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妮到家後,忍受了一番盤問。午茶時候出去了的克利福,到暴風雨開始時才回去,夫人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只有波太太想出她是到林中散步去了。在這暴風雨裏到林中去!……這一次,克利福卻神經興奮地狂亂起來了。電光閃一下,他驚跳一下,雷聲轟一下,他失神一下。他望着冰冷的大雷雨。彷彿世界的末日到了,他愈來愈狂躁起來。
波太太試着去安慰他。
"她會躲避在林中的小屋裏的。放心罷。夫人不會有什麼的。"
"在這種雷雨裏,我不喜歡她待在林中!我壓根兒不喜歡她到林中去!現在她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了,她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你回家以前不久出去的。"
"我沒有看見她在花園裏。上帝知道她在哪兒會發生了什麼事!"
"啊,不會發生什麼事的。你看罷。等雨一停了她馬上就會回來的。只是雨把她阻住罷了。"
但是雨已停了,夫人卻沒有馬上回來,時間過着,夕陽出來發着最後的黃光了,依舊沒有夫人的影子,夕陽沉下去了,昏色漸漸地深了,晚餐的第一次也敲了。
"再等也沒有用了!"克利福在狂躁中説,"我要打發非爾德或白蒂斯找她去。"
"啊,不要這樣!"波太太喊道,"他們將瞎想發生了自殺或什麼大事。不要讓人講閒話……讓我到小屋那邊去看看她在不在。我找得着她。"
這樣勸了一會,克利福準她去了。
這樣,康妮在馬路上碰見了,臉色蒼白,遲疑地不敢前進。
"不要怪我來找你,夫人!克利福男爵狂躁得那神樣兒!他以為你一定是給雷打死了,或給一株樹倒下來壓死了。他決意要打發非爾德和白蒂斯來林中找屍首呢,這一來,我想還是我來好,別驚動了所有的僕人。
她不安地説着,她看得見康妮的臉上還帶着熱情的光潤和夢影,並且她覺得她是對她發怒的。
"很對!"康妮説,她再也找不着什麼話説了。
兩個婦人在那濕世界裏緩緩地前進。兩個人都不説話。一些大水滴喚亮地在林中滴着。當他們到了大花園裏時,康妮在前邊走着。波太大有點喘不過氣來,她日見肥胖了。
"克利福這種大驚小怪,真是愚蠢!"康妮最後惱怒地説,其實她只是對自己説着。
"唉!你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的!他們是喜歡狂躁。但是一見了夫人就會好的。"
康妮很惱怒波太大知道了她的秘密:因為她無疑是知道的。
突然地,康妮在小徑上站着了。
"真是豈有此理,他們竟敢來追蹤!"她説,睛眼發着光。
"啊!夫人喲,別這麼説!我不來,他定要叫那兩個人來的,並且他們定要一到小屋裏去的。我呢,我實在不知道小屋在那兒。"
聽了這説。康妮的臉氣得更紅了。雖然,她心裏還有一股熱情的時候,她是不能説謊的。她甚至不能做出她和守獵人之間毫無關係的樣子,她望着那另一個婦人,詭譎地站在那兒,低着頭,畢竟呢,她也是個婦人,她是個同盟者。
"啊,好罷!"她説,"既然如此,我也就沒有什麼了!"
"但是夫人,你放心罷!你只是在小屋裏避雨,那是毫無所謂的。"
她們到了家裏。康妮直進克利福的房裏去,她對他,對他的蒼白緊張的臉孔和突出的兩眼,狂怒起來。
"我得告訴你,我想你無需叫僕人來跟蹤我的!"她劈頭便説。
"我的上帝!"他也暴怒起來,"你這女人上那兒去來?你離去了整整幾個鐘頭,而且在這樣的暴風雨裏!你到那瘟樹林裏去弄什麼鬼?你幹嗎來?雨已停了幾個鐘頭了!幾個鐘頭了!你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不?你真夠使任何人發瘋!你上那兒去了?你幹嗎去了?"
"我要是不願告訴你又怎麼樣呢?"她拔去了她的帽子,搖着她的頭髮。
他望着她,他的睛眼突着,白睛膜上起着黃色,這種暴怒一他的害處是很大的:結果是波太太在以後的幾天裏,沒有好過的時間,康妮突然地內疚起來。
"的確!"她説,温和些了,"誰都會奇怪我究竟到哪兒去了!暴風雨到來的時候,我只是坐在小屋裏罷了,而且生了一點火,怪快活的。"
她現在安閒地説話了。畢竟,為什麼要上添油使他難過呢!他狐疑地望着她。
"瞧瞧你的頭髮!"他説,"瞧瞧你自己!"
"是的。"她泰然地答道,"我脱光了衣服在雨中奔了一陣。"
他驚愕地望着她。
"你一定是發瘋了!"他説。
"為什麼?喜歡雨水浴有什麼好發瘋了地方?"
"你用什麼擦乾你自己的?
"用一條舊毛巾和火烘乾的。"
他老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假如有人來了?"
"誰會來?"
"誰?無論誰啊!梅樂士呢?他沒有來嗎?餐上他是一定到那兒去的。"
"是的,他在雨停了後才來,他是來喂短雉雞。"
她説話時的從容的態度,是令人驚愕的。在隔房聽着的波太太,歎服得五體投地。想想吧,一個婦人竟能這樣自然地周旋應變!"
"假如他在你赤裸棵地、瘋婦似地在雨中奔竄着的時候來到了?"
