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麗花那件事以後,索默斯和考爾科特兩家的關係發展得並不太快。考爾科特太太請索默斯太太過去看看她家的房舍,索默斯太太就去了。後來,索默斯太太又回請了考爾科特太太。可這兩次,索默斯先生都不參與,並且試圖暗暗地給她們潑點冷水兒。他才不要捲入這種事,不,決不。他很想借把鉗子和小斧頭來用一會兒,拔幾個釘子,再把販子送來的厚木頭塊劈開。考爾科特傢什麼東西都願意外借,只要索默斯家人肯開尊口來借即成。可是不,理查德-洛瓦特決不去張口借。他也不想去買把斧子,因為旅行花費很大,他手頭已很桔據。他倒樂意每天一大早折騰那些硬木頭板子。
索默斯太太和考爾科特太太倒是依然愛隔着柵欄寒暄。哈麗葉聽説傑克是摩托車廠的工頭兒,戰爭期間他的下頜受了傷,醫生無法從他的頜骨中取出子彈,因為要取出子彈卻沒有什麼東西來補缺,他就那麼帶着鉛彈生活了十個月直至有一天那東西突然滾入他的嗓子中,他才把它咳出來。珠寶商想教考爾科特把它鑲在胸針或帽子別針上。那是一隻空殼鉛彈,像一隻小玻璃彈子兒一樣大小,有三四盎司重,考爾科特太太沒接受這項建議,而是做了一個雅緻的支架,是一個拋光木座兒上的一個小燈架,架上垂下一根精美的鏈子掛着那黑黑的小鉛彈晃盪其間,恰似一隻小弧光燈一樣。這玩藝兒成了壁爐台上的一件裝飾品了。
這些事哈麗葉都説給愠怒的洛瓦特了,不過她還是挺明智,沒把考爾科特太太“或許索默斯先生也想來看看”的建議説給丈夫聽。
洛瓦特漸漸習慣了澳大利亞,或者説習慣了默多克大街上的“房舍”以及從涼亭頂上看到的港灣景色。你木能把這一切都説成是“澳大利亞”——一個人無法一口吃掉一個大陸,你必須得從某一處開始慢慢咬噬。於是他和哈麗葉乘小船遊遍了港灣的角角落落。有一天,他們的小汽船遭遇上了一艘向港外駛去的運煤船,或者不如説是他們的船擦着運煤船的船頭而過,於是運煤船撞上了他們的船並把船頭撞散了架。一時間人們大呼小叫。不過小汽船總算緩緩駛向了曼利,哈麗葉才不叫了。
那天正是星期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澳洲冬日。曼利是悉尼郊外的一處浴場。你坐渡輪駛近港灣大門,那地方叫海茲。然後你踏上碼頭,沿街行走,覺得那沿海的店鋪和飯館恰似肯特郡瑪加特港的景色。直到走到盡頭的海濱大道,面前就是廣闊的太平洋了。海水湧上金黃的沙灘,洶湧的大海令佈滿建築的海岸萎縮下去。至少那大海在漲潮,太平洋就不算名實一致,它的浪濤在拍打着海岸。或許這吞噬海岸的巨浪正是它太平本性的一部分呢。
哈麗葉自然喜不自禁。她説她只有在太平洋邊上生活才開心。他們買了吃的,就在海邊上吃。吃着吃着哈麗葉感到些兒涼意,於是他們起身到一家餐館去買湯喝。他們又來到街上時,哈麗葉發現她沒戴上她的黃圍巾。那是一條很大的黃綢子圍巾,既可愛又保暖。她聲稱圍巾落在餐館裏了,他們便馬上回去找。餐館裏的女孩子,也就是那些女招待們操着一口塔裏停氣的澳洲土英語説她們“莫有看見”,還説“一準兒讓後腳兒進來的人檢走了”。
反正是沒了。哈麗葉很氣憤,覺得暗中有賊似的。遇上這種不開心的事兒,索默斯建議坐有軌電車去哪兒逛逛。他們坐上有軌電車,沿海岸行駛了幾英里。沿岸是叢生的灌木,灌木叢中點綴着一片亂糟糟的平房,有煤油桶皮補的一塊塊屋頂,有上好的紅磚房和灰泥房,樣子很像瑪加特鎮。不遠處就是波濤起伏的太平洋。可離岸邊五十碼的地方出現了一片片的窪地和無邊無際、形態各異的“村舍”。
電車載着他們走了五六英里,就到了終點站。這兒是一切的盡頭。這裏出現了新的“店鋪”,是些破舊的瓦楞鐵皮屋頂小店,還有停車棚子,一個個小小的房屋代理人的攤位,位子上刷寫着招牌。當然還有更多的“村舍”,這是些瓦楞鐵皮屋頂或磚砌的平房,還有一片片的沼澤或環礁湖——海水進得來,出不去的地方。這一對兒快活的夫婦在一間店鋪裏喝了點粘乎乎的汽水,隨後走上一條寬闊的砂石路。路兩邊散落着一些小平房,每座平房後面的柵欄上都掛着些閃閃發亮的鏽罐頭盒子。他們來到沙灘脊上,又一次面對着純潔的太平洋,海上正是波濤起伏。
“我愛大海。”哈麗葉説。
“我希望,”洛瓦特説,“它會鼓起五十英尺高的巨浪,把整個澳大利亞圍起來。”
“你心情太壞了,”哈麗葉説,“你怎麼就看不到可愛的東西呢?!”
