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弗朗茨和老闆娘已經坐在客廳裏用第二次早餐了。老闆娘臉上好像開了朵玫瑰花似的笑着向我們問好,顯示出十分的友好。可以看出,她的熱情是發自內心的,我們沒好意思提走的事。因為弗朗茨已經備好了雪撬要到柯爾姆去,他們覺得我們是理所當然會一起去的,我們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拒絕,恭敬不如從命,去見識見識這個名聲遠揚的朝聖地也好。
我的生着病的朋友可沒有力氣像我那麼高興。他只喝了一口咖啡,東西是一口也沒吃。弗朗茨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搖搖頭。他不明白,這個餓過了頭的人現在為什麼一點兒吃的慾望也沒有。
我問起昨晚的那三位客人。
“忘恩負義的傢伙!”老闆娘漫不經心地説道。
當我問為什麼時,弗朗茨解釋道:
“我們還沒起來,他們就走了,服務員為他們開的門。”
“正像我想到的那樣,昨晚我已經提醒過你們,那位婦女説的不是晚安,而是再見。”
“聽我説,事情還有呢。我太太到他們過夜的房間去看了一下,送給他們的衣物、點心、香腸還有我的五荷蘭盾錢幣,都放在桌上沒拿走,他們什麼也不想要。”
“五荷蘭盾?不是六荷蘭盾?”
“只有我的五荷蘭盾,您的那塊錢幣他們拿走了。您是怎麼看這種忘恩負義的人呢?”
我那時還年輕,不便去談論人情世故。但我想,要是我處在那位婦女的位置也會這樣做的。我沒有把我的想法講出來,但腦子裏整天想着這幾個可憐的人,我很想追上去告訴他們,他們收下我給的外幣,我是多麼的高興。既然有難,放棄接受這些禮物實在不該。遺憾的是,這幾位客人不理解這些禮物對他們的意義。
我們和弗朗茨一起坐到中午。他的太太一邊在廚房做飯,一邊還裏裏外外照顧着來往的顧客。有一次,她把弗朗茨叫進廚房去,我們在外面聽到她爽朗開心的笑聲。當他從廚房出來時,眨巴着一隻眼問我:
“今天吃像我的頭那麼大的土豆糰子,吃下去準飽。你們一起吃吧?”
“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我回答説。
“那您呢?”他很感興趣地問啞巴魚。
啞巴魚卻搖搖頭。
“薩普,你再也不要説最喜歡吃什麼了,你喜歡吃的東西也太多了,凡是能吃的,都是你最喜歡的。可我,我的胃還嫩着呢,土豆糰子,我不想吃。”
“是啊是啊,土豆糰子!”弗朗茨既滑稽又很認真地點點頭,“但您可以吃奶渣拌土豆啊。”
“奶渣?一點兒也不要,哪怕是一點點兒。吃了我會吐的!”
“您看看!您以前不是會吃奶渣的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問。我趕”-。在啞巴魚之前回答道:
“他馬上會用羹匙把它消滅掉的,前天我們還吃過呢。”
“看看,看看!餓過頭真是件壞事情,我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也根本不想認識它。”
我感到他的話裏有話,但現在沒時間去追問它,因為弗朗茨馬上轉到別的話題上了。
土豆糰子的味道真好,但啞巴魚根本就沒坐到桌子旁邊來。他説他要用極其嚴格的節食方法來調養他的胃,這叫“以牙還牙,以限還眼”,對付飢餓還得用飢餓療法!
吃完飯,我們滑着雪撬走了。一路上,我感到非常高興。我知道啞巴魚滑雪橇也是再高興不過了,但非常遺憾的是他今天卻不舒服,不能像我那樣盡情地享受滑雪撬的快樂。弗朗茨平時是很善解人意的,但今天對我這位朋友的痛苦卻沒有表示出同情,而是一副尋開心的樣子,這使我的朋友很不高興,最後連話也不想多説,只是説要回去睡覺。
我們很晚才回到住處,客人都走光了。老闆娘告訴我們,她在那位陌生婦女睡過的枕頭底下找到了一樣重要的東西。她遞給她丈夫。我們一看,原來是一個信封,裏面裝着船票。
這個信封的遺失是很難解釋的:她給老闆看了身份證,然後把它包在一塊手絹裏,後來又給我們看這個信封,看完後她把它同身份證一起很仔細地包起來。睡覺時她肯定很小心地將這塊包着兩件重要東西的手絹放在枕頭底下,怎麼會把船票忘在枕頭底下了。
老闆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卻覺得應該想辦法將它送到失主的手裏。
“明天我把它交給警察。”他説。
“不,您這樣做不行。”我説。
“為什麼不行?”
