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間操的時候,她孤零零地一個人靠在風雨操場裏的柱子上,凝視着外面的街道。關於她在學校裏受冷落的情況,她一點也沒向媽媽透露過。她繼續坐着這個堤岸中國人的黑色大轎車上學來。姑娘們看着她走,所有的姑娘都不和她説話,無一例外。這種孤獨使她想起了永隆的那位太太。當她來到永隆的時候,她是叁十八歲,而那個時候小姑娘只有十歲。而現在,當姑娘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已經十六歲了。
這位女人站在她房子的平台上,眺望着湄公河畔的大街,每當我和小哥哥聽完教理課回來的時候,我總是看見她站在那裏。她的房子就在帶有頂篷平台的華麗建築物中間,而建築物正座落在皆有歐洲夾竹桃和棕櫚樹公園的中心。這位太太和這個頭戴平邊帽的姑娘都有同樣與眾不同的地方,使她們和鎮上的其他人隔絕開來。她們兩人都在凝視河邊那漫長的大街,她們都是一樣的貨色。她們兩個都為世人所孤立。只有她們成了本地引人注目的風流人物。她們的不幸不言而喻。她們倆之所以信譽掃地,完全歸咎於她們那軀體的本性,這軀體被情人所玩弄,所親吻,沉溺於按她們所説的——一種極度的快感之中,一種和那些沒有愛情的情人結合所產生的神秘的快感之中。正是因為這種神秘的快感是如此地強烈,使她們極力追求,無所忌憚,無論是在城裏,在鄉公所,在各地首府,在招待會上,以至在總署的舞會上,處處都談論着這類風流韻事。
這位太太剛剛又重新公開露面會客,她認為事情早已過去,沙灣拿吉的那個青年男子早已被人忘記。因此她又重新組織一些晚會,好讓這裏的人們能夠時不時地互相見面,從那可怕的孤獨寂寞中掙脱出來,因為這些人終年在偏僻的村鎮工作,周圍都是大片的水稻田,是充滿恐怖、狂熱和被人們遺忘的地方。
傍晚放學的時候,總是那輛高級的黑色轎車和那個頭上總是戴着那頂放肆的帽子、穿着那雙金絲鞋的姑娘,她去了,去委身於那個億萬富翁的中國人,他在噴頭底下替她洗澡,慢條斯理地洗得十分仔細,就象每天晚上她在媽媽家裏一樣。他用那缸專門為她準備的涼水給她洗澡,然後把濕淋的她抱到牀上,打開電風扇,然後一股勁地渾身上下吻她,而她也總是央求他繼續、繼續吻下去。然後她又回到寄宿學校,誰也不懲罰她,不打她,不羞辱她。
他是在拂曉時分自殺的,就在鎮上燈光閃亮的廣場上。而她此時正在跳舞。後來,天也亮了。他的軀體蜷縮着。後來過了一陣時間,陽光的照射使得屍體變形了。她知道後不敢前來收拾。到了中午時分,那裏就被清洗得乾乾淨淨了。
媽媽跟寄宿學校的女校長説:這沒關係,所有這些都不要緊的,您看見了麼?這些破舊的小裙子,這頂玫瑰色的帽子,還有這雙金絲鞋,所有這些她穿起來不都挺合適嗎?每當媽媽談起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顯得十分嫵媚。寄宿學校裏那班年輕的女學監興致勃勃地聽着媽媽在那裏瞎扯。她説:鎮上所有的男人都圍着她轉,無論是結過婚的還是沒結婚的,全都想要這個小丫頭,這個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小東西,你們看,她還是個孩子呢。有人説,這是不知羞恥!可我問你:怎麼能把天真無邪當做不知羞恥呢?
