜金森的全名叫查爾斯·拉託畢基·杜金森,也就是露易斯·凱洛裏的真名。”
“是的。這個昨天晚上已經……”
“20年前,當中村青司發現委託他設計房屋的天羽博士的本性後,稍微耍弄了天羽一下。他引用露易斯·凱洛裏的‘阿莉斯’的創意,設計建造了這個房子。”
“……”
“這個房子不是‘黑貓館’。如果硬要取名的話,可以參照那個白兔風向標,叫作‘白兔館’。真正的‘黑貓館’在其他地方——在鏡子的對面。”
江南還在那裏歪着頭,苦思冥想,鹿谷則回過頭,看着一直默不作聲的鮎田。
“是這樣的吧?鮎田先生。”老人彷彿將所有的體重都加在右手的枴杖上,走了過來,無力的垂下臉。鹿谷繼續説着,“看見剛才的那幅畫,你的記憶應該恢復不少了吧?現在你應該知道自己是誰了吧?鮎田先生——不,天羽辰也博士。”
4
鮎田冬馬和天羽辰也是同一個人。
江南是昨天晚上知道這個真相的,就是鹿谷把他叫到自己房間的時候。
當江南看到神代教授的孫女浩世寄來的那張明信片——就是20年前,天羽博士寄給神代教授的邀請信,吃驚不小。那上面的筆跡和鮎田冬馬手記上的筆跡太相像了。
明信片和手記上的文字為一人所寫。只要對比一下,即使沒有專家的鑑定,結果也是一目瞭然的。
“當雷納猝死之後,鮎田老人為什麼會那麼乖乖地聽從冰川的意見,不去報警呢?”給江南看明信片之前,鹿谷就提過這些問題,現在又提了出來,“那是因為他曾經默許年輕人吸毒——當然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內心很害怕警察到這裏以後,會在屋子裏四處翻騰。”
“因為地下室裏藏匿着白骨?”
聽到江南的問話,鹿谷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黑色活頁本——裏面是手記的拷貝件。
“手記裏面有這樣的敍述:‘我心裏也很清楚。如果警察現在就來調查這起案件,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因此我一直在考慮,該如何處理這個事情。’怎麼樣?你不覺得這段話充分反映出他當時的心態?”
“的確……”
“那個白骨屍體就是天羽博士那一直下落不明的養女——理沙子。估計殺死她,並將屍體藏匿在地下室裏的便是當時房屋的主人——博士本人。如果鮎田冬馬和天羽博士是同一個人,他當然知道地下甬道的存在以及藏匿在那裏的屍體,因此他不願意通知警察。他害怕萬一警察在屋內搜查時,會發現藏匿在地下室甬道里的白骨……還有一點,就是他在檢查雷納屍體時,顯得非常專業,能僅從屍體僵硬程度便推斷出她的死亡時間。”
鹿谷又提出了第二個疑點,不等江南答腔,便自己回答起來。
“如果鮎田老人就是天羽辰也的話,這個疑問就迎刃而解了。另外他在檢查麻生謙二郎時,所表現出的老道也就可以理解了。這也許是我這個外行人的想法。天羽辰也多年從事生物學——尤其是動物學方面的研究,而且很可能還涉及解剖學。以前,我就有這樣一個朋友,在理工系攻讀動物學,後來在醫學部,做解剖學的助教,現在在休斯頓大學工作。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如果鮎田冬馬就是天羽辰也,那他肯定掌握一些法醫學的初步知識,也就自然會一些屍檢技術。如果他真像神代教授所説的那樣,非常喜歡江户川亂步、橫溝正史等人的推理小説,那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了。”
“手記中不是提到——將雷納的屍體藏匿在地下室裏,有難得的好處嗎?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覺得冰川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鮎田老人是很為難的。手記中不也是這麼説的嗎?但是這樣做,對他的確有很大的好處。這讓他能獲得一個保證。”
“保證?”
“是的。就是保證他今後能一直在黑貓館裏住下去。”
“現在,黑貓館的產權並不屬於他,而是歸風間裕己的爸爸所有。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管理員而已,因此,他本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主人掃地出門了。可是在這個宅子的地下室裏卻埋藏着他親手殺死的理沙子的屍體,況且他對這個宅子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絕不會離開這個宅子的。他根本就不想離開。
“他想把雷納的屍體也藏匿在地下室裏,自己就做個‘守墓人’。這樣,他就捏住了主人兒子——風間裕己的致命弱點。他還特地關照風間——‘以後就請你多費心留意,不要讓老爺轉賣或拆毀這個老宅’,這樣一來,房主就無法轉賣這個宅子了,也不會解僱他這個管理員。這樣就可以保證他今後永久地住在黑貓館裏。當然他也可以利用風間裕己所犯的罪行和他掌握的證據,要挾房主,奪回房產。但從那個手記中的內容來看,他好像沒有這麼貪心。”
“原來如此。因此……”
“以上就是對剛才列舉出的疑點的回答。”
鹿谷坐在牀邊上,將手記的拷貝件放在膝蓋上,慢慢地翻着。那個拷貝件裏,到處都貼着藍色的附箋。
江南從椅子上探出身,問道:“你什麼時候開始發覺那個——鮎田老人就是天羽博士的?”
“今天,看到這個明信片之後,我才確信無疑的。但是我一直就有點懷疑。因為在手記中,他的許多言行讓人感到納悶、費解。昨天,與橘老師交談過之後,我就更加覺得鮎田老人就是天羽辰也了。”鹿谷抬起頭,“天羽辰也患有全內臟逆位症,這是決定性的線索。”
“為什麼?”
“在那本手記中,有許多地方暗示了鮎田老人也是患有全內臟逆位症。”
“是嗎?”
