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覆地説能夠在這條渡船上碰見她實在難得。就在那天早上,一個長得如此漂亮的姑娘,一個白人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登上一輛當地人的客車。
他對她説這頂帽子對她來説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戴着一頂男式帽子……實在獨出心裁,為什麼不行?她是如此的美麗,她想怎麼打扮就可以怎麼打扮。
她看着他。她問他是誰。他説他剛從巴黎學習回來,他也住在沙瀝,就在河邊那幢帶着藍色琉璃欄杆圍牆的大房子裏,那就是他的家。她問他是什麼人,他説他是中國人,他來自中國北方的撫順市。您允許我把您帶到西貢您的家裏嗎?她同意。他叫司機從客車上把姑娘的行李取下來,然後裝進那輛黑色的轎車裏。
這個中國人屬於那些操縱着當地民間全部房地產的少數華裔金融界人士。他就是那天渡過湄公河前往西貢的那個青年人。
她坐進那輛黑色轎車。車門一關,一種剛剛能感覺出來的憂傷油然而生,我頓時覺得有些睏倦,河面上的陽光也隨之暗淡下來。還有一種輕微的耳聾感,一切都籠罩在迷惘的晨霧之中。
我再也用不着乘坐當地土着人的客車去旅行。我將有一輛裏摩辛大轎車可以送我去上學,可我也將永遠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我的所作所為,我所獲得的一切,悔恨我所拋棄的一切,好壞都一樣,讓我感到悔恨。那輛熟悉的客車,那位我曾經和他開過玩笑的客車司機,那些坐在行李架上的孩子們,還有我那沙瀝的家庭,那沙瀝家庭裏的令人討厭的傢伙,和它那出奇的確靜。
他正在對我説話。他説他厭惡巴黎的生活,厭惡那些可愛的巴黎姑娘,那些婚禮,那些炸彈,啊啦啦,還有那古波爾和羅丹特咖啡館,我還是更喜歡羅丹特咖啡館,那些夜總會。這些都是他所度過的那兩年“精彩”的生活。她聚精會神聽着他那長篇大論中有關他家財富的情況,其實他要是能説出家裏一共有多少個百萬也就用不着羅嗦半天了。他繼續講下去。他的生母已經去世,他是一個獨生子,眼下只剩下掌握金錢的父親。可您知道父親是個什麼人,他被他那根鴉片煙槍整整住了十年,他整天對着湄公河,躺在他那行軍牀上管理他的財富。她説明白他的意思。
後來將是他這位父親拒絕他的兒子和沙瀝鎮上這位白人小娼妓的婚事。
當他在渡船的舷欄和這位白人姑娘攀談之前,這個形象就開始形成了,當他從那輛黑色的裏摩辛轎車走出來的時候,當他向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感覺出來了,就知道他害怕了。
從那最初一剎那開始,她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已經明白他已經受她的支配。縱然不是他,就是換一個別的男人,當愛會降臨的時候,也同樣會任由她擺佈。她同時也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從今以後,令她身不由己的時刻也可能已經到來,她將無法擺脱自己應盡的某些義務。那一天她也曉得,這種事千萬不能讓媽媽或者哥哥有任何覺察。當她一坐進那輛黑色的裏摩辛轎車裏的時候,她完全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並且也將是終身脱離自己家庭的開始。從今以後,家裏人再也不應該過問她可能遭遇的一切。就讓人們從他們手裏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所有這些他們都再也不應該知道。無論是媽媽還是哥哥,他們全都不應該知道。從此以後,這將是他們的命運。這些念頭已經足夠使她在這輛黑色的裏摩辛轎車裏傷心落淚。
從此以後,小姑娘就將開始和這個男人打交道,這是頭一個,就是那個在渡船上出現的男人。
事情很快就在星期四那天發生了。他每天都到中學接她,並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後來有一次,在一個星期四下午,他特地來到寄宿學校把她帶到那輛黑色的轎車裏。
這是在堤岸。這裏和那些把中國城和西貢市中心聯接起來的林蔭大道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些美國式的寬闊馬路上,有軌電車、人力車、大客車來回穿梭,好不熱鬧。這時已是午後時分,時間還早。她逃避了寄宿學校的姑娘們強制性的午後散步活動。