"那麼我想他定要嚇得魂不附體,逃之唯恐不速呢。"
克利福屹然不動地老是望着她。他的下意識裏究竟在想什麼,他是決不知道的。他太惶無措了,因而他的上意識裏也不能構成什麼明確的思想,他不能自己的佩服她。她的樣子是這麼紅潤,這麼美麗,這麼光澤:愛的光澤。
"總之,"他説,漸漸平靜下來,"假如你沒有受驚,得了個大傷風,便算你的幸運了。"
"啊,我沒有受驚!"她答道。她心裏正在想着那個男子的話:"您有的是最美麗的婦人的臀兒!"她希望,她真上希望她能告訴克利福,在那雷雨交加的時候,有人曾對她這麼説過。然而!她卻擺了個被忤逆了的王后的樣兒,到樓上換衣服去了。
那天晚上,克利福想向她討好起來,他正讀着一本最新出的關於科學的宗教的書:他身體裏有着一種無誠意的宗教的血脈。他是自私地關心着他的自我的將來的。那象他和康妮間的文學上的談話一樣。因為他們之間的談話差不多是化學制作出來的。他們差不多在頭腦裏用化學方法調製他們的談話。
"喂,你覺得這個怎樣?"他説着,把書拿了過來,"假如我們的宇宙裏再進化多少時代,你便用不着走到雨中去冷卻你的熱烈的肉體了。啊,你聽罷!——宇宙預示着我們兩種光景:一方面,它是物質地耗損着;另一方面,它是精神地上升着。"
康妮等着下文。但是克利福並不讀下去。她驚異地望着他。
"假如它是精神地上升着,"她説,"那麼下面剩下什麼東西呢,下面那個從前的尾巴所在的地方?"
"噯!"他説,"得留心著者的意思。我想他所謂,-上升-但是-耗損-的相反。"
"那麼可以説,精神出了毛病,出殼了!"
"唔,正經點,別説笑,你覺得怎樣?"
她重新望着他。
"物質地耗損?"她説,"我看你卻日見肥胖起來,而我也不見得耗損着我自己。你相信太陽比從前小了些麼?我卻不。我想亞當獻給夏娃的蘋果,不見得會比我們的橙子核大,你以為怎樣?"
"好罷,聽聽下文罷:-宇宙便這樣慢饅地過去,電得非我們所能思議,而到了一種新的創造的情境,在這種情境裏,我們今日所見的物質世界,將變成一種飄渺的波紋,這種波紋與虛無是無甚分別的。"
她覺得怪可笑地徨着,她心裏湧着種種不便説出的話;但是她僅僅説:
"多麼愚笨的騙人的鬼話!彷彿他可憐的小小的知覺能知道在那麼悠久緩慢的時間裏會有什麼發生似的!那只是説,他自己是個物質的失敗者,所以他想使全宇宙也為一個物質的失敗者罷了!胡説亂道的假道學!"
啊,且徨罷!別中斷了這偉大的莊重之詞:-目前世界的這種情境,系從一個不能想象的過去中生出來的,並且將在一個不能想象的將來中消滅。剩下的是抽象的無窮盡的王國,自新不息、變化萬端的創造力,和主宰大幹的聰明上帝-那,那便是結論!"
康妮輕蔑地聽着。
"他是精神出了毛病,出完了。"她説,"多麼荒唐!什麼-不可想象-什麼-世界的消滅-,什麼-萬變的創造力-,甚至上帝也湊在一塊!這真是白痴説的話!"
"我承認他説得有點模糊,有點象煙幕,"克利福説,"可是,説到宇宙是在物質地耗損,精神地上升,我倒相信是存幾分真理的。"
"是麼!那麼讓它上升吧,只要它讓我在這下界物質地安全而堅實。"
"你喜歡你的體格麼?"他問道。
"我愛我的體格呢!"同時她的心湧起了這句話:"這是世上最美麗的,最美麗的婦人臀兒!"
"但是你這話使我有點驚異。因為格格無疑地是個多餘累贅的東西。在我想來,女子在精神生活上是不能享受最高樂趣自勺。"
"最高樂趣?"她望着他説,"難道那種白痴的想法便是精神生活的最高樂趣麼!謝謝你罷!我不要這種最高樂趣!我只要肉體,我相信肉體的生命比精神的生命更真實一隻要這肉體的確有生命。但是世間許多的人,都和你的著名的風力機器一樣,他們的精神僅僅依附在他們的屍首上!"
他驚愕地望着她。
"肉體的生命。"他説,"不過是禽獸的生命。"
"甚至這樣也好過煞有介事的死屍的生命。不過你的話是不對的!人類的肉體現在不過才開始生活。在古代希臘民族裏,肉體生命曾煥發過,不久便給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毀滅了,從墳墓中復活起來了。這人類肉體的生命,將是這美麗的宇宙間的美麗的、美麗的生命!"
"親愛的,你説得彷彿你正引領着這肉體生命到世界上來了!不錯,你要旅行去了,但是請你不要高興得這樣沒有分寸,相信你吧,如有個上帝在,管他是什麼上帝,他會把人類肉體裏的腸胃淘汰了。而使人類變成一個更高尚、更神聖的東西的。"
"為什麼我要相信你,克利福?我倒覺得假如有個什麼上帝在,他將在我的腸胃裏醒覺轉來,並且在那裏曙光似地幸福的盪漾着。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我所相信的恰恰與你相反!"
"呀!真的?什麼使你變得這麼異樣?是不是因為赤裸裸地在雨中奔了一陣,學了一回古代的爛醉的酒神的女祭司?或者是因為某種感官的慾望?或者是因為要到威尼斯去了?"
"者是原因;為了旅行覺得滿腔興頭,難道是可驚怪的麼?"她説。
"表現得這麼露骨,就未免可怪了。"
"那麼我隱藏着就是了。"
"啊,用不着!你興奮得差不多從事多也興奮起來了。我差不多覺得是我自己要旅行去了。"
"那麼,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理由我們已經説過。不過,我想你的原因,是因為你可以暫時告別這一切了。此刻再也沒有比-告別這一切-更令你興奮的事了。……但是,凡是出行便必有避返,而且凡是避返便是一種新的關係。"
"我並不想有什麼新的關係。"
"不要大言,上帝聽着呢。"他説。
"不!我並不大言;"她爽脆地説。
但是她對於出行一把舊的關係截斷一的興奮並不減少。這是她無可如何的事。
不能人官的克利福,整夜裏和波太太打牌賭錢,直至她磕睡得欲想死了。
希爾達要來的日子來到了,康妮和梅樂士已經商議好了、假如他們的愛情之夜,沒有什麼阻礙的話,她便在她的窗上接一條綠色圍巾:否則,便掛一條紅色巾。
波太太幫着康妮打理行李。
"換換空氣,對於夫人是很有益處的。"
"是的,我也這樣想,克利福男爵的事,都得你一個人料理一些時日了,你不介意吧?"