“我看到了,是通過環東西的對比。”
説着,他們坐到沙灘上。他削梨吃,把果皮埋在金黃的沙子中。時值冬天,海灘上幾乎無人光顧。不過陽光温暖依然,如同英國的五月天兒。
哈麗葉深感自己非生活在海邊木可,他們便在這溝坎遍佈的寬廣沙灘上漫步,觀看着身邊的“房舍”。這些房子的名字全起得匪夷所思,可不少的確算得上不錯的房子。可它們卻像孤零零的雞窩一樣各自建在一片長方形的地盤上,一道籬笆把這家與那家鄰居隔開。這副模樣,透着某種難以言表的無聊。只説那片地盤兒吧,它看上去就是那麼乏味,幾乎像是在乞討鏽罐頭盒子一樣。還有不少模樣討人喜歡的小平房卻建在臨時開出的路邊上,寬寬的路看上去乏味得很,開那種路純屬白費勁兒。而那些鐵皮頂小屋則很教人覺得舒服,它們周圍不像漢浦斯特德郊區花園洋房外面那樣,有天竺葵和山梗裝點。不是不用這些植物來裝點,而是裝點了也白裝點,因為這兒遍地都是破紙片子和罐頭盒子。
可哈麗葉實在太想住在海邊了,於是他們在每一座配備了傢俱準備出租的房舍前駐足。房屋代理人進去簡略視察一下。在柵欄一角的啓示板上寫着“4Sale”或“2Let”之類的字樣。可能這種寫法表現了某種殖民地人的詼諧意趣,可對索默斯來説這樣子難以令人忍受。他就是死,也不住這種房子。
鹽池旁是路的盡頭,海水緩緩地漫進來。鹽池彼岸是一片國家保護區——有點澳洲土著保護區的意思。一池靜水那方,按樹叢生,地界寬闊。近處,一個男人正在幹活,默默地往船上裝沙子。右首兒,海濤拍岸,在褐色礁石上激起沖天雪浪。兩個身着泳裝的男子正跑過沙地從環礁湖衝向海邊,那裏,兩個女人正在供孩子們淌水玩的海邊淺水池子裏戲水,池邊泛着泡沫。一位泳裝外套件夾克衫的金髮碧眼男子伴着兩個姑娘從那裏走過。這男子的兩條腿粗得驚人。身邊不遠處,索默斯看到另一位青年躺在陽光下温暖的沙丘上。他渾身濕着滾了一身沙子,讓人幾乎認不出他的模樣來。那青年仍然面朝下趴着,像只動物,索默斯又注意到了他的兩條粗腿。這些人似乎肉都長腿上了。那邊三個男孩子,其中一個也就十五六歲左右,身着泳衣跑出環礁湖,滾進沙子中玩耍起來。大點兒的孩子伸攤開四肢趴在沙灘上,那小的騎在他身上,撲地躍入沙子中。這些孩子着實像一羣小動物一般,沒頭沒腦地東衝西撞着。
週日的下午,陽光很暖和。那孤單單的男子在環礁湖裏推着他的船,那裝了半船沙子的船深深地陷在水中。索默斯和哈麗葉躺在沙岸上,心中生出陌生感來。這兒確有某種迷人之處。那就是自由!這就是他們常説的那句話:“在澳大利亞你感到自由放鬆。”的確如此。這兒的氛圍叫人大大放鬆,沒了緊張,也沒了壓力。這是一種失去控制、意志和形態的真空狀態。你頭上的天空全然開闊,周圍的空氣也是那樣叫你舒暢,全無舊歐洲的那種擠迫感。
但,然後又怎麼樣?這種自由的空白幾乎叫人恐怖。在這開闊和自由狀態之中,是這種新的混亂——散落的小平房,一連數英里稀稀拉拉的馬口鐵罐頭盒子,英國味兒在這裏變得雜亂無章,混亂一片。甚至模仿倫敦和紐約的悉尼中心也模仿得毫無意義。生意場在全力以赴地運轉,僅僅因為這裏的生意場是英美生意場的一端罷了。
