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28日)
飯廳(下午8點)
“確實,幾乎是完美的密室狀態了啊!”
島田潔歎服似的唸叨着,將攤開在手中的黑皮記事本放在桌上,放好筆,好像是把我們説話的要點寫在了上面。
讓人感覺像歌舞伎中的小生的外科醫生,帶着細長眼睛的眼角微微皺起的微笑看着島田。倉本仍是一如既往地繃着臉。從話題轉移到去年的事件之後,由裏繪就一直低頭默不作聲,因為臉被長髮遮住,所以看不見她的臉色。
“讓我再確認一下,好嗎?”島田潔説,“在各位調查的時候,副館二樓的所有窗户都從裏面插好了插銷。當然,也沒有玻璃被打碎之類的事情吧?樓下有森教授和三田村看着。儘管如此,應該回到二樓自己房間裏去的古川恆仁卻哪兒都找不到。衣櫥、牀下、頂棚……能藏人的地方——不,因為也順便搜索丟失的畫,所以幾乎連無法藏人的地方都全部搜索過了,但還是沒什麼疑點。也就是説,從現有的事實來判斷,他確實是從副館的二樓消失了。”
島田深深地皺着濃眉。然而,在他的語調中,聽起來卻好像在品味着某個疑難問題所帶來的快樂似的。
“可是另一方面,一個人從封閉的空間中真的消失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至少在我們遵從我們所信奉的世界規律——或者可以説是物理學的法則——的範圍內。對嗎,各位?”
“這個用不着你現在説,實際上也是令當時在場的我們最為不解的問題。”三田村説完,又彷彿徵求同意一般看了一遍其他人。
“那麼,你們得出可以接受的答案了嗎?”島田説完將雙手放在桌上,又開始活動起手指——用於摺紙的食指和大拇指,“我那一晚並不在這所房子裏。終究只能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從剛才聽大家説的話來進行判斷。不過,假設這些信息都能原封不動地相信的話,我想不論是我還是大家都不得不改變自己作為常識所具有的世界觀了。但是,當人們直面這種不可思議的問題時,總是會設法在不破壞自己的信念的範圍內作最能讓自己接受的解釋,所以……嗯……也就是説,我首先想問的是對於各位來説,你們認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首先是——藤沼先生!”島田看着咬着已經熄了火的煙斗的我,問道,“你是怎麼解釋古川恆仁的‘消失’的?”
“這個麼,”我用左手拿下煙斗,啞聲回答道,“我不能説已經忘了,但我説過很多次了,我不想再提起這件事情。”
“哦!”島田毫不在意地移開了目光,“三田村先生,你呢?”
“我當然也想了很多。就是説,按你的説法來講,如果要在不改變世界觀的前提下,來解釋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況,我覺得應該有什麼地方騙了我們。”
“不錯。這是正確的説法。”
“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騙術才能使那種情況成為可能呢?”三田村自問似的説着,輕輕地攤開雙手,“我們檢查的時候,他確實不在二樓。要離開,只有靠窗户或者樓梯。但所有的窗户都從裏面鎖上了,看上去也沒有耍什麼花樣——比如用針或者線什麼的——的餘地。這樣的話,結果就只能採用當時大石説的意見了——古川真的是避開了我和森教授的視線從樓梯下樓的。”
“嗯!後來,警察的意見好像最終也是回到這點上來的,對嗎?”
“我感覺與其説是最終,還不如説是很快。”説着,三田村歪起了薄嘴唇。這對這個假小生來説是很少見的,讓人感到某種卑屈的感覺。
“這個麼,可能是這樣的。我們國家優秀的警察優秀是優秀,不過太缺乏想像力了。”島田小聲説,“那麼,大夫,你承認嗎?是自己看漏了。”
“我不想承認,”外科醫生的嘴歪得更厲害了,“但是,如果沒有其他可能性的話,最終我不得不承認。因為那時也喝了不少酒。”
“森教授,關於這一點你怎麼看?”