“是的。都是一些很細小的描述。我第一次看那本手記的時候,就覺得有點奇怪。例如——”鹿谷迅速地翻了幾頁,“第一個晚上,當他回房間休息的時候,是這樣描寫的:‘也許好久沒有喝酒了,胃有點漲,不舒服。為了舒適點,我朝左邊側過身體,儘量不去聽沙龍室裏傳出的年輕人的叫喊聲,閉上眼睛。’一般,當胃難受的時候,都是朝右邊睡的,這是因為胃的方向是朝右邊的。但是他卻朝左邊睡。這是為什麼?是因為他本人的胃的方向與常人相反。還有——是這裏。第二天深夜,當他在閣樓上偷看大房間情況的時候。當他看到年輕人們胡來的時候,他是這樣描寫的:‘……我無意識地將左手放在胸前,心臟跳得很快。’江南君。當你按住胸口的時候,會用哪隻手?”
“我——會用右手,對,右手,就這樣。”江南實際比畫起來。
“當然是這樣,對吧?”鹿谷點點頭,“當心髒在身體左側的時候,一般是用右手捂住胸口,即便左撇子也是這樣。但是鮎田老人卻用左手。”
“原來如此。”
“在手記中的其他兩三處地方,還有相同的描述。例如當他們在地下室裏發現白骨的時候:‘我用左手緊緊地按住胸口,努力平靜下來,同時還設法安慰那幫陷入恐慌的年輕人……’在浴室裏,當他站在麻生屍體面前的時候——‘我用左手按着胸口,努力鎮靜下來,同時觀察着吊掛在面前的這個屍體。’大致翻一下,就有這麼多地方。他經常用左手按住胸口。這是為什麼?因為他的心臟在右邊。”鹿谷合上活頁本,放到桌子上。他坐到枕頭上,靠着牀架。
“我們還是按順序整理一下吧。”他開始説起來:“生物學者天羽辰也博士留學歸國後,就成為H大學的副教授,住在札幌。不久,他的親妹妹在生下一個私生子後,死了。他就把那個叫理沙子的女孩收為養女。借用橘老師的話來講,他對理沙子是疼愛有加。經常把她帶到大學裏,就連消遣繪畫的時候,也是把她當做模特。在外人看來,他們就僅僅是歡快的父女嗎——我覺得有點微妙。另一方面,天羽博士通過友人神代教授的介紹,認識了建築師中村青司,便委託他設計自己的別墅。中村青司接受了委託,在阿寒的森林裏,建造了黑貓館。但是後來,他卻説天羽辰也是‘杜金森’。這個‘杜金森’的意思就是——”鹿谷看了江南一眼,問道:“你知道露易斯·凱洛裏這個名字嗎?”
“我知道。他不是寫了嗎?”
“那麼他的真名呢?”
江南歪着脖子,説不出來。鹿谷笑了笑,眯縫起眼睛:“查爾斯·拉託畢基·杜金森。這就是凱洛裏的真名。”
“杜金森……”
“他是凱洛裏這個筆名的。在真名的基礎上,起了露易斯。他把真名查爾斯·拉託畢基轉譯為拉丁語,將字母前後調換,再用英語讀出來。總之,中村青司是帶着嘲諷的意味,説天羽博士是露易斯·凱洛裏的。中村青司故意使用杜金森這個真名,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你這麼一説,我想起來了。神代教授説,以前在他們的同人雜誌社裏,天羽博士就喜歡寫童話之類的作品。”
“是呀。神代教授是這麼説的。另外,一説到露易斯·凱洛裏,就會想到什麼?”
“他曾經是牛津大學的教授。”
“教數學和邏輯學,還有呢?”
“還有……對不起。我在小的時候,曾經看過他寫的。”
“你用不着道歉。”
“哎呀,真的不好意思。”
“凱洛裏有點性變態,這可是很有名的。他對一般的、成熟的女性根本沒有興趣。他的目標鎖定在13歲以下的少女。”
“少女……戀童癖?”
“你就不能含蓄點?”鹿谷裝模作樣地擦擦大鼻子。
江南繼續説着:“也就是説,這個天羽辰也和凱洛裏一樣,也迷戀少女?”
“神代教授也説他很有男子氣,很討女人喜歡,但是他卻一直單身。橘老師不是説過這麼一句話嗎?——天羽博士對女人沒有太大的興趣。”
“是的。橘老師是這麼説過。”
“中村青司因為商討工作,和天羽博士交談過幾次。其間,他看穿了天羽的本性,發現天羽只愛成為‘女人’之前的‘少女’。當時,天羽博士所關心的目標就是養女理沙子。他之所以在人跡罕至的森林中建造別墅,也是想營造一個只有自己和理沙子的二人世界。阿寒的別墅——黑貓館竣工後,只要有機會,天羽博士就會帶着理沙子來到這裏,享受二人時光。偶爾也會邀請朋友來玩。隨着時間的推移,理沙子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天羽仍然愛着她。但是就在理沙子快要上中學的時候,他可能一時衝動,親手殺死了她……”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江南插嘴問道,“博士不是很愛理沙子嗎?”
“是很愛。但是他只愛作為‘少女’的理沙子。正因為這樣,他才殺死了理沙子。因為他不能容忍理沙子從一個純潔的‘少女’成長為一個污穢的‘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講,女孩子長到十二歲,就開始從孩子向成人過渡了。胸脯開始膨脹,初潮也來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當然,這都是我主觀的推測,也許事情更為錯綜複雜,現在只能在理論上推斷一下。天羽博士殺死了理沙子。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殺死黑貓,估計是同一時間殺死的。他把兩具屍體抬到地下室的秘密甬道中,在甬道入口,砌上一堵牆,堵死。對外謊稱自己的養女失蹤了,而且僥倖掩蓋了自己的罪行。但是——他後來的命運是很悲慘的。對他而言,失去理沙子的打擊是很大的。他終日與酒為伴,借酒澆愁,不久便惹出了大麻煩,被大學解聘,生意上又破產了,最後在札幌市內無法立足。心愛的別墅被轉賣給他人,但是為了看護着藏匿於地下甬道中的理沙子的屍體,為了寄託對她的思念,他是絕不肯離開黑貓館的。”
“因此,他就主動做宅子的管理員?”