媽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也説個不停。她還對她們説起我這個體面的交際花的事。而邊説邊笑,她笑這個過河孩子的醜事,笑她那滑稽的打扮,她那歪戴的帽子,還有她那舉世無雙的美貌,她笑在這塊法國殖民地裏這種無法抗拒的東西——白種女人的皮膚,這年輕姑娘的皮膚。她説她的姑娘原先一直被埋沒在窮鄉僻壤之中,而如今時來運轉,猶如明珠出土,大放光芒,成了城裏有目共睹的知名人物,並且在城裏眾目睽睽之下和一箇中國億萬富翁的大流氓勾搭在一起,手上還戴着一顆鑽石戒指,活象上個女銀行家似的,説着説着,她不禁哭了起來。
當媽媽見到這顆鑽石戒指的時候便低聲地説:這顆戒指使我想起當年我跟我第一個丈夫訂婚時的一段小小的姻緣。我叫他奧斯古爾先生。我們一聽到這個古怪的名字就都笑了起來。她説:這就是他的名字,而且是真的。
我們互相仔細地打量着,然後她微微地一笑,笑得非常地温柔,略帶一點嘲笑的意思,顯露出她對自己的孩子是如何瞭如指掌,也明白將來等待着他們的是什麼,我差點把我在堤岸的秘密泄露給她。
我並沒有説出來,我永遠也不會説出來。
她一直等着我開口,然後她用一種十分親切的口吻對我説:你知道不知道對你來説一切都完蛋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在這裏將永遠嫁不出去?我聳聳肩膀,笑了一笑。我説:我要是想嫁人的話,我在哪兒都能嫁得出去。媽媽搖搖頭,表示這不可能。她説:不行,你的事在這裏全讓人知道了,所以你在這裏永遠也嫁不出去。她瞧着我,説了一些叫人難忘的話:男人喜歡你嗎?我回答:是的,他們當然喜歡我。她説這個話的意思是:象你這個樣子還能使男人喜歡。
她還問我:你去見他僅僅是為了錢嗎?我猶豫一下,然後回答説:是的,我只是為了錢。她又久久地瞧着我,她並不相信我的話。我説:我從前可不象你一樣,我雖然學習比你吃力,但我卻非常正經,這正經的時間太長了,晚啦,我已經沒有那種閒情逸致了。
那是在沙瀝假期的一天,她躺在康樂椅上休息,兩隻腳架在一把椅子上面,她叫人把客廳的門和飯廳的門都打開,好讓過堂風穿過。這時候她很安詳自在,一點也不厲害。突然她看見她的小女兒,她很想和她説説話。
那時我們很快就要結束在這裏的日子,我們將拋棄堤壩裏的那塊土地。這時候離我動身回法國的日子也不遠了。我看着她在躺椅上進入了夢鄉。
有時媽媽突然發出命令:明天全家上照像館去。她埋怨照像的確格太昂貴,可是為了拍一些家庭的照片,她仍然捨得花這筆錢。提起照片,我們倒有時拿出來一起看看,可平時我們之間誰也不看誰,你看你的像片,我看我的像片,連一句評論的話也沒有,大家只是看看照片,彼此之間則視而不見。大家都從像片裏頭看着家裏其他成員,或個人的,或合影的。在那些舊像片裏,當我們還都很小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大家在一起,可是在這些新的像片裏,我們就只好你看着我的,我看着你的,再也找不出一張合影的像片。我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深了。這些像片一旦被看過就被夾在衣服裏頭放在衣櫃裏面。媽媽叫我們照像為的是能看看我們,看看我們是否正常成長。她常常仔細地看着這些像片,就象別的媽媽看着自己的孩子的像片一樣。她把這些像片互相比較,喃喃自語地訴説我們每個孩子成長的情況。可是誰也沒有和她搭話。
媽媽只讓孩子們照像,從來是不照別的。我沒有永隆的照片,一張也沒有,也沒有一張花園裏的,大河邊的,或者這塊法國征服地上那些兩旁站着望羅子樹的筆直大街的相片。沒有我們居住過的這幢房子的照片,這些用白灰粉刷的房間,裏面擺着塗着金粉的大黑鐵牀,房間裏被馬路用的淡紅色的大燈泡照得和學校教室一樣通亮,那些用綠色鐵皮做的燈罩,所有這一切,這些令人難以相信,一直是臨時性的地方,簡陋得不堪入目的地方都沒有留下一張像片。媽媽就在這些地方安營紮寨,以便等着來日回到法國以後,根據她的脾氣,年齡和憂傷的心情,選擇她終生掛在嘴上的地區——在巴德加萊和“兩海”之間的地方,並在那裏過個象樣的日子。可後來,當她告啼笑皆非還鄉來到盧瓦爾省安居樂業的時候,她那個房間仍然和上面所説的昔日在沙瀝鎮上的那個房間一樣,雜亂無章,不堪入目。也許她早已把當年的宏圖忘得一乾二淨。
她從不拍名勝古蹟、地理風光一類的像片,只拍我們,她的孩子,而且常常叫我們湊在一起,以便省點照像錢。我們那幾張粗糙馬虎的像片是媽媽的朋友拍下來的,他們都是媽媽的新同事,剛剛來到這塊殖民地,所以照了許多熱帶風光,椰子樹、苦力等像片,好寄回去給他們的家屬欣賞?