“這個麼,”森滋彥為難地正了一下眼鏡,“我從個人的感情上來説,也和三田村君是一樣的。不管別人怎麼説只可能這樣,但我還是不相信那時他能夠不被我們兩個看到而下了樓梯……”
“不過森教授,現在……”大石焦急地搖着膝蓋説。
島田馬上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在這裏讓我們再一次澄清一下問題的要點。聽了剛才的話,我大概寫了個時間表。”説着他停下手指的動作,拿起放在桌上的黑皮手冊。
“我再重複一下。嗯——”晚上9點——古川到樓下看畫。
“晚上10點以後——倉本在北迴廊看到了古川。
“晚上10點半前——古川上了二樓。
“晚上10點半——大石回房間。
“晚上10點50分——正木回房間。以後三田村和森教授一直在大廳裏。
“凌晨1點過後——倉本看到可疑的光;由裏繪因為可疑的聲音下樓;後門開着,畫丟了。
“凌晨1點SO分——不見古川在二樓。
“大體上是這樣吧。後來,警察輕易地把這種不可能發生的情況斷定為你們兩個人的疏漏,並且是這樣描繪了事情的大致輪廓:古川恆仁失蹤是因為他就是罪犯,他偷偷地出了房間,偷了畫從後門逃走了。”
“好了,島田先生。”對島田慢吞吞的説明我開始急起來,“最後你是怎麼想的?”
“我的想法嗎?這真是難倒我了。正在思考中,可以嗎?”島田把手冊塞進襯衫的胸袋中,“老實説,現在還不能説什麼。只不過,我總覺得警察的看法不對。”
“不對?”
“怎麼説呢?好像不太合理。我經常在想,事物,不管是什麼,都有一種類似拼圖的性質,是有很多部分組合而成的立體拼圖,根據不同的構成方法會有多種圖案——或者説是‘形態’更好一點。簡單地説吧,看了警察就去年的事件完成的‘形態’,我覺得不對啊!好像哪裏有問題,好像哪裏不太自然。所以……不過,這只是你自己的猜測而已。”
“正像藤沼先生説的那樣。不合理、不自然什麼的,只是用些這樣的詞讓事情變得呀裏哆唆的,有點……”大石撓着油膩的鼻子説。顯然他對剛才的長篇大論有點不知所以然了,“既然你説不對,那麼要是你説不出一個可替代的答案,那就説不通了。”
“這個麼,嗯,確實是這樣。不過我倒認為這種不合理的感覺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説……”島田突然轉向三田村,“三田村大夫經常把左手的金戒指像這樣不停轉着擺弄,對吧?”
“啊?”外科醫生一副驚慌失措的神情,放開正在捻着戒指的右手,“啊,是嗎?”
“這就是所謂人人都有的癖好。即使本人意識不到,即使周圍的人都沒有注意,但人人都有各自的癖好。藤沼先生這次……”他又看着我,“你用左手拿煙斗或酒杯時,總是這樣豎起外側的兩個手指。而森教授總是不停地扶正歪了的眼鏡。”
被這麼一説,森教授有點不好意思地説:“因為有助聽器,耳機的位置總是讓我放心不下。”
“等一下,你別胡扯了。”大石一口氣喝乾杯中的酒嚷道,“你到底想説什麼?癖好什麼的每個人都有,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即使是説這些的你,不也總是這樣在桌上動着手指嗎?我都無法忍受了。”
“啊,見笑了!”島田笑着理了將頭髮,“礙您的眼了嗎?最近着迷於摺紙,不經意中就用手指練習新記住的東西。”
“啊,摺紙!”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雖説是摺紙,但並不是可以小看的東西。實際上這個很深奧,還出版了很多專門研究它的書呢。哦,對了!我想説的並不是有癖好什麼的不好,而是説如果某個人突然戒掉了他的癖好那會怎麼樣。比如説大石先生,如果你不再這樣撓鼻子了,或者更細小的事情也行,如果某個人不再做某件事時,那麼周圍的人即使不會很清楚地意識到哪裏不對,但也會覺得有點奇怪吧?什麼地方有點奇怪,偏移了本來應有的‘形態’——也就是不合理的這種感覺。”
“哈,可是……”
“好了。”島田打斷大石的話,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將雙手放到桌上,把手指交叉握起來,“總之,我覺得不正常。雖然這麼説,並不代表我已經明白拼圖的正確拼法,只不過是已經開始有點明白了。首先是對根岸文江墜樓事件的疑問,還有關於古川恆仁的失蹤事件,雖説還不能很好地和前面的事件聯繫起來,但我有比警察描繪的‘形態’更合理的想法。”※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哦”的一聲從森教授和三田村的口中發了出來。大石鼓起肥胖的臉頰,一副驚愕的樣子。
“我想聽聽。”三田村催促道,一度離開的右手不知何時起又伸向了左手的戒指。
“那是我想起11年前設計這個家——水車館的建築家的名字時看到的‘形態’。”島田看着我回答道,“就是説,我們應該進一步考慮一下,這個家是中村青司所建的房子這個事實。”
“哦!”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歎。除我以外的人們都滿臉不解地來回看着我和島田。正好在這個時候,外面的暴風雨中亮起了一道閃電。島田毫不在意地盯着我的面具説:“所以藤沼先生,又要添麻煩了。能不能把那天晚上恆仁使用的五號室打開來讓我看看。”
迴廊——五號室——古川恆仁的房間(晚上8點40分)
最後我決定答應島田潔的要求。
那個房間的鑰匙由倉本保管。我命令他拿來,又讓由裏繪留在飯廳裏,然後對其他客人説“如果有興趣就一起來”。三田村站了起來,森教授也説要同去。看到這裏,大石也只好不情願地站起他那沉重的身軀。
“今天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稍微説了一點關於他——中村青司的事,還記得嗎?”從北迴廊向副館去的途中,島田以一種不同尋常的語氣對我説。
“記得!”
