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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火山跡象

    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發出了新的誓言:絕不為什麼事過分動情、過分認真,而是沉着鎮定地面對一切;還有,那就是摸不準情況絕不感情用事過早下結論。他已經快掙脱束縛了,為什麼看到別人掙脱了繩索,腳上拖着斷繩頭兒瞎撞而發脾氣呢?是奮力掙脱自己身上的最後一根繩索呢還是毫無束縛地信馬由維繮?自己選擇吧!

    但是上帝已經成為過去,我們又一次遇上了陌生的眾神。“當你快要擺脱繩索時,你別無選擇,只有去死。”一首過時的俗歌兒這樣唱道。的確如此嗎?為什麼沒徹底擺脱掉?當你身上還有最後一根繩索束縛時,就該徹底掙脱它。當你走到小路盡頭時,你該拚死衝進灌木叢中,披荊斬棘,直至殺出一條新路來,不在乎是否遇上蝰蛇、沙袋鼠甚至惡臭。如果你見到某個人在奮力開闢一條新路,千萬不要脱口而叫“神經病”、“惡棍”或“歹毒的人”。也不可一言以蔽之“傻子”戰和善地叫人家“可憐的人兒”。你應該允許人家試一試身手。怎樣也比自作自受、作繭自縛或做千篇一律的事要好。寧做一個“壞人’,也不做機械的千篇一律的工作。當什麼也不當人蟻。

    這樣一來,索默斯先生就得質問一下自己,是否有着Pommy的愚蠢及其優越感;應該狠狠踢自己一下,看看自己身上自以為已掙脱了的繩索卻依然束縛在身。為什麼有些人被拴在樁子上還那樣一副趾高氣揚神氣活現的樣子?這真叫奇怪。你就看看這些人吧,他們被最後的一根繩索束縛着圍着樁子打轉,卻對那些已經掙脱舊繩索、披荊斬棘尋找新出路的人嗤之以鼻。人就是這樣,他們會設立宗教法庭和各式各樣的刑室來迫使別人放棄掙脱束縛他們的繩索。可一旦人們掙脱了舊的束縛,就是上帝也無法再接上掙斷的繩索。

    現在,索默斯面對愛這個字眼兒不再迷惘了,只以平常心待之,視之為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哈麗葉梳妝枱的托盤中擺着一隻油漆的心形木雕,染成了紅色,周邊一圈小圓點兒。那是一件產自黑森洲的小東西,是她在德國巴登——巴登市花一便士買的。上面刻着一句格言:

    DemMutigengehortdieWelt.這是一個人心頭上的格言,它的意思不是愛、希望,或任何此類欲求,而是“世界屬於勇敢之人”。不錯,時下對德國人來説這可是一句雙重格言。但索默斯不大清楚這個“世界”是否是他所需要的世界。

    是的,絕對是。他要的不是眼下人類的這個一錢不值的社會世界,而是一個真正的世界,它富有生命力和永恆的創造性奇蹟,當然亦包括毀滅性的奇蹟,因為毀滅亦是創造的一部分。索默斯的確需要這個世界,他實在想要把世界上密密麻麻的人蟻、奴隸及所有大而無當的野心家們全趕走。他不指望眼下的社會能給予他點什麼。但是,還有一個另外的世界是可愛的,它不受當今社會人的影響。索默斯嚮往它,意欲清理乾淨那個世界並使之獲得自由。自由!不是讓這個民主小丑們組成的奴隸性人類獲得自由,而是讓世界自身獲得自由,讓勇敢的人獲得自由。

    Mut!Mut!這詞兒絕了,比“勇氣”二字還有力。美德,善良,陽剛之氣。Mut指的就是陽剛,而非大吹大擂或傲慢無理。“勇敢,再勇敢,一往無前!”丹東這樣説過。但是Mut比勇猛二字更深刻,它指的是十足的陽剛、無所畏懼的精神。

    DemMutigengehortdiewelt

    世界屬於勇敢的男子漢。

    索默斯給袋鼠修書一封並附上那顆紅色的心形木雕,木雕上拴了一根綢帶供他掛牆上用。

    “親愛的袋鼠——我將我的紅心給你(請別介意它是木製的,可木頭原本也是有生命的樹),上面刻着座右銘。我希望你接受它並從此忘記我的造次。我相信的不是愛而是勇敢,我同你走到一起也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勇敢——Mut。愛可能是Mut的一種成份,所以你儘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擁有這一切。無論怎樣,我反正把刻有格言的紅心送給你了,如果你不需要它,你儘可送還回來。我會追隨你,尊重你的美德。你儘可對我發號施令。”

    第二天,袋鼠回了信,字跡潦草難辨:

    “親愛的洛瓦特——你的名字中本來就有愛這個字。我欣然接受這顆紅心。等我勝利時,我會把它戴在我寬厚的胸脯上,權當做是一枚英雄勳章了。

    “不過,你可是這世上我不會對之發號施令的人。我太明白這一點了。但是,能得到你的允諾和忠誠,我感到欣幸難表。

    “想來看我就來吧。用不着我請了吧?我怕請出問題來。因為,你這個人要麼讓我大失所望,要麼成為我的一大福音。我等你。”

    索默斯也給傑克寫了信,請他攜維多利亞來共度週末。但傑克回覆説他週末抽不出身來,實在雜務纏身。於是索默斯請他下週來。

    報上全是礦工和羊毛工人將要罷工的消息。當然這只是澳洲的報紙。而歐洲的報紙上則沸沸揚揚地報道着金融、德國欠債情況,還有引人注目的協約國對美國的負債狀況。相形之下,布爾什維克、共產主義和工黨等全無報道價值而無影無蹤。人類的聲音聲討它們,現在不像以前那樣痛恨和懼怕它們,而是十分蔑視之。這情形就如同人們先前接受了一個喙長三尺的人,把他看做一個嚴肅而出色的人,隨後卻發現其人不過是個廢物俗物。共產主義是一隻氣泡,理論家們把它從髒管子中吹出來,它甚至無法自由飄浮,一點虹光也閃不出。

