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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請幹香濱

    芒特卡山谷與聖——希爾威斯特山谷之間,羣山環繞的美麗的尼斯城邊,有一座高聳的旅館,從那裏可以縱覽尼斯全城和迷人的安琪爾海灣。旅館中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這裏可以説是多階層、多民族的聚集地。

    星期六,就在羅平、格羅內爾和勒巴努進入意大利國境的當天晚上,克拉瑞絲來到了這家旅館。她要了一間朝南的房間,特意選中了三層的130號。這個房間從早晨起已經騰空。130號與129號之間隔了一道雙重門。克拉瑞絲待旅館人員離開,立即拉開遮住第一道門的簾子,啓開門閂,拉開門,把耳朵貼在第二道門上聽着。

    “他就在裏面,”她心裏想道,“……正在換衣服,準備去俱樂部,同昨天一樣。”

    等到她的鄰居出門之後,她來到走廊裏,趁左右沒人,走到129號房間門前。

    門是鎖着的。

    她整個晚上都在等候隔壁鄰居的歸來,一直等到凌晨2點。星期天一早,她又側耳傾聽隔壁房間裏的動靜。

    11點,那位鄰居又出門了。這一次他把鑰匙忘在了門上。

    克拉瑞絲急忙上前用鑰匙打開了門,果斷地闖進去。接着,走到位於兩個房間中間的那道門前,撩開門簾,拉下門閂,又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兩個女僕進入隔壁房間打掃衞生。

    她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她們完工,估計自己不會再受干擾,就又鑽進隔壁房間。

    因為過於激動,她渾身疲軟地靠在一把椅子上,好讓自己穩定一下情緒。經過多少個日夜的苦苦追逐,經歷了多少次希望和失望的折磨,今天她終於又進入了德珀勒克的房間;終於又可以從容不迫地進行搜查了。即便找不到那個水晶瓶塞,她總可以藏在兩道門的中間,或躲在門簾後面,窺視德珀勒克的一舉一動,以便發現他的秘密。

    她四處尋找。一個旅行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打開看了看,結果令人失望。

    她又打開並翻看了一隻箱子和一個手提包的夾層,又翻遍衣櫃、書櫃、盥洗室、掛鐘連同所有的傢俱,結果什麼也沒找到。

    她突然看到陽台上有一張紙片,似乎是無意中扔到那裏的,不由渾身一震。

    “這會不會又是德珀勒克的一個鬼點子?”克拉瑞絲心想,“這張紙裏會不會……?”

    “不會的。”她正要打開陽台落地窗的長劃銷,突然身後傳來説話聲。

    她轉過身,對面站立的是德珀勒克。

    面對德珀勒克的出現,她絲毫也不感覺驚奇,不覺得害怕,甚至也不感到拘束。

    數個月來她歷盡艱辛和折磨,現在面臨自己搜查時當場被捉,不管德珀勒克怎樣處置,她全都不在乎了。

    她無力地坐下來。

    他嘲弄地説:“不對,您還是沒找對,我的朋友。用孩子們的話來説,您還沒有猜中,還差得遠呢!而這又是那麼輕而易舉!想讓我幫您一下嗎?它就在您身旁,我的朋友,就在這個小圓桌上……真的!這個桌上沒有多少東西……不過是些讀的、寫的、吃的、抽的東西……您想吃一片果脯嗎?……或許您更樂意吃我定的飯菜?

    也許這樣更實惠一些。”

    克拉瑞絲無心回答。她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他在説什麼,好像還在等着他説出比這更難聽的話。

    他把圓桌上的東西統統斂到壁爐上去,然後按了鈴。

    飯店的廚侍者走了進來。

    德珀勒克對他説:

    “我訂的午飯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先生。”

    “準備了兩套餐具嗎?”

    “是的,先生。”

    “有香檳酒嗎?”

    “有,先生。”

    “是於香檳?”