“因為他們實在是太窮了,是靠着人家的施捨過日子的。如果讓他們與警察打交道,他們肯定會不舒服,害怕把他們當流浪漢對待的。”
“那我有什麼辦法呢?把信封通過郵局寄到格拉利茨去?因為他們説是要到那裏去。”
“那也不行,因為您不知道他們的地址,再説萬一寄丟了怎麼辦?”
“可是必須得把船票弄到格拉利茨去!”
“當然。我建議最好讓要到那裏去的可靠的人帶去並找到瓦格納夫人。”
“這個主意也許是最聰明不過的了,可是,我不知道誰正要去格拉利茨。”
“我知道有兩個人正準備着去做這件送信的事。”
“你説,誰?”
“啞巴魚和我。”
“您自己去?你們要到格拉利茨去?我以為你們是要去卡爾斯巴特呢。”
“我們沒有固定的方向,是毫無目的地漫遊,惟一要考慮的是不要把1月7日開學的日子給耽誤了,這一天我們是一定要趕回去的。至於到卡爾斯巴特還是到格拉利茨,那都是次要的。”
“遺憾,實在遺憾!我很喜歡你們,想讓你們和我們一起再呆一兩天。你們等到明天再説吧,也許在這裏您就能將船票送還給那位婦女的。”
“為什麼?”
“因為她發現船票丟了,會很快趕回來取船票的。”
“這我不相信。她很可能以為是在半路上丟的呢。如果她以為自己沒把船票拿走,那她或許早就找到這裏來了。”
“也許你們真的趕到格拉利茨,可他們連聲感謝都不會説。”
“是的,他們的不客氣也許有我們不知道的某些原因。我們是出來玩的,我們需要運動。至於我們飛到哪裏去,正如我已説過的那樣,無所謂,那我們就飛到格拉利茨去吧。”
“飛是説不上的,現在又開始下雪了。如果今夜風繼續刮下去,所有的路都給封住了,那你們明天早上也走不了。”
“今天我們不去想這些,我們惟一擔心的是您是否信得過我們,把裏面裝着船票的信封交給我們。”
“為什麼信不過你們呢?像你們這麼乖的小夥子,哪還有什麼信不過的。現在把這件事解決了,我感到非常高興。”
“那我們明天天一亮就走吧。我們還得找個人問問怎麼走。”
“不用找人,我就是在勃蘭鎮出生的,那裏我熟。我把路線畫在一張紙上,給你們帶着。”
“好,就這麼辦。”
“慢!”啞巴魚説,“從你的樣子看,好像地球上就你一個人似的,還有我呢,尊敬的薩普先生!”