    以後會怎麼樣?不知道。英國的朋友們寫來了幾封讓人厭煩無聊的信,那些中上層年輕雅土在信中表示出有節制的友情,語調温雅柔蜜,可又讓人覺出熟爛了的梨子那種昏昏然墜落的沉重。這些信不過如此,這些人太成熟了,他們在太陽照射下過得太久,肌理全然鬆懈,變得太甜了,他們哪裏還會對世界上的呼籲做出任何強烈的反應?他們只想貼在能尋到的最温暖的牆上,能貼多久貼多久,直到最後一縷死亡之風把他們吹落到地上。倫敦一位猶太朋友的信寫得很具諷刺意味,也很逗人發噱,但又頗為可怕。倫敦的女人們寫來的信,很是友好,但她們常在信上發脾氣。“我認定我是個貪圖安逸的傳統之人,稍有點什麼事就會鬧得我坐卧不寧。”隨後她會列舉一份買舊傢俱的賬單,再説説別人的閒話:“沃登-格林菲爾在餐館裏喝了兩瓶香檳,看得出他這會子發了。”一位女子在那不勒斯度蜜月,坐的是一艘東方號輪船的三等艙:“船上坐了八百人,可還能再盛四百人。這樣一來,我們就獨享一間六人艙了。有點吵,也不那麼豪華,但是乾乾淨淨、舒舒服服的,你可以想象對我來説這意味着什麼——我們來到了大海上,可以在神奇的直布羅陀上岸眺望遠處西班牙的青山翠嶺。眼下,弗萊德里克正在啃那一大堆意大利文的不規則動詞呢。”儘管索默斯喜歡地中海,可一想到要同包括嬰兒在內的八百移民坐在三等艙裏,他就幾乎要嘔出來。“輝煌的大海,神奇的直布羅陀。”在甲板上看海是需要好眼力的,更不用説在三等艙甲板上擠在人堆裏看海了,那得目力非凡方可。還有一封來自德國的信,説的是一場婚禮及其後去奧地利旅行看朋友。這封信寫的是一個人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臉腫,寫得頗有哲理。一位出版商寄來了一張十五鎊十七先令四便士的支票,“敬請查收”。還有一封信發自一位農民朋友,他剛換了住處:“一位叫阿什沃斯的人當上了農場主人,花了六百英鎊才把它整頓好了。他先辦起了養雞場,可運氣不佳,遇上寒冷天氣,凍死了四百隻雞。我希望厄運的符咒不要在這個地方徘徊了。也希望你回英國來過夏天。説起買輛大篷車來了,我們可能會買兩輛。一連幾周都是潮濕天氣。一直在忙幹活,一點娛樂都沒有,這樣可不好。”巴黎的藝術家朋友來信説:“上次沙龍畫展中的三幅畫賣掉了一幅。”索默斯的姐姐來信中稱:“露易斯在四處尋找,想買下一座小農場,可是似乎哪兒都買不到一寸土地。你看我們去澳大利亞怎麼樣?我巴望你能替我們找個事由,這個地方我們呆膩了,沒事可幹。”一封西西里的來信這樣説:“我把我父親和繼母都從紐約接來了。我給他們安排好了房間住下,可説這話時,我的繼母安娜卻一臉的不高興。她把我拉到一邊説我父親為了省錢弄得這次旅行糟透了,她心裏想的是住在伊吉亞別墅中。爹爹接着把我拽過去説他並不想亂花錢,但也不想讓安娜完全不如願,看是不是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於是,他們在這兒住了兩天,安娜説這樣算給我面子了。隨後他們就去了帕爾米斯,那兒最能滿足安娜的奢侈欲,總算讓她心滿意足了。”

    這次索默斯共收到十四封信。他不無厭惡地一封封讀下去,把信紙疊放在左首給哈麗葉留着,順手就把信封扔進火中。幹完這些,他真希望裝有給他信的郵船全沉沒了,來一場洪水,把歐洲全淹沒,隨後給他做個小手術,把他對歐洲的記憶從他頭腦中永遠取走,把對歐洲任何事物的記憶都取走。想到此,他走出屋來,眺望着太平洋。他連下水游泳的心情都沒了,那些信叫他大為乏味。此時他真想引用本地報紙上的一句怪話,説一聲“混蛋東西”。郵遞員騎着小馬,吹警哨招呼索默斯到門口取那一大堆信之前,這大海曾是那樣生機勃勃。現在,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感到,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過去生活中的每一個熟人如此充滿了厭惡。

    “我真是個混蛋、傻瓜、笨蛋,竟然鬧着要回歐洲去,還詛咒澳大利亞,罵它不像歐洲。可是歐洲太僵化,如腐水,歐洲的意識太陳腐,那片土地太沉悶了。沉悶嗎?是指歐洲人情感的凋殘嗎?在這兒,我曾挑剔袋鼠和傑克-考爾科特,可是跟歐洲人比,他們算得上了不起的奇人了。澳洲面對‘問題’時常表現出真正的、斷然的不屑。而歐洲正是一個糾纏不清的大問題,剪不斷,理還亂。我寧可下週就讓槍打死,也不願意在過分矯情的歐洲錙銖必較地度此殘生。”

    他數落着自己,一邊下到海邊去,以求忘憂。他知道那無邊的水域很快就會讓他忘掉一切。大海在自言自語,對他不屑一顧。就是這種漠視漸漸慰藉着他和他內心的世界。他開始淡忘了一切。

    昨夜裏曾經風雨交加。礁石上一羣男人和孩子正光着發紅的大腿從浪花中釣黑魚。他們蹲在礁石上,看似一羣動物。那樣子,就像動物一樣一忽兒靜卧一忽兒躍起撲食。一隻大信天翁緩緩地向浪頭俯衝下來。可能是信天翁,也許是一隻衰弱的鷹,寬大的翅膀在撲扇着。

