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外國文學 > 《殺人十角館》在線閲讀 > 第二章

第二章

    1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狹窄的房間正中央擺着凌亂不堪的牀,江南孝明微蹙雙眉躺在上面。

    上午十一點——剛才回來時,看到信箱裏躺着這封信。

    昨晚,在友人宿舍裏打了通宵麻將。每次打完牌回到屋裏,嘈雜的洗牌聲仍在腦中轟然作響;然而一見信中字句,昏沈的腦袋猛然清醒。

    『這是什麼?』

    揉着睏倦的眼睛,他拿起信封又看了一次。

    很普遍的褐色信封,郵戳日期是昨天——三月二十五日,發信地點在O市。唯一不同的是信中文字,一律用文字處理機書寫。

    沒有寄件人地址,信封背面打着『中村青司』四字。

    『中村青司……』他低喃着。陌生的名字,不,好像在那兒聽過……。

    翻身而起,盤坐在被褥上,重新審視信中文字。裏頭也是文字處理機字體,紙是十六開的上等紙。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千織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可能是中村千織。那麼,『中村青司』就是她的父親羅!

    那已經——是一年前,也就是去年一月的事了。

    當時,江南參加的K大推理小説研究社舉行的迎新會。中村千織是研究社的學妹,比他低一年——當時她是一年級。江南現在是三年級,下個月起升四年級,去年春天退出研究社。

    她——中村千織,死於那次迎新會宴席上。

    江南那時有事先行退席,因此不知詳細情形。不過,聽説是急性酒精中毒導致宿疾心臟病發作,當救護車趕到時已經回天乏術。

    他也參加了葬禮。

    千織住在O市外祖父家中,葬禮也是在那邊舉行。但是,當時喪家名字好像不是『中村』,而是個很古老的姓氏。莫非那不是父親的姓,而是外祖父的姓。對了,儀式中好像沒看到父親模樣的人……。

    可是,這個自稱為千織父親的人,為何寄這種信給素未謀面的我?

    信中,『青司』強調千織是被殺害的。自己的女兒因為飲酒過度猝死在迎新會中,也難怪會覺得『被殺害』。然而,若是為了報復,何以在事隔一年以後的今天才展開行動……?

    想到這兒,江南坐直身子。

    (中村青司……)

    記憶的繩索開始解析。

    他一躍而起,從牆角微微傾斜的銅架中取出幾本卷宗。卷宗裹面,蒐集着許多剪報。

    (那是——去年九月間……)

    他查閲片刻,找出那篇報導。

    (果然不錯。)

    『角島藍屋一片火海——謎樣的四屍命案!』

    用指頭彈了一下大標題,他拿着卷宗坐在榻榻米上。然後,進出一句話:

    『死者的控告……』

    『喂,東公館嗎?我叫江南,東一在嗎?』

    『是江南?』

    接電話的好像是東一的母親。

    『東一今天早上和朋友旅行去了。』

    『是不是推理小説研究社的朋友?』

    『嗯,好像到什麼無人島去。』

    『無人島?——你知道島的名稱嗎?』

    『嗯——叫做角島,在S區那邊……』

    『角島——!』

    江南突然有種窒息的感覺,緊緊握住話筒。

    『伯母,有沒有寄給東一的信?』

    『信?』

    『一個叫中村青司的人寄的。』

    『這個……。』

    對方有些遲疑,可能是覺得江南的聲音迫切,説了聲稍等,便放下話筒離去。電話音樂聲在耳邊響了一會兒,帶着一絲擔憂的答話聲終於傳來。

    『有,這是……?』

    『有信來?』

    『是的。』

    得悉有信寄到後,江南緊張的情緒突然放鬆,不由得徽覺靦腆。

    『哦——對不起——沒什麼事,抱歉打擾了。』

    放下話筒,輕輕靠在牆上。

    這是棟舊公寓,一旦承受體重的壓力,整面牆壁會嘎吱作響。不大牢靠的窗户外頭,正傳來彷彿快要故障的洗衣機攬動聲。

    (東一家裏也接到中村青司的信……)

    江南一再眨着充血的眼睛。

    (只是惡作劇嗎?)