這裏缺少任何一種內在的意義,儘管這裏有着無比巨大的空間。在這裏讓人覺出毫無責任感的自由,這種自由和解放是一種隨心所欲的感覺,這一切全然無趣。還有什麼比完成的自由還讓人失望和索然無味呢?熙來攘往、車水馬龍的大悉尼漸漸流散開來,攤出這片星羅棋佈的小平房,就像一片無遮無攔的淺水漫延開來。然後呢?什麼也沒了。沒有內在的生命,沒有更高的要求,終歸是對什麼也沒有興趣的。
索默斯翻轉過身,閉上了雙目。新興的國家比老國家毛病還多。人是喜歡擺脱舊的壓力和緊控後的鬆弛感的,喜歡擺脱舊世界那種密不透風的窒息感。這正是週日午後,可絕無英國週日午後那種十二分的百無聊賴。這兒仍然是一個鬆散的、放任自流的世界。整個悉尼城裏的人恨不得傾城而出,到海邊來,到灌木叢中來。這是一個川流不息的世界。他們全從家中奔出來度假了。而到明日,他們都會四散去工作。沒什麼意義,毫無意義地工作,毫無意義地消遣,可仍然執著依舊。這景象令人炫惑。甚至為錢奔忙也毫無真正的意義。他們的確對金錢所能給予的權力不太在意。除了權力感,權力本身在這兒毫無意義。歸根結底,在沒有真正文化的地方,甚至金錢也沒有什麼價值了。金錢是一種向更高。更微妙、更完整的境界上升的途徑,否則就一錢不值。當你公然否認自己想達到更完美的境界,錢對你來説有什麼好?只須拿它打水漂兒或贈掉拉倒。甚至錢也是歐洲的一種發明——歐洲或美國的發明,在澳大利亞它毫無魔力。
可憐的理查德-洛瓦特苦苦思索着這個叫做澳大利亞的問題,感到無聊至極。其實他沒必要與澳大利亞叫勁:他完全可以從享樂主義出發,拿這種問題來自娛的。可這樣幾乎讓他心力交瘁。
哈麗葉這時坐起來拍打外衣上的沙土,洛瓦特也這樣做。然後他們起身回去乘電車了。在最盡頭的房子門前砂路上停着一輛汽車。那座房子名為聖-克拉姆,看見它,索默斯的心立即返回了英倫的康沃爾。聖-克拉姆佔據了一個很好的位置,就在環礁湖斜上方的沙岸上。
“我倒不討厭那兒。”哈麗葉抬眼看着聖-克拉姆説。
可是索默斯沒答話。面對這些滅人自尊的小平房,他一言不發。他剛剛走過一座號稱“愛之港灣”的房子,標明“出售”。它能賣得動。他心情沉鬱地從沙灘上走過,一座座房子名稱各異:“阿卡地”、“斯特拉-瑪利斯”、“拉基提-庫”。
“喂”身後有人在叫。
是考爾科特太太步履蹣跚地在沙灘上追趕着他們,跑得她滿臉通紅。她身着淺灰的雙線上衣,腳蹬一雙羊皮鞋。她身後不遠處,跟着身穿襯衫的傑克-考爾科特。
“真想不到你們會在這兒!”考爾科特太太喘吁吁地説。而哈麗葉則激動地只顧大叫着“哎呀,你好啊!”,一邊同她熱烈地握手,那樣子倒像在倫敦的皮卡迪利大街遇上了某個老熟人。這一通兒握手很讓考爾科特太太不知所措,她感到這幾乎是一種辱沒,羞紅了臉。她丈夫跟上來,雙手插在衣袋裏,避免這種誤會。
“哎呀,你們在這兒呀,”他衝索默斯夫婦説,“不想喝杯茶嗎?”
哈麗葉瞟了洛瓦特一眼,他淡淡地笑着。
“哦,真想。”她回答説,“可是,上哪兒?你們在這兒有房子嗎?”
“我姐姐有,最末尾那一座就是。”他説。
“可是,她會願意我們去嗎?”哈麗葉倒退一步説。
考爾科特夫婦沉默了一會兒。
傑克説:“會的,只要你們肯來。”與此同時,很明顯他意識到索默斯是避免與別人接觸的。
“那就太謝謝了。”哈麗葉説,“你呢,洛瓦特?”