    大海在湧動,浪潮退下後在海灘上留下一線閃爍發光的海生物,看似一隻只小瓶子一般。瓶身是閃光透明的淡藍色,長長的瓶冠是深藍色的,實心的瓶底則是半透明的紫色。這些水生物長着一簇簇的藍須,其中一根鬚特別長,在沙灘上綿延了一碼長。這根鬚筆直筆直的,是半透明的藍色。這一定是些小章魚之類的東西,長着明晃晃如同玻璃一樣的身子,活像一隻小梨。頭頂長着藍色的毛邊,用來漂浮自己,還長着些須是起感觸作用的,那根長鬚或許是用來泊岸用的。天知道。它們停在岸上,柔軟而明亮,恰似一隻細巧的海上漂流瓶一般。這倒教索默斯想起他們在希拉諾和威尼斯吹過的玻璃瓶子,不過他們從來也沒有把瓶子吹出這等質地和色彩,如此這般地柔軟愛人兒。

    天空中亂雲飛渡,午後海面上風雨交加,雨幕隨風掠過海面。可隨後天又放晴,索默斯和哈麗葉在沙灘上散步,眼見着藍天上暉映出紫色,白雲攜着熱量熾烤着潮濕的沙灘。大海在不停地絮語,講的是那種本能自然的語言。最終大海的絮語響徹了索默斯的靈魂,叫他再次忘卻塵世。純真又復歸了,隨之而來的是內心的寧靜,塵世遠離他而去。整個上午他都在憤憤然地想着,他應該讓傑克教他用步槍或左輪手槍射擊,這樣他也可以起點作用。這輩子他還沒有打過槍呢,現在是開始學的時候了。現在他反省自己,他到底要步槍和左輪手槍幹什麼用?沒有,他跟它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就像與這個塵世中的大多事物毫無干係一樣。當他確實是他自己的時候,他的靈魂是平靜的,他相信自己。這種信心是難以言表的。於是他變得平心靜氣了。這並非是滿足,而是像一條寧靜的河流,滾滾流淌,漲滿了河牀。而內心深處是平靜的。

    相信什麼呢?信自己,信人類,信人類的命運?不,不。那是信天命,信全能的上帝?不,連這些也不是。他試圖去想那個他聲稱自己尊崇的黑暗之神,可他又不相信這個神,便不去想。這個美好的早上,這個海的世界,充滿着勃勃生機。

    隨之那個不斷重現的警示又一次呈現在他心中:有些人一定要是自我選擇的結果,他們只聽從活生生的生命,因為那是他們自身中高漲的潮水。傾聽、傾聽,傾聽它的訓令,重視它,認可它,向它表白自己,儘量服從它。有些人就是靠這種堅定不移的本性活着,全然不顧及身外的世界如何。他們決不允許塵世的“外在”潮流把自己沖走,即使被沖走,他們也會掙扎回來。索默斯意識到他很怕被沖走,是因為他有點想被沖走。不過感謝上帝,現在他正漸漸隨潮流而歸,而不是像那可憐古怪的“墨綠色泡沫”被海水甩到海灘上等着乾涸。

    現在他記起那些成羣結隊洪水般瘋狂向外奔湧的人們了,他們遠離了他們自己,也不被這狂流衝得發瘋。可他還是感到奇怪,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大批地衝,向外,向外衝,總是瘋狂地向外衝,就像怕水的幽靈從水池中衝出來。他自己,一旦被捲入這狂流中,會感到倍受折磨,為此發瘋,為此憤怒,直到他感到自己又像個水生物漂回大海中為止。他內在的靈魂之海,他潛意識的信仰,這些是他的意志所無法控制的。為什麼這些大量的人們不想要這種自身的平靜與寧馨?他們為什麼需要電影院和刺激呢?刺激就如同暈船一樣令人噁心,可為什麼這個世界需要這個?

    這是他們的問題。他們有他們要走的路。可有些個男人和女人則一定要與自己最深刻的生命同在,平和地活着,毫無妒嫉之心。在這種沉寂中傾聽,傾聽,從而試圖去認知,去服從。發自內心深處,而且因為外在的緣故這樣做。太美了,這種寂靜。可是,可憐的理查德,他在那場爭論之後,不過是在!日日的陽光中沐浴了片刻而已。搏鬥又會開始,只有在搏鬥中,他的靈魂才能再次燃燒,從而去認識、強烈地認知他的“黑暗之神”。在相持之中,他是那樣甜美、寧馨。

    午茶時分,天又開始下雨。索默斯坐在雨廊中看那深藍色的大海,起伏的波濤之間瀰漫着忽閃忽閃的黃色光霧。遠處,東邊天際上有一朵彩雲,那是一道虹雲。那道虹並不很耀眼,只是短短一彎。再遠些,雲水之間,正是一片煙霧迷茫。

    “你覺得,除了我,你是同誰在一起?或着説,哪些人自以為在與你為伍?”哈麗葉問。

    “沒有,沒誰。”他回答道,邊説邊抬頭望天,看海天交接處的虹煙。虹的背景是黑的,虹光把那黑暗映出七彩來。在他眼中,虹一直是個象徵,一個美好的象徵,象徵着他目前的寧馨。那是不會混滅的信仰,是宇宙和內心之間的誠摯。當他説“沒誰”時,他的眼睛凝視着天上的虹,從那裏尋找答案。

    他一生中有許多次看到過虹,最近的一次是到悉尼後。那一次,是一個週六的早晨。船駛進悉尼港時,他心頭湧上一股難言的惆悵和悽然。他説不上,為什麼不想下船,不想踏上那碼頭,不想進城。如果那樣做,他會感到大受傷害。早餐後來到甲板上時,船停了,大雨滂沱,碼頭上一片漆黑悽慘,空空蕩蕩,看似一座荒棄的城市。他繞上右舷,放眼向城裏的小山和環形碼頭望去。黑暗,滂沱大雨中一片黑暗,滿目淒涼,甚至植物園中的綠草和音樂學院的牆垛也籠罩在黑暗中,這幅景象讓人説不出有多慘。但是,海港上空懸起了一道十分壯觀的彩虹。他情緒極壞,沒心思去看,可又不能不去看它。那巨大豔麗的超自然彩虹橫跨在整個悉尼上空。