"啊,不!他的事我都可以處理。我是説,他所需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得了,你覺他比以前好了些嗎?"
"啊,好得多了,你替他做了些驚人的事呢!"
唉,哪裏啊!不過男人們都是一樣的;他們只是一些嬰孩你得謅媚他們,拿甜言去誘騙他們,讓他們相信他們是事事隨心所欲的,你覺得對不對?夫人。"
"這種事情我恐怕沒有太多經驗呢。"
康妮停止了收拾東西。
"甚至你的丈夫,你也得象嬰孩似的去謅媚他,用甜言誘騙他麼?"她一邊説,一邊望着波太太。
波太太也停了下來。
"説到他"。她説,"是的,我也得好好地去奉承他的。但是他常常知道我所説的是什麼,這是我不得不説的。不過他通常總是讓步的。"
"他從來不擺老爺先生的架子麼?"
"不!不過,有時當我看見了神色不同的時候,我便知道非讓步不可了,但是普通總是他讓步的。不,他從不擺老爺先生的架子,而我也不,我知道可以跟他強硬到哪一步,使得退讓;雖然這種退讓有時是很吃虧的。"
"假如你強硬下去會怎麼樣呢?"
"啊,我可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強硬下去過,甚至他錯了,假如他固執,我也退讓。你知道,我決不願使我們間的東西被破壞,假如你固執着對付一個男子,那便完了。假如你愛上了一個男子,當他真是決了意的時候,你便得退讓;管你有理沒有理。都得退讓,否則什麼東西便要破壞了。但是,我不得不説,德底有時看見我決了意的時候,甚至我沒有理,他也退讓的,我想這是雙方一樣的。"
"你對付你所有的病人也這樣麼?"康妮問道。
"啊,那是不同的。我對他們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什麼是對於他們有益的,或者我努力去知道,然後我設法為他們的好處幫去。那和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是不相同的,大不相同的,假如你真正地愛過丁一個人,你使差不多能對任何人表示親愛,甚至他不太需要你,但那是不同的,你不是真正愛他的,一個人真正地愛過了一回,如果還能真正地再愛一回,那是可疑的。"
這話把康妮嚇着了。
"你以為一個人只能愛一次麼?"她問道。
"愛一次,或永遠不愛,大多數的女子是從來不愛,從來不開始愛的,她們不知愛是什麼東西。男子也不例外。我呢,當我看見了一個女子在戀愛的時候,我對他是滿腔同情的。"
"你覺得男子是易動怒的麼?"
"是的,假如你傷了他們的虛榮心。但是女子還不是一樣?不過男子的虛榮心和女子的有點不同罷了。"
康妮把這些話思量着,她對於她到威尼斯去的事,又開始有點疑懼起來,實在説來,她不是故意要躲避她的愛人麼?雖然是短時間,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的神氣是那麼怪異和譏。
雖然!人生常是受環境的機械所支配的,康妮便是這機械的棲牲者。她不能在五分鐘內擺脱出來,她甚至邊擺脱的心也沒有了。
星期四的早晨,希爾達按照預定的時間來到,駛着她的兩座輕便汽車,她的衣箱用皮帶牢牢地縛在後邊,和平家一樣,她的樣子是端莊的,處女的;但是也和平至少一樣,她有着一種倔強的氣概,她有一種魔鬼似的倔強的自我意志,這是她的丈夫發覺的。但是現在,這位丈夫正在要求和始離婚了。她呢,她雖然沒有情人,但她卻給了他許多方便,好去提他的要求。目下。她和男子們疏遠了。她倒覺得很滿意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和她的兩個孩子的主人,她打算把這兩個孩子"好好地"教養成人,不管這個詞的意義怎樣解釋。
在小汽車上,康妮也只准帶一口衣箱。但是她已經把一隻大箱子寄繪她的父親,由火車帶去了。她的父親剛由蘇格蘭到倫。他認為到威尼斯何必坐汽車去?在七月天,在意大利用汽車旅行是太熱了,所以他還是舒舒服服地乘火車去。
這樣,希爾達儼然大元帥似的,嚴肅地把旅丟失重要事件計劃好了。她和康妮在樓上的房子裏閘談着。
"但是,希爾達,"康妮説,心裏有點驚懼着她要説下去的話."今晚我要在這我和附近過夜;不是這兒;是這兒附近。"
希爾達的灰色的、不可思議的跟隨,注視着她的妹妹。她的樣子似乎非常鎮靜,但是她卻常常盛怒起來。
"傳播對方,這兒購近?"她柔和地問道。
"希爾達,你知道我愛上了一個人吧,是不是?"
"是的,我是知道有了什麼事情的。"
"那麼,他住在這兒附近。我要和他共度過最後的一夜,我得去!我已經答應了。"
康妮固執起來了。
希爾達靜默地低着她的象密涅瓦一樣的頭,然後望着她。
"你願意告訴我他是誰麼?"她説。
"他是我們的守獵人,"康妮支吾着説,她的臉孔鮮紅起來,好象有個做了壞事的孩子一樣。
"康妮!"希爾達説,厭惡地道挺着她的鼻子一這是她母親傳下的姿勢。
"我明白,但是他的確是可愛的人,他的的確是瞭解温情的人。"康妮企圖為她的愛人辯護。
希爾達,象臉色鮮豔的雅典娜似的低頭沉思着。產際上她正在暴怒着.但是她不敢露了出來,因為酷肖父親的康妮,努勢將立刻放肆爭抗起來。
無疑地,希爾達不喜歡克利福和他以大人物自居的冷靜的神氣,她覺得他無恥地利用着康妮。她曾希望她的妹妹會離開他。但是,她是屬於蘇格蘭的堅固的中等階級的人,她深惡任何貶抑自己身分。或貶抑家聲的事情。
"你將要懊悔的!"她説。"
"不!我決不懊悔!"康妮紅着臉喊道,"他是個罕有的例外,我的確愛他,他是個美妙的情人!
