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車站職員和另兩位鄰居被響聲驚醒,跑了過來。其中一個人家裏有電話,維克多請他報告聖克魯警察局。另一個叫來了醫生。醫生確認拉斯科被一顆子彈擊中心臟,已經死了。埃都因傷不重,被送回巴黎治療。”
當聖克魯的警長帶人趕來,維克多向警長陳述了所發生的一切。他們一致認為應等到天亮再提取兩個罪犯留下的印記。維克多便返回巴黎自己的住所。
9點鐘,他又回來聽取消息,看到“陋屋”周圍聚着一羣好奇的旁觀者,警察將他們遠遠地擋開。在花園和小樓裏面,警員們忙碌着。凡爾賽檢察院已來了人,但巴黎有命令,該案應由塞納區檢察機關來辦。
通過和聖克魯警長的交談和自己的分析,維克多有了一些想法,但都是否定的,因為總的來講案情仍然迷霧重重。
首先,從樓下逃掉的那個男人的身分沒有絲毫線索。越富而去的女人也同樣是個謎。
那個女人是翻過籬笆,從與前面大路平行的小街逃走的。找到了梯子留在樓下的痕跡。梯子可能是鐵製、摺疊的,已不見蹤影。無法知道兩個罪犯是如何會合並離開這個地區的,只知道有一輛汽車從半夜開始停在300米以外、靠拉塞爾·聖克魯種馬場的地方。這輛車在1點15分時開走了,顯然是通過布吉瓦爾,沿塞納河返回巴黎。
拉斯科老頭的狗被人毒死在窩中。
花園石子道上沒有任何腳印。
屍體上和從埃都因探長肩上取出的子彈是同一型號的,是由一枝7.65毫米口徑的勃朗寧手槍射出的。槍在哪裏呢?
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收穫了。維克多在記者和攝影師蜂擁而至之前着手調查。
他害怕工作時有人干擾,害怕浪費時間,就像他常説的“空談假設”。他只對案情感興趣,對案件所要求作出的思考和智慧感興趣。而其他的,如步驟、取證、追蹤等,他並不心甘情願地去做,做的時候也似乎總是獨來獨往、自行其事。
他去了站台職員瓦楊家。瓦楊夫人從凡爾賽回來了,她聲稱自己沒有認出前幾天晚上在“陋屋”附近遊蕩的人是誰。但是瓦楊去上班時在車站前趕上了維克多,前者應邀走進了“競技”咖啡館。
“您瞧,”瓦楊説,開胃酒使他的舌頭靈便起來,“我內人,熱爾特呂德是送麪包的,她到各家去送麪包。如果她講些什麼,她要承擔後果的。我就不同了,我是鐵路人員,是公職,我應該幫助司法部門。——
“這就是説?……”
“這就是説,”瓦楊壓低嗓門,“首先,她和我講的那頂灰色鴨舌帽,今天早上我在院裏等麻叢下的垃圾堆裏撿到了。昨晚那傢伙逃跑時大概隨手從我家籬笆上面扔了進去。”
“然後呢?”
“然後,熱爾特呂德肯定地説,週二晚上見到的那個戴鴨舌帽的傢伙是她每天去送麪包見到的某個人,一位紳士。”
“叫什麼名字?”
“叫馬克西姆·多特雷男爵。那裏,您朝左看,那幢房子,去聖克魯路邊唯一的一幢房屋,離這裏約有500米遠,他同他夫人和一名老女僕住五樓。都是好人,可能有點傲氣,但人都很好,因此我懷疑熱爾特呂德是不是搞錯了。”
“他靠利息生活嗎?”
“哪裏!他做香檳酒生意。每天他都去巴黎。”
“幾點鐘回來?”
“乘晚上6點鐘火車,6點19分到。”
“週一他乘同一列火車回來的嗎!”