    他在追憶那天的情景,目光仍然注視着映出金色光茫的深藍色大海,這片海更像北方的海。他又去看遠方影影綽綽、幻影般的虹。這時,哈麗葉聽到門口有人來了。原來是威廉-詹姆斯。他的火車要一小時後才到,趁這工夫來他們這裏看看,他認為他們不會介意的。果然這對夫婦很開心,哈麗葉還端上了茶點。

    也許是天意,他也正是心靜如水,寡言少語,只是安安靜靜,一臉的感激之情。喝完茶,他和索默斯坐回到無風的雨廊上,凝視着金黃多雲的夜色徐徐沉下。他們很少言語,只在摺疊椅中靜靜躺着看天。

    “我在想,”索默斯説,“袋鼠能依靠哪些追隨者?”

    威廉情姆斯平靜地看他一眼,説:

    “退伍兵,主要是那些歸國士兵,還有些水手。”

    “都是什麼階級的人?”

    “什麼階級的人都有。不過,有錢的人不多。大多數是像我和傑克這樣的人,不是簡單的勞動者。還有幾個醫生和建築師之類的人。”

    “你認為這對他們很重要嗎?”

    傑茲沉重的身子在椅子裏不安地扭動着。

    “你永遠也説不清。”他説。

    “也是,”索默斯説,“我實在不知道傑克-考爾科特到底對此有多上心,實在説不準。”

    “對這事,他像對任何事一樣上心。”傑茲説,“或許對這事還更上心一點兒,因為這更叫人刺激。”

    “你覺得他們主要是為了尋刺激嗎?”

    “我覺得應該是吧。在澳大利亞,不找點刺激就會死。”

    他們沉默了片刻。

    “要我説呀,”索默斯説,“這事應該比刺激更有意義才行。”這話又讓傑茲不安地扭動起來。

    “哦,呢,這裏的人並不太重視這個。進來隨便,出去也隨便,這是規矩。不過你知道的,只要做,他們就忠於自己的事業。他們以誠相見,這也是規矩。”

    “我信。只是,結果會怎麼樣?”

    “哦,呀,結果就是結果,傑克也總這樣説。”

    兩個人又沉默了。

    “只要他們深深地關切——”索默斯緩緩地説,但沒説完,似乎説了也白説。傑茲好半天也沒回話。

    “你瞧,他們還沒走到那一步。”他説,“很可能,有一天他們會幹成這件事。很可能會的。那樣他們就得關注。可能要動武。那他們就會需要一個人。”

    “他們已經有袋鼠了。”索默斯説。

    “你認為袋鼠能帶他們幹成功嗎?”傑茲抬頭看着索默斯謹慎地説。

    “他看上去行。他是個奇人,似乎沒別人能取代他。”

    “是的,他是個奇人,或許有點過於離奇了。一把短把兒斧子無論如何也沒有一架割草機幹起來快,可看上去它砍出來的地盤更大。”

    “那倒是,”索默斯笑道,“不過,袋鼠可不是一架割草機呀。”

    “我也沒説他是。”傑茲笑着在椅子中坐立不安,“我倒該聽聽你對他的根本看法。”

    “我該聽你的看法,”索默斯道,“你比我更瞭解他。我現在對他還沒個根本看法呢。”

    “這跟你認識他多久沒關係。”傑茲説。他很明顯是在套他的話,試圖達到某種目的。“你不會不知道,我是他的同夥。”

    “知道。”索默斯説,他在把玩“同夥”這個詞兒。

    “因此,我就不該批評他,對嗎?”

    索默斯思忖片刻道:“如果你想批評,就沒有什麼該不該。”

    “我覺得你自己有時就想批評他。”傑茲説着抬頭衝他笑着,那笑容極其微妙狡獪,像女人困惑時本能的笑。這下叫索默斯難以對付了,他想,他從來沒發誓忠於袋鼠。

    “不過,”他衝傑茲大聲説,“如果成了他的同夥,我就不會壞他的事兒。”

    “不,我們並不想壞他的事。但我們需要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假設你處在我的地位上,可你對這一切卻吃不準,那會怎樣?一個漢子,應該正視一切。你,現在正在退縮,是不是?”

    “我想是的,”理查德説,“我還要從所有的事兒中退出來。”

    傑茲打量着他。

    “稱不想奉獻?”他狡獪地笑着。

    “絕不是全副身心投入。如果我能做到,我會投身進去。只是,我內心深處有什麼在搖着頭往後退縮。”

    傑茲在把玩自己的手指節。

    “是的,”他緩緩地説,“可能,你是可以置身其外的。你有別的事要幹。我們不少人覺得,我們簡直就不叫活着,除非——除非我們參與點什麼事。”他停了一下,理查德等他繼續説。“問題是,”傑茲抬起頭,淺灰色的蛇眼掃視着他,“你認為袋鼠在實現他的目標嗎?”問話中透着嘲諷。

    “什麼?”

    “嗯,你知道的。這場革命和這個新興的澳大利亞。你有沒有發現他在設計澳洲郵票,要把澳洲當做一個新的耶路撒冷來管理?”

    他緊盯着理查德。

    “如果他有有力的後盾,為什麼不呢?”

    “我沒説為什麼不能。我是在問您:他行嗎?你能談談你的感受嗎?”