    “是的,先生。”

    這時,另一個侍者端着托盤走進來,果然在桌上擺了兩套餐具。外加冷碟和水果,在一小桶冰塊中,還插放着一瓶香檳酒。

    説完,兩個侍者都退了出去。

    “請用餐,親愛的朋友。您看,我早就想着您了,所以把您的餐具都準備好了。”

    他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克拉瑞絲的藐視,坐下來動起刀叉,只顧自己説道:

    “實話説,我始終希望您會同意咱們坐下來進行一次這樣的單獨面談的。我看,有一個星期了,您一直這麼殷切地關注我。我心裏就唸叨:‘呃,她喜歡喝點什麼呢?甜香檳?白香檳,還是幹香檳?’真的,我拿不定主意。自從您離開巴黎後,我就不知您的去向,可以説,我很擔心您失去了我的線索,從而放棄對我的跟蹤,而您的跟蹤是很讓我快慰的。每當獨自散步時,我心裏總是想着您,想着您那雙在灰髮下閃爍着仇恨光芒的黑眼睛。然而,今天早晨我放心了,我隔壁房間的人搬走了,我的朋友克拉瑞絲可以住進來了……就睡在……怎麼説呢?……就睡在我的枕邊不遠。從這時起,我心裏就踏實了。回旅館的路上,我就估摸會碰上您,正在按照自己的心意,按照自己獨特的審美觀,為我整理房間。所以我就放棄常規,沒有去餐廳用餐,而是訂了兩份午餐,……一份兒給您的奴僕,另一份兒為他那位漂亮的女朋友。”

    她現在聽到他在説話了,她是懷着何等的恐懼心情啊!原來,德珀勒克早就知道自己在受監視了!不用説,這七八天來,她一直在受着他的捉弄,她的全部活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

    她惶恐不安地低聲説道:

    “您這是有意的,是嗎?您離開巴黎是為了把我引走,對嗎?”

    “不錯。”他説。

    “可這都是為什麼?為什麼?”

    “還用問嗎,親愛的朋友?”德珀勒克嘶啞地笑着説。

    她從椅子上欠起身,直視着他,心裏又湧起每來到他身邊時都要想起的兇念。

    她有勇氣這樣做,而且馬上就要這樣做了。只需一槍,這個可惡的腦袋就會四分五裂。

    她慢慢把手伸進襯衫裏,握住藏在懷中的手槍。

    德珀勒克説道:

    “等一等,親愛的朋友……還來得及。請您先看看我剛收到的這封電報。”

    她猶豫了。她不知道他又要玩弄什麼伎倆。但他果真從衣袋裏掏出一張藍色的紙片。

    “這關係您兒子的生死。”

    “吉爾貝?”她驚恐地問。

    “不錯,吉爾貝……拿去看看吧。”

    她發出一聲絕望的叫聲,電報上寫着:

    星期二執行處決。

    她向德珀勒克撲過去,一邊叫道:

    “這不是真的!您在騙我……為了嚇唬我……噢!我知道您的鬼心眼……您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的!快説真話吧……不是星期二,是嗎?還要再等兩天呢!不,不,我告訴您,我們還有4天,甚至5天的時間可以救他,您快説實話呀!”

    激動的情緒弄得她疲憊不堪,她再也説不出話來。嗓子裏只能發出些咕嚕聲。

    他盯了她片刻,然後自己倒了一杯香檳酒,一口飲下,接着在房間裏踱了幾個來回,最後停在她身邊,説道:

    “請你聽我説,克拉瑞絲……”

    他居然對她稱呼“你”,這種放肆的口吻氣得她渾身發抖。她怒氣衝衝地站起身,上氣不接下氣地説:

    “我不允許您……我不允許您用這種語氣同我講話。這是對我的侮辱,我決不能容忍……嗅!流氓!……”

    他聳了聳肩,説道:

    “好了,我看您現在頭腦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我想,您對別人的幫助還一定抱有幻想。您是在指望普拉斯威爾,那個自命不凡的普拉斯威爾!您的堅強同盟……那您可是選錯了人,我的朋友。您不知道嗎,普拉斯威爾在運河事件中也受到牽連!雖然不是直接有關……也就是説他的名字並不在‘27人’名單上面。但名單上有他的一個朋友,前議員沃朗格拉德的名字。斯塔尼斯-沃朗格拉德也只不過是普拉斯威爾的一個傀儡,迄今為止我還沒有動過這個可憐蟲,原因我還不想説。我原來並不瞭解這些情況,今天早晨我突然收到一封揭發信,説有一批文件可以證明那位普拉斯威爾介入了運河事件。您知道是誰寫來的這封信嗎?不錯,正是沃朗格拉德本人!沃朗格拉德錢袋困窘,想敲普拉斯威爾一筆,所以甘冒被揭露的危險,一心要跟我合作。這一來普拉斯威爾的日子就到了!哈哈!這一下,他好過了!……

    我敢保證,他馬上就要完蛋,這條老狗!孃的,從我討厭他的第一天起,我就這樣發過誓:噢,普拉斯威爾,老混蛋!你也會有這一天!……”

    因為即將開始的新一輪報復,他高興得眉飛色舞。他又接着説道:

    “我説,克拉瑞絲……從他這條老狗那兒,您還想指望什麼呢?除了他,還有誰呢?您還想抓住哪根草呢?噢,不説,我竟然忘記了……還有亞森-羅平先生呢!

