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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月(2)

    1

    電視裏,腮幫突出的長臉播音員在報告新聞。

    我深深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無意中看着它。

    “從去年夏天起,在京都市連續發生殺害兒童事件,11日早晨又發現加藤睦彥(七歲)被扼殺的屍體,這是第四起了,警方今天重新提出了一連串事件的犯人是同一人物這一見解。

    這是在調查了留在睦彥的遺體脖子上的犯人的指紋後確認的。

    ……KUN!

    1月16日星期六,晚上9點前。

    ……KUN!

    電視的旁邊——面向前院的窗外漆黑一團。傍晚從來夢迴來時,在颳着大風的同時下着相當大的雪。各家的屋頂上、路邊、院子的地面上已經被幾釐米厚的雪覆蓋了。

    新聞報告完了,電影劇場開始了。也不是特別想看的節目,但我只是稍稍弄低了一點音量,然後不由得就那樣繼續望着畫面。

    其後又過了幾分鐘——是9點15分左右吧——

    吱、吱……

    傳來了地板的響聲。是有人沿着外面的走廊走過來的聲音。辻井曾經發過牢騷,二樓的走廊上的腳步聲確實很響。從腳步聲來看,好像不是水尻夫人。她走路的聲音更吵人。這就是説,是辻井打工回來了?

    這邊的走廊和裏頭[2-C]房間之間的門本來一直關閉着,但上月辻井搬到那邊的房間以後就經常開着。這也是因為辻井房間裏沒有電話,而是將大廳裏的電話用來傳呼他。因為打工單位給他打電話來的時候,出去接的人(一般是水尻夫人)必須去喊他,這時,如果二樓走廊上的門關閉着就很麻煩,得特意從外面繞過去。

    腳步聲慢慢地從房間前面通過,不久,推門的吱嘎聲和緊接着啪地門被關上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寧靜——好像就是辻井回來了。

    在走廊一側的牆邊,煤油爐在燃燒着,傍晚回到這兒後就一直點着,所以屋子很暖和。

    頭隱隱作痛。這麼説來,點燃爐子後還一次也沒有換過空氣。我站起身來走向窗邊。颳着的風依然很大,但在外面的黑暗中飛舞着的白雪已經沒有了。開窗的一瞬間,風從縫隙裏猛地刮進屋裏。冷得驚人,我受不了,立即關了窗,合攏了披着的對襟毛線衣的衣襟。

    稍猶豫了一下後,決定將通向走廊的門打開一會兒。腿有點不好使喚,腦袋不光是痛,總好像暈乎乎的,好像空氣髒得厲害。

    門不僅有把手上的鎖鎖着,而且從裏側掛着搭扣。是我自己為了安全安裝的,但不知為什麼,此時對打開這扇門進行換氣卻沒有多少牴觸。

    抑或是門的開合不靈了,不去管它的話,門在向外側開至90度的狀態就停住了,剛好堵塞與門差不多寬度的走廊。寒冷的——但沒有外面那般寒冷的空氣嗽地進入屋裏,我一面搖着沉重的頭,一面慢吞吞地回到沙發上。

    吵人的腳步聲吧嗒吧嗒地沿走廊過來。望着開在那裏不管的電視機發呆的我,突然神志清醒過來,回頭看了一下背後。

    “哎呀。”剛響起熟悉的聲音,朝走廊一側開着的門吱嘎一聲動了一下。

    “怎麼啦?少爺。開着門,不冷嗎?”

    原來是水尻夫人。我從沙發上抬了抬屁股,答道:“啊,是在通風換氣。”我將手貼在額上,發覺額上滲着一點汗,“有什麼事嗎?”

    “不是的,是叫辻井聽電話。”

    “啊,是這樣。”

    夫人鞠了一躬,隨即用顯得很忙碌的腳步跑到走廊裏頭去了。門嘎的一聲又回到原來的狀態。

    一看錶,已經是晚上9點50分。樓下電話的受理時間暫且被定為至晚上10點。

    頭痛已經消失。空氣清新了好是好,但屋子完全變冷了。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想去關門。

    “辻井。”從左手——[2-C]方向傳來了水尻夫人的聲音,“辻井,您的電話。辻井。”敲門的聲音漸漸變大,“您在屋嗎?辻井——奇怪呀。”

    “他不在嗎?”我覺得奇怪,從門那裏喊道。哪會呢,他不是三四十分鐘前剛回到屋子裏的嗎?

    “沒有回答呀。”夫人歪着頭折回到這邊來,“9點多的時候還在樓下見過呢。”

    “那以後我也聽到他通過這屋子前面的聲音呢。會不會又出去了呢?”

    “是啊,可是——”她忐忑不安、面帶愁容地説道,“從裏面聽得到水聲呀。”

    “不會是在洗澡什麼的吧?”

    “可是,怎麼喊都沒有回答呀。”

    “門呢?鎖着嗎?”

    “嗯——”夫人回頭看了一眼走廊裏頭,“會不會是發生什麼事故了?”

    “事故?”