    理查德正襟危坐,甚至停止了思想,只是在發怔。隨之他感到悲哀,內心空虛。他看看傑茲,兩個人在對視,尋找對方眼神中的意思。

    “你認為他不行吧?”傑茲得意地説。

    “不行,他不行。”理查德説。

    “我説對了吧,就知道你會這樣想。”

    “不過,”理查德説,“如果男人還是男人——如果他們還有那種裝出來的愛之信念——如果他們合適追隨袋鼠的話。”他厲聲補充説,心裏一陣悲哀。

    傑茲垂頭擺弄他的指關節,嘴角上浮起一絲怪怪的無聊笑意。

    “你得接受事情的本來面目。”他喃喃道。

    理查德默然而坐,又一次感到心碎。

    “還有,”傑茲補充説,臉上緩緩浮出一絲莫名的笑容,“如果人們不是袋鼠希望的那樣,那他們為什麼非那樣不可呢?如果他們不想要一個新耶路撒冷,為什麼非讓他們要不可?這是另一個難題。他們喜歡聽袋鼠的甜言蜜語,而且,假如他能發動一場大騷亂,人們或許會追隨他呢。他們會認為他會讓它圓滿地結束。”他又笑了,不過這次是嘲弄的苦笑。“我木知道為什麼對你説這些,真的。不過,男子漢就該痛痛快快把話説清楚,不是嗎?我覺得,你和我想得一樣,只要咱們允許自己想。”

    理查德看着他,但不語。他感到有點不祥。

    “袋鼠是個聰明人兒。”傑茲又説,“他是個猶太人,精明極了。説不定是絕頂聰明。我會告訴你原因的。我的話沒傷害你嗎,嗯?”

    “如果這是真話,我幹嗎要感到受傷害?”

    “好,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説袋鼠這人比赤色分子聰明,那是因為他能把一切都抹上一層玫瑰色,讓一切都看似蘋果餡餅一樣美好。你聽我説。為什麼那些赤色分子和世界產業工人組織之類的人們不起來革命一場?一革完命他們就怕革命了。他們倒不怕把所有的資本家都絞死。可他們害怕這以後革命繼續下去。他們很怕。”説着傑茲不禁笑出聲來,“一想到革命成功後還得看管一切,他們就怕了,怕得要死。就因為這,他們不敢鬧他們偉大的革命。永遠不敢,除非有人把他們裹挾進去。因此他們發出了新的呼喚:革命要一步步來,通過政治上取勝來鬧革命。可那不叫革命,你懂這個。這不過是老一套,只有些許木同。這種微乎其微的差別你不刻意去發現是不會留心注意的。”

    “我覺得這話不錯,”理查德説,“沒有人比赤色分子更怕赤色革命了。他們絕對怕。”

    “對了,就是這個詞兒——怕。可你知道他們都準備好鬧革命了。如果你讓他們開始,只要你能,他們就會來一場清洗,就像在俄國那樣。我們可以對付它,你説呢?”

    “我想行。”理查德説着粗粗地喘了口氣。

    “好吧。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們能不能讓袋鼠加入赤色組織或世界產業工人組織之類的組織?能不能讓他發動他的人去支持這個國家的紅色工會,以求在舊制度中進行一次突破?因為,你知道的,他手操勝券。這些退伍兵俱樂部的軍人可是準備為另一場戰爭去死呢。一個秘密組織能調動起十個工黨和工會才能調動的人力。袋鼠絕頂聰明,早就有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可是他會毀了這個計劃的,因為他想既不傷害一個人又要實施這個計劃。他行嗎?”

    “只有少數人能這樣做。”

    “是的,可能他的四個敵人行吧。可他卻想炸燬房子卻不傷一面窗户。他認為他能把整個國家翻個個兒卻不讓杯中的牛奶溢出來,更別説流血了。這些赤色分子,如果放任他們,他們就能捅漏子。但他們永遠也不會承擔責任。他沒這個膽量,沒主心骨,沒脊樑骨。”

    “你太聰明瞭,傑茲。我不懂你自己為什麼不是個領導。”

    “我?”傑茲臉上緩緩浮出嘲諷的笑紋。“你在取笑我,索默斯先生。”

    “才不是呢。我覺得你了不起。”

    傑茲仍自顧懷疑地笑着。

    “你明白我的意思,對嗎?”

    “對。”

    “那你怎麼看?”

    “這主意很聰明。”

    “不可行嗎?讓袋鼠和他的退伍兵們悄悄地加人赤色分子的行列,在此鬧一場革命,這主意最聰明瞭。在城市中,你很快就可以這樣做。可在農村就難了。你讓赤色分子衝在前面,你沾光。你控制他們,讓他們自稱蘇維埃之類他們想要的名稱,讓他們亂作一團。這時,袋鼠帶着基列人和新耶路撒冷的慰問品走進這些人當中。讓他們先去跟資本啦、國有工業啦、新聞出版自由和宗教異端教派之類的去鬥吧,然後袋鼠來了,像一個救世天使,提醒我們:這是主的國家,我們是主的臣民,從而我們感覺好起來。他那樣兒,就像大衞幹了壞事,所羅門來救贖他一樣。”

    “有一點要強調的是,”索默斯笑道,“這場混戰中會出現一個澳大利亞的列寧或托洛茨基,那樣的話,袋鼠就得重歸森林了。”

    傑茲搖搖頭説:“不會出現這樣的人。沒人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你會發現,這個國家的人很快就會重新安居樂業,因為這樣做不費什麼事。”

    “或許袋鼠是對的,這兒的人不想別的,只想老老實實過日子。”

    傑茲又搖搖頭道:“眼下他們要的不是好日子。他們現在要的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全破壞掉。他們還不想蜷縮在袋鼠那愛的羽翼下。與其那樣,還不如離開這兒去投向喬治國王呢。他們很容易露出真實面目來的。依我之見,這壓根兒是人們心頭的怨氣在作祟,他們必須把怨氣都發泄出來才能讓一切變好。”

    至此,索默斯真感到很疲倦了。

    “可是傑茲,”他問,“説到底,這一切與我何干?”

    “你可以告訴袋鼠,讓他清楚。只要你答應看住他,你就能讓他堅持下去。”

    “我?我會當御座的幕後力量?”理查德十分懷疑地表示異議。

    “我知道,你自己是不想登上御座的,”傑茲笑道,“而袋鼠則更可能這樣。你説呢?”