我當然記得。因為本來我就是聽到他説的這個名字,才改變最初的打算,把這個形跡可疑的傢伙請進家來的。因此,當他剛才説,由於建築家中村青司的關係想檢查一下副館的那間屋子時,我也立刻明白了他究竟在想什麼。我想他是在説,作為已經去世的建築家的特徵而廣為人知的奇異的嗜好。
“當時,你説過你和中村青司之間的因緣什麼的。那是怎麼回事?”於是我問起一直難以釋懷的問題。島田好像在模仿大石的“癖好”似的,用力撓着鼻子説:“您也知道了,中村青司去年秋天在他過着隱居生活的九州的某個島上所遭遇的不幸的事情了吧?”
“是的。”那是我從倉本從鎮上買回的報紙上看到的。
“那是在大分縣的角島——在那裏建造的叫‘藍屋’的家裏發生的事情。實際上他住在別處的弟弟是我的好朋友。”
“哦!”
“這是其一。關於那件事情……哦,不説了,那已經解決了。嗯,半年後同樣在角島的青司所建的房子裏又發生了慘劇。”
“是那個‘十角館’?”
“是的。因為某種原因,我和那件事也有點關係。”
“那是因為你哥哥是警察?”
“不。和這個沒關係,是私人原因。”島田眯起眼睛彷彿看着遠方似的,與倉本推着的我的輪椅並排走在被暴風雨包圍着的迴廊上,“藍屋、十角館,然後是這個水車館。青司在藍屋事件中死後不久,將恆仁捲入其中的事件——它發生的舞台又是青司建的房子。當我知道這個時,我感到有些不寒而慄。”
跟在後面的三田村小聲地笑了起來:“島田先生,你難道是説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個叫青司的瘋子建築家的緣故嗎?”
聽到這兒,島田不僅沒有反駁,反而哈哈大笑道:“嗯。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可是很精彩的!一眼看上去,出現了不可能出現的情況,如推理小説風格般的事件,但其實真正的兇手是死了的建築家的惡靈。如果真有推理作家這樣寫的話,一般的人可能會勃然大怒,但我是會鼓掌喝彩的。”
“啊?”
“好了,玩笑先放在一邊。很遺憾的是,我一點也沒有這種超自然現象的信仰。雖然我喜歡離奇的想法,但必須始終是在正確理論的範圍內。”
“那我就放心了。”
“不過,對於在中村青司所建的館中,僅半年時間內就發生了三起異常事件的這一事實,我還是覺得這些房子裏有某種‘場’的力量。而且,這些事件都和自己多少有點關係,這一點不能不讓我隱約產生了類似因緣的某種感覺。”
從小廳向右轉,來到通往副館的東迴廊。不久來到大廳後,島田突然心領神會地站住了:“我來幫忙吧!”説完,和倉本兩個人抱起了我坐的輪椅。
三田村在前面走上了樓梯,後面是我們三個,再後面是森教授和大石。由倉本打開幾乎一年都沒有打開過的五號室。
“這個門當時沒上鎖吧?”