    “會不會在浴室……”大概是因為去年剛發生那樣的火災吧,一説出這樣的話,水尻夫人的神色越來越不安了,“我從樓下取備用的鑰匙來,進去看看。”

    我對隨即邁出腿去的她説道:“備用的鑰匙我也保管着一把。”説着回過頭去看了一下屋裏。作為這座公寓的所有者,我的手頭也有各扇門的備用鑰匙,“等一下,我這就……”小跑着來到書桌前,取出了放在那抽屜裏面的一串鑰匙。

    從我手裏一接過它,水尻夫人立即轉過身去,再次朝[2-C]方向跑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我也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走出房間,追了上去。

    “辻井!”

    屋子裏的電燈點着,但依然沒有回答。

    我雙手插在長袍的口袋裏,靠在開着的走廊的隔扇上注視着水尻夫人跨進[2-C]房間中。

    “辻井?”

    發出輕輕的吱嘎聲,門關上了,她的背影消失了。就在這時,從背後傳來了吧嗒吧嗒從走廊上跑過來的聲音。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一看,只見披着茶褐色棉衣的倉谷誠從前面跑來。像是剛洗好澡,頭髮濕濕的,“出什麼……”

    像是回答倉谷的提問似的,這時——

    “啊——”

    震耳欲聾的可怕的尖叫聲震撼着洋房的夜晚。

    “怎麼啦?”我大吃一驚,撲向房門,“水尻太太!”

    一打開門,連滾帶爬似的出來的她撞在了我的胸部。

    “怎麼啦?什麼事?”

    “過、過……”

    大概是拼命想從屋裏逃出來吧,夫人用驚人的力氣將我的身體推回到外面,旋即軟綿綿地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説道:“過……那個辻、辻井,那個……死、死了……”

    “你説什麼?”

    “在浴室死了…’

    “……”

    遇上那情景即使害怕得身體動彈不了也絕不奇怪,但這時,我幾乎什麼都沒有考慮,條件反射般地迅速行動着。

    “倉谷,拜託你照顧她一下。”將水尻夫人一交給跑到樓洞來的大學研究生,我就立即跑進[2-C]房間。

    浴室的門在進房門左側的裏頭,大概是夫人已經推開了吧,從半開着的那扇門的那一頭傳來了流水的聲音。

    (辻井死在那裏面?)

    浴室中充滿熱氣,從水龍頭或是淋浴噴頭處一個勁兒地流淌着熱水。

    淋浴用的水管在洗身處的瓷磚上盤成一團。我不顧襪子會濕掉,冒着熱氣往前走去。

    隨後——

    我呆呆地把目光落在了被染得鮮紅鮮紅的熱水中搖晃着的他的臉上。在想發出喊聲的同時,湧上了一股想嘔吐的感覺。

    正如水尻夫人所説的,辻井雪人在那裏死了。白色的浴缸裏,兩腿頂在外面,上半身浸沒在熱水裏。

    2

    “那,結果那個叫辻井的人是自殺嘍?”

    這樣一説,希早子便將兩條胳膊抱着自己的身軀,稍稍哆嗦了一下身子,雖然屋裏有暖氣,也不怎麼冷。

    “是的。”我點了點頭,喝了一口咖啡,“沒有遺書,但屋裏好像留着他的日記——更確切説是手記。那上面寫着一切。”

    “説自己是殺害四個孩子的犯人?”

    “嗯。有怎樣形成殺孩子這一步的動機啦,犯罪的具體描寫啦等等。他好像因創作不下去而非常煩惱。這些方面的事情報紙和電視的新聞中也説了吧?”

    “報紙上説他認定自己寫不出東西都是因為孩子,可是……”希早子皺起眉頭,夾雜着嘆息惡狠狠地説,“真低劣………”

    “聽説已經不單單是神經衰弱,叫什麼呢?好像陷入了一種被逼得無可奈何的精神狀態。他確實有這種傾向呀。”

    “瘋了?”

    “是這麼回事吧,因為,喂,我曾經説過吧,他自去年夏天開始致力於的那部小説。”

    “以你的家為舞台的那部‘偶人館的殺人’……”

    “是的。”於是我也哆嗦了一下身子,儘管屋裏不冷,“那題名都記在引人注目的他那手記上了。”

    “嗯?”

    “就是説,詳細地把自己進行的殺人的記錄寫下來,已經成了他的‘創作活動’,雖然他自己恐怕都沒有正確意識到這種現實吧。”

    “多殘忍……”

    希早子再次夾雜着嘆息自言自語説,將目光移向窗外。

    這是1月20日星期三的傍晚。昨晚接到了回到京都來的希早子的電話,我們便於今天照例在來夢會面。

    她於前天在老家看了報紙,知道了辻井雪人的死和他是殺害孩子的犯人這件事。她説本想立即和我聯繫的,但因為第二天就要上京都,所以便到昨晚才打來電話。

    架場久茂18日晚上打來了電話,本來他今天也和希早子一起來的,但説是有急事來不了了。

    16日——上週星期六的晚上發現辻井的屍體後一片混亂。

    叫倉谷報警後,我立即陪在直不起腰來的水尻夫人的身旁。不久來了幾輛巡邏車和大批警察。警察們進行現場查證,並接二連三地向我們提出一堆問題。

    辻井在浴缸內斷了氣。割斷頸動脈引起了大量出血。估計是死前昏迷過去,沉入熱水中的,聽説從肺裏檢驗出了大量的水。這樣,直接的死因就是溺死吧。

    用於隔斷頸動脈的刀具掉在浴缸底。還沒有得到證明這是辻井自己的東西。最終他的死被判定為異常的心理狀態中的自殺,但搜查剛開始時,當然也作了他殺的估計。為此,我和水尻夫人等住在“偶人館”裏的人都不得不接受執拗的警察的訊問。但在訊問和進行現場查證的過程中,他殺之説立即被撤消了。這也是因為在判明他是一連串殺害孩子案件的犯人之前,有幾個物理上的情況表示這案子是他自殺。

