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出現了,臉色蒼白,筋疲力盡,悲悲切切的樣子。身上的衣裙又髒又皺,衣領也被撕破了。這是一件難以相信的事。她還活着,是的,而且還她自由了。不過,這絕對不可能!巴黎警察局不可能沒有理由地釋放一個被當場抓住的罪犯,而且,另一方面,一個女人能從巴黎警察局越獄逃跑是沒有先例的,特別是一個像她這樣的、被戈爾熱雷仔細看管的女人。
他們兩人互相對視着一言不發。他侷促不安,心不在焉,滿腦子想的是難以接受的現實。而她,可憐兮兮,滿臉羞愧,很謙卑,好像在説:“你要我嗎?你身邊能接受一個殺過人的女人嗎?……我應該投入你的懷抱嗎?……或者我應該逃走?……”
最後,她由於苦惱而全身顫抖,低聲説道:“我沒有去死的勇氣,我想死,有好幾次我俯身在水面上,我沒有勇氣……”
他看着她,頭腦混亂,幾乎沒聽見她説話,而是在尋找……尋找一個新的想法。顯然,問題嚴峻地提出來了:克拉拉在他的面前,克拉拉又在巴黎警察局的單人牢房裏。這是兩個絕對矛盾的事實。
如何對待這種荒誕的事實?
一個像亞森-魯賓這樣的男人,面對出現的這個現實,不可能不突破原先的思路來考慮問題。如果説他原先沒有抓住事物的本質,是因為事情本身太簡單了。現在,他發現了新大陸。
晨曦照亮了樹梢上的天空,也與室內的燈光混雜在一起。克拉拉的臉被照亮了。她又説道:“我沒有勇氣去死……我應該去死的,是嗎?這樣你就會原諒我……我沒有勇氣……”
他長時間地注視着這哀傷的姑娘,他看着她,他的表情開始寧靜,慢慢地有了微笑。突然,他放聲大笑起來。這不是短促的笑,而是持續不斷的笑,而且這種不合時宜的大笑還伴隨着一些手舞足蹈。
克拉拉非常震驚。拉烏爾衝向她,把她抱了起來,就像抱了一具人體模特兒一樣,與她一起旋轉。他狂熱地吻她,把她緊緊地擁在胸前,最後把她放在牀上説道:“現在你哭吧,我的小寶貝,當你哭夠了,而且承認你沒有自殺的理由時,我們再來交談。”
但是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扶着他的肩膀説:“那麼,你饒恕我嗎?你原諒我呢?”
“我沒什麼要饒恕你的,你也沒什麼需要原諒。”
“不,我殺了人。”
“你沒有殺人。有死人才算殺了人。”
“有死人。”
“沒有。”
“哦!拉烏爾,你説什麼?我沒有刺死瓦勒泰克斯嗎?”
“這種傢伙的命常常是很難結束的。你沒有看報紙嗎?”
“沒有,我不想看,我害怕看到自己的名字……”
“上面清清楚楚地有你的名字,但這不一定就是説瓦勒泰克斯已經死了。就是今天晚上,我的朋友戈爾熱雷告訴我瓦勒泰克斯被救活了。”
她從他的懷抱裏掙脱出來,這時她的眼淚才奪眶而出,隨之她的絕望也消失殆盡。她躺在牀上,像孩子般地抽泣,帶幾聲嗚咽,帶幾聲哀怨。
拉烏爾讓她去哭,一臉沉思的神態,由於他腦海裏突然閃過的亮光,那個謎團的亂麻開始一點點地理清了。但還是有不清楚的地方!
他長時間地踱步。他又一次回想起第一次看見搞錯了樓層、走進他家的那個外省姑娘的情景。孩子般的臉龐多麼富有魅力!那張微微張着的嘴多麼天真!而那個清新而單純的外省女孩與現在他眼前這個在殘酷的命運打擊下苦苦掙扎的姑娘真有天壤之別!這一個形象與另一個形象非但沒有混合在一起,相反兩者之間更明顯地區分開來了。兩種不同的微笑:一種是外省女孩的微笑,一種是金髮女郎克拉拉的微笑。可憐的克拉拉!當然,她更誘人,更性感,但與一切純潔的概念毫不相干!