    索默斯沉默不語,只會莫名其妙地露出嘲諷的笑容。而傑茲則正以鋭利的目光直逼着他,像要得到什麼似的。傑茲在等待。

    “恐怕,傑茲,”索默斯説,“我像尼采一樣,不再相信大的事件會怎麼樣。戰爭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它使一切變得更好。我懷疑我是否還關注大多數人,傑茲。你的話讓我覺得他們更加討厭了。”

    “哦,你用不着獻身於什麼。你只須與袋鼠友好相處,把他説動了就行。你該記得你自己説過的話,你説要不惜一切代價在世界上做一回清洗工作。”

    “記得。有時我覺得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付出靈與肉,在這個我們身陷於斯的社會——產業世界上——來一次粉碎。然後,一想到羣眾——他們在這之前和之後都還是老樣子——傑茲,我再也不關注他們了,我感到我該求助於神了。”

    “你認為有神可以幫你嗎?”傑茲因為失望而出口諷刺道。

    “我覺得這就像地震前後的麥西拿。地震前,它還是座挺不錯的城,就是有點商業味,不那麼高雅,招人厭。你感到,如果把它從地球上抹掉,那會教人愜意。地震後,到處是成堆成堆的灰漿、瓦礫,很可怕。現在則遍佈一排排的木屋和鐵皮頂小屋,滿街都是,比任何時候都更商業化、更下作、更醜陋。可能,你的革命鬧成了,世界就會變成這副樣子。不,傑茲,讓人類自己瞎鬧去吧,我去投靠神。”

    “可你總得對袋鼠有個交待吧?”傑茲毫不放過他。

    “會的,只要我感到有必要就會對他説。”理查德説。

    夜色襲了上來,索默斯打個寒戰,起身進屋了。

    翌日清晨,索默斯煮好咖啡後和哈麗葉坐在雨廊上用早餐。夜裏下過雨,海面白茫茫一片,波緩浪柔。最後一排泡沫看上去很是奇特:它直直地衝過,飛濺着,就像一條鋼纜,在拖船猛然起錨時,鋼纜從水下繃緊彈出水面,扯起一道雪浪來。

    “威廉-詹姆斯盡嘮叨些什麼?”哈麗葉氣哼哼地問。

    “你就不能不問嗎?”他説,“你最好別問,我不想泄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臉都氣白了。沉默片刻後,她開始發作了。

    “呸,你還以為我願意知道呢!他們的革命壓根兒跟我無關!我覺得現在的革命太多了,一場比一場愚蠢,夠了。這兒的革命要算頂頂愚蠢的了。你這種渺小可又自以為是的傢伙跟革命有什麼關係?!你不大氣,不招人喜歡,能幹什麼實事兒?我把我的精力和生命都給了你,而你卻把我甩在一邊兒,好像我是個老媽子。告訴你吧,你能幹成點什麼,首先得感謝我才對。”説完她一口喝乾咖啡,起身走開了。

    他隨後也吃完了,起身端走杯子,幹他那一份兒小小的家務活兒。他總是一早起來生火,清掃屋子,粗粗整理一下。然後取來煤和木塊,做了早餐,再到室外乾點活兒。早餐後他會幫着洗涮、封火。幹完這些,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幹自己的事了。別的事由哈麗葉來幹。

    他的事並不多。他要寫點什麼,這是他的工作。可這些日子,只要一動腦子,他就會發現自己怒火中燒。他倒不是針對某一個人發火,甚至不是針對某個階級或團體。他討厭政客,而出身良好的富裕中產階級驕子們也讓他看着礙眼。不過,他並不為此特別惱火。那些大大咧咧自以為是的澳洲工人有時讓他覺得有幾分像惡魔。可一般來説,個別現象並不説明什麼,真正的東西都潛伏着。因此,他發火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他只是心中恨恨的,盡力剋制自己,保持清醒,別讓這股無名火指向某個特定的事物。

    “你認為你是善良、美德和奇才的化身,”哈麗葉這樣指責他,“可你不知道在別人眼裏你是怎樣一個渺小、下作和醜陋的人。”

    “在她眼中我哪點渺小、下作、醜陋了?”他自忖道,“全是因為我對她感恩戴德鬧的。去她的吧,去她的感恩戴德!每回她挫傷我。惹我發火時,我就會恨。去她的吧。”

    可是哈麗葉這個人可不願忽視。她不想讓自己降低到打雜的位置上。她並不是要人明確地表示感激或愛,那樣會令她困惑。她只是想要他與她心心相映。他必須保持兩人之間的交流,虛心對待它。這種事,男人是不能只憑理智去做的,靠的不是記憶。女人也無法解釋或理解它,因為這是非理性的東西。但這是生活中最深刻的東西。一個男人和女人真正相遇,結成秦晉,他們之間就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卻至關重要的關係,如同活潑潑的血液循環流動一樣。一個男人儘可以把一個女人全然忘在腦後,全副身心地投入某項工作,只要他不割斷那種內在的生命聯繫,就一切了無問題。這就是婚姻的神秘。而一旦讓他從這種聯繫中擺脱出來,讓他從心裏擺脱之,墮入男性的罪惡淵藪中——抽象與機械——並滿足於獨自工作,他就等於毀了婚姻。他既毀了女人也毀了他自己,儘管雙方都不清楚緣由。最了不起的英雄是那些與某種事物如上帝、祖國或女人保持活生生內在聯繫的人。而最直率的聯繫人是女人,即妻子。但是,那些對妻子最最奴顏婢膝、五體投地的男人則是這種內在聯繫的叛逆。男人必須向前奮爭,出發點則是與上帝、妻子和人類的聯繫。這是他的根。樹有根才能生長開花,一個血運旺盛、精力充沛的男人也得有這樣的根。一旦他迷失了方向,他整個的器官、根子等等都會倍受折磨。女人會因男人誤入歧途而莫名其妙地受苦,因此會盲目地反抗。