    簡單説來,那就是推理小説中所經常使用的“密室狀況”。

    就是説,辻井的死是在辻井本人以外的人絕對不能進入的“密室”裏發生的。

    首先是辻井的房間[2-C]的狀況。

    正如我和水尻夫人所作證的,那房間的門鎖着,窗户也經警察們的檢查,證實全部從裏側鎖着。但光是這點的話(考慮是他殺的場合),也有可能犯人事前配置了門的鑰匙,所以不能一概斷定為“密室=自殺”吧。更重要的是接下來所説的事。暫且斷定為密室狀態的[2-C]的更外側,確認存在着另一個“密室狀況”。

    這裏,辻井的死亡時刻成了問題。

    他打工回來的時間是9時許,這由在樓下大廳見到他的水尻夫人的證詞,和其後聽到他回屋子去的腳步聲的我的證詞得到了確認。準確地説,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是9點15分左右。

    給他打電話(這是他打工的單位打來的聯繫有關調整日程的電話)來,是其後約30分鐘後的事,所以屍體被發現是晚上10點左右,而且通過驗屍明確的死亡時刻也證實他是在這段時間裏死的。那麼,這段時間裏犯人如何才能潛入[2-C],殺死辻井後逃走呢?

    具體説來,進人那屋子必須通過下面兩條路徑中的一條:一條是通過樓下的走廊去[2-C]前面的樓洞的路徑,另一條是從樓房後面繞進去,由樓洞的一樓處的後門進來的路徑。

    急忙趕到的搜查員們在弄清任何人都沒有潛入[2-C]的內部以及一二樓的樓洞以後,又查看了一下後門的外面,但那裏堆積着一片從傍晚開始下的雪。

    雪好像在當晚8點前就停了,因而,假定犯人使用那後門侵入和逃走,那麼雪地上一定會留下腳印,但腳印一個都沒有發現。

    搜查員們進而不僅在門口附近,而且從前院到正門和另一側的[1-D]——木津川伸造的房間——的入口處都確認了有積雪的地面上完全沒有腳印。

    [2-C]有一個朝北的小涼台,但出去到涼台上的門從裏側鎖着,而且堆積在外面的雪也沒有異常。在樓洞裏,一樓部分另有兩扇通往其他地方的門:一扇是與一樓走廊間的隔門,另一扇是通往[1-D]的門。

    但是,這兩扇門不能使用是一目瞭然的,即:前者被放在大廳一側的大壁櫃堵住了,怎麼也不能開閉;後者大概是有着禁止使用這一意思吧,從大廳一側釘着板,封死了。(附帶説一下,這天晚上木津川和往常一樣出去工作了,[1-C]房間裏沒有一個人。)

    因此——

    剩下的路徑就只有一條,即二樓的走廊,但是,犯人絕對沒有通過這條走廊——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的證詞使這一事實清楚了。

    辻井回屋裏去的9點15分以後,至水尻夫人來喊他的9點50分之間,沒有人通過那條走廊。我能這樣斷言。從那段時間起,我一直在起居室,呆呆地看着電視,如果有人從屋子前面走過,我應該察覺到那走廊的地板發出的吱嘎聲的。而且,不僅如此,那期間我——對,為了通風換氣,我把走廊一側的門敞開了。門以堵塞走廊的形式向外側開着,如果有人想通過那走廊去[2-C],當然必須推動那扇門,即使我揹着門坐着,也不會察覺不到發出吱嘎的推門聲的。

    只要不是不發出腳步聲的貓科動物從堵塞走廊的門的上方跳過去,那麼,兇手從這裏通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及至這種細小狀況明瞭了,接着從辻井的書桌裏發現了他的手記,認為事件是他自殺的觀點便確定不移了。進而,把一連串殺害孩子事件中犯人留下的手指痕跡和辻井的指形作了核對,手記的內容是真實的由此也得到了證明。

    “我説,飛龍,我想……”希早子突然用鄭重的口氣説道,“唉,説不定從去年起一直想害你命的犯人也是這個辻井。”——這是前天的電話裏架場也指出過的。

    “你這樣想嗎?”説着我稍稍低下頭去,她立即眨巴着大眼睛,説道:“可是——我想是有可能的。如果是那種殺死四個無辜孩子的人,那算計你的財產……啊,這個,我是今天從架場先生那裏聽説的,這種動機也是有可能的吧?要是這樣……”

    “你是説點火燒這個家的也是他?”

    “即使是這樣,我想也不足為奇。”

    “經你這麼一説,哎,倒也是啊。”我悶悶不樂地應答着,產生了有點肯定如下這種觀點的想法,即:這一切全是辻井的瘋狂舉動產生的。

    不清楚他是否知道28年前的我的“罪過”,但即使一無所知,他的所有瘋狂舉動、寫的所有的信也偶然地變成了我事實上犯有的過去的罪過相呼應的內容——不是絕不能説沒有這種偶然嗎?