    還有格羅內爾和勒巴努先生!……説實話,您必須承認這幾位先生實在不怎麼高明,他們雖然英勇頑強,但也沒能迫使我這個卑微小人放棄實現自己的計劃。這就不能怪我了!這幾個人自命不凡,自以為天下無敵,所以,他們碰上我這樣一個無所畏懼的人,就全露餡兒了。他們乾的蠢事一樁接一樁,還自以為在施行什麼妙計把我打敗呢!實在不過是一羣乳臭未乾的娃娃!不過,既然您對這個羅平還抱有幻想,還指望這個可憐蟲來打敗我,想要創造某種奇蹟拯救無辜的吉爾貝,那麼好吧,您就繼續等着羅平吧!噢!羅平!我的上帝,她竟把一切都交給了羅平!她竟把最後一線希望寄託在羅平身上!可憐的羅平!等我來剝你的皮吧!你這個不堪一擊的紙老虎!”

    他拿起連接旅館總機的電話,説道:

    “我是129號房間,小姐。請您通知您辦公室對面的那位先生上我這兒來……

    喂?……對,小姐,就是頭戴灰色軟帽的那位先生。他立刻就來?……謝謝,小姐。”

    他掛斷電話,轉身對克拉瑞絲説:

    “您不用擔心,這位先生辦事謹慎高效。他的職業座右銘是:快速加謹慎。他早先是保安處的偵探,已經給我幫了不少忙。其中一個大忙就是,在您跟蹤我時監視您的一切行動,自從您來到南方之後,他不再跟蹤您,這是因為我派了他另外的任務。請進,亞可布。”

    他親自上前打開門。一個身材短小、留着棕色鬍鬚的人走了進

    來。

    “亞可布,請向這位夫人簡略地彙報一下您從星期三晚上以來的活動。從那天晚上説起,您在里昂車站把她送上我乘坐的開往南方的豪華列車以後,您就留在了月台上。自然,我只要您談談與這位夫人有關的、以及同我所交給您的任務有關的情況。”

    亞可布先生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小本子,打開來,然後用朗讀的口氣念道:

    “星期三晚。7時15分,里昂車站。我等候着格羅內爾先生和勒巴努先生。他們倆是同另外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一起來的。他想必是尼古爾先生。我花了10法郎,向車站一個搬運工借來一件工作服和一頂帽子,然後走上前去,對這幾位先生説有一位太太讓我轉告他們,説她去蒙特一卡羅了。在那以後,我就打電話通知弗蘭克林旅館的那個僕人,凡是寄給旅館老闆和由老闆向外轉出的電,都務必過目,必要的話將它們扣留下來。

    “星期四。蒙特一卡羅。三位先生查訪了所有旅館。

    “星期五。快速遊覽了杜爾比、阿依角和馬丹角。接到德珀勒克先生打來的電話,指示最好把那幾位先生送到意大利去。可是,我叫弗蘭克林旅館的僕人打電報引他們去聖萊摩。

    “星期六。聖萊摩。車站月台上。我又花了10法郎向使臣旅館的門房借來一套制服。三位先生下車後,我迎上前去,聲稱一拉叫梅爾奇夫人的旅客讓我轉告他們説,她將前往熱那亞,並將下榻大陸旅館。幾位先生猶豫不決,尼古爾先生打算下車,別人把他拉住了。火車開走了。我祝他們一路順風。1小時之後,我登上一輛開回法國的列車,並在尼斯下車等候指令。”

    亞可布先生把本子合起,説道:

    “彙報完了。今天的活動要到今天晚上再作記錄。”

    “您現在就接着寫,亞可布先生:‘中午,德珀勒克先生派我去售票處訂購兩張2點48分開往巴黎的卧鋪票。車票用快信寄給德珀勒克先生,然後乘12點58分的人車去邊境車站的範蒂密爾,整日對從那兒入境的旅客加以監視。假如尼古爾先生、格羅內爾先生和勒巴努先生一夥打算離開意大利,途經尼斯回巴黎,我則奉命打電報通知巴黎警察局,告知羅平一夥乘坐×次火車……’”

    德珀勒克説完,把亞可布送出門。他關門,上了鎖,又劃了門閂。來到克拉瑞絲身邊,説:

    “好了,現在請你聽我説,克拉瑞絲……”

    這一次,她再也無力抗議了。面對一個如此強大、狡猾、洞察一切、易如反掌地擊敗所有對手的敵人,她一個孤身女人還能做些什麼呢?如果説她剛才還把希望全部寄託在羅平身上的話,那麼此刻她得知他們正在意大利打轉轉時,還能指望羅平幹些什麼呢?