“是的,很感謝。”他説着,心裏暗自發笑。他感到傑克對他這種躲躲閃閃在報以一種男子漢的輕蔑。
説話間他們就開步朝“聖-克拉姆”走去。傑克的姐姐是個棕色眼睛的澳洲人,一看就很有主見。她友好,但對新來的客人稍有疑慮。她丈夫是個康沃爾小夥子,沉默寡言,矮胖矮胖的。他後腦勺上的頭髮剪成圓圓的一圈,在光滑、曬紅的脖子上方剪出一條圓弧線來。後來,索默斯才知道,這個性特萊威拉的康沃爾小夥子娶的是他兄長的寡妻。這以後,考爾科特太太給哈麗葉提供了一切有關這位大姑姐的情況。第一位丈夫叫阿爾弗雷德-約翰,兩年前去世的,給妻子留下了一小筆錢和“聖-克拉姆”這棟房子,還留下了一個叫格萊黛絲的小姑娘。索默斯夫婦一進屋,這小姑娘就搖晃着一頭長長的棕發跑來跑去。這麼説起來,特萊威拉夫婦還算新婚燕爾呢。新丈夫叫威廉-詹姆斯,莫名其妙地打着轉,默默地幫妻子羅斯準備茶點。
這座平房很是賞心悦目:一間大屋面對大海,屋外有走廊,通向每一個小房間。屋裏掛着很多張家人照片,掛着鑲獎章的鏡框,上面裝飾着綵帶,還有一封讚譽第一位特萊威拉的信。特萊威拉太太很警覺,也會察言觀色,她決定以禮相待。於是,大家被安排坐在窗台下的柳條椅和有扶手的高靠背椅上,而不是圍坐桌旁用茶點。威廉-詹姆斯默默地但是殷勤地端着抹了黃油的麪包和糕餅分送給大家吃。
這是個奇怪的青年人,生着一張愛爾蘭人的臉,面色蒼白。灰眼睛和緊閉的嘴角上隱隱露出一絲奇特的幽默來,可他卻一言不發。很難斷定他的年齡,可能三十來歲,比他妻子稍稍年輕一點。他似乎為什麼事暗自得意,或許是為這樁婚姻吧。索默斯注意到,他的眼白充滿了血絲。他從十五歲起就住在澳大利亞,是他哥哥——“聖-克拉姆”少校——從離紐基不遠的聖-克拉姆把他帶來的。索默斯就知道這麼多。
“喜歡悉尼嗎?”特萊威拉太太終於問了這個問題。
“港灣,我覺得很漂亮。”索默斯套了一句現成話。
“確實是個漂亮的港灣。悉尼是座很美的城市。怎麼説呢,我在這兒住了一輩子了。”
談話冷了下來。考爾科特沉默不語,威廉-詹姆斯似乎永遠是這副模樣兒。甚至那小女孩,蹦蹦跳跳着嘟噥兩句什麼,也沉默了。屋裏每個人都有點窘迫、呆板:他們太有禮貌,太過分地拿架子。男人們乾脆就像木頭樁子。
“你不大看得上澳洲吧?”傑克問索默斯。
“怎麼會?”索默斯説,“我怎麼會這樣判斷?我連個澳洲的邊兒還沒看清呢。”
“哦,澳洲算起來就是一個邊兒,”傑克説,“是不是對它沒什麼好印象?”
“我説不上,我的感覺很雜亂。這兒的鄉間挺讓我着迷的,很奇特——”
“可你並不會見到澳洲人就樂意接近他們。他們跟你味道不一樣,有點疙疙瘩瘩的吧?”傑克笑着問道。
“可能是這樣吧”索默斯説,“這話説得巧。我管不住自己的味道跟別人的不一樣,對不對?”
“你當然不能,即使是味道不濃,也會有衝突的。”
“嗨,別説這個了。”哈麗葉叫道,“他會撞得頭上起大包,他還會抱怨呢。”
他們都笑了,笑得可能有點不自然。
“我也這樣想。”傑克説,“您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呢?你是要寫這兒吧?”
“我覺得我或許樂意住在這兒,也寫寫這兒。”索默斯笑道。
“寫林子裏的土匪,寫個落入叢林中的女人,迷了路,進了強盜的營地?”傑克問。
“沒準兒。”索默斯説。
“我想問問你平常都寫什麼,行嗎?”傑克小心翼翼地問。
“哦,詩,隨筆。”
“講什麼的隨筆?”
“呃,大多是些廢話。”
人們好一會兒沒説話。
“洛瓦特,別犯傻。你知道的,你絕不認為你的隨筆是廢話,”哈麗葉插嘴道,“你寫的隨筆是關於人生、民主、平等那類事情的。”哈麗葉解釋道。
“哦,是嗎?”傑克説,“我倒想拜讀呢。”
“那,”哈麗葉猶豫道,“他可以借給你一集。你帶來了一些,是嗎?”她説着轉向索默斯問。
“有一本。”丈夫狠狠地瞪她一眼説。
“那就借給考爾科特先生吧,好嗎?”