“是的。他拜託當地的房屋經理人——足立秀秋,向新房主隱瞞自己的真名和來歷。説不定,他很早就和這個足立秀秋是朋友了,但其他事情另當別論,理沙子屍體的事情是絕口不提的。這是六年前——不,七年前的事情。”
“鮎田冬馬這個假名,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嗎?”
“啊,是這樣。”鹿谷從桌子上拿起一張記錄用紙,放在膝蓋上,用筆寫起來,“這是個很簡單的字謎遊戲。我也是到昨天晚上才反應過來。”説着,鹿谷將紙遞給江南,上面用羅馬字母寫着“鮎田冬馬”的名字。
“AYUTATOMA“不需要很複雜的調換。拿着這張紙,到鏡子裏去看看。
江南站起來,走到鑲嵌在牆壁上的鏡子前。按照鹿谷所的,將紙對着鏡子。
“啊!”他失聲叫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完全顛倒過來了。”
鏡子裏的名字不是“鮎田冬馬”,而是“天羽辰也”。
“‘AMOTATUYA’真不愧是‘住在鏡子裏的人’。”鹿谷的那個語調像是在演戲。江南凝視着鏡子裏的文字,默默地點點頭。
“就這樣,天羽辰也就變成了黑貓館的管理員鮎田冬馬,在這裏度過餘生。此後,房屋的主人幾經更替,每次都靠足立秀秋的斡旋,他獨自繼續着‘隱士’的生活。去年8月,那幫年輕人來了。對於他們的到來,天羽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我們從手記裏抽幾段描寫看看。”鹿谷又打開手記的拷貝件,翻了起來。
“例如,在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木之內衝着椿本雷納胡編了一個所謂的‘黑貓館傳説’。當鮎田聽到木之內講到過去這個宅子裏曾發生過一個大事件的時候,‘走到走廊邊,停下腳步,豎起耳朵,想聽聽他怎麼説’,當時他肯定非常緊張。當他發現那不過是一派胡言後,才算鬆了一口氣。
“後來,當把雷納的屍體抬到地下室,冰川突然問到甬道門的時候,‘被弄個措手不及,一瞬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當牆壁崩塌下來,秘密甬道被發現,冰川率先走進去的時候,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我也下定決心,跟了進去’。如果考慮到鮎田老人當時的心情,就很容易理解手記中的這些描述了。難道不是嗎?”
“我有一個問題。”江南説道,“把雷納的屍體藏在宅子的地下室裏,對鮎田老人來講,是得到了一個保證。但是如果從鮎田對已故理沙子的感情來考慮的話……”
“你的意思是説他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是嗎?”
“是的。鮎田何止是不喜歡雷納那樣的女人,簡直就是討厭之極。把那種女人和自己心愛的養女葬在一個地方,我覺得他肯定會有很強烈的牴觸感。”
“你説的有道理。他的確會產生那樣的想法。”鹿谷點點頭,但很快又微微地搖搖頭,“但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考慮。關於雷納的容貌,手記中有這樣一段描述,你還記得嗎?‘如果説我對她還有一點興趣的話,那就是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親人有點相像。’這個已故的親人必定是他妹妹,也就是理沙子的母親。
橘老師形容他妹妹是個小惡魔一般的美人。雷納肯定就是與她相似的美人。如果真是那樣,一方面,正如你説的,他會產生牴觸感,但另一方面,也可以這樣認為——理沙子長期獨處在黑暗之中,如果把這個與她母親相像的女子埋葬在地下室裏,也許可以慰藉她那孤獨的心靈……”
看見江南理解地點點頭,鹿谷合上活頁本,丟在一邊。
“思考了這麼多問題後,你應該明白鮎田老人為何在今年2月去東京了吧?也應該明白這個手記對他是多麼重要了吧?”鹿谷繼續説着。
“雖然把麻生謙二郎的猝死通知了警察,但是並沒有產生麻煩,只是當做一般的自殺案件處理了,隨後其他的年輕人也回東京去了,黑貓館恢復了往日的安寧。於是,鮎田老人把自己設定為讀者,寫了這個手記(算是一本為自己將來寫的小説),但是後來卻發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首先是一場大病突然襲來。他得了腦溢血,雖然揀回條老命,但左手卻因此受到影響,殘疾了。
“其次就是在去年年底,風間一家遭遇車禍,命喪九泉,裕己父親的產業之一的那個黑貓館也被轉讓給冰川隼人的媽媽。而且,她還——這是我的想像——準備轉賣或拆毀那個宅子。”
“是這樣啊。”江南總算明白個八九了,“鮎田老人為了阻止這一計劃……”
“你説的很對。當得知新房主那個想法後,他慌了。他先打電話給冰川隼人,希望對方能説服他母親,但是不湊巧的是,冰川自從去了美國就音訊全無,根本聯繫不上。於是他只能考慮直接和冰川母親談判。如果把事情真相全部説出來,也許那個母親會為了自己的兒子,而放棄轉賣或拆毀宅子的計劃。但是……”
“但是,她耳朵不好,無法在電話裏與人通話,是這樣嗎?”
“是的。在電話裏無法把話講清楚。那是一件特殊而複雜的事情,所以如果寫信的話,也要寫得很長,才能有説服力。但當時,他的左手已經無法寫那麼長的信了。另外,信的內容不能讓他人得知,所以也無法請人代筆。剩下的辦法就只有一個,就是把那本已經完稿的手記,給冰川母親看看。今年2月他下定決心,來到東京。但是……”
在東京,鮎田老人入住的酒店發生了火災,本人也因此喪失記憶。這一連串讓人無法抗拒的偶然是多麼讓人哭笑不得呀——江南不禁黯然。
“總之,事情的大致情況就是這樣了……”鹿谷將手臂撐在膝蓋上,託着下巴,撅着嘴,一言不發。接着,他閉上眼睛,獨自沉思起來。很快,他又慢慢地睜開雙眼。
“現在就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麻生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呢?”他看看江南的表情。於是,江南便直截了當地問起來。
“手記最後,不是説鮎田老人已經得出一個結論了嗎?鹿谷君!你知道那個結論是什麼嗎?”