“我知道。我是説,看你連話都説不出來的樣子,我一個人説話就行了。我想,我説的你都會同意,因為你也是樂意幫助不幸的人找到丟失的東西的。”
“我樂意做這事,那是沒説的。只是我不知道明天我的病是否允許我走這麼長的路。”
“這您不用擔心,”弗朗茨笑眯眯地説,“我有一個方子,它能使您明天早上感到很健康,只是今天晚上您要把它吃下去。”
“是什麼東西?”啞巴魚很新奇地問道。
“四塊或五塊奶渣糕。”
“奶渣……糕……”我的朋友心有餘悸似的抖了抖身體,“如果我再讓我的胃經受這種痛苦,哪怕是吃一丁點兒,我會立刻死去的。”
“但我相信,您以前並不排斥這種糕。”
“以前和現在,那是兩個十分不同的時間概念。您不是知道拉丁語中有句話:時間不同了,人也就不一樣了。”
“這我當然知道。如果您今天什麼也不吃的話,那請允許我給你們備點路上吃的東西,免得捱餓。我去拿張紙來給你們畫路線。”
他畫完後還向我們作了詳細解釋,然後,我們就去睡覺了。到了樓上我們發現,放糕點的支架已經不在這個寶貴的房間了。其實這沒什麼,因為糕點一般都不放在睡覺的房間裏。我的朋友也這樣認為:
“讓它不在吧。聞不到這種奶渣糕的味道,我可以睡得更香些。一聞到這股味道我就倒胃口。”
第二天一早,我們喝完咖啡後,老闆娘拿出一大包食品讓我們帶着上路。弗朗茨把裝有船票的信封和一個小信封交給我們。
“我們就簡簡單單地告別吧。”他説,“我相信,你們回來的時候還會經過這裏,那時我送點紀念品給你們,好讓你們記着我。你們剛到這裏時,説出來的都是帶有詩韻的話,把我們都給鎮住了。在你們面前,我覺得我簡直是個小學生了。昨晚趁你們睡覺的時候,我也寫了一首押韻的詩,花了近兩小時。你們幫忙看看,是否還像回事。但必須得在離開這個城市後才能打開看。還有,要不要再帶點雪茄和奶渣糕?”
啞巴魚忙伸出雙手拒絕。今天,他感到好多了。
“我這輩子也不抽煙了。如果您想讓我們很感激地想念您的話,請您在我們還沒走之前不要再説這個詞了。”
告別很簡單,但很熱情。弗朗茨要我們答應,只要有可能,在回來的路上一定再到這裏來呆上一天。然後,我們就離開了這個城市。
走不多遠,看見一家小酒館。我正想往前趕路,可啞巴魚把我拉住了。
“親愛的漫遊者,請你歇歇腳吧!小酒館內,好客的熱情又在向你招手了!”
“想進去?我們又不是出來到處品嚐啤酒的,況且還走了不到二百步呢。”
但我的朋友知道怎樣來説服我。他説,我們得檢查一下帶來的包裏裝了些什麼,在外面又無法查看,那首詩我們也該讀讀,一杯啤酒才六克勞策,足夠我們兩人喝的。那就好吧。
酒館裏空空的。過來一位婦女,給我們送上啤酒後又出去了,就剩下我們兩人。我們高高興興地把包打開,裏面有黃油,奶酪,火腿腸,半根粗香腸,還有幾塊葡萄乾糕和一個用絨布包着的什麼東西。我們把絨布包打開,裏面掉出10荷蘭盾錢幣和一張紙,紙上寫着:
以這幾枚荷蘭盾,表示對你們來訪的感謝。
你們忠實的弗朗茨
我們為有這出人意料的收穫欣喜若狂。啞巴魚開始提出建議,怎樣在路上花這些錢。我告訴他:
“不要隨便花掉,保存起來,不要在半路上弄得口袋空空的。”
“你要幹什麼?”他看到我的馬甲裏露出我掛在胸前內衣裏的一隻皮製小包,問道。
“這是我的秘密小金庫,裏面藏着20個塔勒,以備不測之用。這10個荷蘭盾也藏在這裏吧。”
“你不想一想,萬一哪個竊賊注意到你身邊有個小錢包?”
“在我內衣裏面,誰也偷不去的,你儘管放心好了。看,糕點裏還夾着一張紙吧?”
“好像是。”
他把紙拿出來。我們看到上面寫着:
為什麼只有葡萄乾糕而沒有奶渣糕,請允許我用詩韻來
告訴你們吧。
“這個弗朗茨,怎麼就唸念不忘他的奶渣糕?”我説。
“我也弄不明白。”我的朋友用漫不經心的聲調説。
“昨天,”我繼續説道,“他有意地提到了好幾次。這是不是與昨晚把糕點架拿走有一定關係?”
“我猜不着。”
“真的?”
“是的,不,不是。説點別的吧。你説這半根粗香腸怎麼樣?我覺得它特別面熟。”
“是嗎?很可能是從我幫着把你弄下來的那根香腸上切下來的。真的,這個好客的弗朗茨把那根最漂亮的香腸切給我們了。喔,啞巴魚,假如你的歪主意成功了,那我們有多難為情呀!”
“那真叫不幸了!”他吸了一口氣贊同説,“您想想看……羽毛!”