拉烏爾重新坐到牀邊,並且温柔地撫摸着她的前額。
“你不會太累吧?能回答我的問題嗎?”
“不累。”
“首先提一個能概括一切的問題。你知道我剛才把你識別出來了,是嗎?”
“是的。”
“那麼,克拉拉,如果你知道,為什麼不對我説呢?為什麼用了那麼多巧妙而轉彎抹角的辦法使我一直處在錯誤之中呢?”
“因為我愛你。”
“因為你愛我,”他重複了這句話,好像沒有覺察到這個肯定句的意思。
猜想她極度的痛苦,他開玩笑地勸慰她説:“這一切都很複雜,我親愛的小姑娘。如果什麼人聽你説話,他一定以為你有點……有點……”
“有點瘋嗎?”她説,“你很清楚我沒瘋,而且我所説的都是真的。”
他聳聳肩膀,親切地對她説:“説吧,親愛的。當你從頭開始講述你的故事時,你就會看到你不信任我是多麼不公平。現在所有的不幸,我們在其中掙扎的整個悲劇,都來自你的沉默。”
她順從了。用牀單擦去刷刷直流的眼淚後,她低聲地説:“我不説謊,拉烏爾。我不會試圖把我的童年説成另一個樣……我的童年是一個不幸的小女孩的童年。我的母親名字叫阿爾芒德-莫蘭。她很愛我……只是她所過的生活方式……不允許她更多地照顧我。我們住在巴黎的一個套房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一個先生他總是下命令,他來時總帶了許多禮物、食品和幾瓶香檳酒,這樣的先生並不總是同一個人,並且在這些接連而來的人中間,有的對我很好,有的很討厭……一樣,我有時到客廳裏去,有時和僕人們一起呆在配膳室裏……我們搬了幾次家,這都是為了往更小的住房,一直到只有一間房間的這天。”
她停頓了一下,以更低的嗓音繼續説:“我可憐的媽媽生病了。她突然一下子變得衰老了。我照料她,我做家務,我不能再去上學了,但我還是讀了一些書。她看着我工作很悲傷。有一天她好像説起了諺語,她對我説了這些話,我一句也沒忘記:‘克拉拉,你該知道所有關於你出生的事,知道你父親的名字……我那時住在巴黎,很年輕,舉止莊重。我被一家人家請去做裁縫,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男子,他使我愛上了他,他誘姦了我。我當時非常不幸,因為他還有別的情婦。這個男人離開了我,那是在你出生前幾個月的事情。以後一二年裏他給我寄了些錢來,然後,他出門旅行去了……我從沒有想要再見到他,他也從沒有聽説過我的消息。他是侯爵,很有錢,我告訴你他的名字……’
“同一天,我可憐的媽媽好像在夢幻中一樣,又對我講了我父親的事:‘在我前面不久,他有一個情婦是在外省教書的小姐,我偶然知道他在得知她懷孕後遺棄了她。幾年前,在一次從多維爾到利齊厄的旅行中,我碰到一個12歲的小女孩,她長得與你很像,克拉拉,像得人家都要搞錯。我就去打聽了。她名叫安託尼娜,安託尼娜-戈蒂埃……’
“這就是我從媽媽那裏知道的所有情況。她在説出我父親的名字前就死了。那時我17歲。在她的遺物中,我只找到一張路易十四時代的大書桌的照片,並有她筆跡的説明文字,提到一隻秘密抽屜及如何開啓這抽屜。當時,我對這並沒有太在意。正如我對你説過的,我必須工作。於是我就去跳舞……在18個月以前,我認識了瓦勒泰克斯。”
克拉拉停了下來,她好像筋疲力盡了。但是,她還是繼續説下去:“瓦勒泰克斯是一個感情不大外露的人,他從不提他個人的事情。有一天,我在伏爾泰堤岸邊等他,在那裏他對我提起他一直與之保持聆系的代爾勒蒙侯爵。他從侯爵家出來,他很欣賞那裏的許多老式傢俱,特別是一張很漂亮的路易十四時代的書桌。侯爵……書桌……我盲目地問了他關於書桌的事。我的猜疑越來越一明確,我確定這是我擁有照片的那張書桌,而侯爵也極可能是那個愛過我母親的人。我所能瞭解到的有關他的一切加深了我的確信。
“但事實上,那時我並沒有什麼打算,只不過是順從一種好奇心,一種想了解情況的願望。就這樣,有一次,瓦勒泰克斯臉上帶着曖昧的笑容對我説:‘喂,你看,這把鑰匙,這是代爾勒蒙侯爵套房的鑰匙,他把它留在鎖上了,我得把它還給他……’
“就這樣,我不知不覺地使這把鑰匙不見了。一個月以後,瓦勒泰克斯被警察包圍,我逃了出來,躲在巴黎。”
“那為什麼?”拉烏爾問,“那時你不去看代爾勒蒙侯爵呢?”