島田問道。聽到三田村肯定的回答之後,又回頭看看森教授,確定了同樣的回答。
倉本進去把燈打開:一年前那個夜晚的場面與現在熒光下的場景重合起來。拉上的窗簾、掛着白牀單的椅子、桌子、牀以及積滿灰塵的地毯……
“確實,和隔壁的房間幾乎是相同的結構啊!”島田走進房間,睜大眼睛在屋內四處張望,“是在那個煙灰缸內焚香的吧。”
我點了點頭。島田從牛仔褲的前袋中取出好像黑色印章盒一般的東西。
“不介意我吸煙吧?啊,覺得奇怪嗎?”島田取出的是一個細長的盒子。打開蓋子,裏面出現的不是印章,而是白色的香煙,“我發過誓,一天只抽一支煙。這就是為此準備的專用盒子,不介意吧?‘’”請便。“
島田叼起香煙,將“專用盒子”湊近煙頭。於是,“啪”的一聲在盒子的一端亮起了小小的火焰,盒子內藏着打火機。
島田叼着香煙向屋內走去,而且開始咚咚地敲起了象牙色的牆壁。我們留在門口附近,看着他這樣敲了好長一會兒。
“喂,島田先生!”三田村説着也踏進屋來,“你到底在做什麼?”
島田轉過臉來説:“我在找!”説着,他返回身前的桌子,把煙灰彈在煙灰缸裏。
“找?剛才你説到建築家中村青司奇異的嗜好什麼的。”
“所以啊,我正在找這個。可以的話,您也幫幫忙!”
“可是……”
“三田村君,他是在懷疑這個房間內是不是有密道。”我説。
外科醫生明顯地皺起端正的臉,捻着戒指:“密道?”同樣的反應也顯現在森教授和大石的臉上。沒有改變神情的只有倉本。
“是的——對吧,島田先生?”
“啊,當然。”島田回頭對我們説,“好像有人不知道啊。中村青司的機關嗜好……他是個奇怪的人。可以説他絕不願意造一所平常的房子。他總是造一些符合當時自己興趣的奇怪的建築,而且裏面肯定會放入某些孩子氣的機關……不過這些好像反而受到各地好事者的歡迎。”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水車館裏也有這樣的機關?”三田村一臉掃興地説,“那麼,藤沼先生,至少你應該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東西啊!”
“嗯,這個也不能一概而論。”島田説着,把變短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揉滅,“有時青司甚至瞞着建築的主人做這種機關裝置,就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一樣。”
“那……”
“因此,我認為在這個副館二樓的某個地方,有可能存在不為人知的密道或者密室什麼的。今天來這裏以後,我自己把這層樓的其他部分都查了一遍,不過沒發現什麼。剩下的就只有這個房間了。”説完,島田又開始咚咚地敲起了牆壁,“這個房子的外牆相當厚,不是嗎?我想或許就是這扇牆。”然而最終牆上似乎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島田疑惑不解地回頭對我們説,“啊——要是覺得無聊的話,各位可以先下去。我還想再查一下洗漱間和地板。”
這時,響起了大石的嘟嚷聲:“那麼,我就失陪了。這麼滑稽的事情,我是奉陪不了。”
“我來幫忙吧!”説着進來的是森教授。他剛才作了關於“潮濕的地毯”的發言,看來已經站到島田一邊去了。
三田村似乎從剛才島田説出“密道”一詞開始,就已經失去了興趣,興趣索然地看着島田和森教授開始的“機關搜索”,不一會兒,便轉身跟着大石走出了房間。
“島田先生!”我把輪椅移到屋子的中央,取出煙斗叼在嘴裏,對着青蛙一般趴在地板上的島田説,“我並不是指剛才説的那些事情,不過你不知道中村青司的‘癖好’什麼的嗎?‘’”您説的癖好是指……“
“比如做機關時的……某種一貫的作風什麼的?”
“這個麼……”島田趴在地上轉過頭來説,“或許是有的,不過……我也不是研究青司的人。”然後,島田和森教授又花了很長時間檢查房間,一會兒揭開地毯,一會兒潛入牀下。對洗漱間和浴室也同樣進行了搜查,結果搜出來的只有一年來的灰塵。
“奇怪啊!”
看到他無限的遺憾,我突然覺得好像是在和一個天真的愛冒險的孩子打交道。雖然列舉了很多理由,但歸根結底對他來説,所謂這個房間的密道似乎不是“應該有”,而是“希望有”的東西。
瘋狂的建築家建造的奇怪的館所,在裏面發生的不可能的情況。他是在這種非常古老的偵探小説世界中暢遊。因此,對他來説,同樣是古老世界產物的密道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我是這麼想的。
“好像什麼都沒有啊!”