這是坐落在城裏南面的一個單間的房子。房子很現代化,傢俱都是一些摩登的款式,不過看來似乎是匆忙佈置起來的。他説:我沒有好好選擇一下傢俱。房間裏光線相當暗淡,但她沒有叫他打開百葉窗。她並沒有意識到一種能夠確切形容的感情,既不情願也不反感,也許這就意味着某種慾念。當他頭天晚上邀請她到這裏來的時候,她就立刻滿口答應了。她終於來到了這個她應該來的地方。她似乎有點害怕。因為看來事情不僅必須跟她所期待的一致,而且還必須和她自己的具體情況相吻合才行。她很留意當時的環境,留意那光線,那城裏的嘈雜聲,因為整個房間都被包圍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之中。而他,他正在那裏發抖。首先他看着她,似乎要等她開口。可是她一言未發。於是他也就不再動了。他並沒有去脱掉她的衣服,他只是對她説他愛她愛得發瘋,他説話時聲音壓得很底。然後他便緘默不語。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滿可以對他説她並不愛他,可她什麼也沒説。突然間,她頓時意識到他並不瞭解她,並且將永遠瞭解不了她,因為他淺於世故,也不懂得去繞那麼多圈子把她抓住,這一點他將永遠也辦不到。只有她才能懂得這一切。只有她心裏是明白的。她與他雖素不相識,毫無瞭解,可她卻頓時恍悟:就在渡船上,她對他早已有好感。她喜歡他,事情只取決她自己了。
她對他説:最好您還是別愛我。那怕您喜歡我也罷,我願意您能象平常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那樣隨便。他十分離奇地看着她。他問:您所希望的就是這些嗎?她説是。他開始感到難過,在這間屋子裏,這是頭一次,在這一點上他再也不撒謊了。他對她説,他已經知道她將永遠不會愛他。開始她説她不知道。後來她就讓他説下去。
他説他很孤獨,因為他愛她,所以這種孤獨感對他來説就更殘酷。她對他説,她也是一樣感到孤獨。她並沒有説出為什麼。他説:您一直跟着我來到這個地方,要是換任何另外一個人,您大概也能照樣跟着他。她回答説她無法知道,因為她從來還沒有跟過任何男人到房間裏去。她對他説,她並不願意他老跟她説話,她希望他能象在當他和別的女人單獨在他的房間裏一樣。她求他能夠這樣對待她。
他脱下了她的連衣裙,接着就是她那條白棉布的小叁角褲,然後把她赤身裸體地抱到牀上。他背朝着她哭了起來。這時她輕輕地把他拉過來,開始脱他的衣服。她閉着眼睛,慢條斯理地替他脱。他想動手幫她一下,可她不讓,她要自己來。她説她願意自己動手。終於,他的衣服也被脱光了。當她要求他的時候,他輕輕地把身子靠過來,似乎是為了不驚動她。
那皮膚給人一種特殊的温柔的感覺。他的身軀瘦弱頎長,沒有力氣,沒有肌肉,他可能得過病,可能正處在康復時期,他沒有鬍子,沒有男子的確概,他很虛弱,他似乎正因某種凌辱的折磨而忍受其痛苦。她沒有看着他,只是撫摸着他。他在呻吟,他在哭泣。他在忍受着他那令人憎恨的情愛的折磨。他幾乎是哭着和她在一起盡興的……她覺得她似乎被慢慢地舉了起來,騰雲駕霧,被帶到一個極樂的世界……大海,沒有形狀,只是因為它無可比擬。
也許早在那渡船上,這個形象就已經預感到此時這一瞬間的情景。
有一次我突然感到那個穿着補丁長襪了的女人的形象在情人的房間裏閃過。我似乎感到和她的女兒一樣在這種場合裏出現過,其實兒子們都已經知道媽媽年輕時那段羅曼史。而女兒,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將永遠不會在一起談論他們所知道的,並且使他們疏遠她的這件事,這是媽媽年輕的一件關鍵的、最後的風流事。媽媽不懂得什麼是享受。
我真不知道還會出血。他問我疼不疼,我説不疼,他説他真幸福。
他把血擦了,給我洗乾淨。我看着他。當他泰然自若地走過來時,又一次產生強烈的慾望,我不知道我怎麼能有這股勇氣去違背媽媽對我的禁忌,而且是如此情願,如此堅決。真不明白我是如何落到“一條衚衕走到底”的境地的。
我們雙目相視。他摟着我。他問我為什麼會來這裏。我説這是我應該做的,就象是一項義務。這是我們頭一次談起話來。我對他訴説我那兩位哥哥的生活情況。我還説我們沒有錢。一無所有。他認識我那個大哥。他曾經在鎮上的煙館裏見過他。我説我這個大哥盡偷媽媽的東西去抽鴉片煙,他還偷過傭人的錢,有時候煙館的老闆還上門來向媽媽討債。我還向他説起那些修築海堤的事。我説我媽媽快死了,她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我還説母親死在臨頭肯定和我今天發生的事有關聯。
我發現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