“是呀,羽毛!那我們是會因你而被趕出門外。這樣的羞辱只有太頑皮的傢伙才會遇到。”
“住嘴!現在還是一切都很正常。當時只是個主意而已,從來不會真的去做的。”
“那好,那好。”
“從來不會的!”他強調説,“你要相信我,我知道怎樣區分你的和我的?”
“那好吧!現在我們知道包裏是什麼了。我們還是看看寫的詩吧!”
“難道我們不能等一下,親愛的薩普?”
這個“親愛的薩普”的稱呼使我感到特別甜蜜。因而我問:
“為什麼要等呢?你還有什麼鬼主意?”
“鬼主意是沒有的,但我們的好奇心是越來越大。”
“我不是那種喜歡追新獵奇的人,還是看看吧!”
我把信封抽出來拆開了。這時,他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問道:
“薩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你能不能幹件讓我高興的事?”
“什麼事?”
“這首詩以後再讀吧,為我想想,在復活節或在聖靈降臨節,只是今天不要讀!”
“啞巴魚,你今天有點不對勁。你心情不好,我來讀吧。”
“那我宣告與你的友誼從此中斷。”
“好吧。權當友誼已經斷了,您既然要採取這樣絕望的手段,我倒很想知道弗朗茨到底寫了些什麼。”
我把信封裏的紙抽出來看上面所寫的詩。喔,現在我全明白了,這個可憐的啞巴魚!我差點兒笑出聲來。但我強壓着,裝出一副極嚴肅的神情,把詩拿給他看。
“看,你看看吧!”
他讀着詩,臉變得越來越蒼白。
“這……些,他……他不應該寫成詩!”他結結巴巴地説。
“是誰剛才還説這樣的壞主意他是絕不會去做的?是誰説知道區別我的和你的?是誰對我説了謊並騙了我?你給我大聲念念這首詩!”
“我……我念不了!”
“念!那是對你的懲罰!那樣我也許可以寬恕你,你這個奶渣糕竊賊,你呀!”
“你真的會寬恕我嗎?”他用從來沒有過的膽怯聲問道。
“是的。”
他開始唸詩,我聽着,聽他怎樣結結巴巴地念下去。
深更半夜的啞巴魚,
把糕點當成了奶渣,
但心裏忐忑不安,羞羞答答地説:
“我餓過頭了!”
“在我睡着的時候,你吃了一整塊奶渣糕?”
“是的。”他承認道,臉上露出一副窘相。
“一整塊奶渣糕,那有多大呀,這麼大,只有一頭大象才能把它吃下去,你是怎麼吃下去的?”
“太可怕了,幾年以後如果再讓我聽到‘奶渣糕’這個詞,我還會發抖。但當時我不能剩下一丁點兒呀,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吃完了,接着,倒黴的麪糰便開始在我胃裏膨脹起來。”
“那你倒不用擔心把你憋死,而是把那頭餓獅憋死。你倒想想看,老闆娘是數過她做的糕點的。”
“這我想過了,但我沒想到他們還會把這事抖出夾。親愛的薩普,你可以相信我,這麼大的一塊方方正正的糕點,上面還有許多的黃瓜沙拉和酸奶油,你吃下去,那感覺真是沒法説。”
“哼。”
“並且,”他停了一下繼續説道,“不僅身體難受,還得經受精神上的打擊。譬如只能看着你吃鮮美的大土豆糰子,自己又不能吃,這真是殘酷,真是對我的懲罰。還有滑雪撬!看您那副得意的樣子,兩隻眼睛都在笑,可我的胃裏像有條大鯨魚給魚鏢射中了,翻江倒海,只得在你的後面捂着肚子滑。我好像吞下了幾千顆利牙,它們在胃裏到處咬着。我告訴你一句話……”
“停一下!”我憋不住大笑起來,“幾千顆牙齒咬着!這個比喻倒不錯,很能讓人同情。我倒是很同情這條被鏢刺中了的鯨魚。”
“什麼?”他叫道,高興地跳了起來,“你是説……真的……親愛的薩普?你是説我現在又可以打起精神再……”
“再什麼?”