    直到這會兒,她才終於弄清了為什麼自己發到弗蘭克林旅館的三封電報均無回覆。原來是德珀勒克在暗中監視着她,逐漸把她孤立起來,把她跟同伴們隔離開,並一步步地把她降服,成為他的俘虜,最終把她引誘到這間屋子裏來。

    她感到自己極端柔弱無助,只能聽憑這個惡棍的擺佈了,她無話可説,只能聽天由命。

    對方則懷着惡毒的滿足感,不斷地説道:

    “聽我説,克拉瑞絲。不要再跟我討價還價了。現在是中午,最後一趟火車是下午2點48分開,明白嗎?如果要我在星期一趕回巴黎,及時救出吉爾貝,這可是最後一班火車了。豪華列車早已滿員,因此我必須乘2點48分的火車出發……你説我走還是不走?”

    “走。”

    “咱們的卧鋪票都訂好了。跟我一起走嗎?”

    “是的。”

    “你清楚我採取行動的條件吧?”

    “都清楚。”

    “那麼你同意了?”

    “是的。”

    “你願意做我的妻子?”

    “是的。”

    噢!多麼可怕的回答啊!不幸的女人已經徹底絕望,她回答這些問題時神情顯得極度的麻木。她不敢去想自己答應了些什麼;讓他去吧,讓他先把吉爾貝從斷頭台上救下來,擺脱那日夜折磨着她的血淋淋的噩夢……至於以後,聽天由命吧……

    他卻狂笑起來:

    “啊,狡猾的女人!瞧你答應得多麼爽快啊……你準備接受一切條件嗎?噢,最要緊的是救出吉爾貝,對不對?然後,那個天真的德珀勒克向你送上訂婚戒指時,就會被一棍子打回去,就會被嘲弄一番。算了,我看,還是少説空話吧!我不要那空洞的諾言!……我要的是現實,我要你馬上就兑現。”

    他坐近她身邊,明確地説:

    “請你聽聽我的建議……整個事情,現在先做什麼,將來再做什麼……我要他們做的,或者説我命令他們做的,不是赦免,只是緩期,死刑緩期執行。緩上三四個星期。他們尋找什麼藉口我不管。只等梅爾奇夫人變成了德珀勒克夫人,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我才會去要求徹底赦免,才去真正改變判決。這點你放心,他們會滿足我一切要求的。”

    “是的……我不反對……”她喃喃地説。

    他又笑了起來:

    “是的,你不反對。因為這還需要1個月呢……而在這之前,你還可以想出些詭計,還可以指望得到什麼人的幫助……比如亞森-羅平先生……”

    “我用兒子的頭顱發誓……”

    “用你兒子的頭顱!……我可憐的朋友,為了這顆頭,你寧願上刀山下火海…

    …”

    “噢,是的!”她渾身顫抖地低聲説,“為了他,我心甘情願出賣自己的靈魂!”

    他靠近她,輕輕地説:

    “克拉瑞絲。我需要的不是你的靈魂……20多年來,我的整個生命都被這種慾火燃燒着。我只鍾情你一個女人……你恨我……討厭我……這些我都不在乎……但你不能擯棄我……要我等到何時?要我再等上1個月?……噢,不,克拉瑞絲,我等待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他放開膽去摸她的手。克拉瑞絲掩飾不住對他的厭惡,他不禁發起火來,大聲叫道:

    “噢!我敢向上帝發誓,我的美人:那些劊子手去抓你兒子的腦袋時,是不會這麼温情脈脈的……而你還在我面前硬充好漢!你好好想想,這一幕不過40個小時以後就要發生了!40個小時,一分鐘也不再延長。你卻還在猶豫……還在瞻前顧後!這可是你兒子生命攸關的時刻!好了,別再流淚了,別再那麼愚蠢地感情用事了…