“如果我能肯定他是我父親,我就會去向他求救。但是,為了能確定這一點,首先必須潛入他家,檢查那張書桌,在秘密抽屜裏搜尋一番。那時我常常在堤岸邊轉悠。我看見侯爵走出來,但不敢上前與他説話。我熟悉他的習慣……我看見庫爾維爾和你,拉烏爾,還有所有的傭人……而我口袋裏揣着那把鑰匙。我還沒有下決心,因為這個行動太不符合我的性格了。後來有一個下午,我被一些事情牽連,這些事在那天晚上使我們邂逅相遇……”
她作了最後一次停頓。她的敍述涉及到謎一樣的故事中最難懂的一點。
“時間是4點半。我在對面的人行道上窺視着。我的穿着打扮使別人認不出我。頭髮藏在頭巾下面。我看見瓦勒泰克斯顯然是從侯爵家裏出來,隨即離開了。而當我走近這座房子時,有一輛出租車開到這裏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一個提着一隻手提箱的年輕婦女,也許是位姑娘。她像我一樣,有一頭金黃色的頭髮,樣子與我差不多,臉型、頭髮顏色、表情,都像我。確實像極了,像一家人。第一眼看到時不能不令我大吃一驚。我馬上想起我母親從前在去利齊厄的路上所碰到過的那個人。我那天看見的是否就是這個姑娘呢?而她上代爾勒蒙侯爵家來,這個姑娘與我像是姐妹,或更確切地説像同父異母姐妹,這一事實不正向我表明代爾勒蒙侯爵也是我的父親嗎?就在這天晚上,我不再猶豫了,我就上了樓,認出了那張路易十四時代的書桌,打開了暗屜。在那裏我找到了媽媽的照片。”
拉烏爾提問:“是這樣。但是誰用安託尼娜的名字叫你的呢?”
“是你。”
“是我?”
“是的……五分鐘以後,你叫我安託尼娜……這也是從你這裏我知道安託尼娜拜訪過你,而你以為是我拜訪了你,因為你把我與她混淆了。”
“但你為什麼不指出我的錯誤呢,克拉拉?一切問題都源於此。”
“是的,一切都源於此。”克拉拉説,“但你想一想,我在夜裏進入一家人家,你當場撞見了我,我當然要利用你的錯誤,把我的行動歸到另一個女人身上去。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那時也不想再見到你。”
“但你重新見到了我。你可以説一説,為什麼你不對我説你們是兩個人,一個叫克拉拉,另一個叫安託尼娜?”
她臉紅了。“當我再見到你時,也就是在藍色娛樂城的那個晚上,你救了我的命,你從瓦勒泰克斯和警察的手裏救了我,我愛上了你……”
“這不應該成為阻止你説出實情的理由。”
“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為什麼?”
“我嫉妒。”
“你嫉妒?”
“是的,我立刻感到你是被她所徵眼而不是被我,而且,當你想我的時候你想的還是她。你説的那個外省小姑娘……你眷戀的是那個形象,你在我的舉止裏、我的眼神里尋找她的影子。我這樣的女子,野性,熱情,脾氣多變,富於情感,這個不是你愛的,你愛的是另一個,天真少女,於是,我就讓你把這兩個女人混淆起來。喏,拉烏爾,你回想一下你進入沃爾尼克城堡裏安託尼娜房間的那個晚上……你都不敢走近她的牀。你本能地尊重這個外省女孩,而在藍色娛樂城發生事情的第三天,你本能地把我抱在你的懷裏。但對你來説,安託尼娜和克拉拉是同一個女人。”
他不表示異議,只是沉思地説:“這很奇怪,我還是把你們混淆了!”