我一説完,島田便站起身來,撣了撣襯衫和褲子上的灰塵又嘀咕:“奇怪啊!”然後,他先對着年長的協助者説,“對不起,教授!讓你白忙了。”
“沒什麼,不必在意。”森教授正了正眼鏡説,“我也是覺得你的想法挺有意思的。”
“好了吧?”我嘆息着説,“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奇怪啊!”島田好像不死心的樣子,“要是沒有密道,嗯,那麼到底是……”
“還是避開了我和三田村的視線,不是嗎?”森教授疲倦地説。
“這種回答缺乏想像力得令人悲哀。不過,哦!”説着,島田轉身快步走到窗前。
“怎麼了?”
“這個窗户……藤沼先生,我能打開看看嗎?”
“請便。”
“這個窗户和隔壁的窗户是同樣的結構嗎?”
“那怎麼了?”
“這個窗户在那時也是從裏面插上的。”森教授説。
島田舉起一隻手左右搖晃着:“不是的。我是在想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
“是的。啊——不過,看來也不是!嗨……”拉開灰色的窗簾,拔出插銷,島田把手伸向裝有毛玻璃的窗框。這裏的窗户也和外面走廊的一樣,是中央有縱軸的旋轉式構造。
島田打開窗户,風雨聲直接闖進來。風突然提高了嗓門將窗簾吹散。
“哎,還是不對啊!”島田沮喪地垂下肩説。
“什麼意思?”
“這扇窗户像這樣在構造上只留下這麼點空隙,只有一個成年人的頭勉強可以穿過的寬度。”島田向我們展示着打開的窗户,“所以,無論如何絕對是不可能的。和走廊的窗户一樣,不管是鎖着還是沒有鎖,恆仁從這裏出去是不可能的。”
“唉!”森教授嘆息着走近窗户,然後從旋轉式窗户兩側的間隙望着窗外,“確實是不可能啊。”
“本來也可以連窗框一起拆掉。不過這樣堅固的結構,不太可能。而且外面下着大雨,再加上牆壁上沒有立足之地……這下面是什麼,藤沼先生?”
“是內院的花草叢。”
“哦!”
島田嘆了口氣,按原樣關好窗户,拉上窗簾:“難道還是束手無策嗎?”
“對了,島田先生,您説的另一種可能性是……”森教授一臉不能釋懷的神情問道。這時——窗簾外面嘩地亮起了一道閃電。正好在這時,我們周圍的所有的光線突然都變成了黑暗,只留下青色的閃電的光芒。
——停電了。
副館大廳——飯廳(晚上10點)
倉本取來放在走廊裏以備非常情況下使用的手電。藉着手電的光亮,我們出了房間,決定先下樓再説。
於是將手電交到森教授的手中,讓他先下樓梯好照亮腳下的路。島田和倉本又從兩側抱起我的輪椅,費了很大力氣下到了大廳。
“這下慘了!”森教授將手電來回照着大廳説,“被雷打壞了吧?”
“不,應該不會吧!”島田説,“因為這裏是由水車發電的。”
“哦,對啊!打雷和停電——正好一起來,真是太巧了。這麼説來,是發電機的故障嗎?”
“我馬上去看看。”倉本説。
“那麼請把這手電……”
“不用,那邊的走廊裏也有。”
“一起到主館去吧。由裏繪和朋子可能會害怕的。”我説,“三田村君和大石先生不知道在哪兒?”
“這個麼,不知道是回房間了還是去飯廳了。”森教授這麼説的時候,在面向中院左首走廊處,看到了有微弱的光亮在搖晃。
“沒事吧?”是大石的聲音。不久,出現了他那肥胖的身影。他把打火機的火焰當做燈來用。
“啊,好燙!有沒有蠟燭什麼的。這麼暗,真沒辦法。”
“有蠟燭吧,倉本!”
“是的,在對面的櫃子裏。”
“那麼,我們就先到飯廳去吧。島田先生,不好意思,能推我去嗎?”
“啊,沒事吧?”
一進入飯廳,就聽到了三田村的聲音。一看,圓桌上已經點了幾支蠟燭,桌子周圍坐着他、由裏繪和野澤朋子三個人。
“幸虧剛好回到這裏。”説着,三田村迅速站了起來,在搖動着的昏暗的燭光中走了過來,“我問了野澤,找來了蠟燭。怎麼回事,這次停電是什麼原因?”
“不檢查一下的話,不好説。”倉本答道。
外科醫生縮了縮肩:“偏巧我是個機械盲,連汽車的引擎都不太懂……”
“要是不嫌礙手礙腳的話,我也一起去檢查吧。”説這話的是島田。他一邊將我的輪椅推向桌子的方向,一邊説:“住在山裏的親戚家也是自己發電的,我曾搗弄過。或許能幫上什麼忙……啊!”