“一點不錯。只有昨天我沒法説,因為我送妻於去了。”
維克多不再問了。事情的經過可以這樣設想:星期一,在6點鐘巴黎始發的火車一間包廂裏,莎姍坐在拉斯科老頭身邊。這天她順手偷了一隻黃信封。她聲音很低、幾乎像沒説話一樣告訴拉斯科她要交給他一件東西,於是悄悄地將可能已卷紮好的信封塞給他。坐同一節車廂的多特雷男爵偶爾注意到了這一動作。他讀過報紙……黃信封……心想這難道是巧合嗎?……在聖克魯,莎姍下了車。拉斯科老頭一直乘到加爾什。多特雷也在此站下了車,跟着此人,記住了他住處,週二和週三在‘陋屋’四周察看,週四下了決心……
“唯一的問題是,”維克多離開瓦楊,朝他指的房子邊走邊想,一這一切都連接得太好太快了。事實真相從不會這樣自發地展開,從不會這樣簡單自然。”
維克多上了五樓,按響門鈴。
一位戴眼鏡的白髮女僕開了門,沒問他的名字,便將他引進客廳。
“請遞一下我的名片。”他簡單地説。
客廳同時也作餐廳,裏面只擺放着幾把椅子、一張桌子、一隻碗櫥以及一隻獨腳小圓桌。一切都顯得簡樸而整潔。牆上掛有聖畫,壁爐上放着幾本書和宗教宣傳冊。透過窗户,可以望見聖克魯公園迷人的景色。
一位夫人走進來,臉上帶着驚訝。她還年輕,面色紅潤,沒有搽粉,看上去很老派,胸脯很高,梳着複雜的髮式,穿一件褪色的便袍。如果她不故作做態、擺出一副男爵夫人的架勢,還是挺讓人喜歡的。
她和維克多對視了片刻,便冷冷地問道:“您有什麼要求嗎,先生?”
“我想與多特雷男爵談談,是關於週一晚上在火車上發生的一些事情。”
“大概是關於我們曾在報上讀到的黃信封失竊案吧?”
“是的。這件案子導致了昨晚加爾什的一次謀殺,被害者叫拉斯科先生。”
“拉斯科先生!”她無動於衷地重複道,“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你們有什麼懷疑嗎?”
“目前沒有。但我負責調查週一從巴黎到加爾什6點鐘這次列車上的所有乘客。既然多特雷男爵……”
“我丈夫自己會回答您的,先生,他現在在巴黎。”
她等着維克多離開,但他接着問:“多特雷先生晚飯後有時外出嗎?”
“很少出門。”
“可是,週二和週三……”
“確實,這兩天他頭痛,便出去散散步。”
“昨晚呢,週四?”
“昨晚,他在巴黎有事耽擱了。”
“他睡在哪裏?”
“不,他最後回來了。”
“幾點鐘?”
“我睡着了。他回來不一會,我聽到鐘敲了11下。”
“11點?那麼就是案發前兩小時。您肯定嗎?”
男爵夫人以一種叫人不舒服的禮貌機械地回答問題。她這時突然本能地意識到了什麼,又看一眼印有“維克多,風化組警探”的名片,冷冷地説:“我習慣只説實話。”
“那時您同他講什麼話了嗎?”
“當然。”
“那麼您是完全醒着的?”
她臉紅了,像是羞澀,不再回答了。維克多接着問:“今天早晨多特雷男爵什麼時候走的?”
“當前廳門關上時,我醒了,鍾指着6點10分。”
“他沒向您道別嗎?”
這一次,她作了反應:“這也是問題嗎?”
“我們調查有時不得不打聽一些隱私。最後……”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頂灰色鴨舌帽:“您看這是多特雷先生的嗎?”
“是的。”她一邊仔細看着帽子,一邊説,“他已經好多年沒戴過這頂帽子了,我將它收在一隻抽屜裏面。”
她以漫不經心的誠懇態度作了一個對她丈夫極其不利的回答。但另一方面,這樣的態度不也説明在主要問題上她沒有過多撒謊嗎?
維克多告辭了,併為自己的唐突造訪致歉,説自己晚上再來。
他又問了門房,回答和多特雷夫人一致。男爵約晚上11點鐘叫的門,今晨6點左右外出。因為只有三套公寓被租住,而且其他兩個租户晚上從不外出,門房很容易記住。
“除你以外別的人能從裏邊打開門嗎?”
“這不行,得經過我的門房,門是鎖着並上銷的。”
“多特雷夫人有時早上出門嗎?”
“從不。是婀娜、他們的老女僕負責買東西。瞧,她從樓梯上下來了。”
“房裏有電話嗎?”
“沒有。”
維克多走了,迷惑不解,腦中的想法相互矛盾。實際上,不管對男爵作什麼樣的指控,都無法推翻他不在現場的有利證明:在兇殺發生時,他呆在妻子身邊。
他吃完午飯回到火車站詢問:“多特雷男爵在旅客人少時通過這裏應該會被注意到,他今天早上乘過某趟列車沒有?”
回答是一致而肯定的:“沒有。”
那麼他是怎樣離開加爾什的呢?