    打這通電話之前,已先查了研究社通訊錄,打過兩、三通電話給參加那次迎新會的其它社員。但是他們都不在家,由於大半租屋外宿,無法確定行蹤。莫非……。

    他們一道旅行去了——而且,偏偏是到發生問題事件的角島。難道這只是巧合?

    江南思忖良久,始終沒有答案。他再度拿起研究社通訊錄,開始找已故中村千織的電話號碼。

    2

    由K大推理小説研究社一行人搭船啓程到角島的S區,搭半個鐘頭巴士,再換電車,約四十分鐘路程後,便可抵達O市。兩地之間,直線距離不到四十公里。從O市過去四站,在一個叫做『龜川』的車站下車後,江南加快步伐走向山那邊的道路。

    打電話到中村千織外祖父家時,接電話的似乎是家中女傭,當告知對方是千織大學友人後,那位和藹的中年女性,透過話筒回答了他的問題。

    由於不好意思正面詢問,江南費煞苦心才確定千織的父親就是角島的青司;然後,又成功地問出青司之弟中村紅次郎的地址。關於紅次郎,他曾由新聞報導上得知此人的存在。

    中村紅次郎住在別府的鐵輪,是當地高中教師,現在正值春假期間,大半時間都在家中。

    江南從前的老家就在別府,對當地的地理環境非常熟悉,於是好奇心更加一發而不可收拾。掛上電話後,想也沒想,就決定儘快去拜訪紅次郎。

    別府鐵輪有『地獄谷』之稱,是個著名的温泉區。晴朗的天空下,從坡道旁的下水道及成排的房舍間,霧白的硫磺煙氣裊裊上升,飄揚在風中。左邊不遠處,黑壁般逼近的山就是鶴見嶽。

    穿過極短的繁華街道,眼前突然呈現一片寧靜。街道這頭,有許多供長期逗留此間做温泉治療的人們住宿的旅社、民房,以及出租別墅。

    不費吹灰之力,識途老馬便找到電話裹問來的地址。

    那是棟透着穩重感的平房,低矮植物圍成的矮牆裹,黃色金雀兒、雪白珍珠花,還有淡紅色貼梗海棠爭相怒放,洋溢一片多采多姿的春天氣息。

    江南推開柵門,踩着石疊路走到玄關。做了個深呼吸,同時按了兩次門鈴。不久,裏頭傳來圓潤的男中音。

    『那一位?』

    一個穿着與這棟日本建築極不相稱的男人,出現在門口。白色敞領襯衫上罩着褐色毛衣,下面是條鐵灰色法蘭絨長褲,自然上梳的頭髮中夾雜幾絲白髮。

    『中村紅次郎先生嗎?』

    『我就是。』

    『嗯——我叫江南,是中村千織小姐生前大學社團裏的朋友……突然來訪實在很冒昧。』

    玳瑁邊眼鏡下,紅次郎輸廓分明的臉龐緩和下來。

    『是K大推理小説研究社的朋友?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的——我今天接到一封怪信……』説着,江南取出那封信。

    『就是這個。』

    紅次郎接過來,目光落在井然有序的文字上。驀地眉間一震,抬眼凝視江南的臉道:

    『進來吧!我有個朋友在,不過沒關係。對不起,一個人住,沒什麼好招待……』

    江南被帶往屋內。

    那是個L字形的房間,以兩組六張榻榻米大的空間組成。當中的紙門被拆掉,打通成一個房間使前面的六張榻榻米當做起居室兼客廳,灰綠色地毯上擺着一組同色系沙發。裏面的六張榻榻米正好向右邊的院子突出去,權充書房。偌大的書桌旁邊,有幾個高達天花板的書架。對一個單身漢來説,房間似乎過分整潔。

