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所羅門正在意識的邊緣徘徊,突然被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驚得一跳。
過了一會兒,她聞到了煙味。
耳鳴。
各種聲音混雜。遙遠。喊叫。腳步。她突然能輕鬆呼吸了。嘴裏的破布被抽走了。
“你安全了。”一個男人輕聲説,“再堅持一下。”
她指望那人能把手臂上的針管抽走,可他卻已開始發號施令。“把醫藥箱拿來……針頭加上靜脈注射器……注入乳酸鈉林格液……給我個血壓計。”他開始檢查她的各項生命體徵時,又説,“所羅門小姐,對你下手的人……他去哪兒了?”
凱瑟琳想説話,可是沒力氣。
“所羅門小姐?”那人又問了一遍。“他去哪兒了?”
凱瑟琳很想睜開眼睛,卻覺得自己不行了。
“我們需要知道他的去向。”那人連連追問。
凱瑟琳輕輕説了兩個字,儘管她知道這樣的回答沒有意義,“……聖……山。”
佐藤部長邁過破損的鐵門,走下通往隱蔽地下室的木板斜坡。一名探員在坡底和她相遇。
“部長,我認為你想看看這個。”
佐藤跟着探員走進窄小走廊旁的小屋。房間裏燈火通明,四壁荒蕪,只有地板上攤着一堆衣物。她一眼就認出了羅伯特·蘭登的斜紋軟呢外套和路夫鞋。
探員指了指裏面牆邊的一口棺材樣的大容器。
這是什麼狀況?
佐藤朝那口大箱子走去時,又發現牆上有條透明管子連通到箱底。她頗為警惕地走近箱子。現在,她能看到頂蓋上的小滑板了。她探身拉開滑板,露出一扇入口似的小玻璃窗。
佐藤倒退一步。
樹脂玻璃窗下……漂浮着浸在水中的,是神情空茫的羅伯特·蘭登教授。
光!
任蘭登盤旋的無盡虛空突然間充滿了刺目陽光。白熱的光線穿透了黑暗空間,令他的神智也感到灼熱。
光無處不在。
突然,從他面前的光芒萬丈的雲層裏,浮現出一個美麗的剪影。是面容……朦朧不清……雙眼看透空虛,直視着他。光線圍繞在這張臉周圍,蘭登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凝視上帝的臉。
佐藤低頭看着水箱,不清楚蘭登教授是否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很懷疑這一點。畢竟,這種高科技的惟一目的就是使人喪失判斷力。
“感知剝奪水箱”出現於五十年代,至今仍是新時代實驗者中流行的一種休閒方式。它的暱稱是“浮逸”,能製造出逼真而玄妙的回到子宮的體驗……是一種通過移除所有感官刺激——光、聲、觸摸甚至地心引力,靜止大腦的活動從而協助在傳統型的水箱裏冥想的方法,人會仰面漂浮在浮力超大的鹽水配方中,臉浮在水面上以便呼吸。
不過,近年來,水箱技術突飛猛進。
氧化氟碳溶液。
這項新技術又被稱為“全液氣”,徹底違反直覺,因而鮮有人相信其存在。
透氣的液體。
一九六六年,利蘭·C·克拉克成功地讓一隻在氧化氟碳溶液中浸沒了數小時的小白鼠存活下來,自那時起,“呼吸液”就成了現實。到了一九八九年,全液氣技術在電影《深淵》中大顯身手,儘管只有極少數觀眾意識到了他們觀看的是真實的科學表演。
最初,全液氣是現代醫學的產物,通過將早產兒放回充滿液體的模擬子宮來幫助早產兒呼吸。人類的肺要在子宮中生長九個月,對全液氣狀態並不陌生。氟碳曾是非常黏稠的溶液,令人無法呼吸,但現代科技日新月異已能製造出濃度近乎純水、可以讓人輕鬆呼吸的液體。
為了發展美國軍事科技,中央情報局科技部的高級官員——他們被情報界戲稱為“蘭利的巫師團”——一直在廣泛研究氧化氟碳。海軍精英深潛隊發現與常用的氦氧混合氣或氫氮氧混合氣相比,呼吸氧化氟碳溶液能讓他們潛得更深,而沒有患壓力病的風險。無獨有偶,美國國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和空軍也發現,與傳統氧氣瓶相比,擁有液體呼吸裝備的飛行員更能經受住地心引力。因為在人體內部器官裏,液體能比氣體更均勻地分散地心引力。