“他要借我就借。不過,那書只能招人煩。”
“我或許讀起來會長精神呢,”傑克很明確地説,“只要把一腦子力氣都使上就行。”
索默斯的臉“刷”地紅了,覺得這種比喻很矛盾,很可笑。
“這書並不崇高,”他説着,暗自好笑,“問題是人們並不想聽點什麼。”
“還是讓我試試吧。”傑克説,“我們是個新國家,我們得學習呀。”
“我們剛好相反,”威廉-詹姆斯衝口而出,他一口的康沃爾土音,邊説邊笑,“我們要做的是向人們表現自己該懂的全懂了。”
“我們當中有些人是這樣的。”傑克説。
“我們當中多數人都這樣。”威廉-詹姆斯説。
“夥計,走自己的路。不過還是説少數人的事吧。有一小部分人懂得我們該接受一個大教訓,而且樂意接受。”
又沉默了。兩個女人似乎銷聲匿跡了。
“有一點很重要,’索默斯暗想,“這些殖民地居民嚴肅起來時,説話頗像男子漢,不像孩子。”他抬頭看看傑克。
“該接受教訓的是這個世界,”他説,“並不只是澳大利亞。”他的口氣很尖酸,很刻毒。他那淡藍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考爾科特。考爾科特則莫名其妙地回視了他一下,那棕色的眼睛裏目光不那麼鋒利,不那麼專注。
“可能吧,”他説,“可是我關心的是澳大利亞。”
索默斯看着他。考爾科特臉龐瘦削,面色蒼白,雙唇緊閉着。這張臉颳得很乾淨。這些殖民地的居民,總是嘴巴剛剛咧開一線細縫就趕緊閉上,傑克正是這樣兒。他的目光中透着幾分神秘,像土著人一樣深邃。
“你很關心澳大利亞嗎?”索默斯若有所思地問。
“我肯定,是這樣的,”傑克説,“不過,如果我像不少倒黴的礦工一樣失了業,我想那我會更關心找份兒工作的。”
“可你很關心你的澳大利亞吧,對嗎?”
“我的澳大利亞?是的,我總共擁有七英畝澳大利亞。我想我特關心那七英畝土地。我為它交着税呢。”
“不,我説的是澳洲的前途。”
“你永遠也不會看到我上台子上去為這個大喊大叫的。”
話説到這兒,索默斯夫婦提出來要走。
“要是你們不嫌擠,”傑克説,“可以坐我的車。讓索默斯先生在前面擠擠,格萊黛絲坐爹爹腿上,後座兒就能坐下別人了。”
對這個建議,索默斯馬上就接受了。他感到猶豫或拒絕都是可笑的。
黃昏時分他們離開了“聖-克拉姆”。西天上,西下的斜陽暉映着大地。東方的遠天上,一片玫瑰色的雲彩像一弧拱頂籠罩着太平洋麪。右首的灌木叢中光線轉暗,有點鬼影憧憧的,你仍然可以想象有某種非人的靈影在桉樹林中徘徊。左首,他們時常能看到一波又一波長長的浪褶攜着明晃晃的泡沫從太平洋上滾過來,波濤後面,深綠色的海面上暉映着東方海平線上煙兒似的玫瑰紅暈。那東方海平線上久久地凝滯着一道粉紅和淡青的彩色光岸,似乎是天際在漸漸變冷。在索默斯看來這幅景象最具澳洲特色。這道遙遠天際的粉紅光岸,是那麼柔和純潔,頂着煙一樣美麗的藍色光暈。隨後是滿天星斗灑落開來,而西天上最後一抹夕陽中有一顆星星顯得特別美麗。夜幕降臨伊始,那白日裏的雜色便全然消逝殆盡,隨之袋鼠的大陸又再現了它神奇罕見的光暈,那是一種只有處女才具備的肉體冷漠。
索默斯在前排坐在傑克和維多利亞-考爾科特中間,因為他身體很瘦小。他儘量縮着身子,頗像三明治中間的一片薄火腿。當他向她看過去時,他發現維多利亞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時,她立即綻開了笑顏,好不教他心動。她是那麼迷人,面容如此純潔,就像一個純潔的少女,既幼稚又靦腆。可她卻在黃昏中給了他一個奇特的笑臉,這笑容叫他困惑,不解其意。那似乎是在饋贈什麼,可樣子又是那麼清純。或許就像廟裏神聖的妓女,以一笑來承認其行為的神聖性。他不打算想這事兒,便移開目光去看夜色中汽車的機罩。
奇怪,索默斯想,可能這女子一眼就看出了真正的我,而大多數女人則把我看成我壓根兒不是的那種人。讓人一眼就看穿,像是一家子似的,這真叫怪。