    “是吧?”説着,希早子的淡淡的粉紅色嘴唇上露出了微笑,“一定是的。所以,你再也不必擔心什麼了,是嗎?”

    “嗯。”我暖昧地點了點頭。

    (再也不必擔心。)

    (——真的嗎?)

    真的想就這樣罷了。但是,至今怎麼也放不下心的是——他最後寄來的那封信上“發現了另一個你”這句話。那是——

    “倒是呀,喂——”希早子生動活潑的微笑擴展到了臉頰上,“這也是今天從架場先生那裏聽説的,你的朋友,叫島田的人就要來這邊了吧?”

    “你什麼都聽説了啊。”我不由得苦笑起來,“他現在好像很忙的,不過,説是一有工夫就來。”

    “來了的話,讓我見他一次。”

    “有興趣嗎,對島田?”

    “比較有。”希早子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呀,怎麼説呢,跟同年代的人説話不那麼感興趣,架場先生啦,你飛龍啦,這些年齡比我大的人有着許許多多自己所沒有的東西,是吧?所以……”

    3

    遙遠的、過於遙遠的……28年前孩提時代的那一天的那場面、那聲響、那聲音。

    高空、涼風、紅花、蹲在鐵軌上的我、握着石塊的我、從遠處傳來的列車的聲音……

    脱軌翻倒的列車的殘骸。倒在地面、彎曲、壓扁的黑影。

    MAMA……呼喚母親的我的聲音。

    ……紅色的花……

    (?)

    ……紅色的天空……

    (這是?)

    ……長長地延伸的兩個……

    ……兩個黑影……

    (這是什麼?)

    ……流淌的水……

    ……晃動的水面……

    (這是……)

    ……N!

    ……KUN!

    ……KUN!

    ……KUN!

    (……KUN?)

    辻井雪人死了,見到了闊別多時的希早子,不由得又向着生活的希望動起來的我的心中,遠處的風景在搖晃。

    想睡的時候睡,想起的時候起,在來夢喝咖啡,在畫室畫母親實和子的畫。接到希早子打來的兩次電話,像少年一樣心坪坪直跳……就在這樣沒有多大變化的日復一日的過程中,與重又逐漸抬頭的不吉祥的預感一起,我開始切實地感覺到那搖晃的風景在漸漸大起來。

    這時——1月25日星期一的下午——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預感應驗了。

    從“他”那裏寄來了第四封來信:

    回想起來了嗎?

    全都回想起來了嗎?

    另一個你被殺死了。

    下一個才是你。

    想去來夢,下到樓下的大廳時,水尻夫人交給了我那封信,看到已經眼熟的信封正面的字,我嚐到了什麼是心臟停止跳動的感覺。

    (不是辻井。)

    (終究還是不是辻井……)

    “他”還活着。活着,依然要害我這個人的命。

    停住欲向正門邁去的雙腿,我以逃脱那裏的腳步折回畫室。用不停地哆嗦的手指打開信封,讀着裏面的內容。

    “另一個你被殺死了。”

    首先目光停在了第三行寫着的這一句子。

    (另一個你被殺死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

    一瞬間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這是什麼……)

    找到這答案花費了許多時間。

    (莫非——)

    (莫非辻井雪人是另一個我?)

    除了辻井以外,最近我身邊沒有人死去。是寫信的人把他“殺死”了?而且他就是“另一個你”嗎?

    但是——

    辻井是自殺的。這作為明顯的事實已經得到了證實。或者是——或者是“他”用我們所沒有想到的某種方法,在那天晚上潛入了[2-C]那間應該是密室狀態的房間……

    困惑、疑念和恐怖混雜一起變成旋渦的頭腦中,這時又……紅色的天空……

    在微微感覺麻木的同時,開始晃動的風景……

    ……長長地延伸的兩個……

    ……兩個黑影……

    (紅色的天空)

    這不是當時的天空。不是當時——想阻止列車的時候的天空。

    (兩個影子)

    啊,對了。這也不是。不是鐵軌,不是鐵軌,而是……

    (兩個孩子的影子)

    ……流淌的水……

    形式不同的謎的碎片。

    ……晃動的水面……

    形式不同的……

    ……KUN!

    (……KUN?)

    ……KUN!

    (……KUN!)

    ……KUUUUUUUN!

    “回想起來了嗎?”——“他”問。

    “全都回想起來了嗎?”

    “啊。”我一面慢慢地搖着頭,一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

    形式不同的謎的碎片。對!那不是從去年畫那幅畫時起,感到的不諧調的感覺嗎?

    有所不同。某些地方不同。

    比如説,那是“紅色的天空”,或者是“兩個黑影”……

    原來是這樣!

    應該想起的風景還有一個。

    4

    28年前的秋天。

    當時我六歲,是個生性怯儒、身體也不怎麼結實、害怕父親、喜愛母親、總是躲在母親背後的孩子。

    那一天,由於一心想挽留母親而犯的那過錯。知道母親的死後,痛感自己所做的行為的嚴重性,在感到悲傷之前先是覺得走投無路,於是我懷着這種心情向父親吐露了這件事,他叫我忘記一切,我聽從了他的話。

    可是——

    母親的葬禮結束不久,有人對我附耳私語的聲音……

    “我知道!”那是住在同一街道的熟悉的某個孩子的聲音。

    “我看到了。”我追趕着他,他咧着嘴笑着逃跑了。

    我想那是在放學的路上。我們不知不覺來到了大河的岸邊。

    “你在鐵軌上放石塊了吧?”