“奇怪嗎?不,”她説,“事實上,你只是在中二樓上看見過安託尼娜一次,而當天晚上,你看見了我,克拉拉!然後,你只是在沃爾尼克城堡才重新見到她。從那時起,你怎麼能把她與我區別開呢,你只見到我呀!我是非常小心的。我問你有關你們見面的一切情況,目的是為了能談論起來像是我參與其中。我還非常注意我的衣着,穿得像她來到巴黎的那天一樣!”
他緩緩地説:“是的……這一切都很簡單。”
他思考了一分鐘,這期間一切奇遇都在他眼前浮現,然後他加上一句:“所有的人都會搞錯……瞧,那天,戈爾熱雷本人在火車站把安託尼娜當成了克拉拉。而且前天,他逮捕了安託尼娜,還以為那是你。”
克拉拉哆嗦了起來。
“你説什麼?安託尼娜被捕了嗎?”
“你不知道這件事嗎?”他説,“確實,從前天以來你生活在絕望中,什麼也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你逃走後半個小時,安託尼娜來到了堤岸,她大概是想上樓去,弗拉芒看到了她,把她轉交給戈爾熱雷,戈爾熱雷就把她送到刑警處。對戈爾熱雷來説她不正是克拉拉嗎?”
克拉拉起來跪在牀上。她臉上剛剛有了點紅潤又消失了。她臉色蒼白,打着哆嗦,結結巴巴地説:“她被捕了?代我被捕?她代我坐牢?”
“然後呢?”他高興地説,“你總不至於為她而把自己弄得生病吧?”
她站着,用焦躁不安的動作整理自己的衣服,並重新戴上帽子。
“你要幹什麼?”拉烏爾説,“你上哪兒去?”
“到她那裏去。用刀扎人的不是她,是我……她不是金髮女郎克拉拉,而我是。我能讓她代我受苦,代我受審嗎?……”
“還有代你受刑,代你去上斷頭台。”拉烏爾説。他又恢復了他快樂的性格,一邊笑着,一邊迫使她脱下帽子和外衣,對她説:“你多可笑!你以為人家就在那裏看管着她嗎?不,她完全可以辯解,提出不在場的證明,依靠侯爵的名聲……不管戈爾熱雷多麼蠢,他總也該把眼睛睜得大些。”
“我要到那裏去。”她固執地説。
“好吧,我們去那裏。我陪你去。我們説,戈爾熱雷先生,這是我們,我們來換姑娘。而戈爾熱雷的回答,你聽見了嗎?他説,那個姑娘,我們已經放她走了。搞錯了。但既然你們兩個人來了,那麼就請進來吧,親愛的朋友們。”
她被説服了。他把她重新放到牀上;緊摟着她輕輕地搖晃着。她疲憊之極,睏倦了。但是她努力思索,還在説:“為什麼她不辯解、不立刻解釋呢?……這裏面有個道理……”
她睡着了。拉烏爾也昏昏沉沉地睡了。當房子外面重新有了響聲時,他甦醒了,一醒過來他又想開了:“是呀,這個安託尼娜,她為什麼不辯解呢?她要説清楚這一切應該是容易的,因為她應該明白另外有一個安託尼娜,一個像她的女人,而我是這另外一個女人的幫兇和情人。然而她好像沒有抗議。為什麼呢?”
他想到這個外省女孩如此温柔,如此令人憐憫,拒不開口,他很感動……
8點鐘,拉烏爾打電話給他在聖路易島上的朋友。朋友回答説:“警察局的職員在我這裏。她從今天早晨起將與女囚犯聯繫上。”
“好極了。你用我的字體寫張小紙條,這樣寫:‘小姐:感謝您保持了沉默。無疑,戈爾熱雷對您説,拉烏爾被捕了而且大個子保爾已經死了。這是謊話。一切都好。現在您説話對獲得自由是有益的。我請求您不要忘了我們7月3日的約會。深深的敬意。’”
“你明白了嗎?”拉烏爾加了一句。
“明白了。”對方十分驚愕,肯定地説。
“把所有的人都打發走。事情已解決,我要和克拉拉一起去旅行。把傻妞送回去。再見!”
他掛上電話,叫來了庫爾維爾。
“準備好大汽車,收拾好行裝,搬走所有的文件。出發的火炬點燃了。姑娘一醒來,所有的人就從這裏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