    現在,索默斯對革命發生興趣,堅持這是“男性的”活動,從而將這個根拔掉了。於是在他眼裏哈麗葉成了魔鬼——是的,他感到自己也是一個魔鬼。哈麗葉試圖保持住自己的善心與快樂,可這純屬裝樣,因為那種內在的聯繫已遭到背叛。隨之,她的無名火越積越盛,再要心眼兒試圖把火壓下去是沒什麼用的。甚至索默斯,他被迫承認了自己心中的魔鬼。他感到了這一點。哈麗葉試圖顯得心平氣和、快快樂樂時,他知道他這種。心地陰暗的人最好不要在場。不過他也在盡力使自己變好。按理説他該對她感激。可是他怎麼也無法驅走內心黑暗的魔鬼。他的確感到自己像一個懷胎女人那樣懷上了一個惡魔。他此時有着一肚子的怒氣和鬼氣,意欲爆發。想裝出別種樣子來是不可能的,別想裝善人,他胸中有上千個魔鬼!

    他看到一輛汽車停在“咕咕宅”旁的荒地上,兩個女人身着十幾個基尼一套的衣裙,蹣跚行過草地朝遠處的平房走去,可能是想租房吧。此情此景令他心中魔鬼又生。她們從起伏不平的地面上走過,樣子是那樣普通,儘管她們的衣着昂貴,可她們看上去還是那麼普通;儘管她們有汽車,可她們看上去仍然是那麼低下。於是,他心中的魔鬼像貓一樣擺起尾巴來。當然,他明白,她們或許是兩個很不錯的女人。不錯,甚至他心中的惡魔都不想傷害她們。一旦她們摔倒或遇上麻煩,他會馬上衝出去盡全力幫助她們的。可是一看到她們身着華貴的禮服穿過灌木叢的背影,他心中的魔鬼就甩動起尾巴來,令他痛苦不安。

    這就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他試圖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他自忖:我不僅僅是一顆體內裝滿黑炸藥,天知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爆炸的炸彈。我現在似乎就是這個樣子。可我當然不僅如此。當我安靜下來時,心裏十分寧靜,就像昨晚那樣,那也是我。哈麗葉似乎不喜歡我如此自我感覺良好。有此種感覺並非我之錯。我的確感覺如此。她到底需要什麼?她就是不讓人獨處。昨晚我感到十分愜意——我感到我可以把澳大利亞渡向未來。那位傑茲很不錯,而我則是某個起主要作用的天使。現在我必須承認,今天早晨我發現魔鬼像一隻黑貓樂滋滋地蜷縮在我腹中時,我為此瞠目結舌。它為我昨晚的“善良”而更加大聲喊叫起來,看到那身着黑色盛裝的女人,便更加惡毒地搖尾。這個魔鬼是否就是我主?我是否努力抗議失敗,成了魔鬼的崇拜者?

    這個早晨我的確如此,我承認。我身不由己這樣做,由它去吧。我會再次改變的,我知道。我又會感到純潔,像牡物肚裏的一顆珍珠那樣嫺靜温順。我會再次感到:我體內那黑色的毒蕾會綻放出新的美麗花朵。那花蕾肯定毒性十足,但那花朵是開在生命之樹上的。如果哈麗葉允許我孤獨,傑茲這樣的人真的相信我該多好!當我狀態最佳時,他們應該相信我。或許,我狀態不佳時他才相信我,而我狀態最好時袋鼠會喜歡我。可我並不怎麼喜歡袋鼠。我心中的魔鬼頗為仇視他,不光是他,而且仇視每個人。好吧,如果最終證明我是個人類炸彈,裝滿了黑色炸藥,那就當一顆炸彈吧。我希望爆炸的時間會到來,地點也已確定,讓我的爆炸引起最大的破壞。專有一些人註定要當炸彈,去炸開禁錮生命的大牆。盲目、破壞性的炸彈。就當這樣的炸彈吧。

    那天早晨,索默斯碰巧讀到了一張舊《悉尼每日電訊報》,上面有一篇A.麥斯頓的文章,題目是:

    地震

    澳洲安然無恙?