“那很微妙。”鹿谷緊鎖眉頭,“我還有那麼一點不太理解。我還沒有弄清鮎田老人究竟是怎樣得出那個結論的。大致情況,我是明白的,但怎麼説呢?就像拼圖時,最後一塊總也對不上去,如果要硬塞,那整個拼圖就會變得七零八落。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江南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不置可否地點頭應和着。鹿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還有一點,江南君。”他接着説起來,“這本手記中,有些內容讓人費解。很多地方讓我覺得納悶。”
“除了你剛才所講的地方,還有嗎?”
“是的,比如……”鹿谷剛要説,想了想,又咽了回去。他顯得很累,把頭靠在牆壁上,閉上眼睛片刻,“總之,要看明天的了。”鹿谷嘆口氣,自我安慰地説着,“等我們到了黑貓館再説吧。説不定鮎田老人親眼看到宅子後,會恢復記憶的。我的迷惑説不定也會消除的。”
“明天要查看地下甬道嗎?”
“估計要看。”
“但是……”
“我們本來的目的就是要幫鮎田老人恢復記憶。我當然可以現在就衝着他説——你就是天羽辰也。但這麼做的後果,只會讓他的頭腦更加混亂。如果他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復對往日的記憶,那是再好不過的了。為此,我們必須要打開一兩堵牆……”
“但是,萬一發現屍體了,我們該怎麼辦……”
“你是想通知警察嗎?”鹿谷故意輕描淡寫地説,“我覺得報不報警,應該由鮎田本人決定。我又不是警察,況且最近,我對那種所謂的善良市民應盡的義務之類的話也聽得有點膩煩……當然,如果你硬要報警的話,我是不會強行阻攔的。”
5
這裏不是黑貓館。真正的黑貓館應該在別的地方……
這句話對江南的衝擊太大了,他在心裏反覆唸叨着。在鹿谷的催促下,再度朝這個建築物的玄關走去。而鮎田冬馬則不管鹿谷説什麼,都低着頭,一言不發,就像一個被捕獲的囚犯,跟在他們的後面。
“剛才,我站在院門外的時候,就已經覺得有點奇怪了。”
鹿谷和江南他們穿過敞開着的白色大門,走到昏暗的玄關大廳。
“我們是從便門走進來的,那個便門位於院門的左邊。但手記中便門的位置卻是在院門的右邊。另外,我們現在看到的風向兔的位置是在屋頂正面的右邊,而手記中黑貓館的風向貓的位置則在左邊——手記中寫的是東側,從方位判斷,就是左邊。”
既然左邊是東側,就説明黑貓館的玄關是朝北的。江南努力回憶着手記中的描述,但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些細微之處。那個手記要是附有建築物的平面圖就好了……江南心頭升起一股無明之火。
鹿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從肩膀的挎包裏抽出一張紙片,遞了過來:“看看這個。這是我按照手記中的內容,描繪出的平面圖。雖然比較粗糙,但大致看一下,就能一目瞭然地發現一些問題。”江南看看紙片,上面用鉛筆畫着黑貓館的平面圖。玄關朝北,進門後,正面右首內裏有通向二樓的樓梯。大房間位於玄關大廳的右側——也就是西面。沿着左首內裏的走廊朝東走,兩面分別是飯廳、沙龍室、廚房以及鮎田的房間。
江南從平面圖上抬起頭,又看看自己目前所站的玄關大廳。
“完全不對。”此時此刻,他才痛感自己的記憶和觀察能力真是太差勁了,“這裏所有房間的位置和這個平面圖上的位置正好相反……”
樓梯在左首內裏,大房間在玄關大廳的左側,走廊在右手邊……所有的位置和手頭這個平面圖恰好是左右顛倒,就像是鏡子裏的影像一般。
“雖然沒有畫出來,但剛才,我們下去的地下室的地形以及地下甬道的拐彎方向,這裏所有的一切和手記中所描述的位置正好相反。另外……”
“如圖所示,黑貓館的玄關是朝北的,手記中也是這麼描述的。但是這個宅子的玄關卻不是朝北。”
“是嗎?這麼説……”
江南不禁想起兩三個小時前,濃霧籠罩下,自己站在宅子前的情景。當時,一陣大風吹過,大霧散去,一瞬間,陽光照在玄關處。當時快到中午了,太陽位於正南方。這麼一來,這個宅子的玄關當然是朝南的。
真正的黑貓館應該在鏡子的對面。
果然是那樣——這個房屋和黑貓館——這兩棟房子就像是建在鏡子兩邊……
“去大房間吧!”鹿谷朝白色的房門走去,“鮎田老人,你也來吧。”
在他們的催促下,鮎田老人依舊低着頭,一聲不吭,緩慢地跟在兩人的後面。
外面的大霧已經散去,射進大房間的彩色光線比他們剛來時要明亮鮮豔得多,淡化了一點那“廢棄破屋”的感覺。鹿谷精神抖擻地走到房間中央,大致看了一下三面牆壁上的彩色玻璃,回頭看看江南:“感覺如何?”
“……”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裏的彩色玻璃是以撲克牌上的圖案為原型的。地面上貼的也是黑紅相間的瓷磚,我覺得這表示的也是撲克牌的顏色。”
“是的。”
江南只能老實地點頭稱是,鹿谷接着説下去。
“而黑貓館中是怎樣的情形呢?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這些窗户上都鑲嵌着‘王’、‘女王’、‘騎士’等圖案的彩色玻璃。‘王’和‘女王’暫且不提,撲克牌裏怎麼會有‘騎士’呢?如果有的話,難道是J?另外地面上的瓷磚也是紅白相間的。你怎麼認為?江南君!”
“會不會是——國際象棋呀?”
