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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自從她在那兒起,他每天夜晚都要走出房間,他去露台,他看着。有時他下樓去海灘。

    他一直呆到那些在海邊尋歡的人消失。

    他回來時,她還沒睡着。他提供些新聞。風止了,今晚有幾個騎士沿着海邊漫步而過。她認識那幾個騎士。比起他們,她更欣賞排列成行的印第安男人。那些男人帶着和他們不可違抗的命運一樣的理由去那兒。那些騎士不是外出尋歡的人。

    他們哭了起來。嗚咽聲從他們的體內湧出。他們好像唱過酒。她在他身邊,幾乎貼着他的肌膚。他們沉浸在一種未曾感受過的幸福之中。那種共同面對靜止的暴風雨的幸福。雙雙取笑他們酣暢的哭泣。他要她像他一樣哭。他要他們的抽噎出自他們的體內而不知緣由。他哭着請求她這麼做。他像喝過酒似的。她也哭了起來,並且和他一起取笑他的這個請求。他發覺他有生以來還未哭夠。不管是否可能,他們應該相遇。

    她説既然他談到了哭,他們彼此就不再這麼陌生了。她躺下了。

    他們灑淚傾訴他們是多麼相愛。他説每念及此,便有助於他容忍自己帶着這個念頭——有個等着一個城裏的男人的女人——出現在這個房間裏。

    在演出中,演員説,有一次,燈光會慢慢減弱,朗讀會停止。

    所有演員會離開舞一台中央,返回舞台深處,那兒會有桌子、椅子、扶手椅、花卉、香煙和長頸大肚盛水瓶。他們先是呆在那兒,什麼都不做,他們會閉上眼睛,仰頭靠在他們的扶手椅的靠背上,抑或他們抽煙,或者做呼吸運動,或者喝上一杯水。

    在身上蓋上一件衣服之後,兩位主人公會像其他演員一樣一動不動,靜默無聲。

    他們和舞台很快處於徹底的靜止狀態,舞台變藍——微光中煙霧的乳白藍。這是一次休息,是一次通過沉浸在靜默之中的體力恢復。我們大概覺得還聽得見那時已停止朗讀的故事。我們應該在這一靜默帶來的鬆弛間歇琢磨剛才的朗讀所具有的意義,無論是在朗讀過程中,還是在聽的過程中,都應琢磨意義所在。

    五分鐘的時間裏,或會在睡眠中凝固,它會被睡着的人所佔據。而這一睡眠會變成場景。我們會聽到一種音樂,它將是古典音樂,我們會聽出這是什麼音樂,那是因為在演出前就已經聽過,甚至在更早的生活中就聽過。音樂將是從遙遠傳來的,它不會擾亂這一靜默,而是恰恰相反。

    接下去的演出從燈光增強、音樂結束開始。演員們會朝我們走回來,他們走得很慢。

    露台上,天氣並不冷。

    天空濛上了一層厚厚的霧。天空比沙子和大海來得清澈明亮。大海依然沉浸在黑夜之中,它離得非常近。它舔着沙子,吞噬着沙子,它像河流一般平和安寧。

    他沒看見它的到來。

    這是一條白色遊船。它的各層甲板都亮着燈,可空無一人。大海如此平靜,張張船帆已經收攏,低速運轉的馬達聲非常悦耳,像睡眠一般輕柔。他朝前方的海灘走去,他朝着那船的方向走去。他一下子看見了那條船,它像是從茫茫的黑夜中冒出一般,他只是在面對着那條船時才看見它。

    海灘上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人看見這條船。

    那條船轉了向,和他的身體平行而過,這像是一種無限的愛撫,像是一次訣別。彷彿過了很長時間,船才返回航道。他返回露台,以便更清晰地目送它遠去。他並不思忖這條船在那兒幹什麼。他哭了。那條船消失後,他還留在露台上哭喪。