佐藤早有耳聞,現在出現了一些“極端體驗實驗室”,允許你嘗試全液氣水箱——他們美其名曰“冥想機”。眼前的這台水箱大概是為主人的私人實驗而制的,然而,加上去的沉重的大鎖讓佐藤相信,這台水箱也曾有過更險惡的用途……諸如審訊,中央情報局對此可不陌生。
水攻,這種不為世人所知的審訊技術極其有效,因為受害者真的會相信自己要被淹死了。佐藤知道好幾樁高度機密的審訊過程,都使用了類似這台水箱的感知剝奪裝置。為的是增強瀕死幻覺,令恐懼快速躥升到極限。浸沒在可以呼吸的液體中的受害者,實際上可以算是“淹死”。隨着溺亡體驗而來的驚恐通常會讓當事人無法意識到自己呼吸的這種液體比水黏稠一點。當液體灌入肺葉時,他經常會嚇得昏厥,然後在“單獨監禁”的極端狀態下醒來。
局部麻木劑、麻痹劑、迷幻劑混合在温熱的氧化液體中,能讓囚徒覺得自己完全離開了身體。意識發送移動四肢的指令,但肢體絕不會有動作。酷似“死亡”
的這種狀態本身就夠駭人聽聞了,而伴隨強烈光照、冷空氣、震耳噪音的“重生”
過程更讓人神智混淆,會造成劇烈痛苦乃至創傷。經過幾次重生、幾次淹死,囚徒會變得毫無理智,根本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對審訊者將絕對言聽計從。
佐藤想過,或許該等醫療隊來幫助蘭登清醒,可她沒有時間了。我得知道他了解的情況。
“關燈,”她説,“給我找見條毯子來。”
刺目的燈光消失了。
那張臉,也消失了。
黑暗重新降臨,但蘭登能聽見低聲細語,彷彿遠在光年外的虛空境界。含糊的低語……聽不真切的言詞。現在有振動感……彷彿世界要分崩離析。
接着,發生了!
宇宙毫無徵兆地裂成兩半。一條巨大的裂溝乍現於虛空……似乎空間自身在層層斷裂。一層灰霧從裂縫中湧出,蘭登看到了驚悚的場面。許許多多沒有身體的手突然伸向他,抓住他的身體,想把他拖出自己的世界。
不!他想和他們鬥,可沒有手臂,也沒有拳頭。或許他有?突然之間,他感到身體在神智周圍顯形了。血肉回來了,正被強有力的手攫緊,把他往上拉。不!
求求你!
可已經太晚了。
那些手把他拽過裂口時,疼痛猛衝進他的胸腔。肺裏好像灌滿了沙。我沒法呼吸!他感到背脊突然貼在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冷最硬的什麼表面上。有什麼東西在壓迫他的胸,一遍又一遍,有力,卻痛苦至極。一口又一口,他噴出熱乎乎的東西。
我想回去。
他覺得自己是個離開子宮的胎兒。
很多液體咳出來,咳得他都痙攣了。胸和頸都在疼,酷刑般的疼。嗓子眼裏火燒般灼熱。人們在講話,想要壓低聲音,在他耳裏卻如震雷。視野裏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依稀的人影。皮膚仍然沒知覺,像塊死皮。
漸漸的,胸膛感到的壓力……更重了。我無法呼吸!
他咳出更多的液體,如條件反射一般嘔個不停,然後才總算能往裏吸氣。冷風灌入肺腑,他覺得自己儼然是第一次呼吸的新生兒。這個世界太折磨人了。蘭登不想別的,只願回到母體。
羅伯特·蘭登不知道過了多久。現在,他感到自己側身躺着,裹在毛巾和毯子裏,身下是硬木地板。一張熟悉的面孔正俯視着他……但炫目的光芒消失了,只有遙遠的低吟在他的頭腦裏迴響。
真言有意……真言有為……
“蘭登教授,”有人輕輕叫他,“你知道自己在哪裏嗎?”
蘭登虛弱地點點頭,仍在咳嗽。
更要緊的是,他開始意識到今晚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