整個下午,他通過供貨商、藥劑師、政府官員、郵局職工等打聽多特雷夫婦的情況。這趟詢問使他了解到他們人緣不怎麼好,並使他決定找到這對夫婦的房東居斯塔夫·紀堯姆先生。紀堯姆先生是鎮參議員、木材商人,他同妻子與多特雷夫婦的不和是這個地區人們談論的話題。
紀堯姆夫婦在這片高原上有一幢漂亮的別墅。一進門,維克多就感覺到了舒適、富有,也覺察到了不和與吵鬧。他按了半天門鈴沒人應聲,便步入門廳,聽到樓上有吵架、摔門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煩惱尖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則憤怒刺耳。她叫道:“你只是一個醉鬼!是的,你!居斯塔夫·紀堯姆先生,鎮參議員,是醉鬼!你昨晚在巴黎幹什麼?”
“你知道得很清楚,小寶貝,我同德瓦爾共進工作晚餐來着。”
“還有‘雞’,是吧?我瞭解你的德瓦爾,一個花花公子!吃過飯去‘瘋狂的牧羊女’夜總會,是吧?裸體女人?跳舞,香檳?”
“你瘋了,昂裏埃特!我説過了我開車送德瓦爾回蘇萊納的。”
“幾點鐘?”
“我説不上……”
“當然,你喝多了。可這該是早上三四點鐘。只是你趁我睡着了……”
爭吵演變成了打鬥,紀堯姆先生衝向樓梯,滾了下來,後面追着他妻子。他這時看到了等在門廳裏的來訪者,維克多馬上致歉:“我按了門鈴,沒人應聲,我便擅自……”
居斯塔夫·紀堯姆是一位40歲上下、面色紅潤、比較英俊的中年人,他笑了:“您聽見了?家庭戰爭,沒什麼要緊,昂裏埃特是最好的妻子,進我辦公室談吧,我有幸認識的是?……”
“維克多警探,刑警處風化組的。”
“啊!為可憐的拉斯科老頭一事吧?”
“這次來,”維克多打斷他的話説,“我是想了解一下您的房客多特雷男爵……你們之間關係如何?”
“非常糟。我和妻子曾在租給他們的公寓內住了10年,他們不斷地提出要求,百般挑剔,通過執達員送通知……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很小的事情,比如關於公寓的第二把鑰匙,我已交給他們了,他們卻説沒有拿到。總之,都是些蠢事。”
“結果打起來了?”維克多説。
“您知道了?天哪,是的,打架。”紀堯姆笑着説,“我的鼻子捱了男爵夫人一拳……她肯定感到很抱歉。”
“她,感到抱歉!”紀堯姆夫人叫道,“她這個潑婦,這個惡毒的女人,還去教堂!……至於男爵他,警探先生,他是一個骯髒、墮落的男人,不付房租,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她面容秀麗,惹人喜愛,但嘶啞的聲音彷彿是專用來罵人和發火的。她丈夫也同意她的話,提供了男爵一些糟糕的情況:在格勒諾布爾的破產,在里昂不乾不淨的事,這人的過去充滿詐騙和投機……
維克多沒有久留。因為這對夫婦的爭吵又激烈起來,紀夫人在失聲叫罵:“你當時在哪兒?在幹什麼?閉嘴,可恥的撒謊鬼!”
傍晚,維克多坐在“競技”咖啡館測覽晚報,沒讀到什麼新聞。但過了一會兒,加爾什的一男一女被引見給他,他們從巴黎來,肯定地説在巴黎北站附近,曾見到多特雷男爵和二名年輕女人在一輛出租車裏。司機旁邊的座位上放有兩隻手提箱。這肯定嗎?維克多比誰都明白這一類證詞是靠不住的。
他想:“不管怎樣,這很容易推理:要麼男爵已逃往比利時,攜帶着債券並偕同很可能是我在拉斯科老頭窗户裏又見到的那個美人;要麼就是我搞錯了,一會兒他就會乘平時那趟車回到這裏。”
維克多去車站旅客出口處找到瓦楊。
信號顯示火車要來了。它轉過一個彎,駛入眼簾。30多個乘客下了火車。
瓦楊用肘推推維克多,低聲説:“向這裏走來的那位,穿深灰色外衣,戴軟帽,他就是男爵。”
維克多的感覺沒有錯。男爵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慌,平和煥發的面孔不像一個18小時前殺了人的樣子。這是一副按照日常節奏完成了日常工作的表情。他向檢票員點頭致意,便向右朝他家的方向走去。他手中拿着一張折起的晚報,通過出口時漫不經心地拍了一下柵欄鐵桿。
維克多保持一段距離跟着他,然後加快步伐,幾乎和他同時到了他家。在五樓樓梯平台上,當男爵掏鑰匙時,他上前説:“多特雷男爵,是吧?”
“您有何貴幹?”