“……我想説,再吃一塊奶渣糕,當然不是偷來的。可憐的薩普,連你也受到懷疑……”
“不,”我打斷他的話,“弗朗茨聰明得很,他早就知道你餓過了頭的毛病,知道那是你一個人乾的。您是在無意之中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的快樂。”
“謝謝!我並不感到那麼快樂。你想他們會不會很生我的氣?”
“不會的。儘管如此,我們是不能再到他們那裏去了。在你的名聲上總是粘着一塊奶渣糕,想抹也抹不去。把東西整理一下,我們走吧!”
“好的,走吧!你不生我的氣吧?”
“我沒生氣。”
送來的啤酒放在那裏還一口也沒喝。這時,他把那杯啤酒推到我面前叫我先喝:
“你先喝吧,薩普!”
“為什麼你自己不喝,啞巴魚?”
“因為我十分感謝你,願意作點犧牲,把一切都讓給你。”
“謝謝!但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要。”
“為什麼?”
“我很遠就聞到它已經酸了。”
“我倒沒聞到,但有一隻臭蟲死在裏面,你沒看到?”
“噢,怪不得那麼大方地送來酬謝我。”
“是的,這隻臭蟲我也讓給你一個人享用。走,我們動身吧!”
我們打起了行李上路,不一會兒就把法爾克納鎮甩到了後面。
天並沒有像弗朗茨昨晚所説的那樣下一整夜的雪。我們一路走得很順利,至少開始時是這樣的,我們只用了兩個半小時就到了高森格綠鎮。一打聽才知道,我們要找的人是昨天中午到達這裏的。一位牲口販子出於憐憫,用他的雪橇馬車把他們帶到勃蘭鎮去了。我們也趕緊趕往那裏,儘管路上的雪比法爾克納一帶厚多了,我們還是決定在中午時趕到。
勃蘭鎮不大,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小酒館,門前停着那位販子的雪橇馬車。我們找到了他。他一早趕到亨利希格綠去,又從那裏剛剛趕回來。他告訴我們,那位婦人對她年邁的父親照顧得真是無微不至,但老人也許活不了多久,因為他坐在雪橇裏自己已經支撐不住了。
“我是從格拉利茨來的,”他繼續説道,“很想把他們帶到那裏去,但我沒辦法,我得在這裏宿夜。當她知道我認識格拉利茨的所有人後,就向我打聽一位與她丈夫沾親帶故的樂器製作家。她想在他那裏呆幾天,因為她以為他很富有。遺憾的是我沒有好消息可告訴他,因為那位樂器製作家只是做做幫工而已,並且把掙來的錢都用來喝酒了。由於經常酗酒,他找不到什麼工作,大約在一年前就離開那裏了。到哪裏去了,我卻不知道。”
“那位婦女就走了?”
“是的。老闆想免費留他們過夜,可他們還是走了。”
“肯定是因為他們的期望落了空,覺得再到格拉利茨去沒有多大意義了。但她還是去那兒了吧?”
“是的。”
“就走通常走的路?”
“她是朝着茨瓦達方向走的,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看到這樣可憐的人,真叫人揪心呢。他們想一路要飯要到不來梅。他們是否能到達那裏,無法知道,那位老人是到不了的,我當時就覺得他會死在我的雪橇裏呢。她提到過他們有船票,但他們走得那麼慢,可能船票沒等他們用上就作廢了。”
他的這席話更使我為那婦女擔心。我一聲不響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個信封並把它打開,我不再以為這樣做是不合適的。那販子説得一點兒不錯!已經付了錢的船票是由一年前還在的不來梅航運公司駐紐約代表處出具的,是二月份頭幾天的船次。那位婦女不一定看得懂船票,因為上面寫的是英語。
我們只得繼續趕路,沿着一條小河往前走。一路十分艱難,因為有的地方雪有沒膝深。我們一看到人便打聽,得知這幾位可憐人曾向人請求提供宿夜的地方,但都遭到拒絕。這一帶的居民自己也很窮,現在又是冬天,他們自己還吃不飽呢。
快到天黑時,我們看到前面有一個小小的、孤零零的、半斜半彎的鋸木坊,殘破的水輪已被結冰封住,幾扇幾乎已經掛不住的窗户,盡是裂縫,用紙糊着。當我們走近時,一條瘦骨嶙峋的狗從一個大雪堆後的窩裏衝出來,用沙啞的聲音一個勁地對着我們狂吠。這時,有人打開了那扇上下結構的門的上半截,露出一張憔悴年邁的婦人的臉。
“您好,老夫人!”我問候道,“您是這裏的主人嗎?”