每當媽媽放假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地把我們的像片帶去給她孃家的親人看。我們都不願意上這個家去。我那兩個哥哥從來就沒有去過。我是家裏最小的女孩,所以開始媽媽總是把我帶去。後來連我也不再去了,因為我那些姨媽,嫌我的品質不好,行為不端,所以不讓她們的女兒和我接觸。因此,媽媽也就只好帶着我們的像片去讓她們看。對於媽媽來説,把自己的孩子的像片讓自己那些嫡親姐妹看看也是符合邏輯、理所當然的事。她應該這樣做,所以她也就做了。她那些嫡親姐妹可算是媽媽家裏唯一留下來的親人,所以應該把家人的像片帶去給她們看看。她們能從這個女人所作所為中領悟出某種秉性麼?的確,她凡事必將堅持到底,死不回頭,她絕不會對自己的姐妹撒手不管,對待眼下的苦難處境也不會退卻、罷休。這一點我是可以相信的。也正是從這種屬於民族的荒誕的勇氣當中,我發現了她那種天賦的美德。
當她年邁衰老、白髮蒼蒼的時候,她也上照像館照像,她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和她那件暗紅色的漂亮的連衣裙一起照像,還有她那兩件首飾,一條掛在胸前的長項鍊和一根頭上鑲金的玉簪子。在像片上,她的頭髮梳得十分整齊,連一點波浪式的皺褶也沒有,儼然象一張標準像。生活富裕的當地人也上照像館照像,不過一生當中只去一次,當他們看到死神快要臨頭的時候才想起去照個像,留個影。他們照的照片尺寸很大,可全是一樣的規格,全都鑲以金色框子,並且總是掛在祖先祭台的旁邊。我看見過許多照像的人都照出同一副模樣像片,其相似之極,令人吃驚。這不僅是老人總有相似的面容,而且所有的相片總是經過修整,這一來,臉上的某些特徵,縱然還保留着的話,也都大為減弱而造成千篇一律,萬人一個像的結果。他們的臉譜總是按一樣的模式加以修整,以便留芳千古,並且總是用淺化的手法,使其形象返老還童,變得年輕。這當然是人所共有的願望。這種外表的相似,這種衣冠楚楚的形象,必將為他們在家庭歷史中所留下的記憶披上一層美麗的外衣,同時也顯示出這種留念的特殊性和它的真實性。這些面貌越是相象,就越證明他們不屬同一家族的成員。此外,所有的男人都圍着一樣的頭巾,而女人都梳着一樣的盤在頭後的髮髻,都一樣把頭髮梳得緊緊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一樣豎領的長袍。他們全都是一樣的表情,不過我仍然可以分辨得開。媽媽在她那張穿着紅袍子的像片上的表情就和他們一模一樣。有的人認為這是一種莊重的表情,而有的人則認為這種表情平凡,沒有個性。
他們倆再也不談論未來的終身大事。因為此事大局已定,要想叫他父親答應讓他娶她為妻是毫無希望了。當父親的可謂是鐵石心腸,對兒子毫無憐憫之心。這位父親對誰也不會發善心。在所有在這裏從事經商的中國移民當中,要數這位搖擁有藍色琉璃瓦的平台的中國人派頭最大,最為闊氣。他的資產遍佈沙瀝之外最遠的地方,一直到堤岸——這個法屬印度支那的華人首府。這位堤岸的青年知道父親和姑娘的決定是一致的,大局已定,無可挽回。他們至少開始明白,只要女的一走就能使他們倆分開,而這將是結束他們之間關係的一個好機會。他們也明白這個白人姑娘根本也沒有堅持非嫁給他不可,她跟誰結婚都可以,應該把她拋棄,把她忘掉,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