藤沼紀一的起居室(晚上11點)
幸好停電很快就結束了。
據説,也可能是在昏暗中進行檢修的原因,最初好像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最後僅是接觸不良之類(我沒有具體地問)的簡單故障。倉本報告説,能出人意料地這麼早就判明出故障的地方是多虧了島田。這麼説來,把他請進來也不能一概説是一時的“鬼迷心竅”了。
不管怎麼説,這麼晚了,應該不會有人願意在這樣的暴風雨中來修理的。如果是無法解決的故障,那就只能在蠟燭和手電的光線下度過餘下的夜晚了,因此當電燈被點亮時,在飯廳中等待的我們都一起長出了一口氣。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臨睡前,到由裏繪的房間去聽一會兒錄音機已經成了最近的習慣,不過因為電梯發生了故障(雖然倉本檢修過,但好像沒有效果),所以也不能像往常一樣去聽了。
無論是電梯還是發電機,一天中重複發生兩次故障。或許這個房子也到了該大修的時候了。
由裏繪對客人們説了聲晚安,便回塔屋去了。當時三田村則之的視線還是讓我心裏很不舒服,那是牢牢地粘在由裏繪苗條的身體上的目光……
今天晚上12點後——他曾説過。他説今晚12點過後要去她的房間,希望能看看那裏的畫。然後……
(作為由裏繪的“丈夫”,為什麼我不去阻止他不道德的行為呢?)
當然,我也很煩惱,痛責的言語甚至都湧到了嘴邊。可是,最終我什麼都沒有説——恐怕這還是因為我無法揣測沒有拒絕三田村要求的由裏繪的真正的想法吧。
(難以揣測?)
(不對。不是那樣的。)
(不,還是……)
我的心中波浪起伏,儘管我隱約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但我還是離開了現場,打開了起居室的門。進入房間,點上燈。突然,我不由自主地在嗓子裏發出瞭如同野獸呻吟般的聲音。
那一瞬間,我的頭腦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
(這到底是……)
房間右首的門——通向書房的那扇門開着——那一年來絕對沒有打開過的暗褐色的門。
(怎麼回事?)
關上身後通往走廊的門,我竭力控制住打鼓般的心跳,向本不應該開着(但卻是開着)的門移去。沉澱在門對面的黑暗——那裏面好像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似的預感讓我感到戰慄。我悄悄地靠近,向裏面窺探,側耳傾聽。
(不會是……)
什麼都聽不到,也不應該聽到什麼。但是……
我伸出手尋找電燈的開關。不一會兒,房間的情景就暴露在燈光下——遮住牆壁的書的封面、房間中央閃着厚重的黑色光亮的桌子、建在右首牆壁上的紅磚壁爐台。
裏面一個人影都沒有。所有的都和以前一樣,毫無變化的一直被封閉着的空間……
(為什麼這扇門會開呢?)
對於瘋狂舞動的一個個問號,我抱住了戴着面具的腦袋。
(為什麼這扇門……)
一看,在向裏面開着的門下掉着一把黑色的小鑰匙。不用撿起來看,我也知道那就是書房的這扇門的鑰匙。
冷靜一些,必須冷靜地思考一下。
走廊的門並沒有鎖。所以只要看準機會,館內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進入這個起居室。難道有誰在晚飯後偷偷地進入了這裏?
(但是,這把鑰匙,這把書房的鑰匙……)
我關上書房的燈,照原樣關上門,鎖好。這是舊式的鎖,不管從裏面還是從外面,都必須用這把鑰匙才能開門。
將再次關上的紅木門拋在背後,我彷彿要從裏面飄出來的奇怪的氣息中逃走一般來到了窗前。稍稍拉開了一點窗簾,我將包在面具中的臉湊到被雨水拍打着的冰冷的玻璃上。
兩個想法從心中冒了出來構成了兩個頂點。在它們之間我彷彿是一個不安定的振子不停地搖來晃去……
滾出去!
從這裏滾出去!
門下面的綠色便箋。
威脅的話。
打開的書房的門。
這把鑰匙……
其中的一個頂點把我引向了巨大的恐懼之中。在那裏有一個兇惡而瘋狂的影子在等着我。然而如果想從那裏逃脱的話,疑慮就無可逃避地指向了另一個頂點……而另一個……
是怎麼回事?
可是,為什麼……
懷着暗淡的心情的我注視着被暴風雨蹂瞞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