    …快來正視現實吧!照你剛才許下的諾言,你將成為我的妻子,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了……克拉瑞絲,克拉瑞絲,讓我吻你的嘴唇……”

    她伸出手,還想阻止他;可她的手是那樣軟弱無力。德珀勒克則毫不掩飾地、厚顏無恥地説下去,他的話充滿了野獸般的殘忍和慾望:

    “救救你的兒子吧……想想他在生命最後一天的早上被送上斷頭台之前的洗禮,襯衫領子被剪開,頭髮要剪掉……克拉瑞絲,克拉瑞絲,我會救出他的……你放心……我的整個生命都屬於你……克拉瑞絲。”

    她停止了反抗。一切都結束了。這個罪惡男人的嘴唇就要貼近自己的嘴唇了。

    事情只能如此,再也無法挽回了。聽任命運的驅使是她最後的選擇,這一點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她早就懂得了,於是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面前這張醜陋而無恥的面孔。心裏只是默唸着:

    “兒子……我可憐的兒子……”

    幾秒鐘,十幾秒鐘過去了,也許有二十秒了,德珀勒克一動不動,未發一言。

    對這突然的沉默,對這種異常的平靜,她感到十分驚奇。難道這個惡魔在最後一刻會突然良心發現?

    她睜開了眼睛。

    而眼前的情景卻使她目瞪口呆。她原以為會看到一張猙獰的面孔,可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張臉卻毫無生氣,由於極度的驚恐臉都扭曲了,方才的得意洋洋不見了。雙重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似乎在眺望上方,看着她身後的上方。

    克拉瑞絲轉過身,只見椅子右上方兩支槍正對着德珀勒克。她只看到了這些:

    兩隻大手緊握兩支大而兇狠的手槍,她就看到了這些。還有對面德珀勒克那張由於恐懼而失去血色的臉。與此同時,德珀勒克身後突然蹦出一個人來一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另一隻手猛然一拳將他打翻在地,一團棉花塞進了他的口鼻,棉花散發出一股彷彿麻醉劑的氣味。

    克拉瑞絲認出了尼古爾先生。

    “幫一把,格羅內爾!”他喊道,“幫一把,勒巴努!用不着手槍了!我已經把他逮住了。他現在是軟棉花一團了了……給我結結實實地捆起來!”

    德珀勒克就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似的彎下腰,癱了下去。由於麻醉劑的作用,這隻可怕的野獸昏倒在地,再也別想傷人了,那樣子十分可笑。

    格羅內爾和勒巴努用一牀被子將他裹起,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

    “好了!好了!”羅平説着,不由自主地蹦跳,一陣巨大的喜悦突然湧上心頭。

    他在房間裏亂蹦亂跳,又是康康舞和瑪特西什舞的扭腰擺臀,又是阿拉伯雜耍藝人的飛快旋轉,加上馬戲團小丑的擠眉弄眼和醉鬼般的跌跌撞撞。同時他還像雜耍班演出似地報着幕:

    “囚犯踢踏……俘虜恰恰舞……腳踏人民代表屍體的荒誕舞!……麻醉劑波爾卡,敗軍之將波士頓雙層眼鏡舞!……嘿!嘿!敲詐大師西班牙舞!……下面是奧地利蒂羅爾舞。來!來!來!啦!啦!啦!……前進,祖國的兒女們!……蓬嚓嚓,蓬嚓嚓……”

    他原本的頑皮和樂天的勁兒,幾個月來被焦慮不安和連遭挫折壓抑着,如今卻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他放聲大笑,激動萬分,像孩子般地喧鬧地表達自己無比的喜悦。

    他最後跳了兩下之後,又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地翻筋斗。然後,他又手插腰,一隻腳踏在德珀勒克一動不動的軀體上。

    “真是一幅美妙的圖畫,”他説道,“善良的天使終於戰勝了邪惡的毒蛇!”

    特別滑稽的是,羅平依然是尼古爾先生的打扮,臉上化了裝,身上穿着輔導教師的緊身衣,古板的墊肩,這些好像仍然束縛着他的表演。

    梅爾奇夫人臉上掠過一絲苦笑。這幾個月來她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但她很快又回到可怕的現實中,懇求道:

    “求求您……還是先想想吉爾貝吧!”

    他跑到她面前,兩隻胳膊挽住她,本能地用力吻了她的兩頰,樣子顯得十分天真。她也忍不住笑了。

    “噢,夫人,這可是個好人的吻,不是德珀勒克在吻你,而是我……你要是説一句不願意,那我就再吻你一次。我可是稱呼‘你’……你要生氣就生氣……噢!