希爾達依舊沉思着。
"你轉瞬使我要厭倦他的。"她説,"然後你一生便要慚愧你的這種行為。""不,決不!我希望我不久便要有個他的孩子呢。"
"怎麼!康妮!"希爾達説,嚴厲務象一聲鐵錘氣憤得臉色蒼白起來。
"假如你我可以的話,便將有個孩子,假如我有個他的孩子,我將發狂似的驕傲。"
希爾達明白和她爭論是無用的,她沉思着。
"克利福沒有猜什麼嗎?"她問道。
"啊,不!猜疑什麼呢?"
"我深信你一定給了他不少猜疑的機會。"希年爾説。
"不,一點都沒有。"
"我覺得今晚的勾當是純粹的癲狂,那個人住在哪兒?"
"在樹林那一端的村舍裏。"
"他沒有結婚麼?"
"結了!但是他的女人離棄了他。"
"什麼年紀?"
"我可不知道,比我大些。"
康妮的每句回答,都使希爾達越發憤怒起來,憤怒得和她母親在生之日一樣,憤怒到無可復加的境地,但是她還是隱忍着。
"假如我是你,我決不幹今晚的勾當。"她安靜地勸道。
"我不能!今晚我定要在他那兒過夜,否則我便不能去威尼斯,我決不能。"
希爾達從康妮的這話裏,聽出她父親的聲音,她只得讓步,但這不過是外交手腕,她同意了和康妮到曼斯非德晚餐,天黑後把她帶回到村舍去的山路盡頭,早上再到那裏去找她。她自己將在曼斯非德過夜,那不過是半點鐘的汽車路程,假如汽車開得快的話,但是她對她的妹妹的破壞她的計劃,是非常憤怒的,她在心裏隱忍着。
康妮在她的窗檻上掛上了一條鮮綠的圍巾。
在對於康妮的憤怒裏,希爾達不覺對克利福寬大起來,他畢竟是個有智慧的人。説他沒有性能,這更好;可以少了一件爭吵的理由!希爾達再也不想要肉體的愛了,這東西把男子都變成自私可惡的小鬼子。康妮的生活,實在比多數的女人的生活都安適,不過她不她的神氣罷了。
而克利福也斷定希爾達畢竟是個無疑的聰明女子,假如一個男子想在政治上活動的話,這種女子是再好不過的助手和伴侶。是的,她不象康妮那麼孩子氣,那麼不可依靠。
在大廳裏,大家提早用了午後的茶點,大廳門開着,讓太陽射了進來。大家都彷彿有點氣喘。
"再見,康妮,女孩子!平安地回來!"
"再見,克利福!是的,我不久便會回來的!"康妮差不多温柔起來了。
"再見,希爾達!請你用隻眼睛看護她。"
"我將用兩隻眼睛呢。"希爾達説,"她決不會怎樣迷途的。"
"這就是保證!"
"再見,波太太!我知道你會好好地侍候克利福男爵的。"
"我將盡我的能力,夫人。"
"有什麼消息的時候,給我寫信,並且告訴我克利福男爵的種種情形,"
"是的,夫人,我不會忘記,祝你快活,並且早日回來!"
大家揮着手巾,車開行了,康妮迴轉頭來,看見克利福在台階上坐在輪椅裏,畢竟是他的丈夫,勒格貝是她近有,這是環境所決定的。
鐵伯斯太太把大門打開着,祝了聲夫人一路平安,汽車悄悄地出了小樹叢幽黑遍佈着的大花園,上了大道,那兒礦工們正曳着沉重的步伐歸家。希爾達朝着克羅斯山的路駛去,這並不是條大路,但也是到曼斯非德的路,康妮戴上了避塵鏡。她們沿着鐵道駛去,這鐵道在她們下邊這一條壕道里。然後她們在壕道上的橋上橫過。
"這兒便是到村舍去的小路!"康妮説。
希爾達憤憤地望了望那條小路。
"我們不能一直往前去,真是萬分可惜!"她説,"否則我們九點鐘使可到帕爾摩了。"
"我真替你抱歉。"戴着眼睛的康妮説。
她們不久便到了曼斯非德。從前這兒是絕妙的一個城市。現在卻是個令人氣喪的礦工城市了。希爾達在一本旅行指南書中介紹的旅店前停下了,開了一間房子,這一番事於她是毫無意思的,她差不多氣憤到了不能説話。但是康妮卻忍不住要告訴她一關於那男子的事情。
"他!他!他叫什麼名字?你盡是説:他!希爾達説。"
"我從來就沒有用名字叫過他,他也沒有用名字叫過我。想起來也是奇怪的。我們有時只是用珍奴夫人,和約翰·多馬士的名字,但是他的名字是奧利佛·梅樂士。"
"你覺得做奧利佛·梅樂士太太比做查太萊男爵夫人怎麼佯?"
"可愛得多了!"
康妮是令人失望的了!雖然,那男子已經在軍隊裏當過了四五年軍官,他定然有多少相當的儀表。他似乎是個有身份的,希爾達有點温和起來了。
"但是你不久便要厭倦他的。"她説,"那時你便要因和他發生了關係而感到羞恥呢。我們是不能和工人階級相混的。"
"但是你自己卻是個熱心的社會主義者!你常常是站在工人階級方面的。"
"在政治的危機中,我可以站在他們的方面;但是正因為我站在他們的方面,我知道在生活上和他們相混是多麼不可能的事,這並不是勢利,實在是因為我們和他們的節奏全不能相諧。"
希爾達曾經在道地的政治界和知識分子中生活過,所以她的話是令人無可答辯的。
在旅館裏,慢慢地度過了噯昧的黃昏,最後來了個噯昧的晚餐。晚餐後,康妮撿了些東西放在一個小綢袋裏,再梳了一次頭髮。
"希爾達,"她説,"畢竟愛情是美的,那使你覺得你是生活着,你是在造化的中心。"她彷彿在自誇。
"我想每個景子都有這同樣的感覺。"希爾達説。
"是麼?以我要替它高興呢!"