    『島田,有客人來。』

    前方面對院子的陽台上有張藤製搖椅,紅次郎口中的朋友就坐在那兒。

    『他是K大推理小説研究社的江南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島田潔。』

    『推理小説?』島田匆匆起身,一不小心被搖晃的椅腳碰到腳,低聲呻吟着又跌坐椅中。

    這個瘦長的男人,使江南立刻聯想到螳螂。

    『聽説你去年剛退出研究社……』

    『是的。』

    『唔——來找阿紅是為了……』

    『為了這個。』

    紅次郎説着,把江南帶來的信遞給島川。一見寄信人的名字,島田停下揉着痛腳的手,注視江南的臉。

    『可以看嗎?』

    『請便。』

    『事實上,江南先生——』紅次郎説道。『我也接到同樣的信。』

    『嗯?』

    紅次郎走到書桌邊,從紅豆色桌墊上拿了一封信遞給江南。

    江南馬上看看信封正反面,和他收到的信一樣,相同的信封、相同的郵戳、相同的字體。而且,寄信人的名字也是『中村青司』……。

    『可以看裏面嗎?』

    紅次郎默默點頭。千織是被殺害的。

    只有這寥寥數字。雖然字句不同,卻同樣是十六開上等紙及文字處理機的模式。

    江南緊盯着信,一時説不出話來。

    不可思議的死者來信——很容易想象去年迎新會的其它成員也可能收到同樣的信。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叫做中村紅次郎的男人也接到類似的信……。

    『這——到底怎麼回事?』

    『不知道。』紅次郎回答。『我也嚇了一跳,也許是有人惡作劇……。剛剛還跟島田談到,這個世界上無聊的人太多丁。正説着,你就來了。』

    『看樣子不只寄給我,研究社其它成員好像也收到同樣的東西。』

    『哦。』

    『會不會這個青司——對不起,令兄還活着……?』

    『不可喂。』紅次郎斷然搖頭。『正如你所知,我哥哥去年已經死了。我去認過屍體,慘不忍睹——對不起,江南,我不想提那件事。』

    『很抱歉——那麼,你還是覺得這封信是惡作劇?』

    『只好這麼想,不是嗎?我哥哥在半年前死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況且,我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關於信的內容,你有什麼看法?』

    『這個……』紅次郎的表情黯淡下來,藴藏些許微妙。

    『千織的不幸我也聽説了——應該是個意外。對我來説,千織是最乖巧可愛的侄女,至於被人殺害——我可以瞭解這種心情,可是恨你們也沒有用。倒是冒充我哥哥的名字惡作劇,這種行為簡直不可原諒。』

    『是惡作劇嗎……』江南不以為然,暖味地點着頭窺視藤椅上的島田。不知何故,他一手撐着交疊的膝頭,似乎很高興地看向這邊。

    『還有一件事——』把信還給紅次郎,江南接着説:『我們研究社那些人現在正好到角島去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紅次郎不感興趣似的答道。『哥哥死後,我繼承了那塊土地和房子,上個月剛剛賣給S區的房地產商人。對方把價錢壓得好低,反正我不可能再去那邊……。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江南提到今天還有事要辦,不久便向紅次郎告辭。

    離去之前,問起裏頭滿架的書,紅次郎答説自己在附近高中教社會科,一方面研究佛學。當他説明初期大乘佛教的『般若空』時,語氣中微帶靦腆。

    『般若空?』江南歪着頭,不解地問。

    『哎,你沒聽過「般若心經」嗎?色即是空,空郎是色。阿紅就是在研究這個「空」字。』島田潔從椅子躍起,解説着。他踱到江南旁邊,把借去的信遞了過來,問道:『江南,你的名字怎麼寫?』

    『揚子江的江,東西南北的南。』

    『江——南。嗯,好名字——阿紅,我也該告辭了——一起走吧,江南。』

    出了紅次郎家,兩人並肩走在人影稀落的人行道上。島田交叉雙手挺直腰桿,穿着黑毛衣的瘦削身子顯得更加頎長。

    『江南,唔,好名字。』把交叉的手環到後腦,島田又説。『為什麼離開推理小説研究社?是不是和社裹的人合不來?』

    『不錯,你猜得真準。』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島田輕輕笑着,一面説道:『所以,你並不是對推理小説失去興趣囉!』

    『我現在還是很喜歡推理小説。』

    『是呀!你是很喜歡推理小説。我也一樣,推理小説乾淨利落,比佛學有趣多了。江南,去喝杯茶如何?』

    『好哇!』一面答着,江南不禁笑出聲來。

    道路緩緩成為下坡。和風迎面拂來,春意盎然。

    『江南,你還真是個怪人。』

    『哦?』

    『為了一封可能只是惡作劇的信,專程跑這趟路。』

    『路並不遠嘛!』

    『唔——如果是我,八成也和你一樣。況且,我每天都閒得發慌。』島田兩手插在牛仔褲前口袋,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覺得只是一般的惡作劇嗎?』