江南輕輕説完,鹿谷那凹陷的眼睛裏,浮現出一絲笑意,好像在説:“幹得不錯。”
“一邊是撲克牌,一邊是國際象棋;一邊是白兔,一邊是黑貓。”鹿谷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裏,“就像剛才在外面和你説的,這是露易斯·凱洛裏的‘阿莉斯’。和——昨天晚上,你不是説看過嗎?那一定還記得吧——阿莉斯追着一隻白兔,掉到洞穴裏,最後到了‘紅心女王’統治下的撲克牌王國。”江南總算想起了那些主人公。會從馬甲裏取出懷錶看時間的白兔,胡亂擰下別人首級的“紅心女王”。
説實話,江南不太喜歡那個童話故事。童年,看這本書的時候,主人公阿莉斯那自以為是的性格就讓他生氣不已。因此,他壓根就沒有看續集,而的內容也忘得差不多了。
“是從阿莉斯抱着小黑貓,照着鏡子開始的。這次她迷失在國際象棋王國。”説到這裏,鹿谷的視線轉移到了站在入口處的鮎田老人身上。
“我可真服你了。”他衝鮎田説起來,“在這之前,雖然手記中有許多描述讓人感到彆扭,但我還是堅持認為黑貓館就在這裏——阿寒的森林中。由於手記中出現了黑貓和國際象棋,因此我曾經以為黑貓館的建築風格或許受到了的影響。但是當我來到這裏後,才發現情況不是這樣。建築物的顏色與手記中描述的不同,而各處位置又正好顛倒。並且彩色玻璃上的圖案也是受了的影響……真服你了。我根本就沒想到20年前,天羽博士竟然會委託中村青司設計建造了兩個別墅。”
鮎田看着自己的腳,一聲不吭。他身體單薄,有點駝背,左手殘疾了,不能動彈,頭頂禿了,左半邊臉上留下了燒傷的痕跡,眼罩遮住了左眼……看見他這個樣子,江南覺得很難受。
這和神代教授以及橘老師所講述的天羽辰也的往日風采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竟然是如此衰老,墮落,滿身傷痕。這就難怪在阿寒町,他們路過的那個電器店的主人會沒有認出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鮎田就是過去那個宅子的主人。如果現在讓他和往日的友人、同事見面的話,又有多少人能認出這個男人就是天羽辰也呢?
“你看上去挺累的。”
老人低着頭,戴着茶色的無檐帽。鹿谷看着他,説道:“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吧。沙龍室裏還有好幾把椅子。我們去那邊吧。”
6
鹿谷從房間一角,拽出搖椅,讓鮎田老人坐下,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斜前方。江南也找了個椅子,坐在他們中間。
“鮎田先生,能聽我把話講完嗎?”鹿谷盤起長腿,緩緩開口了。老人依然一聲不吭,只是低着頭。鹿谷不管不顧地説起來。
“來到這裏以後,我才明白這裏和手記中的黑貓館不是同一個地方。我估計20年前,天羽博士在別的地方建造了另一個別墅……因此,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剛開始讀你的手記時,便設定的問題。就是黑貓館究竟在哪裏?”
與大房間相比,這裏的光線要昏暗許多,滿是灰塵。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了進來。鹿谷將視線轉移到江南臉上。
“昨天晚上,我不是對你説自己還有許多納悶不解的地方嗎?其實,那些地方就暗示出黑貓館的所在地點,但是愚笨的我在來到這裏之前,是一點都沒有反應過來。雖然我還買了深奧的動物學方面的書籍,但沒有任何作用。我真是可憐。”
聽鹿谷這麼一説,江南在心裏琢磨——自己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弄明白,那又算什麼東西呢?他老實地點點頭。
“究竟哪些地方讓人感到彆扭呢?還是讓我具體地、按順序解釋一下。”説着,鹿谷從腳下的挎包裏,拿出那個黑色的活頁本,放在膝蓋上,“比如説——第一天,鮎田去酒店接那幫年輕人的時候,有這麼一段描述:‘那天難得有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着車子。’如果手記中出現的城市是釧路的話,那白天出霧本身就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但是手記裏卻用了‘難得’,不是很奇怪嗎?在夏季的釧路,一個月中有半個月是有霧的,這可是很有名的。難道不是嗎?”
“是這樣。你這麼一説,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好,再看看這一段。”鹿谷迅速地翻了幾頁,“這是在他們從酒店回黑貓館的車中‘後面座位上的三個人鬧哄哄的。一會兒隔着玻璃窗,胡亂指着;一會兒又大聲念着道路標識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你想像一下。那幫20多歲的年輕人會弱智一般地大聲喊着‘限速50公里’,‘洛松超市’之類的文字嗎……”
“是啊,的確不會那樣。”
“同樣是在車子裏,冰川隼人説前一天,獨自去了‘那個監獄’。我們一般會把‘那個監獄’理解成是塘路湖畔的集治監獄。後來他又説自己曾經去過網走看守所。但是當他在酒店大廳與鮎田老人見面時,是這麼説的‘我是第一次來。這裏可真不錯。’我們當然可以理解成他是第一次來釧路,但是從前後文來看,似乎不是這個意思。他指的不是路市這麼狹小的地域,而是整個北海道。如果這樣的話,就和他前面所講的話——我曾經去過網走看守所,前後矛盾了。接下來就是‘暮色’的問題。那天,鮎田老人和那夥年輕人碰頭是在下午3點半左右。當他開車,搭着四個年輕人回黑貓館的時候,手記中有兩處關於‘暮色’的描寫:‘大霧已經散去,但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車子緩慢地行駛着。’他們是下午5點半多到達黑貓館的,當時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前燈的光柱衝破了黑暗’,竟然使用了‘黑暗’這個詞語,説明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這難道不奇怪嗎?那可是8月1日的北海道呀!下午5點半左右,天色是不可能暗的。難道那僅僅是鮎田老人記錯了?我們能這麼理解嗎?”