    紅色的天空。夕陽染紅了河灘。

    “我全都看見了!”

    隨風搖動的一簇簇石蒜。

    “還沒有跟任何人説。”

    我和他兩個黑影長長地延伸着。

    “不希望我説吧?”

    他邊笑邊靠近板着臉佇立在那裏的我。

    “要是被大家知道了,可不得了呀!你是殺人兇手!”

    是個個子比我高的男孩,我想年級大概也比我高。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頭,奪走了我戴着的棒球帽。※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這個,給我。”一面咧着嘴高聲笑着,一面將帽子戴到自己頭上,一下子轉過身去,“今後你什麼都得聽我的,要不你乾的事我就跟大家説,説你是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

    他幾次這樣喊我。一面背對着我,看着流淌的河流,一面又咧着嘴笑着。

    “行嗎?喂,你倒説話呀!”説着,他回過頭來,“啊?殺人兇手飛龍,你連自己的母親都殺了……”一瞬間在幼小的心靈中進發出的火焰。

    啊——!聲嘶力竭地喊着。我像是發了瘋似的低下身子,一頭向他衝了過去,而且——

    沐浴着夕陽、閃着紅光的河面,在濺出水花的同時裂開了一大塊。我的手裏奪回了母親給我買的棒球帽,被我瞬間發揮出的瘋狂的力氣頂倒的他,簡簡單單地就從堤防上滾入了河中。

    流水很急,水很深。

    他好像不善游泳,一面胡亂地揮着雙手,一面拼命地想抓住鋼骨水泥的堤防,但不一會兒就筋疲力盡,被流水吞沒了。

    “……君!”

    完全看不到他以後,我才喊了起來:“……君——!”

    對,“……君”——那是我喊的他的名字,我幼時正是用這方法殺死的男孩的名字。

    “發現了另一個你。”

    我好不容易理解了寫信人衝着我説這句話的意思。

    恐怕“他”由某種機會知道辻井雪人是四起殺害孩子案件的犯人,而且將我28年前的那“罪過”與辻井殺害孩子的行為、辻井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所以,“他”以與想殺害我相同的理由,以相同的“審判”的意識殺害了辻井雪人。

    (北白川水渠……孩子的……屍體……)

    啊,是的!

    這麼説來,去年8月在來夢第一次感到“搖晃”的那時偶爾映入眼簾的那新聞報道。不僅是登在那旁邊的列車事故的報道,而且那殺害孩子的報道,也是勾起埋沒的往日記憶的誘因之一。

    “北白川水渠內發現被殺孩子的屍體”

    那報道正是暗示我過去所犯的另一樁罪過。北白川水渠內的孩子的屍體——浮在河裏的孩子的屍體……

    列車事故。

    殺害孩子事件。

    正如“他”所希望的,我現在把兩樁大“罪過”的記憶拽出到了心的表面。剩下不清楚的,只是“……君”——自己所喊的那孩子的名字吧。

    臉的輪廓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了:是張蛋形臉。露着一副挺是剛強的目光。小小的、茶褐色的眼睛——不,較之茶褐色來……

    (……君)

    名字,那孩子的名字。

    (……君)

    不行,怎麼也想不起來。

    “下一個才是你!”——“他”是這樣宣佈的。

    就是説,殺死了母親沙和子,殺死了辻井,而且終於輪到我了?我還是得被殺?道澤希早子的充滿“生”的光輝的笑臉浮上心間,島田潔的熱情的聲音、強有力的話語在耳畔重現。

    ——不想被殺。

    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不管有什麼樣的罪過,我都不想被殺。

    凍僵的我的耳邊響起了電話鈴聲。

    (啊,是島田!)

    我懷着一種依靠一般的、祈禱一般的心情拿起了話筒。

    5

    “原來是這樣。那就是説,辻井雪人作為犯人所發現的另一個飛龍想一被殺害了。”在我將島田上次打電話來以後至剛才為止其間發生的事,不遺鉅細地説給他聽以後,他用深思遠慮的聲音這樣説道,“可是呀,飛龍君,考慮一下你剛才説明的那事件的情況,那種事——辻井被誰殺害的事,不是絕不可能的嗎?”

    “是的。”朝着看不見的對方,我使勁點了點頭,“那屋子裏,誰都不可能進得去的,可是……”

    “噢,是密室狀態。”島田低聲説道,“出事的房間裏的窗,你説從裏側鎖着,是吧?那鎖沒有餘地做什麼手腳吧?”

    “小説中出現的那種使用針啦線啦的?”

    “嗯,是那種事。”

    “不清楚,但那種事可能實現不了,是二樓,而且那房間的窗下,雪的情況也當然作了調查啊。”

    “還是沒有腳印嘍?”

    “沒有聽説有。”

    “哦——一樓的兩扇門不能開閉,這也是事實吧?”