    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永遠離去了。

    他在露台上呆了很久才回房間。他突然想永遠不再回去。他靠在房子的外牆上,抓住磚壁不放,以為他永遠不再回去是可以辦到的。他回去了。

    一跨進房門,便聞到另一個男人的香水味。

    她在那兒,在她自身的黑暗中,沉浸在這股氣味裏,她被他剝奪了所有情人。

    他在她身旁躺下,突然感到疲憊不堪,隨後便一動不動。她沒睡着。她握住他的手。她大概在等他,雖説剛開始等,但已經感到痛苦,她握着他的手不放。他讓她握着。幾天來,當她握着這隻手的時候,這手沒有抽回過。她説她以為他在露台上,以為他像其他夜晚一樣並沒遠離這所房子。她説今夜她也許不會去找他,她也許會讓他走,讓他痛痛快快地去死,她沒説為什麼。他並不打算弄明白她説的話,他沒答理。他很長一段時間一直醒着。她看他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他想設法逃走,設法去死。他已忘記她。這她知道。當她離開房間時,他已在地上人睡。

    假如她説話,演員説,她會説:如果我們的故事被搬上舞台,一名演員將會走向台邊,走向一串燈光的邊緣,離你和我都非常近,他身穿白衣,全神貫注,對自己懷有極大的興趣,會像走向他自已一樣走向觀眾。他會自我介紹是故事裏的那個男人,他心不在焉,魂靈像是已經飛出體外。他會像你想做的那樣向牆外看去,似乎這能做到,向相反的方向看去。

    他站在露台上。晨曦微露。

    海邊是那些尋樂求歡的人。

    他沒對她説起那條白船。

    那些人們尖聲喊出了幾個短促的字眼,這些字眼被幾個人重複着,隨後便沒聲了,這也許是通風報信,是在叮囑要小心。警察在巡邏。

    喊叫過後,只留下一片黑夜的靜寂。

    他回到房間裏。她在房裏,在厚厚的牆壁後面。他每次從海邊回來幾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在夢中遙遠的地方,她大概聽見了有人在開門,聽見了聲響的進人。她現在大概聽見了有人把門輕輕關上,接着聽見有人在行走,聽見了踩在地上的腳步聲,聽見了有人靠牆坐下,她大概也看見了那人。她還勉強聽得見用力過度的輕微喘息聲。接着只是其聲音被牆壁減弱了的黑夜。

    她也許沒睡着。他不想喚醒她,他剋制住自己這麼做,他看着她。那張臉受到了黑絲巾的蔽護。唯有赤裸的身子暴露在黃色燈光下,倍受折磨的身子。

    有時,將近這一時辰,隨着白天的到來,不幸突然降臨。他在黃色燈光下發現了她,他真想敲打這個假裝睡着的、知道如何不順從、如何偷錢的肉體。

    他走近她,看着那句句子的出處:它會讓他從那兒下手,從頸下,從心血管網下手殺死她。

    那句句子與那條船有關,不管含義如何,它一直在呼喚死亡。

    他在她身旁躺下。黑絲巾滑落在肩。那雙眼睛睜開又閉上,她又睡着了。那雙眼睛睜開了,可沒有光亮,努力了好長一陣子,但毫無結果,還是再一次會上,並且重新踏上通往死亡的旅途。

    接着,在黑夜將盡的時候,那雙眼睛一直睜着。

    她沒説那句他為了殺死她而等她出口的句子。她站起身聽着。她問:這是什麼聲音?