江南不知該怎麼回答。鹿谷接着翻起手記。
“接下來——對,這也是讓我覺得納悶的。第一天晚上,餐桌上出現的是小羊羔。風間裕己不是還顯得不滿,説有羶味嗎?不擅長做飯做菜的管理員,在客人來到的第一天,便給他們準備了小羊羔,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
“晚飯後,那幫年輕人跑到沙龍室去了。鮎田被冰川叫到窗邊,坐在椅子上。當時有這樣一段描述:‘麻生把遙控器拿在手裏,前躬着身子,盯着電視畫面,但因為都是些不熟悉的節目,他顯得很無聊,來回更換着頻道。’但是昨天,我看了報紙上的電視預告,發現這裏大多數的節目和東京是一樣的。連《魷魚天》都有。幾乎沒有發現什麼不熟悉的地方節目。”
“是啊,的確是這樣——”
“還是那個時候,冰川一邊和鮎田老人説話,一邊做着這樣的舉動:‘他把食指放在鑲嵌在黑色窗框裏的厚玻璃上,從上至下,畫了條豎線。’而且,後文中還有這樣的描述:畫在紅玻璃上的一條線。怎麼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個……”
“能在窗户上用手畫出一道線,就説明玻璃上凝有水霧。當時是夏天,室內開着冷氣。不管早晚外面有多寒冷,房間裏的玻璃上也不應該有水霧出現。”
江南用手梳理着滿是塵土的頭髮,歪着脖子。鹿谷繼續説下去。
“第二天,風間和木之內出去兜風了,鮎田老人把冰川帶到大房間後,麻生謙二郎終於起牀了。在他和鮎田老人的對話中,有些地方也讓人費解。首先是UFO的話題。麻生是這樣説的——最近,當地有不少人看見UFO了。但至少我從來沒有聽説過北海道經常出現UFO。對於這方面的消息,江南君,你應該更瞭解。去年夏天之前,你不是一直呆在‘CHAOS’編輯部嗎?你怎麼看?”
“你説的這點,我也覺得納悶。對了,昨天,你在酒店裏,還問人家工作人員了。”
“是的。他也説不知道UFO的事情。
“問完UFO之後,麻生還問了許多讓鮎田棘手的問題。滅絕的狼羣、棲息在湖泊裏的巨大生物、土著居民和失蹤大陸的關係……這裏所説的狼羣可以認為是當地的土狼,湖泊可能是阿寒湖,土著居民可能是阿伊努族。但是我總覺得彆扭。各個問題裏面都有讓人費解的地方。
“後來,準備出去散步的麻生又問附近有沒有熊,鮎田老人很乾脆地説沒有。這也讓人覺得奇怪。像阿寒這樣森林繁茂的地帶,不見得沒有熊出沒。昨天我問酒店的工作人員,他也説在偏僻山地中,也會有熊傷人的事情發生。”
鹿谷拿着活頁本,抬起胳膊,打了個大哈欠,活動活動痠疼的肩膀。也許他這個動作嚇到了鮎田老人,他一下子抬起頭。
“下面就快接觸到核心問題了。”鹿谷繼續説下去,語調並沒有改變,“第三天,過了正午,大房間裏的年輕人還沒有起牀,鮎田老人覺得不安,跑到二樓的房間去看看。最先進的是‘左首靠樓梯’的冰川的房間,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當時屋內狀態的:‘窗簾沒有拉起來,光線透過玻璃射進來,將沒有開燈的房間截然分成明暗兩部分。’但是,在前文中,我們知道在這個房間的正面內裏有扇窗户。看一下剛才的平面圖,就可以發現——上了二樓後,左首最靠樓梯的房間是朝北的。那麼這個正面內裏的窗户也應該是朝北的。當時剛過正午,照理太陽位於正上方。這樣一來,手記中的描述就有點奇怪了。當時,太陽光線能照進朝北的房間嗎?又怎麼可能將房間涇渭分明地分成明暗兩部分呢?”
江南緩緩地搖搖頭,腦子裏閃過名著《神燈》中的一個場景……
“再舉個例子——當大房間被打開,椿本雷納的屍體被發現後,木之內跑到玄關大廳的電話機旁,想報警。後來冰川急忙阻止了他。有關當時的場景,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木之內正要摁0鍵,冰川急忙跑過去,一把按住他的手。’當時,木之內正準備打電話,他按的第一個數字鍵為何不是報警電話110中的1,而是0呢?在後文中,還有這樣的描述:‘大腦中不時閃動着藍、紅之光。我儘量不去想,催促那幫年輕人去走廊上。’這裏的藍、紅之光到底是什麼呢?從文章的脈絡來看,總覺得這似乎就是象徵着警車上的警燈。但是……還是再舉兩個例子吧。一個是在查看椿本雷納的物品時,他們明白了她的‘籍貫、出生日期以及身高’。籍貫和出生日期暫且不提,為什麼還會知道身高呢?難道她生前特地在本子上寫着自己的身高數據嗎?還有一個就是:當天吃完晚飯,把木之內送回房間休息後,冰川聽到‘森林裏動物們難聽的叫聲’後,是這樣説的——‘這幫傢伙沒有腦梁’。鮎田把這句話理解成‘調節氣氛的笑話’,但是其他兩個人卻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他們很有可能都不理解‘腦梁’是什麼意思。
“但幸運的是,江南君,你是具備這些知識的。所謂腦梁就是聯結大腦左右——也就是左腦和右腦的器官。過去為了治療癲癇,有時還通過手術切斷腦梁。‘森林的動物’沒有‘腦梁’。在前文中,他們商談如何處理屍體時,鮎田説過這樣的話——森林裏有許多動物,它們會嗅到屍體散發出的臭味,説不定什麼時候,就給挖出來了。如果把這兩句放在一起考慮,我們會把這些‘動物’想像成狐狸、野犬之類。那麼這些動物的腦子裏,真的如冰川所説,沒有腦梁嗎?為了查驗這個問題,昨天,我就買了那本書,學習了一下。”
“難怪你會買書去。——那麼,結果如何呢?”
“結果是這樣的。”鹿谷挑了一下眉毛,“一般情況下,有胎類動物都有腦梁。”
“有胎類?”
“就是有胎盤的動物。比如説人類、貓、狗、兔、熊、海豚、鯨都是有胎類。”
“這能説明什麼?”