    “嗯。”

    “而且,就是説,沒有一個人從你房間前面通過嘍?——啊,是這樣的。如果即便如此辻井的死還是屬於他殺的話,那麼用排除法考慮的話,可能性就只有一個了。”

    “啊?島田,那是什麼樣的……”

    “水尻夫人是犯人。”島田毫不留情地這樣説道。我吃驚地又“啊”地發出聲來,島田立即説,“哎呀哎呀,又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她用備用的鑰匙進屋時辻井還沒有死。把你留在外面進去的她殺死了正在那裏洗澡的辻井,其後立即演出了一幅發現了已經在那裏的屍體似的態度。這就是所謂‘神速妙技殺人’!”

    “可是這……”

    “是説不能同意?”

    “嗯。”

    “不,嗯,完全如此。剛才的想法顯然很奇怪,這我知道。比如説,水尻夫人那樣喊叫那樣拼命敲門,但那個時候應該還活着的辻井為什麼不答應呢?61歲的她那樣迅速地犯罪,這可能嗎?辻井為什麼對突然闖人浴室的不速之客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呢?如果發出的話,應該傳到你耳朵裏的吧?此外無法解釋的問題還有許多許多。”

    “……”

    “嗯,好了,水尻夫人的‘神速妙技’一説,我想這裏可以拋棄了。於是,這樣一來案件就越來越帶有不可能的味道了。犯人究竟是怎樣闖入辻井的房間並逃走的呢?你明白嗎?飛龍君。”

    我什麼都答不上來,什麼都猜測不出,這是心裏話。

    “不明白嗎?我想已經充分暗示了。”島田説。

    “暗示?”我吃驚地反問道,“島田,你是説你已經明白了?”

    “大概吧。從邏輯上考慮的話,已經只有那個了。這答案得以成立的條件也具備了。”

    “請告訴我。”我説,“犯人是怎樣……”

    “剛才説了已經暗示了,是吧?而且,最初你聽到成為這暗示的信息,是前年秋天的事。”

    “前年秋天?”——那是我在靜岡的醫院的時候。

    “是的。前年秋天,你應該從不是別人正是我這個人的嘴裏聽到了這暗示。怎麼樣?”從島田的嘴裏聽説的事。從當時來探望我的他的嘴裏……

    那是——

    “中村青司?”我拋出了想到的話,“是他和這個家——‘偶人館’有關這件事?”

    “是的。”

    “可是,這為什麼……”

    “不記得了?如果沒有記錯,當時也説了吧?奇特的建築家中村青司——他所插手的工作中,可以説是必定出現的某特徵的事。”

    “啊。”我覺得好容易明白了島田想説什麼,“這麼説……”

    來前年秋天,説是在那以前剛參與岡山的“水車館”事件的他,給為長時間的住院生活而感到無聊的我,講述了自己的冒險故事:中村青司建造的奇妙的館、在那裏發生的不可思議的殺人事件、以及……

    “喜歡搞些機關?”

    “嗯。終於想起來了吧。我也應該更早些時候指出這點才對。他自己建造的房子裏,必定裝上一些孩子似的惡作劇一樣的自動裝置。中村青司就有這種愛好或是説怪癖。聽説有時侯和建築主商量以後,有時候就完全秘密地建造暗櫥啦、秘密房間啦、秘密通路啦這種機關。”

    “那麼島田,你是説這座房子裏什麼地方也有這種機關嘍?”

    “恐怕呀,”對我的問題,島田這樣答道,“這座偶人館裏也有什麼巧妙的裝置,至少辻井死的[2-C]的房間或是那外面的樓洞裏,什麼地方一定有秘密的通道。”

    “秘密的通道……”

    “這就是解答密室狀態的答案——犯人沒有必要使用一樓的後門,也沒有必要從你的房間前面通過。通過建造在某處的那條秘密通道,不會在雪地上留下腳印,也不會被你察覺,便闖人了辻井的房間,又從同一條通道逃走。另外麼,我想在你用做畫室的堆房裏也有一條相同的暗道。”

    “在這裏?”我情不自禁地環顧了一下現在自己所在的空間,“在這間堆房裏?”※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是的。這就是説,去年在那間堆房裏發生的‘殺害偶人事件’,説起來也是一起在完全的密室狀況下發生的事件吧?配鑰匙很困難,前些時候也探討了一下很多人協力取下門的方法,但這也總讓人覺得有點兒離譜。這樣,既然中村青司與這座房子有關,存在秘密通道的猜測就突然變得有力起來。被燒燬的正房裏面,也許什麼地方也設有那種裝置。倘若是這樣——如果是連那裝置的存在都知道,那麼,犯人就用不着準備備用鑰匙什麼的,也能自由出入正房了。”

    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館——設在它各處的秘密通道……

    我哆嗦着身子,又一次環視了一下寬敞的堆房內部。發黃的厚厚的灰泥牆壁、鋪着木板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交叉的粗梁、小小的採光窗户……

    那通道的門,究竟隱藏在這屋子的什麼地方呢?犯人使用它任何時候都能闖入這裏,即使我在這屋子的時候,或許也潛伏在那門的背後,屏息窺視着“獵物”。説不準——對,此刻也……

    “島田。”我一面拼命地抑制着想呼喊的衝動,一面對着話筒擠出了喘息一般的聲音,“我今後怎麼辦……”

    ——怎麼辦才好呢?