黃昏是奇妙地睛朗,甚至在這個城市裏,黃昏也留戀不去,今夜一定是個半透明的夜。希爾達氣憤着的臉孔,象是個假面具似的冷酷她把汽車開行了,姊妹倆向原處回去,但走的是經過波梭接的另一條路。
康妮戴着她的避塵眼鏡和掩飾面孔的帽子,靜默地坐着,希爾達的反對,使她更堅決地站在她的愛人的方面,縱令海拓石爛她也要依附他。
當她們經過克羅斯山時,她們的車燈亮着,在壕道里駛過的光亮的小火車,使人覺和是在夜間了。希爾教研室打算在橋的盡頭處轉入小路里去。她把速度有點突然地放慢了下來,汽車離開了大路,車燈明亮地照着那蔓草叢生的小咱,康妮往外望着,看見了一個暗影,她把車門打開了。
"我們來了!"她低聲地説。
但是希爾達已經把燈光熄了,正專心地把車子退後,想轉過頭來。
"橋上沒有東西嗎?"她簡略地問道。
"沒有,你退罷。"男子的聲音説。
她把車子退到橋上,轉了方向,在大路上前進了幾步,然後再退人小路里,在一株榆樹下面,壓倒着草叢和藏躲藏康妮步下車來。男子在樹下站着。
"你等了很久了麼?"康妮問道。
"不很久。"他答道。
他們倆等希爾達下來,但是希爾達卻把車門關上了,坐着不動。
"那是我的姊姊希爾達,你願意來和她説説話麼?希爾達!這是梅樂士先生。"
守獵人脱了脱他的帽子,但是沒有走上前去。
"希爾達,請你和我們到村舍裏去罷。"康妮懇求道:"離這兒不遠了。""但是汽車呢?"
"放在小路去,不要緊的,你有鑰匙。"
希爾達不説什麼,她猶豫着,然後她望着後面的小路。
"我可以繞過這樹叢退了進去麼?"她説。
"啊,可以的!"守獵人説。
她慢慢地退着,繞過了樹叢後面把汽車鎖好了,走下來,已經是夜裏了。但是夜色是明亮的,荒涼的小咱兩旁,起着高高的野生的籬笆,樣子是很黑的,空氣中散佈着一種新鮮的香留。守獵人在前,康妮跟在他後面,最後是希爾達,大家都靜默着,在難走的地方,他把電筒照着,然後又繼續。一支貓頭鷹在橡樹上輕輕地叫着,大家都不能説話;沒有什麼好説的話。
最後,康妮看見了屋裏的黃色燈光,她的心劇跳起來,她有點害怕起來,他們繼續着前進。
他把鎖着的門打開了,領他們進到好温暖的、但是空洞的小屋子裏。爐火低低地紅熱地燃着。桌子上擺好了兩份玻璃杯,這一次,桌布是潔白。希爾達搖了搖她的頭髮,瀏覽着那空洞而憂鬱的屋子。然後她鼓着勇氣望着那男子。
他的身材是中等,纖瘦的,她覺得他樣子還好看,他默默地守着一種冷淡的態度,彷彿他決不願開口似的。
"坐下罷,希爾達。"康妮説。
"請!"他説,"我給你們什麼好呢,茶呢還是旁的東西?或者一杯啤酒!啤酒是夠冷的。"
"啤酒吧!"康妮説。
"是的,請你也給我啤酒吧!"希爾達用一種做作的羞怯態度説,他冷眼望着她。
他拿了一個藍色壺子到廚房間裏,帶着啤酒回來時,他臉上的表情又變了。
康妮坐在門邊,希爾達揹着牆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正對着窗角。
"那是他的椅子。"康妮説,希爾達站了起來,彷彿那椅子燒了她似的。
"別起來,別起來!隨便坐,我們這兒並沒有誰是熊。"他很泰然地用土話説道。
他給希爾達一隻玻璃杯,替她先斟了啤酒。
"香酒我這兒是沒有的。"他説,"但是也許你們自己有罷,我自己是不舞煙的,您要吃什麼東西麼?"他迴轉頭去對康妮説,"您要吃點什麼東西麼?您普通是不推辭的。"他怪自若地説他的土話,彷彿是個鄉間旅舍的主人。"
"有什麼好吃的?"康妮臉紅着問道。
"煮熟的火腿和幹酷核桃,隨你們喜歡。並沒有什麼好東西。"
"好的!"康妮説,"你吃一點麼;希爾達?"
希爾達舉目望着他。
"為什麼你説約克郡的土話?"她温和地説。
"那不是約克郡話,那是德比話,"他望着她,模稜地冷笑着説。
"德比話,好罷!為什麼你説德比話?你開始的時候不是説大家所;説的英語麼?"
"是麼!但是假如我高興的話;難道我不能換換麼?唔,唔,讓我説德比話,如果我覺得合適。我想您不反對罷!"
"那彷彿有點矯揉做作了。"希不爾説。
"噯,也許!但是達娃斯哈,倒是您才象矮做作呢。"他用一種怪疏遠的態度,偏着臉打量着她,彷彿説:"你,你是誰呵?"
他到伙食間裏去取食物。
姊妹倆沉默着坐着。他帶了另一份碟子和刀刃回來,然後他説:
"假如你們不介意,我要象平常一樣把外衣除了。"
他把他的外衣脱了掛在衣鈎上,穿着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的法蘭絨襯衣,在桌邊坐下。
"隨意罷!"他説,"隨意罷!別等人來請!"
他把麪包切了,靜坐着,希迎達象康妮前些時一樣,感到了他的靜默和冷淡的力量。她看見的不大的、鋭敏的手,不經意地放在桌上。無疑地他不是個不簡單的工作!不!他是做作的!做作的!