    『雖然紅次郎一直這麼説,但我總覺得不對勁。』江南答道。『我當然知道不會是鬼魂寫了那封信。不用説,一定是有人冒充死者之名。如果只是窮極無聊的惡作劇,未免太講究了。』

    『怎麼説?』

    『你想想看,所有的字全部用文字處理機印成。如果是惡作劇,犯不着如此大費周章……』

    『可是如果用慣了處理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最近文字處理機相當普遍,阿紅也有一台。今年才買的,現在已經用得很熟練。』

    『不錯,的確很普遍。我的朋友當中,有不少人有這種新鮮的玩意兒。大學研究室裹也有一台,學生可以自由使用。不管怎麼説,用文字處理機寫信這種行為,恐怕還沒有那麼大眾化吧?』

    『説的也是。』

    『寄信者之所以採用文字處理機,當然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筆跡。如果是單純的惡作劇,有必要做這種掩飾嗎?況且——信中只有簡短的幾個字,對方若是以威脅人為樂,一定會寫上一大串可怕的字句。還有,紅次郎收到的信也是隻有寥寥數字。所以我想——其中必然有更深的含意,説不定有什麼陰謀。』

    『有道理,更深的含意……』

    下了坡道,就是海岸路。陽光燦爛的海上,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航行着。

    『喏,那邊。』島田用手指着。

    『到那家店吧!那兒很不錯。』

    沿着道路,可以看見裝有風向雞的紅色屋頂。念着展示店的招牌——MOTHERGOOSE(鵝媽媽),江南這才鬆緩始終緊繃着的面頰。

    3

    面對面在一處靠窗的座位坐定,江南再度審視這位初識男子的面貌。

    年齡約三十出頭——不,可能更多一點。略長而柔軟的頭髮覆蓋下來,使得原本不胖的臉頰更加瘦削。修長的身體比起瘦高個兒的江南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微黑的臉龐當中是個惹眼的鷹勾鼻,兩眼略微凹陷而下垂。

    極端與眾不同——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只能這麼形容。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説,總有股陰沈而難以相處的感覺。然而,這種外貌輿言行的奇妙矛盾,反倒激起江南莫名的好感。該怎麼説呢?大概就是所謂一見如故吧!

    已經過了四點,江南想起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便點了份披薩和咖啡。

    隔着大玻璃窗往外看,十號公路那邊有一片圓弧形的湛藍海洋,那就是別府灣。這家店頗有學生街角餐館的風味,可能是經營者的雅興,店中擺飾皆為鵝媽媽造形。彷佛包容這一切似的,正以適當音量播放披頭四音樂……。

    『江南,可以繼續説了。』所點的飲料送上後,島田緩緩倒滿一杯,首先開口。

    『繼續——你是指那封信?』

    『當然。』

    『我所想的就是剛才那些而已。可以抽煙吧?』

    『請便。』

    『抱歉——』點了火,深深吸入一口,江南方才接道:

    『就像剛剛説的,我覺得這不是單純的惡作劇。不過,別問我為什麼。老實説,我一點也不知道寄這種信的目的何在。只是……』

    『只是?』

    『還可以做若干的分析。』

    『我洗耳恭聽。』

    『就是説——根據我收到的信中字句,想象寄信人的各種意圖,大致——含有三種微妙的意思。

    『第一,信中一再強調——「千織是被殺害的」,含有「控告」的意味。第二由第一點衍生而來,含有因此我恨你們,要報復你們這種「威脅」的意味。利用「中村青司」的名字來寫這種控告文,最適合不過了……』

    『有道理。那麼,第三點呢?』

    『第三點是與從前面兩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封信裏頭,含有反面的意義。』

    『反面的意義?』

    『嗯。這個寄借人為什麼現在才以已故的中村青司之名,寄出這種怪信呢?不管威脅文寫得多麼恐怖,現在恐怕沒有人會當真吧?鬼用文字處理機寫信,太荒唐了。

    『所以我想——這封信是否暗示我們再度注意去年的角島事件?我這麼推測,會不會太離譜?』

    『不,很有意思。』島田眼中帶笑,伸手拿起杯子。

    『唔,有意思。重新考慮角島事件……。的確有重新考慮的必要。關於那件事,江南,你知道多少?』

    『除了報上刊登的消息,其它都不清楚……』

    『那麼,我把所知道的告訴你。』

    『哦,請説。』

    『大致的情節你知道吧?時間是去年九月,地點在角島的藍屋,被害人有中村青司及妻子和枝、傭人夫婦共計四名,此外還有行蹤不明的園丁一名。由於行兇後縱火,房屋全毀。兇手至今仍未落網。』

