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聖盧齊亞火車站是一座低矮的建築,灰色的石塊和混凝土透着一份典雅。它採用了極簡主義現代風格的設計,美麗的建築正面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個符號——飛翔的FS兩個字母,也就是意大利國家鐵路系統的標識。
由於火車站位於大運河的最西端,抵達威尼斯的旅客一出站就會發現自己完全被威尼斯獨特的景觀、氣味和聲音所包圍。
對於蘭登而言,首先迎接他的總是這裏充滿鹹味的空氣,來自海洋的清風夾雜着車站外街頭小販出售的白匹薩散發出的香味。今天,風從東方吹來,空氣中帶着刺鼻的柴油味,是那些水上計程車發動機空轉時發出的,它們在漲潮的大運河上排成了長隊。幾十位船長向遊客揮手呼喊,希望能有人搭載他們的水上計程車、貢多拉、水上巴士和私人摩托艇。水上的混亂,蘭登沉思着,望着水面上的交通阻塞。不知何故,這種在波士頓會把人逼瘋的擁堵在威尼斯卻感覺很古雅。
運河對岸不遠處便是聖-西梅恩-匹卡羅教堂,它那標誌性的銅綠色圓屋頂高聳於午後的天空中。這座教堂是全歐洲最折衷的建築結構。那異常陡峭的圓屋頂以及圓形的高壇均為拜占庭風格,而它那大理石圓柱門廊明顯模仿了羅馬萬神殿的古希臘式入口。主入口的上方為一堵恢弘的三角牆,上面精美的大理石浮雕描繪了許多殉道的基督教聖徒。
威尼斯就是一座露天博物館,蘭登心想,他的目光落到了拍打着教堂台階的運河河水上。一座慢慢下沉的博物館。然而,相形之下,威尼斯被海水淹沒的隱憂此刻幾乎顯得微不足道,讓蘭登揪心的是正潛伏在這座城市下的那個威脅。
而且無人知曉……
但丁死亡面具背面的那首詩仍然縈繞在蘭登的腦海裏,他想知道這首詩會將他們帶往何處。那首詩他已經抄寫了下來,就放在他的口袋裏,但是面具本身——在西恩娜的建議下——蘭登已經用報紙包好,悄悄放在了火車站內一個自助式寄存箱裏。雖然對於這樣一個珍貴的文物來説,那是一個極不合適的安放之處,可放在寄存箱裏肯定比帶着這個價值連城的石膏面具在一座到處是水的城市裏轉悠要安全得多。
“羅伯特?”西恩娜已經和費里斯走到了前面,她指了指水上計程車。“我們時間不多。”
蘭登三步並作兩步向他們追去,然而作為古建築愛好者,他覺得無法想象自己會沿着大運河匆匆而過。遊玩威尼斯時最愉快的經歷莫過於乘坐一路水上巴士——威尼斯最重要的敞篷水上巴士——最好是在晚上,坐在露天座位的最前排,看着被泛光燈照亮的一座座大教堂和宮殿在你身旁漂過。
今天不能坐水上巴士了,蘭登心想。水上巴士的超慢速度已經惡名遠揚,而水上計程車則要快得多。遺憾的是,火車站外此刻排隊等候水上計程車的人一眼望不到盡頭。
費里斯顯然不願意等待,他立刻主動出擊。在花費了一大把鈔票之後,他很快便招來了一輛水上轎車——一艘用南非紅木製造的油光鋥亮的威尼斯水上計程車,頂上還有摺篷。雖然僱傭這艘優雅的小船確實過分了些,但它能確保隱秘、快速的行程——沿大運河到聖馬可大教堂只需十五分鐘。
船上的駕駛員是位英俊得驚人的男子,身穿定製的阿瑪尼西裝,看上去與其説像船長還不如説像電影明星。不過,説到底,這裏畢竟是威尼斯,盡顯意大利優雅之地。
“我叫莫里奇奧·品波尼,”他説,在歡迎大家登船時朝西恩娜使了個眼色。“葡萄酒?檸檬酒?香檳?”
“不用,謝謝,”西恩娜説,然後用意大利語匆匆對他説,請他儘快將他們送到聖馬可大教堂。“那當然!”莫里奇奧又向她使了個眼色。“我的船,她是威尼斯最快的……”
蘭登他們在船尾豪華的露天座位上坐下後,莫里奇奧啓動了船上的沃爾沃Penta發動機,熟練地將船倒離了岸邊。然後,他向右轉動方向盤,加大油門,駕駛着他的大船,從一羣貢多拉中間穿了過去。時髦的黑色貢多拉在摩托艇的尾流中上下顛簸,幾位身着條紋衫的貢多拉船伕衝着他揮舞着拳頭。
“對不起!”莫里奇奧抱歉地大聲喊道。“是幾位要人!”