    他説這是大海的聲音,是風相互撞擊的聲音,是從未聽見過的人類的事情的回聲,是笑、是叫、是呼喚的回聲,當人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這些回聲被扔來擲去,可是今夜,這些回聲來到了房間前的海灘上。

    這個故事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又睡着了。

    她顯然沒看見那條船。她沒聽見它的聲音。她根本不知道那條船,原因很簡單:那條船駛過時她睡着了。他那麼純真地握住她的手並抱吻她。

    她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對那條船一無所知的人。然而,她早已得知有關闖人他們生活中的那條船的某些事。比如,當他吻她手的時候,她就沒看着手。

    今天夜裏,她一到達就將睡着。

    他不會打攪她的睡眠,他會讓她的睡眠繼續下去。他不會問她是否又見到了那個城裏的男人,他知道她又見過他。他總是通過某些證據,譬如從她Rx房、手臂青腫的程度上得知的從她突然衰敗的面容、從她酣暢的睡眠、從她蒼白的臉色上得知的。這一夜過後難以抵擋的疲憊、這悲傷、這性的憂患,使那雙眼睛看盡了世上的一切。

    他讓門開着。她睡着了,他走出去,他穿過城市,穿過海灘,穿過石堆旁邊的遊艇碼頭。

    他在午夜時分又回來了。

    她在那兒,靠牆站着,遠離黃色燈光,已經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她哭了。她無法停止哭泣。她説;我在城裏找過你。

    她害怕過。她看見他死了。她再也不想到房間裏去。

    他走近她,他等着。他任她去哭,似乎她哭泣的原因不在於他。

    她説:你説甚至連這些悲傷、這些愛都在殺你,而你對這些卻一無所知。她説:只知道你自己,這等於什麼都不知道。即使對你自己,你也一無所知,你甚至連你自己的睏乏冷熱都不知道。

    他説:確實如此,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重複道:你不知道。你所知道的,就是出走到城裏,並且始終認為會馬上回來。這真要命,還要讓人忘記。

    他説:現在我能容忍你在房間裏,甚至你在叫喊我也能容忍。

    他們待在那兒,很長時間一聲不吭,天亮之際,寒冷伴着日光一起侵入室內。他們裹上了白被單。

    她告訴他那個男人也問她有關房間的事。她説:我回來時也問了,我問他你怎麼會對你自己知道得那麼少。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做。你為什麼把我帶進這個房間。你為什麼想殺死我,但這個念頭一出現你卻又如此害怕。他對我説這沒什麼,説所有的人都多少有點像你。唯有一件事是嚴重的,那就是我在你面前。

    她對他説她也可以要那些男人,但她對他們比對其他男人的慾望要少,但也許愛得更專一,更純潔,就更不受別的慾望以及錯誤的行為所侵擾。這一被人厭惡的不幸處在生活中某些情形下變得可以接受了,這些情形便是今夏她被捲入其中的愛慾。

    憤怒煙消雲散了。他抬手伸向她的臉撫摸着。她重新蒙上了令人心安的黑絲巾。她説:“如果你不回來,我夜裏會再一次去和石堆那兒的人幽會,和他們在一起,糊里糊塗地走出去,再糊里糊塗地回來。看着他們把生殖器放在那個女孩子的手中,看着他們閉着眼睛哭泣。”

    她説:“你我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供我們學習。”

    “沒有任何知識?沒有任何無知?”

    “什麼都沒有。有這樣與世隔絕的人,就無法從任何人那兒學到些什麼。譬如我們,我們無法學習任何事物。我無法從你那兒學到什麼,你亦如此,既無法從任何人那兒,也無法從任何東西、或事件中學到什麼。都是些倔強的騾子。”

    他們的存在終將被忘卻,不管他們被忘卻了有多少個世紀,但這種無知卻會這樣存在下去,就像此時此刻在冷色調的燈光下存在一樣。他們發現了這一點,他們為此喜出望外。

    同樣,這一天要日復一日繼續千年才能在千年之後存在。整個地球對他們今天説的事全然不知,這將具有歷史意義。沒有詞彙,沒有筆墨能將它撰寫下來,沒有可以讀到它的書籍,這種無知將具有歷史意義。對此,他們同樣喜出望外。

    她説:這樣,所有的一切都在房間裏了。她用攤開的手指着石板地、指着被單、指着燈光、指着兩個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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