“昨天我的思考就是在這裏被堵住了。當時我就強迫自己相信那些‘動物’就是貓頭鷹之類的鳥類——説實話,如果早點思考這個問題,説不定我早就得出答案了。”鹿谷稍微聳聳肩,合上活頁本,隨意地放在滿是灰塵的地上,“另外還有幾處讓人納悶的地方。等以後再慢慢看看,把那些地方找出來。”
“你就這麼簡單地講一下,我還是……”
“你還不明白?你的反應也太遲鈍了。當然,我也沒有資格教訓你。”鹿谷把腿換着交叉一下,轉過身,看着一直一聲不吭、聽他們講話的鮎田,“雖然剛才指出的那些地方,我一直覺得納悶、費解,但是始終沒有找到答案。這都是因為我一開始就認為黑貓館在阿寒。這個先入為主的想法禁錮了自己的思維。來到這裏後,我才明白黑貓館另在他處,但是究竟在哪裏呢?我苦思冥想半天。直到在二樓,檢查麻生謙二郎自殺的密室時,我才反應過來。
“在手記的最後,你是怎樣得出那個‘結論’的?順着那個分析下去,總是得到無法成型的拼圖碎片。這是為什麼?我的調查方向那裏出了差錯?——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後來,終於明白了。我完全弄錯了得出的結論的所謂的大前提條件。”
鹿谷靜靜的看着默不作聲的老人。
“你把黑貓館修建在鏡子的對面。這個鏡子立放在赤道上。以赤道為界,在與阿寒相對的地球的另一端——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也有個黑貓館,你在那裏做管理員”
7
“塔斯瑪尼亞?”江南不禁大聲叫起來,“這,鹿谷君,這……”
“讓我來給解釋一下。”鹿谷一字一頓地説了起來,“20年前,天羽辰也博士委託中村青司的工作是這樣的:在北海道和澳大利亞——這兩個北半球和南半球的島嶼上,對稱地建造兩個別墅,就像是在赤道上豎起一個巨大的鏡子,兩面分別是本體和影像。一個建在自己故鄉釧路附近,另一個建在年輕時留學的塔斯瑪尼亞。兩者雖然不可能完全對稱,但從整個地球來看,經緯度還是非常相近,所以天羽博士最後選定了這兩處地方。
“中村青司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奇特的委託,參照凱洛裏的兩個童話故事,分別修建了兩個別墅。色彩分別採用黑和白,這或許是設計者有意識地烘托出‘本體和鏡子中影像’的關係。
“當兩個別墅完工後,天羽博士把這裏——阿寒別墅告訴了友人,還給他們發去邀請信,讓他們來小住幾天。但是那個可以稱為‘影像’的塔斯瑪尼亞別墅卻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天羽博士和養女理沙子可能都取得了那裏的永久居留權。他們選擇當地最佳季節,來回居住,暑假的時候呆在阿寒,寒假的時候就去塔斯瑪尼亞。”
鹿谷從夾克衫的口袋裏拿出煙盒,叼起“今天的第一支也是最後一支”的煙。他故意抽得很慢,似乎留出時間讓江南思考。抽完後,他把煙頭按在鞋底,掐滅了。
“如果明白黑貓館在南半球的塔斯瑪尼亞的話,剛才列舉出的那些‘疑問’恐怕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看看江南,“手記裏出現的那個城市估計不是釧路,而是塔斯瑪尼亞大學所在地州——府霍巴特市。那麼手記中‘難得出現大霧’的那一節中的描述就不再讓人費解了。冰川隼人第一次來到‘那裏’——也就是澳大利亞。‘那個監獄’也不是塘路湖的集治監獄,而是有名的珀特阿薩看守所遺址。你恐怕也聽説過這個遺址吧?澳大利亞原來是英國殖民地,很多犯人被流放到那裏。其中,罪行嚴重的就被流放到最南端的塔斯瑪尼亞島,那裏好像是‘終極流放地’。
“那幫年輕人之所以會大聲念着道路標示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肯定也是因為與日本不同而讓他們感到稀奇。順便説一句,鮎田老人在車裏問冰川是否習慣了‘這裏的方言’,這個方言就是所謂的澳洲英語。”
“是帶有澳大利亞方言的英語嗎?”
“是的。比如説英語[ei]這個音,澳洲人好像發成[ai]。make他們説成[maik],eight他們説成[ait]等等。至於暮色提前的問題也好理解了。8月初,我們這裏是盛夏,而在南半球的塔斯瑪尼亞島,卻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白天也變短了。5點半左右,天色當然已經黑了。”
“那小羊羔肉,怎麼解釋呢?”
“在澳大利亞,羊羣養殖業很發達,江南君。與日本相比,他們經常吃羊肉。天羽博士在那裏住了很多年,做菜的手藝不管多麼差勁,烤羊羔總還是會的。”
“有道理。——電視裏播放的節目都不怎麼熟悉,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對吧?”
“是的。另外,窗户玻璃上之所以會有水霧,也是因為當時不是夏天,而是冬天。室外寒冷,室內暖和,玻璃上當然會有水霧出現。”
“所謂的空調,指的也是暖氣。對吧?”
“當然。例如——”鹿谷掃了一眼腳下的活頁本,“在手記裏,有這樣的描述。那幫年輕人跑到沙龍室後,木之內喊‘熱’,把袖子捋上去,站起來,讓鮎田老人‘調節一下空調的温度’。看了這段文字,我們完全可以理解成是夏天。但事實上,不是冷氣不足,而是暖氣太足了。因此木之內才會捋起長袖襯衫或毛衣的袖子,喊‘熱’。
“當我們明白黑貓館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後,再返過來讀一遍手記,就發現原來覺得納悶的地方都可以理解了。像第一天,冰川因為‘氣温的差異’而感冒了,鼻涕呼啦的,等等……”
江南看着鹿谷腳下的黑色活頁本,想嘆氣。他想到了那個UFO傳聞。去年他在“CHAOS”編輯部的時候,的確在相關的雜誌上看到有關澳大利亞境內UFO目擊者的數量增多之類的報道。他把這一點告訴了鹿谷,鹿谷滿意地點點頭。
“同樣,麻生提到的‘那些狼’也不是土狼,而是塔斯瑪尼亞狼,也被叫做塔斯瑪尼亞袋狼。據説這種狼早就滅絕了,但是和日本土狼一樣,好像至今還有人看到過。
“另外,所謂的‘土著居民’也不是阿伊努族,而是澳大利亞的阿波里吉尼族。而所謂的‘湖泊’也不是阿寒湖。在塔斯瑪尼亞島上,的確有許多湖泊。但是不知道那裏是否有所謂的巨大生物。”
“當地的森林裏,不會有熊出沒?”