幾秒鐘後,莫里奇奧就駛離了聖盧齊亞火車站前擁擠的水道,沿着大運河向東疾馳。當他們在優美的赤足橋下加速時,蘭登聞到了當地美食seppiealnero——墨汁魷魚——獨特的香味,那是從附近岸邊搭着天棚的餐館飄來的。他們在大運河上拐了一個彎,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巨大的、有着圓屋頂的聖耶利米教堂。
“聖盧齊亞,”蘭登低聲念着教堂一側銘文上那位聖徒的名字。“盲人的骨頭。”
“你説什麼?”西恩娜扭過頭來,希望蘭登對那首神秘的詩又有了更多新的理解。
“沒什麼,”蘭登説,“只是胡思亂想。也許沒什麼用。”他指着那座教堂説:“看到那銘文了嗎?聖盧齊亞就埋葬在這裏。我有時也講授聖徒傳的藝術,也就是描述基督教聖徒們的藝術,因此我突然想到聖盧齊亞是盲人的守護神。”
“對,聖盧齊亞!”莫里奇奧插話道,急於為大家效力。“盲人的守護神!你們知道那個故事不?”他回頭望着他們,響亮的聲音蓋過了發動機的轟鳴。“盧齊亞天生麗質,每個男人都渴望得到她。於是,盧齊亞為了向上帝保證自己的純潔並守護自己的貞潔,她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西恩娜嘆息道:“這才叫獻身。”
“為了補償她,”莫里奇奧接着説道,“上帝給了盧齊亞一雙更加美麗的眼睛!”
西恩娜望着蘭登。“上帝知道那毫無意義,對嗎?”
“上帝的行事奧秘難測。”蘭登説,眼前浮現出二十多幅古代大師們描繪聖盧齊亞用盤子託着自己眼球的畫作。
雖然聖盧齊亞的故事有無數不同版本,但它們講述的都是盧齊亞挖出自己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將它們放在托盤上送給最狂熱的求愛者,並且輕蔑地説:“我將你最渴望的東西送給你……至於其餘的,我請求你永遠不要再來打攪!”可怕的是,給盧齊亞帶來自殘靈感的恰恰是《聖經》,人們永遠將她與耶穌那句著名的勸誡聯繫在一起——“如果你的眼睛讓你跌倒,就摳出來丟掉。”
摳出,蘭登意識到那首詩中用了同一個詞。尋找那位欺詐的威尼斯總督……他曾摳出盲人的骨頭。
這一巧合讓他感到困惑,他尋思這是不是在暗示聖盧齊亞就是那首詩中所指的盲人。
“莫里奇奧,”蘭登指着聖耶利米教堂大聲問,“聖盧齊亞的骨骼是不是葬在那座教堂裏?”
“一部分是的,”莫里奇奧説,一隻手熟練地駕駛着船,同時回頭望着船上的旅客,全然不顧前面的交通情況。“但大部分不在那裏。人們對聖盧齊亞愛戴有加,她的遺骸分佈在世界各地的教堂中。威尼斯人當然最熱愛聖盧齊亞,因此我們慶祝——”
“莫里奇奧!”費里斯大聲喊叫道。“聖盧齊亞眼睛瞎了,可你沒有。看着前面!”
莫里奇奧寬厚地哈哈大笑,轉過身去,剛好來得及熟練地避開一艘迎面而來的船隻。
西恩娜目不轉睛地盯着蘭登。“你在想什麼?那位摳出盲人骨頭的欺詐的總督?”
蘭登噘起嘴唇。“我也説不準。”
他快速地跟西恩娜和費里斯講述了關於聖盧齊亞遺骸——她的骨骼——的歷史,那是所有聖徒傳中最怪異的一個故事。據説,在美麗的盧齊亞拒絕了一位勢力強大的追求者的求愛後,這位男人公開譴責她,並將她綁在火刑架上,要將她燒死。根據傳説,她的軀體拒絕燃燒。由於她的肉體能夠防火,人們相信她的遺骸具有特殊力量,任何擁有它的人都將高壽。
“魔力骨頭?”西恩娜説。
“據信是的,這也是她的遺骸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原因。兩千多年來,大權在握的領袖們都曾試圖通過擁有聖盧齊亞的骨骼來阻止衰老和死亡。歷史上還沒有哪位聖徒的遺骸像她的那樣無數次被人偷竊、再偷竊、遷移、分割。她的骨骼至少輾轉經歷過十多位歷史上最有權勢的人之手。”
西恩娜問:“包括那位欺詐的總督嗎?”