“不。這個作坊早就沒用了。我是最近搬進來的,住在這裏不用花錢。我是勃蘭鎮和格拉利茨之間的信差。”
“太好了,我們在尋找一位老人、一位婦女和一個小男孩。他們昨天在勃蘭鎮,想到格拉利茨去。”
“天哪,你們在找他們呀!你們來得太晚了,那位老人已經不能説話了,因為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你們找那位婦女幹什麼?”
“我們給她送來了她丟失的東西。”
“那你們進來吧!在我這裏,你們是高興不起來的,只有悲哀,只有悲哀。”
她把下半扇門打開。我們走進窄小的、空蕩蕩的客廳,四面牆壁破敗得東一塊西一塊。穿過一扇破舊的關閉着的門,我們進入另一個房間,説它是一間畜廄,一點兒也不為過。
屋裏沒有火爐,只有一個用石塊壘起來的灶,裏面有木塊燃着,搖搖晃晃的火光勉強照亮着這間在大白天也很昏暗的房間。要説取暖,那幾乎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灶旁的地上放着一些炊具和碗碟,窗户旁放着一張破舊的桌子,兩張頭盔式的椅子,桌子對面有一張牀,馬上把我們的目光吸引了過去。牀上鋪着樹葉,上面蓋着一條破舊的牀單,枕頭是用破棉絮捆起來的,被子像是磨光了毛的破皮大衣。鋪上躺着老人,他的腳邊坐着那個小男孩。那位婦女跪在地上,用手臂託着她父親的頭。對於我們的到來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小男孩認出我們,很傷心地向我們點點頭。老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光線大暗,我們不知道他是否睜着眼睛,看樣子像已經死了。我們不敢出聲,靜悄悄地坐到那兩張頭盔式的椅子上。老婦人雙眼盯着我們,悄聲地對我們説:
“對不對,我這裏實在是太窮了?我的女婿太壞了,我女兒一死,他就把我趕了出來,我只好搬到這裏來了。我每月從鄉政府領到40克勞策救濟金,我還可以通過送信掙些錢來對付飢餓。但要省錢或添置東西,那就談不上了。”
“這幾位外地人是什麼時候到的?”我也像她那樣輕輕地問道。
“中午到的。他們昨天一整夜都是在雪地裏度過的,這真是要了老人的命了。他們請求我給一小塊地方讓他休息一下,我無法拒絕。”
“他們吃過東西了嗎?”
“沒有,因為他們沒有吃的東西,我今天也沒有吃的了,只有一塊麪包,也吃得差不多了。聽!”
老人動了動身體,斷斷續續地説道:
“我冷……我要死了……把我放在昇天的牀鋪時,蓋上柔軟的絲被。一旦……我死了,請千萬別簽字,什麼字也不要籤,否則他仍然會把你們綁在討飯棒上!”
小男孩傷心地抽泣着,他的媽媽跪在那裏一動不動。房間裏只有火苗不時發出的劈啪聲,再也聽不到別的什麼聲響。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人又開始説話了:
“賜福……賜福……凡是相信結局……相信永恆的愛的人!尋求……尋求……在告別人世的時候……尋求拯救之星……到達主的光耀!”
説完後,他突然大聲地叫起來,手指着遠方,身體一個勁地想豎起來,用充滿恐懼的急切聲音叫道;
“他動手了,他動手了……快逃開,快逃開,他要動手了。”
叫完後,他又癱了下來。哈嚕咕嚕地呼吸,一聲慢似一聲,直至我以為他已經停止了呼吸,但我又聽到他用很寧靜很明確的聲音在説:
“我的女兒,我要走了,但只是我的身體離開了你,我的靈魂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守護在你的身旁。我保佑你,我保佑你們。主是你們的救星,是你們的保護傘!在他的寶座前,我要不停地為你們禱告。謝謝你們,再見,再見,你們這些善良的人……”
最後説的是什麼詞,已經永遠沒法再聽到了。房間裏一片寂靜。那位婦女轉過身,用一種好像她的生命也快結束了的口吻對他的兒子説:
“斯蒂芬,你的爺爺死了,他永遠地離開了你和我,哭吧!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這時,她才發現我們也在這裏。她慢慢地站起來,像個夢遊者那樣晃晃悠悠地朝我們走來,低聲對我們説:
“前天碰到過的讀書人們,你們想要幹什麼?”