    『我記得失蹤的園丁被指為兇嫌。』

    『對,可是沒有確實的證據。只因為下落不明而涉有重嫌,光憑這一點並不能結案。

    『至於事件的詳細情形——首先,必須稍微説明一下房屋的主人青司。當時,青司四十六歲——比阿紅大三歲,他很早退休,以前是位著名的天才建築家……』

    中村青司是大分縣宇佐市一位資本家的長男,高中畢業後,到東京就讀T大建築系。早在學生時代,就得到全國競賽首獎,引起有關人士的注目。大學畢業後本當聽從指導教授力勸,進研究所深造;然而父親的遽逝,使他毅然束裝返鄉。

    父親身後留下龐大遺產,由青司和弟弟紅次郎共同繼承。不久,青司在角島自行從事建築設計,決定提早退休,過着半隱居的生活。

    『……夫人和枝,孃家姓花房,是青司住在宇佐時的青梅竹馬。兩家早巳許下婚約,在青司搬到角島的同時,兩人就結婚了。』

    『後來他沒有再從事建築嗎?』

    『聽阿紅説,他偶爾還是設計,不過多半是為興趣而工作。高興時就接下喜歡的工作,完全依自己的意思設計,專門建造風格獨特的房子,頗受好評——甚至有人千里迢迢地到島上拜訪,只為了求他一紙設計圖。不過這十年來,他回絕所有工作,完全過隱居生活。』

    『唔——真是個怪人。』

    『阿紅為興趣研究佛學而且樂此不疲,也是個怪人。怪人的哥哥當然怪上加怪,不用説也該想得到。但是,他們兄弟之間,好像處得不好……。

    『言歸正傳——島上還住着一對叫做北村的傭人夫妻。丈夫掌理宅邸大小雜事,並且負責駕駛連絡本土的汽艇;太太則包辦所有的家事。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名問題園丁。此人名叫吉川誠一,平常住在安心院附近,每月一次住到島上工作數日;火災的前三天,他正好到島上去。有關人物的介紹,大致就是這樣。

    『其次是事件的狀況——發現的屍體有四具。由於火災的緣故,屍體燒得焦黑,監識上極為困難。警方花了一番工夫,才判明事情的經過……

    『北村夫妻頭部破裂橫屍卧厲,當場死亡。兇器推定是斧頭,已在同室中發現。此外,兩人都有被繩索捆綁的痕跡。死亡時閭推定在九月十九日——火災前天下午之後。

    『中村和枝被勒斃在卧室牀上,兇器是細繩索。屍體少了左手腕,推定是死亡後切斷。切下的左手腕至今下落不明。死亡時間推定在九刀十七日至十八日之間。

    『中村青司輿和枝死於同一房間,全身淋上燈油焚燒致死。屍體中驗出大量安眠藥,其它三具屍首也有同樣情形。死亡時間推定在九月二十日黎明火災當時。

    『根據火災現場推定,起火點在廚房。兇手在屋中灑遍燈油後,縱火焚屋……。

    『……警方對本案的看法,正如你所知,目前以失蹤的園丁吉川誠一縑疑最大,被列為唯一嫌犯。雖然疑點還很多,例如——和枝夫人的手腕問題。吉川為何切下夫人的手腕?手腕又拿到那兒去了?還有,逃脱路線也是個問題。島上唯一的汽艇還留在海灣,兇手殺了四人之後,有可能在九月下旬這種氣侯,游泳渡海到本土嗎?