“談幾分鐘話,我是維克多警探,刑警處風化組的。”
男爵顯然嚇了一跳,有點措手不及。他竭力鎮靜下來,緊張地拐着嘴。
但他很快恢復了常態。先前的緊張,不過是正直人對警察的突然造訪所作的自然反應。
多特雷夫人正在餐廳窗邊刺繡。看到維克多,她一下站了起來。
“你去吧,加布裏埃爾。”她丈夫吻了她説。
維克多説:“今天早晨,我已有機會見過夫人了,我們的談話有她在場會更好的。”
“啊!”男爵只應了一聲,並沒表現出過多的驚訝。
接着他指了一下報紙:“我在報上讀到了您和您所做的調查,警探先生。我猜想您是想把我作為一個常坐6點鐘火車的乘客來詢問吧?我可以馬上告訴您,我已記不得週一問誰坐在一起,並且沒注意到任何勾當,沒看到什麼黃信封。”
多特雷夫人不悦地插話道:“警探先生想了解得更多,馬克西姆,他要知道昨晚當加爾什兇殺案發生時你在哪裏。”
男爵跳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維克多拿出那頂灰色鴨舌帽:“這是兇手當時戴的帽子,他將它扔在了隔壁院內。今天早上多特雷夫人説帽子是您的。”
多特雷糾正道:“應該説它曾經是我的。它放在客廳壁櫥裏,是吧,加布裏埃爾?”他問妻子。
“是的,大約兩週前我把它收起來的。”
“一週前我把它和一條蟲蛀的圍巾丟在垃圾桶裏了。大概一個流浪漢把它撿起來了。還有別的嗎,警探先生?”
“週二和週三晚上在您外出散步的同一時間,有人看到一個戴這頂帽子的男人在‘陋屋’周圍遊蕩。”
“我頭痛,出去散散步,但不是這個方向。”
“在哪裏?”
“在去聖克魯的大道上。”
“您碰到什麼人了嗎?”
“很可能,但我沒注意。”
“昨天晚上,星期四,您幾點回來的?”
“11點鐘。我在巴黎吃的晚飯。我妻子睡着了。”
“夫人講你們談了幾句話?”
“你想是這樣嗎,加布裏埃爾?我自己不記得了。”
“是的,是的。”她説,走近丈夫,一想想看……你説你吻我沒什麼可羞恥的……只是,我請你別再回答這位先生了。這一切都是這樣不可思議,這樣愚蠢!”
她表情強硬起來,胖胖的臉腮更加發紅了。
“這位先生在執行公務,加布裏埃爾。”男爵説,“我沒有理由不去幫他。我也必須明確告訴您今天早上我走的時間吧,警探先生?大約是6點鐘。”
“您乘火車?”
“是的。”
“可沒有一個車站職員看到您。”
“火車剛過去。這種情況下我習慣去塞弗爾車站乘車,離這裏有25分鐘的路。我的票卡允許我這樣乘。”
“那裏的人認識您嗎?”
“不太認識,並且來往的乘客要多得多。我的包廂裏只有我一個人。”
他反駁迅速、語氣肯定、合乎邏輯地為自己辯護,因此不能不把他説的當成事實來接受。
“明天您能同我一起去巴黎嗎,先生!”維克多説,“我們要一起去找您昨晚共進晚餐的那些人,還有您今天所見到的人。”
他剛説完,加布裏埃爾·多特雷就站了起來,一臉憤怒。維克多突然記起紀堯姆先生挨的那一拳,便想笑。
他的妻子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咕噥了幾句話,温柔地吻了一下丈夫,便走了。
兩個男人面對面地站着。男爵一言不發,維克多吃驚地發現對方平和煥發的美好面容並非是天生的,他原來在兩腮上塗了紅粉,是那種許多女人用的略帶紫色的紅粉。維克多隨即發現他極度疲憊的雙眼帶着黑圈,嘴角下垂。多麼突然的變化!
“您走錯路了,警探先生。”他嚴肅地説,“您的調查不公正,還闖入我的私生活中,迫使我不得不做一次痛苦的懺悔。除了我深愛並敬重的妻子以外,幾個月來我在巴黎還與另一個女人有着關係。昨晚我是同這個年輕女人吃飯的。她開車送我到聖拉扎爾車站。今天早上7點鐘我同她會面的。”
“天送我去她那裏,”維克多吩咐説,“我會開車來接您的。”
男爵猶豫了一下,然後口答道:“好吧。”
這次會面使維克多有些拿不定主意,心理感覺和理性分析交替折磨着他,似乎沒有一種想法附合無可置疑的事實。
這天晚上,他吩咐聖克魯一名警察將男爵的住房監視到午夜。
沒有發生任何可疑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