他不得不承認他感到榮幸,因為這女子似乎看到了他的長處。她一點也不像歐洲的女人那樣意欲征服他,半點那個舊世界中女性的貪婪都沒有。她倒像古希臘的女孩兒,把自己獻給酒神巴克斯這個神秘之神。
她丈夫默默地叼着煙斗開着車,他似乎在思考什麼事。至少他頗有保持沉默的毅力,這沉默教人有所感知。或許,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自己的妻子吧,無論如何他不覺得有必要看住他的妻子。她願意好奇地與索默斯笑臉相對,那是她的事。傑克-考爾科特認為,她可以衝那個方向做任何表情。她是他的妻子,她明白,他也明白,這種業已形成的關係是永恆的了。只要她不背叛這種夫妻關係,她做什麼都可以。而他則完全可以相信,她對那種支撐他們做夫妻的無可名狀的關係是忠誠的。他不想裝腔作勢,也不想佔有她全部的精神領域。
同樣,在那條聯繫他們的紐帶上,他這一方永遠不會扯斷的。但那並不意味着他把肉體和精神全許給了妻子。不,不是這樣。他有相當多的部分沒有進入這條紐帶,他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儘量利用這一部分。他誠摯地愛着她,愛她那種幼稚的世故和純潔,這樣便於他向地掩飾自己,不過他們現在處得很真摯也很親密。他們的愛情之火始終是純真的,這純真也懂得自身的限度。因此,除了進入他們夫妻關係的那些東西之外,他決不想了解別的。他絕不想同化她,也不想佔有她天性的全部。他相信她,任她走自己的路,只敦促她恪守他們之間的承諾。不過,他也並不想界定這些承諾都包括些什麼。這東西是不確定的,他們兩種個性的接觸怎樣界定得了?當他們的個性相遇相連時,他們就成了一個人並許諾永久相互忠誠。而他們各自不屬於對方的那些部分則是自由的,不許探尋,甚至不允許瞭解。雙方都認可對方保留一大部分不為其所知,無論言談、行為甚至生命。他們並不想知道,因為,知道得太多,就意味着給自己套上的枷鎖也太多。
這樣的婚姻是建立在一種十分微妙的榮譽感和個性完整之上的。看起來,每個種族和每個大陸的人都有自己的婚姻本能。澳大利亞人中流行的本能與美國人的當然不同。而任何一國的人要生存,就得循着其本能行事,無論其婚姻之法是否在全世界通行。
考爾科特夫婦對她們的婚姻從來沒有個一致的説法。他們還沒想出怎麼説呢。他們是澳大利亞人,對自由有強烈而微妙的慾望,對;舊習陳規毫不在乎。所以他們是憑着本能,坦然地選擇自己的立場的。傑克的觀點是:只要老婆對他好,令他滿意,他保證相信她,在他所瞭解的範圍以外,她幹什麼都行。他不想為任何人設置牢籠。這一點他先是對威廉-詹姆斯説過,後來又對索默斯説過。威廉表示同意,不過認為還不止此。索默斯則公開表示氣憤,絕不要在自己的婚姻中使用此等藥方。
他們告別了特萊威拉夫婦,離開了那座位於悉尼北部的房子,上了碼頭,就回默多克街了。傑克還得把車開到城裏的車庫去。維多利亞説她要準備晚茶了,等他回來吃。在澳大利亞這種晚茶是當正式晚餐吃的。見此狀,哈麗葉大膽地發出邀請,請他們一家去自己家中吃這頓晚茶——一頓實實在在的晚餐。維多利亞打算幫她做,而傑克只需直接回托里斯汀即可。維多利亞對這個安排十二分地滿意,説話間回去換衣服了。
索默斯知道哈麗葉為什麼發這個邀請。因為有一個上午她成功地做了一頓飯。像許多女性一樣,哈麗葉在戰爭期間學會了做飯,現在時不時地也愛做做。這一次就是恰逢其時。索默斯把小爐子生得旺旺的,又把蘋果、土豆、葱頭和南瓜削的削,剝的剝,還弄好了肉,調好了調料,哈麗葉則忙着做肉餅、果餡餅和小蛋糕,還烤了牛奶蛋糊。現在她温情地掃一眼她那一流的廚師架子,着手調蛋黃醬來拌土豆色拉用。
維多利亞來了,身着淺粉色的薄紗衣裙,上面點綴着金色碎點,是茶會上穿的衣服。她棕色的頭髮鬆鬆地挽在腦後,並在那女人味十足的前額上故作不經意地垂下幾級來,那樣子頗為迷人。她臉色很好,顯得很興奮。哈麗葉穿上了一件舊黃綢上衣,索默斯則着一件黑色西裝。這頓茶桌上,有冷盤烤豬肉,肉皮烤得又焦又脆,有土豆色拉、甜菜根。萵苣和酸辣蘋果;隨後上的是澆汁龍蝦——或者説是不錯的小龍蝦,紅白分明;甜食有蘋果餅、牛奶蛋糊、糕點,一個水果拼盤中有蘋果、西番蓮果。橙子、菠蘿和香蕉。當然還有大杯的茶,用的是早餐茶杯。