    『當然,警方也檢討過其它嫌犯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是外來的兇手,不吻合的地方就更多了。因此,警方再度把焦點集中在吉川郎兇手的論調上……。

    『江南,別客氣,吃吧!』

    『嗯?哦——好。』

    當島田滔滔不絕地訴説案情時,所點的披薩和咖啡已經端來,但是江南一直沒吃。他倒不是客氣,而是聽得入迷,一時忘記入口。

    『首先是動機——這有兩個説法。

    『其一,覬覦青司財產的謀財説法。另一個是吉川暗戀和枝夫人,或者輿夫人私通。更有人表示,或許兩方面同時成立,綜合成一種殺人的動機。

    『吉川先讓屋裏所有的人暍下安眠藥,等大家睡着後開始行兇。他綁好北村夫妻,同樣地把青司開在房裏。然後把和枝夫人抱進卧室,一逞獸慾。最先遇害的就是這位和枝夫人,死亡時間比其它三人早一天或兩天。至於兇手為何殺人毀屍,就不得而知了。其次被殺的是北村夫婦,遇害時可能還在沈睡狀態。最後是青司,兇手在熟睡的他身上淋上燈油,然後到廚房點火……』

    『可是,島田。』已冷的咖啡停在嘴邊,江南問道:『兇手為什麼讓青司活到最後,北村夫婦也一樣。為什麼不先殺掉比較安全?』

    『也許起初並不想殺他們,可是在殺了和枝夫人之後,兇手精神崩潰,於是。還有一種看法,兇手不先殺青司是另有目的。如果這是事實,就符合了謀財説法。』

    『為什麼?』

    『換句話説,這和青司一這位建築家的特徽有關。』

    『建築家的特徽……?』

    『對,青司是——剛剛提過一點,他的興趣輿眾不岡。無論藍屋或十角館,凡是青司所設計的建築物,都反映出獨特的儡執狂,充滿孩子氣的遊戲心態……。其中之一,就是裝置所謂「機關」的嗜好。』

    『機關?』

    『對。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奧秘,尤其是燒掉的藍屋裏面,似乎到處都有隱藏的櫥櫃或保險箱之類的設置。當然,只有青司本人才熟悉所設的機關……』

    『原來如此。為了偷出財物,兇手非從青司口中間出秘密不可。』

    『不錯,所以當然不能先殺青司。』島田説到這兒,一手撐在桌面。『以上就是整個案件及其搜查狀況的要點。至於園丁吉川的行蹤,目前還在搜索中。一直到現在,警方似乎毫無所獲——怎麼樣,江南,有什麼問題嗎?』

    『這個嘛……』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江南陷入思潮。

    聽了島田那番話,警方的判斷似乎最妥當。然而,那只是根據遺留狀況所敗的推測——説得難聽一點,也許是為了吻合現場情況,牽強附會而成的論調。

    本案的最大瓶頸在於現場房屋全毀,沒有留下有力的線索。由屍體及兇器得來的資料原本不多,再加上整個島上沒有任何生還者……。

    『你的表情好嚴肅,江南。』島田舔舔微翹的上唇,説道。『現在該我來問你了。不過,和角島事件無關。』

    『你想問什麼?』

    『關於千織的事。我知道阿紅有個侄女,聽説為了上學方便,住在和枝夫人孃家。就在去年,發生意外死了,詳細情形我並不知道——千織是個怎麼樣的女孩?』

    江南蹙起眉頭,表情有些僵硬。

    『這——她是個温順的女孩,不引人注目,看起來有點落寞的感覺……。我幾乎沒跟她説過話,不過她的性情好像很好,聚餐時組是為大家張羅一些雜事。』

    『唔,她是怎麼死的?』

    『去年一月,在推理小説研究社的迎新會上,因為急性酒精中毒……』江南答着,空洞的眼神挪向窗外。『平常聚餐時,她都很早離開。當時是我們硬把她留下來……真對不起她。聽説她原本就身體不好,可是那天大家玩瘋了,好像硬灌她多暍了些酒……』

    『好像?』

    『嗯,我本來也留下來和大夥兒一起熱鬧,後來因為有事,和另一個叫守須的朋友先離開。沒想到隨後就發生那件不幸的事,真是意外——』江南摸着夾克口袋裏那封信,又説:『不,不是意外——也許是我們害了她。』

    想起千織的死,大家多少得負點責任。如果當時自己不中途離開而留在席上,能不能阻止大家逼酒呢……?