“您把船票忘在法爾克納了,我們把它送來了。”我回答道。
她睜大雙眼,好像要穿透一堵牆似的,目中無人地説道:“謝謝,請放在桌子上吧!”
“船票的有效期是二月初。”我告訴她,因為儘管這不是時候,但我覺得還是有義務這樣做,“您的父親現在去世了,您可以到不來梅航運公司把他的船票錢退回來。由於死亡原因,這張票不會按作廢處理。”
“我不知道我能否到達不來梅。”她突然冒出冷冰冰一句話。
“您必須去。這是您的一位朋友讓我轉交給您的,快把它收起來吧。”沒有人告訴我該説什麼,但我好像一定要説這些話,接着從馬甲口袋裏掏出我自己的“錢櫃”並把它交給了她。
她收起了我的錢包,連看也不看一眼,似乎根本就沒感覺到手裏拿着它。
“請您不要把這錢花在喪事上!”我補充説,“您路上坐車用得着錢。”
“我會把它藏好的。”她無意識地點點頭。
“這包裏是一些給你們的食物,是我們帶來給您的。晚安,瓦格納女士。”
“晚安!”
我拉了拉小男孩的手,和啞巴魚一起走了出去,老婦人也跟着我們出去了。在外面,我問她:
“我對那位婦女説的,您都聽到了?”
“都聽到了,”她點點頭,“每句話都聽到了。”
“您把這些話再對她説一遍,因為她剛才好像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您叫她把錢包收好了,不要讓人拿走,這筆錢她路上用得着。喪事應由這裏的鄉政府處理。這些話您一定要轉告她。請您伸出手來!”
她伸出手來,我把我原計劃用做旅行的錢放在她的手裏。然後我們在夜色中踏上了返回的路。
我像是受命要這樣做一樣,一點兒也不感到後悔。我的知心朋友卻在我後面嘮叨個不停:
“薩普,這個破作坊和這個有人死亡的時刻,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給了那女人多少錢?”
“我所有的錢。”
“你那20個省下來的塔勒和我們的10個荷蘭盾?天哪,你真是個大方的傢伙!我可真是個小氣鬼!我也想和你一樣送點錢給她。那位老婦人拿了你多少錢?”
“我計劃用於旅行的錢。”
“那你現在還有多少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棒!你把所有的錢都給光了。我們現在怎麼辦,我們靠什麼活下去?”
“那你還有多少錢?”
“我也不清楚。”
“沒關係。我們兩人在勃蘭鎮過夜的錢是有的。”
“是呀,然後呢?”
“然後我們再到法爾克納去。”
“大概是到弗朗茨那裏去吧?”
“是呀。”
“該死!奶渣糕的事,他肯定沒那麼快忘掉。我們能不能避開他呢?”
我站住,拉着他的手臂,用極其莊嚴的聲音問道:
“啞巴魚,我還從沒有向人借過錢吧?”
“沒有,從來沒有過!”
“你聽着,我告訴你,我們的旅行到此結束,因為我們沒錢了。討飯我們又不會,我得向弗朗茨借點錢,他肯定會借給我們足夠的錢讓我們回家。你同意嗎?”
“您先説説誰來還錢,是你一個人還是我們兩人一起。”
“我一個人。”
“那我告訴你,我完全贊同。但你得自己向他借,我是不會開口的。再説上次的事情太讓我丟臉。”
“當然是我自己來借。走吧!”
“好吧。我一切都同意。但如果弗朗茨為了借錢的事大發脾氣,把我們從窗户裏扔出去的話,那我再也不會把目光投向這裏,我寧可去尋找愛爾多拉多,在那裏我想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