    我常被“他”從什麼地方監視着。無論自己怎麼注意,“他”還是能通過我所不知道的那條秘密通道來到我的身邊。

    “沒有必要那樣害怕,飛龍君。”島田説,“只要充分注意,人呀,是不會輕而易舉被人幹掉的。”

    “不過,島田……”

    “倒是呀,關於你剛才跟我説的你另一樁‘罪過’的事,”島田突然放低聲音,“我怎麼也放心不下呀。”幾乎是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説着,“我説,飛龍君,你怎麼也想不起那個被你頂到河裏去的男孩的名字嗎?”

    “嗯。”

    “哦。——等等!啊,那是……”

    “什麼事?”

    “嗯?不,一點兒……”島田意味深長地含含糊糊説道,“一點兒……”

    “島田!”於是我真切地大聲喊着他的名字,“島田,我求求你,請你快一決來!”

    “飛龍君?”

    “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把握保護自己。要是你來,那樣的話……”

    “可是……”

    “還離不開那裏嗎?”

    “嗯,不……”

    “請你來,島田。”不知不覺眼睛裏喻滿了淚花。

    ‘知道了。”島田説,“知道了。嗯,好!總之去一趟京都吧,也有剛才想到的一點兒事。兩三天內一定去你那兒,所以飛龍君,在這之前,總而言之對誰都不要放鬆警惕,好嗎?”

    ===========================

    XX笑了。

    微微地,在喉嚨深處。

    (母親殺死了。)

    緊閉着的嘴唇角冷酷地吊了起來。

    (另一個他也殺死了。)

    一切都是他的罪過。他——飛龍想一的。

    下一個——下一個才真正輪到他……不,等等!在這之前

    (在這之前……)

    對,在這之前還有一人必須殺死。還有一人。

    (必須殺死她!)

    **************************

    被跟蹤着。

    突然有這種感覺。

    被人跟蹤着……

    道澤希早子停住腳步,有意識地側起了耳朵,感覺到在什麼地方有與自己的不同的腳步聲立即停住了,悄悄地回頭看了一下後面。

    位於今出川大街北側的Kxx大學農學部的院內。

    從大門筆直延伸過來的林陰路。在這些落了葉的銀杏樹中,稀疏地排着一排路燈。灰白的熒光形成的褪了色彩的黑白畫。聳立在道路兩側的四角形研究大樓的影子。隆冬的乾燥得有點冷酷的冷風颳得枯葉堆沙沙地直顫抖。

    夜晚的校園裏沒有人影。

    (是精神作用吧?)

    看了一眼手錶後,希早子又走了起來。

    實在是太晚了,已經早過了12點。

    1月28日,星期四,希早子從傍晚起一直留在共同研究室工作。那是架場久茂委託的工作。

    架場一面當着他大學的助教,一面也參與一家使人覺得有點異樣的規劃公司的經營,常常將自己承包的工作轉交給希早子等研究室的學生們幹。什麼博覽會的奇怪的館啦,大阪什麼地方的廟會的遊行啦,這些工作的內容形形色色,挺有意思,但作出的規劃看樣子沒有多少實現的。儘管如此,給的報酬還是蠻划得來的,所以一受委託就不能説不願意。

    這回聽説是市內某室內裝飾公司的訂貨,叫考慮一下附在宣傳冊子的照片上的説明。因為第四節有一節課,所以上完課臨回家時希早子一露面,架場便用往常的口氣説:“來得正好,正在發愁呢!”硬是把這份工作塞給了希早子。

    希早子一問,説是一項無論如何也得明天前完成的工作。由於被附加上種種苛刻的要求,直到剛才,才好不容易寫成以400字稿紙來計算大約有20頁的原稿。

    架場露出舒了一口氣的神色,説道:“啊,辛苦了!”並説,“很晚了,用車送你回去吧!”

    “架場先生自己的一份還有不少沒完成吧,得快點寫完呀。”希早子一説,他苦笑着亂撓了一下他一直懶得理的長髮。

    “不過,一直把工作拖到這樣迫不得已的時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如果我不來,打算怎麼辦呢?”

    打算“報復”一下讓自己這樣辛苦的架場,希早子稍稍帶點諷刺地説道。

    “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架場揉了一下睡意的眼睛,“突然想起來的,昨天出遠門了。”

    “出遠門?”

    “嗯。像是當天往返的旅行一樣。”

    “停了課?”

    “嗯。”

    “去哪裏了?”

    “哎,算了,打算過些時候慢慢跟你説。”用猶豫不決的口氣一説,架場又亂撓了一下頭髮。

    “那可要小心呀。真的不送沒有事?”

    “不用擔心。”

    “謝謝,可是幫了我大忙呀!”

    不説那種話,請他送就好了!——現在,希早子開始感到有點後悔了。

    平時從大學回公寓時總是走這條路,但這麼晚且一個人回家還是第一次。

    咯、咯……高跟鞋的聲音在柏油路的路面上回響着,看着伸向前方的漆黑的影子,漸漸地產生了錯覺——那影子好像變得不是自己的,馬上就要自個兒舞起來似的。

    心想:這是怎麼啦?

    (怎麼變得這麼膽小?)