    『江南,今晚有空嗎?』或許察覺到江南的心情,島田突然以開朗的口氣説。『我們邊吃晚飯,順便喝一杯如何?』

    『可是……』

    『我請客。不過,希望你多談點推理小説的事。很悲哀地,我沒有那種好夥伴。怎麼樣?』

    『好——樂意奉陪。』

    『決定了,到O市去。』

    『不過,島田?』

    『嗯?』

    『我還沒問你——你和紅次郎是怎麼認識的?』

    『哦,這個呀!阿紅是我大學的學長。』

    『學長?這麼説,你也是學佛學的?』

    『可以這麼説——』島田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

    『事實上,我父親在O市當住持。』

    『嘿,原來是佛門子弟。』

    『我是三兄弟裏頭的老麼,這把年紀了還無所事事,沒有資格説別人是怪人。我父親雖然上了年紀,身體還很硬朗,現在除了看推理小説外,也替喪家誦經。』説着,島田虔誠地合掌。

    4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守須恭一再度從玻璃矮几上拿起那封信,又深深吐出一口氣。背靠着牀,把腳伸到灰色長毛地毯上。

    (你們——殺害的——千織……)

    日光徐徐追逐井然有序的文字處理機字體,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他此刻複雜的心情。

    去年一月,在推理小説研究社的迎新會上。當時,他和同年級的江南孝明一起中途離席。後來……。

    寄信人的名字是『中村青司』——半年前角島命案的被害人。對守須而言,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守須住在穿過O市站前馬路,港口附近一棟高級公寓五樓的單人套房裹。

    守須把信放回信封,輕輕搖了搖頭,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七星牌香煙。

    始終不覺得抽煙有什麼好,然而,尼古丁的誘惑也一直無法抗拒。

    (角島那些人,現在在做什麼?……)

    他茫然想着,目光投注在小而整潔的房間一隅。

    牆邊的畫架上,擺着畫了一半的油畫。褪色的早春林木圍繞中,悄然注視時光過往的磨崖佛們……。

    那是他在國東半島一起幾無人煙的山中看到的風景,畫布上還只用炭筆打了底稿,淡淡地抹上一點顏色。

    煙味刺激着喉嚨,令人難受得幾乎嗆出來。守須有些不耐,把才吸了兩、三口的香煙丟入蓄着水的煙灰缸。

    一直有股討厭的預感,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看看手錶,已經快十二點了。

    (這麼晚了,大概是那傢伙……)

    猶豫了幾秒鐘,守須拿起話筒。

    『喂,守須嗎?』

    不出所料,果然是江南孝明那熟悉的聲音。守須想想,立刻應聲。『哦,是道爾……』

    『我説過別叫我這個名字——我中午也打過一次電詁,可是沒人接。』

    『我騎摩托車到國東去了。』

    『國東?』

    『嗯,去寫生。』

    『哦——對了,守須,你有沒有接到一封怪信?』

    『是不是中村青司寄來的信?為了這件事,三十分鐘前我才打過電話給你。』

    『果然你也接到了。』

    『嗯——你現在在那兒?要不要過來?』

    『就是想去找你,所以才打電話。我就在附近,想借用你的智能研究一下那封信……。』

    『你太抬舉我了。』

    『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我還帶了個朋友,一起去沒關係吧?』

    『當然。那麼,我等你。』

    『不曉得對方是什麼意思?如果是惡作劇,未免太差勁了——』比照着並列在桌上的兩封信,守須説道。

    『信上説「你們」,所以,我想應該不只我一個人接到這種信……』

    『你這封好像是副本,我接到的才是正本。』江南抓起帶來的信,細細審視。

    『對方一定拷貝了很多份同樣的信,東一家裏也接到一封,我打電話查過了。還有——中村紅次郎那裏也接到青司名義的信,不過內容稍有不同。』

    『中村紅次郎?』守須皺起眉頭,問道:『是不是——中村青司的弟弟?』

    『對,他那封信寫的是「千織是被殺害的」——我今天到別府拜訪他,在那兒認識這位島田先生。』

    江南説完,守須向剛剛已經介紹過的男人,又輕輕點了點頭。由於到此之前和江南喝了點酒,島田瘦黑的臉上透着紅暈。至於江南,可能是酒精的緣故,不但呼吸喘急,兩眼更是充血通紅。