自從他醉心於她的軀體以來,姑娘就再也不因為自己長得單薄而苦惱,而且,奇怪的是媽媽也再也不象往日那樣替她得擔心,似乎她也發現這個軀體終於説得去,如同別人一樣,也能為人所接受。而他,這位堤岸的情人,他則認為這位白人姑娘的發育由於天氣過度炎熱而受到影響。他自己也是在這種炎熱的環境中誕生、長大的。他發現自己和她也有相似之處。他説由於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這種令人難熬的確候條件下生活,所以使她變成了一個印度支那的姑娘。還説她和她們一樣,有纖細的手腕,濃密細長的頭髮,給人一種身強力壯的感覺,尤其是這皮膚,這一身用當地專門留給女人、小孩用的雨水沖洗出來的皮膚。他説法國的女人和當地的女人比較起來,法國女人皮膚顯得較為堅硬,甚至是粗糙的。他還説熱帶地區食物貧乏單調,不是魚就是水果,這也是產生差別的一引起原因。還有這裏人們穿着的棉布、絲綢一類的衣服總是又寬又大,不緊貼着身體,從而使身體自由、裸露。
堤岸的情人沉溺在這位白人少女的春情之中,如痴如醉。每天晚上他從她身上尋歡作樂,消磨了他的時間,消磨了他的生命。他幾乎再也不説話了。也許誰都不會明白他這種心思,這種連自己也説不清楚的心思。
他瞧着她。甚至閉上雙眼也仍然在瞧着她。他在她的臉上呼吸。他閉着雙眼呼吸着她的呼氣,呼吸着這股從她嘴內呼出來的熱氣。他越來越分辨不清楚這個軀體的界線,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軀體,它並沒有完全形成,在房間裏還在繼續長大,它還沒有定形,它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它不只是存在於他目所能見的地方,在別處也有它的身影,這軀體朝着喪命的嬉戲伸展開來,超越他的視線,它温順靈活,一味沉溺於享樂之中,象一個年紀成熟的軀體。它並不調皮,百依百順,而且機智靈巧,令人吃驚。
我看着他如何處置我,如何擺弄我,而我從沒想到他會這樣做,甚至超越我的期望,可卻完全符合我那天生軀體的需求。就這樣我便成了他手中的孩子。對我來説,他也變成另外一種形象。我開始意識到他的皮膚,他的整個軀體,也有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舒服感,超越過他自身之外。另一個男人的影子也可能會在這間屋子裏出現,這就是那個年輕兇手的影子,只不過當時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這個地步,所以還沒有任何影像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另一個年輕人的影子也同樣會在屋子裏出現,不過,這個影子我是知道的,有些時候它會出現在我那歡樂之中。我曾經向他説過,向這個堤岸的情人説過,説過他的軀幹那種難以形容的舒適感,以及他在森林中,在黑豹出沒的河口中所表現出來的膽量。不管我説什麼都能迎合他的慾望,而更加令他把我佔有。我變成了他的孩子。每天晚上,他正是跟着他的孩子尋歡作樂。可有些時候他也會突然害怕起來,他擔心她的身體,好象他已經意識到她死在臨頭,並且突然想起他遲早會失去了她。她的確質是如此單薄,有時使他突然害怕起來。他還擔心她的頭痛病,這毛病常常使她形容憔悴,臉色蒼白,有氣無力,眼睛上蒙上一條濕布條。他也擔心她有冒出厭世的情緒,而當她情緒低落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媽媽,想到她無法改變現狀,無法讓媽媽在閉眼之前能夠過上幸福的日子,無法去殺盡那些製造這種災難的人,這時候她就會變得驟然號叫起來,痛哭流涕。他把臉貼在她的臉,擦拭她的眼淚,他緊緊地摟着她,她的眼淚和她的怒氣激起他一股瘋狂的情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