"不過,"她一邊拿了一小零部件幹酷一邊説,"假如你對我們説普通的英語,一定比説土話來得自然些。"
但望着她,感覺到她的魔般的堅強的意志。
"是麼?"他用普通的英語説,是麼?不過我與您之間有什麼很自然的話可説?除非您告訴我,您願我墜人地獄,好讓您的妹妹不再見我;於是我回答些一樣難堪的話,此外還有什麼是自然的?"
"啊,有的!"希爾達説,"講點禮貌便是很自然的。"
"那便是第二天性,可以這麼説罷!"他説着笑了起來。"不,我是厭惡禮貌了,別管我罷!,"
希爾達分明地無話可説了。賺得滿腔的憤怒,哼,他應該知道人家休面了他,而他卻擺着重要角色的威風神氣,彷彿以為是他給了人家體面似的,多麼魯薷!可憐的康妮,迷失在這麼一個人的爪掌裏!
三個人靜默地吃着,希爾達留心看着他在餐桌上的儀態怎樣,她不得不承認他是本能地比她自己優雅高尚得多的。她有着某種蘇樣蘭人的笨重態度,而他呢,他有着英國人所有的緘默的、自制的安泰一無聊可剩的安泰,他是不易屈服於人的。
但是她也是決不為他所屈服的。她説:
"你真以為這件事值得冒險嗎?"她有點温和下來了。
"什麼事值得什麼冒險?"
"和我妹妹的這件事。"
他臉上露着不快的苦笑,用土話説:
"那你得去問她!"
然後他望着康妮。
"那是您甘心情願的,是不是,女孩?我沒有強迫您罷?"
康妮望着希爾達。
"我希望你不要挑拔是非罷,希爾達。"她説。
"我決不想挑拔什麼是非。但是總得有個人去想想是非。在生活中,不得不有點某種永久性。你不能一味胡鬧的。"
他們靜默了一會。
"咳,永久性!"他説,"那是什麼意思?您自己的生命裏可有什麼永久性?我相信您正在離婚罷,不知道這裏頭的永久性是什麼?這不過是您自己的執鋤性的永久性罷,我看很明白,那永久性於您有什麼好處?您不久便要厭惡這永久性。一個執鋤的女人和她的自我意志!咳,這兩種東西合起來便成個好漂亮的永久性,的確!謝謝天,幸得您的事與我無涉!"
"你有什麼權利對我説這種話?"希爾達説。
"什麼權利?你又有什麼權利把您的永久性來厭煩他人?不要管他人的永久性罷。"
"我的好漢喲,你以為你和我有什麼關係麼?"希爾達温和地説。
"是的!"他説,"有的,願他罷,不願也罷,你多少總是我的阿姨了。"
"還差得遠呢,我確實告訴你。"
"並不如您想象的遠,我確實告訴您。我有我自己的永久性,我的永久性決不輸您的永久性!假如您的妹妹到我這兒來找點性愛和温情,她自己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在我的牀上睡過,這是非您的永久性所能有後,謝謝上帝!"他停下一會,然後繼續説,"噯,我不是個呆子,假如一塊天鵝肉落在我嘴邊我只好多謝天,有這麼一個美人兒,一個男子不知能夠享受多少的樂趣,不象您一類的女了那麼難説,説起來也是可惜的,您本來是可以象一隻好蘋果的,而你卻是個好看不好吃的野蘋果,象你這樣的女子是需要接種的。
他帶了一種鑑賞家的有點肉感的怪笑望着她。
"而象你這樣的男子。"她説,"是應該了不起來,這是他們的極鄙與自私慾所應得的懲罰。"
"是的,太太!世上還有我這種人已經是幸福了。至於您呢,沒有人睬您,這是您所活該的。"
希爾達已經向邊走去,他也站了起來,在衣鈎上取了他的外衣。
"我一個人很可以找到我的路。"她説。
"我恐怕你不能呢。"他從容地答道。
在靜默中,他們重新在那可笑地魚貫面蠔,那隻貓頭鷹還在叫着,他恨不得把它殺掉。
汽車還是好好地停在那兒,有點給露水沾濕了。希爾達上了車,把機器開動了,剩下的兩個人在等待着。
"總之,我的意思是,"她在汽車裏面説,"我誠恐你們兩個都要覺得悔不當初!"
"一個人的佳餚是另一個人的毒物,他在黑暗裏説,"但是在我,這既是佳餚又是美酒。"
車燈亮了起來。
"康妮,早上別讓我等。"
"是的,我不會讓你等的。晚安!"
汽車慢慢地出到了大路上,然後飛逝了,寂靜的夜又籠罩了一切。
康妮羞怯地挽着他的手臂他們向着村舍歸去,他一句話也不説,過了一會她使他站住了。
"吻一吻我吧!"她喃喃地説。
"不、等一會吧。等我的氣消了。"他説。
這話使她覺得好笑起來,她依舊挽着他的手臂他們靜默地,匆匆地回去,她現在和他在一起了。她是怪高興的,當她想到希爾達差不多把他們拆散了時候,她寒戰了一下,他在不可思議地靜默的。
當他們回到村舍裏去時,她覺得脱離了她的姊姊了。她高興得差不多跳躍起來。
"但是你使希爾達太難為情了。"她對他説。
"她實在是該吃耳光的。"
"為什麼呢?她是怪好的人!"
他並不回答,只是沉靜地、安泰地忙着晚上的工作,他在外表上是憤怒的,可不是對她憤怒,康妮覺得出來。在憤怒中的他,有一種深刻、光澤的、特殊的美,使她心醉,使她的四腳酥軟。
他老是不注意她。
最後,他坐下去解鞋帶。然後他仰望着她,那眉端依舊藴藏!着怒氣。
"你要上樓去麼?"他説,"那邊有一枝蠟燭!"