    『別急,一件一件説。』守須説着。江南欠欠身子,吐着酒氣,急促地訴説今大一整天所發生的事。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還是這麼好奇。』聽完話,守須瞅着江南微透倦態的臉龐。『這麼説,你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睡?』

    『沒錯——可是,我真搞不懂,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麼散佈這樣的信?』

    守須一手按着太陽穴,用力閉了一下眼睛。

    『控告——威脅——還有,喚醒對角島事件的注意力?嗯,這是個很不錯的想法。尤其從信中可以看出對方有意要我們採查角島事件,雖然多少有些牽強,不過很有意思。那件事的確有問題——島田?』

    不知何時,島田已經靠着牆打起盹來。被守須一叫,他好像貓似的擦擦瞼欠起身子。

    『島田?我想問你一件事。』

    『唔——嗯,什麼事?』

    『去年角島事件發生時,中村紅次郎在做什麼?』

    『想查他的——不在場證明?』島田睏倦的眼中含笑。『思,好鋭利的觸擊——真有你的。青司和和枝夫人死後,獲利最大的是誰?當然是阿紅。』

    『對。很冒昧這樣説,但是紅次郎嫌疑最大……』

    『守須,警方並不是傻瓜,當然已經調查過阿紅。很遺憾的,他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怎麼説?』

    『從九月十九日晚上到隔天早上,阿紅一直和我在一起。他難得打電話約我喝酒,我們在別府喝到深夜,然後回他家過夜。第二天早上知道出事時,我們一直在一起。』

    『的確無懈可擊。』

    島田頷首道:『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守須。』

    『好——雖然沒有什麼新的見解,但是從我看信當時直到現在,就有個想法。』

    『為什麼?』

    『我也説不出所以然,只是一種直覺……。我總覺得失蹤的和枝夫人左手腕——是案件的最大關鍵。如果找到手腕下落,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唔,手腕的下落——』

    守須和島田不約而同地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不語。

    『守須,你知道研究社那些人到角島去了嗎?』江南問。

    『嗯。』守須嘴角浮現一絲掃興似的笑意。

    『他們也找過我,被我回絕了。我覺得很無聊。』

    『他們打算去多久?』

    『從今天起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搭帳篷嗎?』

    『不,靠了點人際關係,可以住在十角館。』

    『我記得紅次郎説過房子已經賣了——有點可疑,在接到死者來信的同時到死者的島去……』

    『的確是個討厭的巧合。』

    『是巧合嗎?』

    『或許不是。』

    守須再度用力閉閉眼睛,説道:『如果擔心的話,可以先查一下出席那次迎新會的其它社員家裏。我們必須確定除了東一以外,別的人是否也接到這種信。』

    『我想也是。』

    『要不要去查查看?』

    『哦,反正現在放春假,有的是時間。趁這個機會,玩玩偵探遊戲也不錯。』

    『這才是我們的江南。那麼,乾脆這樣好了。順便進一步調查角島事件如何?』

    『沒問題,可是怎麼做才具體呢?』

    『比方説——到吉川那個園丁家看看。』

    『好是好,不過……』

    『別想那麼多,江南。』島田打斷他的話,插嘴道。『這很有趣嘛!我不是説過吉川住在安心院附近嗎?他太太應該還在那兒,這位園丁太太以前在角島的中村家工作過。換句話説,她是知道中村家內情的唯一生存者。光憑這一點,就有拜訪的價值。』

    『知道地址嗎?』

    『查一下就知道了。』島田撫着瘦削的臉頰,愉快地笑道。

    『這樣吧,江南明天上午查證怪信的情況。然後,下午搭我的車到安心院。如何?』

    『好。守須呢?和我們一起去……』

    『我是很想去——可是,現在正忙着畫畫。』

    守須眼光移向畫架上的畫布。

    『國東的磨崖佛?這是你很喜歡的風景。是不是想拿去參加比賽?』

    『不,沒那種打算——只是突然想畫畫,總想把那兒花開前的風景畫下來。所以,這陣子天天往那兒跑。』

    『哦——』

    『況且,我本來就沒有你那麼活躍,也不善與人打交道……。明天晚上再打電話給我,晚一點也沒關係。因為,我對你們這趟訪問也很有興趣。』守須點上明知味道不好的煙,説道:『或者——我可以在家裏扮演輪椅神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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