    沉睡的火山羣

    澳大利亞至今未遇火山或地震災害,似為世上最無

    此患之國家,因此國民全然漠視此類話題。但這個問題

    的某些方面卻值得那些肯于思考、善於觀察、對鐵的不祥

    現象決不坐視的人們來嚴肅對待。處在新西蘭和爪哇之

    間,一邊火山爆發劇烈,另一邊更為劇烈,澳大利亞則一

    片祥和寧靜。我們居住在兩片野林之間舒緩鬆軟、開滿

    鮮花的草地上,一邊是獅子,另一邊是老虎。但至今這兩

    頭動物既不追殺也不咬食我們,它們心滿意足,安安靜靜

    地睡着,因此它們毫無害處。

    現在,火山活動的範圍已經明確得到界定。沿澳大

    利亞東海岸,從依拉瓦拉處的玄武岩始向北直至約克角

    三英里長的玄武岩止。主要地帶包括:里士滿河沿岸的

    大斯科拉普,達令草地和凱恩斯後面的阿瑟頓高原。

    這是澳大利亞幾個最大的玄武岩區域。達令草地和

    阿瑟頓各有兩百萬英畝玄武岩,前者主要是黑色玄武岩,

    後者則為紅色。其他明顯的玄武岩區有伊瑟斯紅色玄武

    巖區和文賈拉灌木叢。阿瑟頓北部的另一個玄武岩區則

    位於密沃河和摩根河畔,在庫克敦以北四十英里處。在

    半島海岸沿線我再未發現玄武岩。可令人大為驚詫的

    是,在薩默塞特以西十英里處的錫福西亞茂密的棕桐林

    中我發現了層層疊疊的黑色玄武岩石,恰似採下的礦石

    堆。

    火山跡象

    沿着兩千多英里的東海岸線明確地劃出了一條間歇

    性火山活動線。但時至今日,在那整個地區不僅沒出現

    活火山,甚至連一處明確的死火山也未發現。沒有任何

    根據表明達令草地。大斯科拉普或阿瑟頓高原玄武岩緣

    何生成,除非巴林和伊查姆這兩個深淡水湖即土著人所

    謂的巴倫和吉查姆,是死火山的山口。

    那麼,我們東海岸兩千多英里狹長地帶的玄武岩又

    緣何生成?還有分界山脈以東的全部玄武岩?這為理論

    探討提供了餘地……

    已故奧德利-庫特上尉在鋪設從新喀里多尼亞至弗

    雷澤島北端桑迪角的電纜時,在南昆士蘭海岸,他穿過一

    座沒在水中六千英尺的山脈時,發現了一條奇深的斷層,

    深不見底,電纜只好沿山邊繞行。到達弗雷澤島岸邊時,

    他測得的海洋深度與庫克、弗林德斯及六十年代英

    國海軍部的探測結果相同,即六至八英尋。幾年後電

    纜斷裂,事故發生地即是那片六至八英尋的水域。可是

    人們卻發現斷開的電纜懸掛在水下八百英尺高的懸崖

    畔。

    我是在庫特上尉自己的日誌手稿中讀到這些的。這

    一事實也得到了布里斯班港務長約翰-麥肯上尉的證

    實,他確認:一條八百英尺深的斷層是突然在那片海域下

    生成的!

    而在日本海沿岸,海底一處突然下沉四五英尋至四

    千英尺。

    弗雷澤島上的老土著居民告訴我説,離白色懸崖兩

    英里處的那泓深藍湖泊曾經是一片平展高地,他們的父

    輩曾在那高地上打仗,打了勝仗就在那裏狂歡。可幾乎

    是一夜之間那高地下陷了。在北昆士蘭海岸,從岸邊到

    南極冰面邊緣本是一片淺水水域。可這片水域處的海洋

    卻有兩三千英尺深,如果海水退去,你儘可以站在冰面邊

    緣俯視腳下巨大的峽谷和花崗岩峭壁。

    一六九二年六月七日,一場地震摧毀了牙買加的皇

    港城,城裏的房屋全部沉陷到一條三百英尺深的海洋

    斷層中去了。而一七七五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則毀了一千

    座房屋,造成五千人死亡,碼頭和橋墩甚至停靠一旁的輪

    船全沉入深淵中,未留下蛛絲馬跡。

    奇異的事實證明:世上最高的山峯有多高,最深的海

    就有多深,兩者相映成趣。埃菲爾士峯高兩萬九千英

    尺,而美國的塔斯卡羅拉號探測船測得的“塔斯卡羅拉海

    溝”的深度正與之相同。

    消失的島嶼

    從塞內加人始,有記載説常常發生島嶼在水手們

    面前赫然出現或突然消失的事,令水手們大驚失色。一

    八八三年八月在克拉卡圖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火山爆

    炸,爆炸中一座山峯炸成了碎片,又有不少山峯從此聳出

    海面。這場爆炸造成的大潮毀滅了四萬人,其震動產生

    的氣浪繞地球波動了三次。克拉卡圖和爪哇的火山離澳

    大利亞海岸並不遙遠!

    毫無疑問,不少片甲不留、神秘消失的船隻是被捲入

    海底地震的漩渦中了,或者是被海底突然收縮造成的斷

    層吞沒了。以上事實叫人有理由相信目前的澳大利亞只

    是早期一片大陸的一部分。很早以前,它曾向東伸延了

    幾百上千英里,包括豪勳爵島和諾福克島、新西蘭,或許

    還有新喀里多尼亞。古代白堊紀海洋是如何形成的?它

    曾覆蓋整個澳大利亞腹地,大大小小的港灣全被它覆蓋。

    它又是緣何退出了這片土地,只在砂石荒漠中留下了海

    底化石?

    這片大陸上的白堊紀海洋曾經很淺嗎?它是否因為

    海底地殼收縮突然產生斷層才突然沉下的?隨後內陸海

    水自然流入填補空白?

    看起來唯一真正威脅澳大利亞的並非突生的火山或

    某些一般性的地震,而是像日本海岸、弗雷澤島附近的那

    種海底收縮,這類災難同樣發生在包括里斯本和皇港在

    內的許多地方。

    假設這樣的陷落髮生在悉尼、墨爾本、阿德萊德或布

    里斯班,災難將是巨大的:全城陷入海底,無影無蹤。

    我們對地殼下面正在運動中的可怕力量一無所知,

    對地心之火一無所知,對雪萊稱作“培育年輕災禍的地震

    老魔王”之可怕的海底居所一無所知。火山和地震的歷

    史是一部可怕的記錄,記錄着成百上千萬條生命的毀滅

    和恐怖的災禍。

    北京的一次地震毀了三十萬條性命,那不勒斯的一

    次地震中死了七萬,另一次死了四萬。而離我們並不遙

    遠的一九0二年佩雷火山爆發,把馬蒂尼克島上的聖

    皮埃爾城及其三萬居民全部抹掉了。

    更近期的是一九0六年四月十八日的舊金山地震,

    震中死亡愈千,六千萬人受災。

    迄今為止的澳大利亞歷史上則連一次震翻熱甜飲料

    杯子的地震也沒有。

    為什麼是熱甜飲料,索默斯思忖,而不是熱苦啤酒或蘇打冰淇淋?這後兩樣更有澳大利亞特色,因此也更説明問題。但是,讀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新聞很令他滿意。如果大地母親自身都是那麼不穩定,隨。心所欲顛翻蘋果車,那麼,一個人碰巧心懷鬼胎,又能怎麼樣呢?

    他看着躁動不安的海水,思忖着:不定什麼時候它會從水下憤怒地聳出一條膀子,給世界來一次震動。或者,不定什麼時候,它心中的魔鬼會踢騰一下,到世界上來插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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