他迅疾地把多傾了一傾,指示着桌上點着的蠟燭。她馴服地把蠟燭拿在手裏,當她上樓的時候,他注視着她的飽滿的臀部的曲線。
那是個驚人的情慾之夜。在這夜裏,她有點吃驚而且差不多覺得無可奈何起來,然而在那最恰人意的關頭,一種比温情戰慄更不同、更尖鋭、更可怖的刺人的戰慄,把她鑽穿了。雖然是有點怕,她卻毫不推卻地讓他瓷情任性,一種無因而不羞怯的肉感,搖撼着她,搖撼到她的骨髓,把她脱到一絲不掛,使她成了一個新的婦人。實在那並不是愛。那並不是淫慾。那是一種火似的燒人的尖鋭的內感,把靈魂燒成火絨一樣。
這種火似的肉感,在那最秘密的地方,把最古老而最深刻的羞恥心焚燬了。結果是使康妮地賣力讓她的愛人您情任性的享受她。她是個無抵抗的、逢迎遷就的東西。好象一個奴錄,一個肉體的奴錄,情慾的毀滅的火,卻舐着她的周身,當這欲焰緊束地經過她的心懷與臟腑的時候,她真是覺得她是互着了。可是好一個痛快而神奇的死喲!
她曾常常地奇怪過,亞培拉所謂他與海蘿伊斯相愛之時,所有情慾的微妙花樣都嘗過了,是什麼意思,原來同樣的東西,在千年以前,甚至在萬年以前就有過了,同樣的東西在希臘的土瓶上,隨處都有!情慾的種種微妙、肉感的種種放肆,那是必需,絕對地必需的。用純粹的肉感的火,去把虛焦的羞恥心焚燬了,把人體的沉濁的雜質溶解了,使它成為純潔。
在這一個短短的夏夜裏,她不知懂得了多少的事情!在這夜以前,她差不多相信了一個婦人是會因羞恥而死的;然而現在,死的卻是羞恥,羞恥不過是恐懼罷了,在我們的肉體的根蒂裏深伏着那種官能的羞恥,那種古老的,古老的肉體的恐懼,只有肉感的火才能把它趕走。最後,它是給男子的"地樂士"的追擊所驚醒而潰散,於是她便來到她的生命的莽原之中心了。
現在,她覺得已經來到了她的天性的真正的原如處所,並且覺得她原本就是無羞懼的了。她是她的原來的、有肉感的自我,赤裸裸的、毫無羞懼的自我。她覺得勝利,差不多光榮起來!原來如此!生命原來是如此的!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原來是如此的!世上是沒有需要掩茂怕東西,沒有需要害羞的東西的!她和一個男子一另一個人,共享着她的終極的赤裸。
而且是個多麼肆無忌憚的惡魔似的男子!真象個惡魔!一個不堅強的人是承受不了他的。但是要達到那肉體的莽原一中心,要達到那官能的羞懼心的最後最深的伏處,是不容易的。只有"法樂士"有這窺探的本領。啊!他把她壓得多麼緊!
啊!在驚怖中,她曾多麼恨它,但是實際上,她多麼需要它!現在她明白了,在她的靈魂的根基處,深深地,她是需要而且秘密地希望這"梅樂士"的追擊的,不過她相信她不會得到罷了。現在,突然地,它來到了,一個男子在共享着她最終最後的赤裸,她一點兒羞懼都沒有了。
詩人和世人真是一些騙子!他們使你相信你需要感,其實你所最需要的是這尖鋭的、消蝕的、有點可怖的肉感。找個無羞懼、無罪過、無心疚的大膽從事的男子!假如他事後覺得羞懼,而且令人覺得羞懼,那就令人寒心了!多麼可惜,多數的男人都這麼怯懦,害羞,如克利福!甚至如蔑克里斯!這兩個/、在肉感上都是有點兒象狗,有點兒奴顏卑膝的。所謂"精神的無上快樂!"這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價值?而且事實上,對於一個男子又有什麼價值!那不過把精神弄得一塌糊湖糊塗而卑鄙罷了,甚至想把精神純潔化、靈敏化起來,也得要這唯一的肉感才能成功,唯一的火假的肉感,而不是混沌一團的幻想。
啊!上帝啊,一個真正的男子是多可珍貴的東西!男人們大都是些只知東跑西竄,只知東聞西嗅,只知苟且交尾的狗。找到了一個無畏宿、無羞懼的男子!多可珍貴!她望着他在酣睡着,好象一個睡着的野獸似的,深深地迷失在睡官中。她鳥兒似地棲依在他的身邊,誠恐脱離了他。
他醒來的時候,她的睡意也全失了。他坐了起來,俯望着她,好從他的眼裏,看出了她自己的赤裸,直接的她的自我。那男性對她的認識,好象流液似地從他的眼眼裏傳到了她身上,把她春怠融融地包了起來,啊,這半睡的、飽和着熱烈情慾的、沉重的肢體,是多麼撩人肉慾,多麼可愛!
"是起身的時候了麼?"她説。
"六點半了。"
八點鐘她便得到咱的盡頭去,老是,老是,老是這不容人的世事!
"我可以去弄早餐,弄好了帶上這兒來,好嗎?"
"啊,好的!"
佛蘿茜在樓下輕輕的嗚咽着。她起身把睡衣除了,用一條毛巾擦着他的身體,當一個人充滿着勇氣與生命的時候,是多麼美麗!她一邊靜默地望着他,一邊心裏這麼想着。
"把窗簾拉開,好不好?"
太陽已經在早晨的嫩綠的樹葉上照耀着了。近邊的樹林,顯得蔚藍而新鮮的顏色。她坐在牀上,夢一般地望着樓窗外面,她的赤裸裸的兩臂把她赤裸的兩隻Rx房擠得湊合攏來。他在穿着衣服。她在夢幻着生活,與他共同的生活:這才叫生活!
他正在走開,避開她的危險的媚人的赤裸。
"難道我把睡衣都失去了麼?"她説。
他伸手在牀下邊搖出一條薄薄的綢衣。
"在夜裏我就覺得腳踝上有着什麼綢的東西。"他説。
但是那睡衣已經差不多裂成兩片了。
"不要緊!"她説,"它是屬於這間房子的;我把它留在這兒罷。"
"是的,留在這兒罷,夜裏我可以把它放在兩腿間陪伴我。上面沒有什麼字或標記麼?"