維多利亞和哈麗葉很興奮,索默斯在飯桌上用刀叉調配食物的花樣兒,中央這間屋子燈火通明,壁爐上水壺嘎嘎歡叫着。在印度那幾個月,他們見夠了各式各樣的禮節,總有兩個男僕默守一邊伺候用膳;來時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輪船上也是講一套舊式禮節。經過了那些場合,索默斯和哈麗葉可能會覺得今天這場景有點破落,但還是很有趣兒。而這在維多利亞來説幾乎是“社交”了。他們都在等傑克回來。
傑克回來了,在門道里他得稍稍低下頭才行。颳得乾乾淨淨的蒼白的臉上露出專注的神態,加上他的沉默寡言,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十分典型的澳洲人。
“讓你們久等了吧?”他説。
“我們剛準備好,你就來了。”哈麗葉説。
傑克得來切肉,因為索默斯切不好也不愛切。哈麗葉在往大杯子裏倒茶。考爾科特迅速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想看看自己到底喜歡吃哪一樣。而維多利亞則從睫毛下面窺視哈麗葉的舉止。不過哈麗葉總表現得十分曖昧:她用吃魚的叉子吃甜食,又用吃布丁的餐匙喝湯,這樣一來,觀看她在飯桌上的舉止是學不到什麼東西的。
對索默斯來説,今天這頓飯就像倒退了二十年,像英國中部地區周口的一頓農家晚茶一樣。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算走出了英國中部,總算擺脱了那兒的生活方式。可到了這兒,卻發現又回去了,幾乎沒怎麼變樣兒。而對哈麗葉來説,這一切都新奇而有趣兒。理查德-洛瓦特則感到莫名其妙的壓抑。
兒時那種歡快開心的日子現在讓他想起來就不舒服。他討厭亂哄哄的客人混在一起而沒有拘束的樣子。在這方面他倒更喜歡印度:土生土長的詩者和白人之間的隔膜形成了某種氣氛。他慣於獨處一隅,説話時保持一定距離。那樣會讓他感到十分鬆弛,因為那更符合他的天性。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又淹沒在那熟悉的兒時“湖開心”的氛圍中了,不禁有點不快。
傑克自然是有所節制的。不過他的節制有所不同,這節制並不表現在外表上。他的確穿着外套,不過他儘可以着襯衫隨便地坐在那兒。他沉默着,不過很隨意。
這兩個男人之間默默地進行着一場戰鬥。對哈麗葉來説,這種熟悉的隨意場景很有趣,像沒有掩飾的偽裝一樣。在她最為奔放友好的時候,她仍舊是在戴着假面跳舞,假面背後仍是歐洲“上等”階級的她。可索默斯則是與這些人一樣的人,他對普通人懷有本能的警覺,憑本能就能知道他的鄰居要什麼、想什麼,並憑本能可以應對他們。與其他階層的人在一起,人與人之間往往有明確的鴻溝,除非刻意溝通,一般來説很少能溝通。可跟普通人在一起,與多數澳洲人在一起,則沒有什麼鴻溝可言。交流是在冥冥中不知不覺地進行的,人與人之間的來往像波浪一樣流動,誰都知道:除非説不出話來,否則這種交流就沒障礙。每個人在心照不宣地理解並回應對方,交談如同汩汩流水明澈如許。普通人到了一起就是這樣的。但是在澳洲則有這樣的不同:每個人似乎都感到自己靠邊站了,至少是退開了半步。全部的友善都建立在這樣的信號上——“你讓一分,我也讓一分”。這樣做可是要有毅力的,像一場決鬥似的。在這之上是友善。可這樣不停地禮讓,會使人變得一錢不值。這樣也有些叫人生出困惑。
可能在這方面男人比女人要厲害些。可能,從一國到另一國,女人變化不大,很少玩這種“密碼”把戲。不管怎樣,哈麗葉和維多利亞很快就打得火熱。她們都是漂亮女性,言談舉止都很得體,所以對她們來説一切都很美好。有點不同的是,維多利亞一直敬着哈麗葉,表示向一個優越階層的人的敬意。