尋找那位欺詐的威尼斯總督,他曾切斷馬的頭,摳出盲人的骨頭。
“很有可能。”蘭登説。此時他意識到但丁的《地獄篇》非常明顯地提到了聖盧齊亞。盧齊亞是三位享受天國之福的女人——三個有福的女人——之一,她們出力召喚來維吉爾,幫助但丁逃出地獄。另外兩位分別是聖母瑪利亞和但丁心愛的貝雅特麗齊,可見但丁將聖盧齊亞放在了最高的位置上。
“如果你沒有説錯,”西恩娜説,聲音中帶着幾許興奮,“那麼切斷馬頭的同一位欺詐的總督……”
“……也盜竊了聖盧齊亞的骨骼。”蘭登替她説完了後面的話。
西恩娜點點頭。“這將大大縮小我們的搜索範圍。”她回頭瞥了費里斯一眼。“你肯定你的手機沒電了?我們或許可以上網查找——”
“一點都沒了。”費里斯説。“我剛剛查看過。對不起。”
“馬上就到了,”蘭登説,“我相信我們會在聖馬可大教堂找到一些答案。”
在這場拼字遊戲中,聖馬可大教堂是蘭登唯一感到有絕對把握的一塊。神聖智慧的博學園。蘭登指望這座大教堂能夠透露那位神秘總督的身份……然後,如果幸運的話,再透露佐布里斯特選擇釋放他製造的瘟疫的具體宮殿。因為在這裏,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
蘭登刻意不去想鼠疫的事,但是沒有用。他常常琢磨這座了不起的城市在其鼎盛時期是什麼樣子……也就是在鼠疫削弱了它的國力,導致它相繼被奧斯曼人和拿破崙征服之前……回到威尼斯政通民順、成為歐洲商業中心的年代。根據各種流傳的説法,當時世界上沒有比威尼斯更美的城市,它的百姓所擁有的財富和文化無與倫比。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威尼斯百姓對外國奢侈品的喜好給它帶來了厄運。老鼠隱藏在商船中,致命的鼠疫又躲在老鼠背上,就這樣從中國傳到了威尼斯。曾經造成中國人口減少三分之二的瘟疫來到歐洲,很快殺死了三分之一的人——不管你是年輕還是年邁,也不管你是富人還是窮人。
蘭登讀過對鼠疫爆發時威尼斯生活的描述。由於幾乎沒有乾燥的陸地可以掩埋死者,威尼斯的各條運河上漂浮着膨脹的屍體,有些地區堆積的屍體太多,工人們只好像木排工那樣將屍體鈎到大海里。似乎無論人們怎麼祈禱都無法平息鼠疫的怒火。等市政官員們意識到疾病的起因是老鼠時,已經為時太晚。但是,威尼斯仍然頒佈了一條法令:所有抵達的商船都必須在海上停泊整整四十天後才能獲准卸貨。時至今日,四十這個數字——在意大利語中是quaranta——仍然在冷酷地提醒着人們quarantine(檢驗)一詞的由來。
他們乘坐的水上計程車在運河上又急速轉了個彎,喜慶的紅色篷布頂着微風前進,將蘭登的注意力從對死亡的嚴峻思考中吸引到了左邊一棟優雅的三層建築上。
威尼斯賭場:無限情感。
蘭登從未完全弄明白這家賭場橫幅上的文字,但這座壯麗的文藝復興風格的宮殿自十六世紀起就一直是威尼斯景觀的一部分。它曾經是一座私人豪宅,如今卻是一家要求客人們西裝革履穿戴整齊的賭場,而且之所以聞名是因為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一八八三年完成歌劇《帕西法爾》後不久便在這裏因突發心臟病而去世。
過了賭場,運河的右邊出現了一座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它那具有鄉土氣息的正面牆壁上掛着一個更大的深藍色橫幅,宣告它是“佩薩羅宮:國際現代藝術美術館”。蘭登數年前曾進去觀看過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傑作《吻》——當然是在它從維也納借展期間。克里姆特用令人目眩的金葉闡釋的一對緊緊擁抱的戀人,激起了蘭登對這位畫家作品的酷愛。時至今日,蘭登仍然感謝佩薩羅宮引發了他對現代藝術的畢生嗜好。
莫里奇奧繼續駕駛着水上轎車,在寬闊的運河上加快了速度。
前方出現了著名的里奧多橋,表明去往聖馬可廣場的行程已經過半。正當船接近那座橋並且要從橋下穿過時,蘭登抬起頭,看到一個孤獨的身影一動不動地站在橋的欄杆旁,帶着憂鬱的面部表情低頭望着他們。
那張臉不僅熟悉……而且恐怖。
蘭登本能地退縮了一下。
那張臉很長,面色灰白,有着冷冰冰的死亡之眼和長長的鷹鈎鼻。船從這個不祥的身影下方穿了過去,蘭登突然意識到那只是某位遊客在展示自己剛買的東西——附近的里奧多市場每天都會賣出的數百個瘟疫面具中的一個。
但是,那個面具今天顯得一點都不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