她穿上了那撕破的睡衣,夢一般地望着窗外。窗門開着,清晨的空氣和烏聲透專進來,烏兒不住地飛過,然後她看見佛蘿茜徘徊着走出門外,這是早晨了。
她聽見他在樓下生火,舞水,從後門出去,她漸漸地聞着了煎肉的氣味。最後,他端了一個大得剛能通過門框的黑色大托盤,走上樓來,他把找盤放在牀上,斟着茶,康妮穿着那撕破了的睡衣,蹲伏着狼吞虎嚥起來。他從城那唯一椅子上,他的碟子放在膝上。
"多麼好!"她説,"在一起吃早餐是多麼美妙!"
他靜默地吃着,心裏想着那在飛逝的時光,那使她想起來了。
"啊,我真希望我可以留在這兒和你一塊,並且勒格貝在一百萬裏以外!但是事實上我正脱離着勒格貝呢,你知道吧,是不是?"
"是的!""你答應我們將住在一起,將在一起生活,你和我!你答應吧,是不是?"
"是的,當我們能夠的時候。"
"是啊!這不會久了,不會久了,是不是?"她向他斜依着,握着他的手腕,她把茶杯裏的茶傾溢了出來。
"是的!"他一邊説,一邊整理着溢在托盤的茶。
"此後,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是不是?"她懇求地説。他苦笑了一笑,仰望着她。
"不!不過在二十五分鐘內你便得走了。"
"只有二十五分鐘了麼?"她叫道。突然地,他舉着手指,叫她不要出聲,他站了起來,佛蘿茜猛然吠了一聲,跟着又高聲地吠着幾聲,彷彿告警似的。
默默地,他把碟子放在托盤上,走下樓來,康妮聽見他向園裏的小徑出去,一個腳踏車鈴聲在那外邊響着。
"早安,梅樂士先生!一封掛號信!"
"啊,喂!你有鉛筆麼?"
"有的!"
停頓了一會。
"加拿大!"那生人的聲音説。
"是的!這是我從前一位朋友,他在在英屬哥化比亞。不知道什麼事用得着掛號信。"
"也許他寄你一筆大錢呢。"
"或者是來要點什麼東西吧,這倒更象。"
靜了一會。
"喂!又是個睛朗的日子!"
"是的!"
"早安"
"早安!"
過了一會,他回到樓上,臉上帶點怒容。
"郵差。"他説。
"他來得好早啊!"她答道。
"這是鄉間的郵遞;他來的時候,多數總是七點左右來的。"
"是不是你的朋友寄給你一筆大錢?"
"不,只是幾張關於那邊的一個產業的像片和文件罷了。"
"你想到那邊去麼?"
"我想或者我們是可以去的。"
"啊,是的!我相信那是個可有可愛的地方!"
但是,這郵差的來到,使他掃興了。
"這些該死的腳踏車,不等到你留神它們便來到了。我希望他沒有聽見什麼。"
"要是他聽見什麼呢!"
"現在你得起來,作好準備。我到外面看看就來。"
她看見他帶着他的狗兒和槍,到那小鎮上巡察,她下樓去梳洗,等到他回來時,她已經準備好了,把幾件零的東西也收拾在她的小綢裹裏。
他把門上了鎖,他們向着林中下去,卻不走那條小徑。他小心着。
"你認為人一生中可以有幾個好時期過着象昨夜那種生活麼?"她對他説。
"是的!不過也得想想其餘的時期呢。"他有點簡短地答道。
他們在林中草徑上緩緩地;他默默地走到前面。
"我們不久便將在一起共同生活,是不是?"她懇求道。
"是的!"他答一道,頭也不回,只顧前進。"當時機到了的時候!但是此刻你正要到威尼斯或什麼地方去。"
她無言地跟着他,心裏抑鬱着。啊,多麼難捨難離!
最後他站住了。
"我要打這邊過去了。"他指着右邊説。
但是她舉着兩臂環抱着他的頸項,緊緊地依着他。
"但是你對我的温情不會變吧,會不會?"她細聲説,"我愛昨夜!但是你對我的温情不會變,會不會?"
他吻了吻她,把她緊緊地擁抱了一會。然後他又嘆息着,重新了吻了吻她。
"我得看汽車來了沒有。"
他踏過了那低低的荊刺和羊齒草叢,經過處留曬了一條痕跡。他去了幾分鐘,回來説:
"汽車還沒有來.但是大路上停着一部送麪包的貨車。"
他顯得焦慮不安的樣子。
"聽!"
他們聽見一部汽車輕輕地駛近了,這汽車在橋上慢了下來,她無限悲傷地踏進了荊刺叢中,沿着他留下的腳痕走去,到了一排龐大的冬青樹籬笆面前,他正在她的後面。
"那邊!打那邊過去!"他指着一個空隙説,"我不過去了。"
她失望地望着他,但是他吻了吻她,叫她出去,她滿腔悲傷地爬過了冬青樹叢和木柵,顛躓地走下小壕塹,顛躓地走上那小坡上去,希爾達不見康妮,正在那兒惱怒着走下車來。
"啊!你來了!"希爾達説,"他在哪兒呢?"
"他不來了。"
當康妮拿着她的小手囊上車去的時候,她的臉上流着眼淚,希爾達把風帽和眼鏡交給她。
"戴上罷"她説。
康妮把掩飾的東西戴上了。然後再穿了一件乘汽車用的外套,變成了一個不能的不象人的東西了。希爾達匆匆地把汽車開動了。她們出了小路,向着大路駛去,康妮迴轉頭去望了望,但是沒有目的地見他的影跡。她走了!走了!她苦楚地流着眼淚,這離別來得這樣驟然,這樣意外!好象是死別似的;
"謝謝天,你要離開這人一些時日了!"希爾達一邊説;一邊把車子轉着方,免得打克羅斯山的山村落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