    我太高興了!”

    説完,他一條腿跪在她面前,滿懷敬意地説:

    “請您原諒,夫人。現在表演完畢。”

    他站起來,又嘎嘎地説下去,弄得克拉瑞絲搞不清他到底在説什麼。

    “請問夫人有什麼要求?大約是希望赦免您的兒子?好的,夫人!我榮幸地通知您,同意赦免您的兒子。首先從死刑降為無期徒刑,然後再越獄獲得自由。就這麼定了,同意嗎,格羅內爾?同意嗎勒巴努?咱們要趕在吉爾貝之前動身去魯梅阿,提前做好一切準備。噢!尊敬的德珀勒克先生,我們真要萬分感激你呢!這樣報答你實在有點委屈你了。不過你要承認,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太過分了點兒。不是嗎!

    把我這個大名鼎鼎的羅平先生當成了乳臭未乾的娃娃!當成了一個可憐蟲!還恰恰讓我躲在外面聽到了!把羅平説成是個紙老虎!看看吧,我這個紙老虎幹得不錯吧!

    這下你可要靈魂出竅了,人民代表先生!……嘿,你也有今天!什麼?要點什麼?

    來一顆維希糖球?不要?想再抽一口煙?照辦,照辦。”

    他從壁爐台上一堆煙斗中取出一支,彎向德珀勒克,拿掉他嘴裏的棉花,把琥珀煙嘴塞進他的牙縫兒裏。

    “來一口,老夥計,來一口。噢,看你那樣子多滑稽,鼻子裏塞着棉花團,嘴裏叼着個煙斗。喂,你倒是抽一口啊!哦,我説呢,裏面還沒裝煙絲呢!煙絲在哪兒呢,你最喜歡的馬里蘭煙絲呢?…噢,在這兒……”

    他從壁爐上抓起一包沒有打開過的褐色煙絲,撕掉上面的封口。

    “這就是您最喜歡的煙絲!請留神!莊嚴的時刻來到了,為先生裝煙斗,真使我萬分榮幸!請大家都注意我的動作!我手裏什麼也沒有,衣袋也是空空的……”

    他拆開煙絲包,像魔術師面對一羣目瞪口呆的觀眾變戲法一樣,臉上帶着微笑,袖子挽得高高的,胳膊甩來甩去。他拇指和食指慢慢地、動作極為優雅地從褐色煙絲裏夾出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遞給他的觀眾。

    克拉瑞絲叫了聲:

    “水晶瓶塞!”

    她向羅平衝去,從他手裏奪過瓶塞。

    “不錯!就是它!”她大叫大喊,激動得發瘋,“這隻瓶塞頸上沒有劃痕!另外,你們看,中間這條線剛好在金色的晶體蓋子下端中斷了……就是它,這個金色的蓋子可以擰開……噢,上帝啊!我怎麼擰不動……”

    她的手抖得厲害。羅平只好把瓶塞拿過來,輕輕地把它擰開。

    瓶塞上半截是空的,裏面放着一個小紙團。

    “是一張棉紙。”羅平小聲説,也激動得聲音發抖。

    接着誰也不作聲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停止跳動,極其牽掛下面將要看到的東西。

    “求求您……求求您……”克拉瑞絲喃喃地説,

    羅平展開了那個紙團兒。

    上面寫着一串人名。

    共有27個名字。果然是那張眾人關注的27人名單。有朗日努,得紹蒙,沃朗格拉德,達布科斯,勒巴科,威克多里安-梅爾奇等人。

    最底下是法國兩海運河開發公司經理用血籤的字……

    羅平看了一眼手錶。

    “一點差一刻。”他説,“咱們還有15多分鐘的時間呢……先吃飯吧。”

    “可是,”克拉瑞絲仍然心急如焚,“您別忘了……”

    他只説了一句:

    “我真要餓死了。”

    他坐在圓桌前,動手切了一大塊肉餡餅,然後對另外兩個夥伴

    説:

    “格羅內爾,勒巴努,來吧,咱們好好改善一回!”

    “好極了,老闆。”

    “不過,咱們動作可得快點,孩子們,再來一杯香檳酒,今天算我借花獻佛。

    為你的健康幹懷,德珀勒克!想喝點什麼?甜香檳?白香檳,還是來杯幹香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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