至於這兩個男人,索默斯看似一個紳士,可傑克不想當紳士。索默斯看似一個真正的紳士。可傑克一眼就能看出索默斯身上那種本能的反應是同一階層的人才有的:是屬於普通人的。或許,上流社會的優秀人物之間也存在着與此相同的直覺溝通,但他們的反應中總是有某種保留,他們更喜歡非直覺的溝通形式,喜歡咬文嚼字的交談。對他們來説,沒有説出來的似乎就不存在——這對別的階層的人來説幾乎意味着一種榮耀。可對真正的普通人來説,只有沒説出口的才意義重大呢。
説到這兒再回過頭來説傑克和索默斯吧。索默斯有着高度的、與別人進行直覺溝通的能力。儘管他十分想獨處一隅,試圖擺脱令人乏味的千人一面,可他卻從來沒有放棄直覺反應的能力。除非他個人受到傷害,他才中斷這種反應。可是,只需一點點真正的善舉就能又喚醒他直覺反應的生命力。
傑克一直表現得很慷慨大方,所以索默斯才喜歡他。也正因此,索默斯無法抑制自己靈魂上與他的呼應。至於説傑克,他需要的是什麼呢?他發現這個小個子男子表面上是個納士,可又不盡然。因此他想了解他,想同他交談。他想從根本上了解他,因為他與眾不同:他可能是個德國人,可能是個布爾什維克,什麼都可能,但總得有個説法,他太與眾不同,像個紳士,可又不是紳士。他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看你時,多多少少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在看你,而不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憑直覺回答你時,那樣子表明他是你的同類,可他言談中的明晰和主見又表明他是個紳士。既不是此又非彼。他似乎懂得很多。傑克深信,索默斯懂得很多,只要他願意講,他可以告訴你許多。
如果他僅僅是個紳士,傑克當然不會希望他敞開心扉,他想也不會想。一個紳士是不會向一個普通人敞開心扉的。他只會説,而一個勞動者則只能遠遠地聽他説。可傑克發現這個小個子無生是個紳士但又不做紳士,他與普通人看似相同而同時又具有紳士的特質,他這才想:幹嘛不讓他透露些秘密?
索默斯明白傑克這種心態,他不會上當的。他揮灑自如地聊着,聊得很開心,可絕不投傑克之所想。他太明白傑克需要什麼了:像男人與男人,像夥伴那樣談話。可索默斯絕不與任何人為伴,那不合他的本性。他像老相識那樣開懷放談,這樣子迷住了維多利亞。維多利亞坐在沙發上依偎着傑克,棕色的眼睛卻盯着索默斯。索默斯説話的樣子是迷人的,他那張表情迅速多變的臉上似乎充滿了魔力。或許,很難給索默斯下個定義,這樣一個表情變幻如漣漪的人。這個人似乎沉醉在自己飛速的意識光環中了。這一點迷住了維多利亞:她當然在想象燃燒的叢林中會出現神呢人可傑克卻心有疑慮。他不相信這種飛馳着的思維光環。如果在熊熊燃燒着的思維森林深處有個什麼人,那就出來,像個漢子那樣越出來。即使那是一個神,也請他出來,像個漢子一樣。否則,他就是個江湖騙子,一個雜耍兒藝人,聰明得過了頭。
索默斯很明白傑克對他的期盼。傑克坐在那兒吸着他的短煙斗,嬌美的妻子身着喬琪紗偎在身邊,這個一臉思緒的人是個有男子漢氣度的漢子,他對對面那個閃爍其詞的小個子男人報以不屑,可他又有點不安,因為那小個子競嘲弄他的“男子氣”,笑它不徹底。要讓一個男人成為漢子,光靠“男子氣”是不夠的。
索默斯的閃爍其詞中包含着對另一個男人的不屑。不過女人們並不在袁傑克受了點打擊,因為她們並不強求什麼正統的“男子氣”。而對她們來説,索默斯最迷人之處在於他從來不與人為伴。她們這樣女性氣十足的女人特別在意夥伴的虛情假意。
就這樣,傑克喝了點蘇打威士忌,有點心煩意亂地回家了。他首先要接受的事實是,那小個子從來不與人結伴。還不能嘲笑他軟弱,他其實還蠻尖刻的,別的男人蔑視他,他反報以嘲諷。但不管怎樣,傑克都要弄明白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