“怎麼可能有——對了,還有一點。”鹿谷看着黑色活頁本,“當風間裕己和木之內晉帶着椿本雷納回到別墅的時候,鮎田老人聽到她講了這麼一句話——‘真漂亮,滿天的星星’,‘和東京的夜空完全不同’,當我們明白地點後,就會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當時她可能看到南十字座星了。
“正午的太陽光線照進了朝北的房間——這個矛盾也不成為問題了。因為在南半球,太陽不是在正南方的上空,而是在正北方的上空。”
“準備報警的時候,木之內怎麼會按0鍵呢?當地的報警號碼是什麼?”
“是000。我在什麼地方看過。而且當地警車上的警燈和美國一樣,是紅、藍色的。你在電影裏看見過吧?”
“是的。”
“至於檢查椿本雷納的隨身物品,知道其身高的問題,也很容易解釋。因為她的揹包裏有護照。在護照上,除了有本人的姓名、籍貫外,還有身高一欄。最後,就是那個‘沒有腦梁’的問題了。”
鹿谷豎起中指,按在額頭上,説起來。
“我昨天買的動物學書中,是這樣説的——有袋類動物的腦子裏沒有腦梁。生活在澳大利亞的野生哺乳類,以袋鼠為首,幾乎都是有袋類動物。‘那些生活在森林裏的動物’或許就是當地的有袋類。它們被稱為是天下第一醜,還被叫做是塔斯瑪尼亞惡魔。”
8
“鮎田老人——不,還是讓我叫你的真名,天羽老人。”鹿谷衝着垂頭喪氣的老人説起來,“當你失去理沙子,被大學解聘後,無法在札幌立足,只好跑到了塔斯瑪尼亞,而不是阿寒。在手記中,你不是説那裏是‘世界的盡頭’嗎?你躲到了森林深處,過去曾是自己財產的那個別墅裏。你和‘當地的代理人’——居住在霍巴特市的日本人足立秀秋早就認識,通過他的安排,你更名為鮎田冬馬,以別墅管理員的名義在那裏住了下來。”
“……”
“今年2月,你為什麼要拿着手記回日本呢?你已經回憶起來了吧?風間裕己一家遭遇車禍,別墅被轉讓給冰川隼人的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後,你……”
就在那時,老人那如同牢獄大門一般緊閉着的嘴唇,終於開了一條縫。
“你連這個都知道?”他沙啞的聲音迴繞在昏暗的房間裏。江南不禁屏息看着他那如同木乃伊般乾裂的嘴唇。老人低着頭,“我偏偏拜託你來調查這件事……”
“後悔了嗎?”
鮎田冬馬——天羽辰也微微搖搖頭。
“我一直瞧不起宿命論者,看來我需要改變自己的觀點了。”説着,他稍微抬起頭,那張衰老而醜陋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表情,“儘管你解釋了這麼多,但説實話,我壓根就沒想到在那本手記裏會有那麼多讓你們費解的地方。那個別墅建在塔斯瑪尼亞島上,當時是冬季,這些對於我來説,都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因此我落筆的時候,就沒有過多考慮,沒想到讓你們這麼費腦筋。我寫文章可是老把式了……”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問。請不吝賜教。”鹿谷顯得畢恭畢敬,“或許這個手記還有續篇吧?也就是為自己寫的偵探小説的‘解答篇’。應該有另一本。”
老人點點頭,依然是自嘲的表情:“雖然寫得不長,但的確還有一本,但在火災中被燒燬了。火災當時的場景,我的確是想不起來了。”
“在那本冊子裏面,你記錄下了最後那個密室事件的真相。記錄下了罪犯的名字以及動機……”
“這些,你不是都明白了嗎?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説了。”
“是呀。”
兩人都沒有説話,一時間,沙龍室裏顯得靜悄悄的。不知不覺中,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已經變弱了。離天黑還早。或許是烏雲出來了,也可能是出大霧了。
“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過了一會,鹿谷先開口了,“今天早晨,離開酒店之前,我給冰川家打了一個電話。我預感到那邊可能出現什麼變動了。”
“是嗎?”老人的表情有點微妙的變化,鹿谷繼續不緊不慢地説着。
“聽説前天,他們和在美國的冰川聯繫上了。他好像一直在南美進行研究工作。他終於知道了風間一家遇難的消息……現在,他可能正在飛回日本的班機上。當他得知母親要轉讓或拆毀黑貓館別墅的時候,急着勸她放棄這個想法。”
“鹿谷君!你……”老人顯得有點吃驚,看了對方一眼,“你要讓我怎麼做?”
“我也沒要你怎麼做。”説着,鹿谷從凳子上站起來。他把活頁本放進挎包裏,衝着南邊的窗户,伸了一個大懶腰,“我們在這個別墅裏沒有發現任何犯罪痕跡。不要説人的屍體,就是貓的殘骸也沒有發現。”
“……”
“好了,江南君,我們回車上吧。我肚子餓死了。”説着,鹿谷掉頭朝走廊走去。江南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
老人依然坐在那裏,好像腳上沒有力氣。鹿谷走到門口,回頭衝他喊起來,“走吧!天羽,不——鮎田老人。”他樂呵呵地説着,和房間裏荒涼破敗的氣氛很不相稱,“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黑貓館。那本手記中的內容都是你憧憬‘噩夢’而創作出來的。對於我和江南君而言,這才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