    三天前——星期一的晚上,給飛龍想一家打了一個電話,他當時的話又浮上了腦際。

    他説他回想起了一切,又來了信,辻井雪人不是要害自己命的罪犯,他是被真正的罪犯殺害的;28年前犯的另一樁“罪過”,島田潔指出“偶人館”中有中村青司建造的秘密通道……

    飛龍用害怕的聲音、央求一般的口氣講了以上這些事情。

    “只是還有一件事怎麼也想不起來。”他進而説道,“28年前我殺死的男孩的名字——只是這件事怎麼也想不起來。聲音聽得到,喊他的我的聲音。不過,只是我喊叫着‘什麼什麼君’,那名字部分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些話第二天也轉告了架場,於是,架場哭喪着臉,嘟嘟哦依地在嘴裏自言自語着什麼。

    ——飛龍想一——希早子有時也想起他的表情、聲音、話語,以及從中看到的深深的陰影,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徹底拋棄了自己的冷冷的寧靜。

    雖然知道有兇手要害自己,但不想鬧得更兇。當然,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他確實害怕,痛苦,想警惕,但儘管如此,總覺得他的表情、聲音、話語中含有一種絕望。

    架場也真是的,他為什麼不想更積極地幫助他呢?

    飛龍是希早子過去所完全不知道的那種類型的人,所以自12月在來夢遇見以來,常常打電話説説話,或是見見面。雖然不像會發展到特別的感情,但揹負着深深的陰影的他在另一方面有一種不停地吸引着她的心的魅力,這也是事實。

    (他現在怎麼樣呢?)

    “下一個才是你!”——被髮出這種最後通碟的他,現在以何種心情過着這個夜晚呢?

    他説:那個叫島田潔的人馬上來京都。只是在説這話的時候,聲音才稍明朗一些。

    (他……)

    想起了在畫室裏請他給自己看的他的種種作品,當時有點震驚。在那裏看到的被取名為“季節蟲”的奇怪的風景畫和其他的畫中,覺得哪幅畫中都有“死”的主題。會不會是孩提時代的可怕的經歷使他畫那種畫的呢?大量使用原色的令人毛骨驚然的“死”的描寫。

    但是,這些畫中最令人震驚的是……

    咯、咯、咯、咯……

    覺得自己的腳步聲裏混雜着一種不一樣的聲響,希早子又站住了。

    (還是?)

    (有人跟蹤着我?)

    害怕回過頭去。心想即使回頭也跟剛才一樣,反正看不到人影吧,但是……

    前方看到了門。穿過它就是Mxx大街。

    (究竟是誰……)

    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來到大街,向右拐去。不用説步行人,連車燈也看不到。被人跟蹤着——這一感覺走了一陣子後還沒有消失。也害怕回頭。總覺得有誰的視線濕流流地纏繞在背上……希早子的神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從未經歷過地緊張起來。

    不久——

    在與沿水渠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去。拐過去以後心想糟了。

    右側是一條去年夏天浮着被辻井殺害的孩子的屍體的水渠,左側是一條長長的圍牆,眼前是一條沒有人影的又黑又窄的小路……

    想折回繞到別的道上去。剛慌忙轉身,不由得“啊”地發出聲來。Mxx大街的拐角上有一個黑糊糊的人影。

    (不行!)

    一聽到心中的這一叫聲,就條件反射般地奔跑了起來。

    硬硬的腳步聲在黑暗中亂響。它纏繞在希早子的身上,嗡嗡地打着轉兒流入耳朵裏、頭腦中,使她的心開始漸漸地解體成恐怖的碎片,混雜在水渠裏流淌的水的聲音裏。

    寒冬枯萎的櫻花樹和柳樹的黑黝黝的枝條隨着呼嘯的狂風搖擺,嘎吱嘎吱地發出着呻吟聲,應該是平坦的路似乎也隨着這聲音開始像波浪一樣起伏。

    彷彿被人從現實中拋了出來,霎時間掉進了扭歪了的時間的縫隙裏。猶如被拋進了充滿在彎曲的球形的黑暗——豁性異常強的大氣中的封閉的空間裏……

    剛覺着起伏的地面使雙腳纏在一起,誰知眼前突然轉動起來。臉上冷冷的猶如冰一般的柏油的觸覺。嗆嗓子的令人討厭的氣味。出現在雙膝的隱痛……重重的腳步聲從身後接近過來。

    (不行!)

    (得逃跑……)

    身體不聽使喚。想喊叫也喊不出聲音。是痛的緣故呢,還是焦急的緣故?

    ——激烈的目眩,一併而來的噁心……

    “必須殺死你!”

    微微聽到了壓低嗓門、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

    “必須殺死你……”

    噢的一聲,幾乎與此同時,右肩一陣劇痛。是被人用什麼硬硬的棒狀東西打了一下。

    希早子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為什麼?)

    “啊!”——這回擊在背的正中。

    “別……”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不要,救命……”

    第三次揮起兇器的聲音。

    希早子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完了,要被殺了。在恐怖和疼痛中這樣死了心的這個時候——

    “住手!”

    有人大喊出聲。

    (啊?)

    “住手!”

    腳步聲吧嗒吧嗒地亂了。

    “不要殺她!”

    (啊……)

    更亂的腳步聲和呼吸節奏……一樣細長的東西拋到了想抬起低着的頭的希早子的眼前。

    (這是……)

    抬起下巴看到那形狀的一瞬間,喉嚨顫抖了一下。

    原來是胳膊。一條像是從肩部擰下來似的白白的胳膊。

    過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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