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1點半,我和玄兒第三次到十角塔去。
大約半小時前,我們把那個恢復意識的年輕人——江南——獨自留在客廳裏。當玄兒得知我還不餓的時候,便衝羽取忍説道:“我們過會兒再吃飯。2點後,我和中也君在這個飯廳吃飯。”隨後他又轉過身衝我説,“能給我20分鐘嗎?我剛起牀就被鶴子喊來了,還沒來得及洗臉。”
聽他這麼一説,我才發現他雖然還穿着和昨天一樣的黑色衣服,但襯衣領子沒有翻好,釦子也沒有扣好,頭髮亂蓬蓬的,尖下巴上冒出幾根鬍鬚。
“颱風又要來了。趁着雨還不是很大,我想去十角塔看看。中也君,你能陪我去嗎?”
“可以。”
“太好了。那麼20分鐘後,我們在玄關大廳碰面。等一下,我稍微梳洗一番。”
隨後,我把素描本放回二樓房間,返回一樓。而玄兒則準時出現在玄關大廳。我們各自拿了一把傘,結伴朝十角塔走去。
雨勢和我剛才在庭院中的時候相差不大,但風吹得很猛。一不小心,傘和帽子都會被吹掉。
這場風雨預示着更加猛烈的暴風雨將要來到,而十角塔和昨天一樣,依然屹立在風雨中。白天再看那黑色的塔壁,便能感到這十角塔已經年代久遠,有點褪色。但是和從二樓窗户以及庭院中看到的西館一樣,整個塔讓人感到黑糊糊的。
玄兒沒去塔的入口,而是先走到昨晚那年輕人掉落的地方。他沿着塔外圍拐到左邊,鑽進枝葉繁茂的楓樹下。那年輕人壓過的雜草上,還殘留着一點痕跡。杜鵑花叢中也一樣,有些樹枝被折斷了,有些花瓣飄散了。
玄兒抬頭看着塔上的平台,慢慢移動視線,彷彿在追逐年輕人掉落時的軌跡。他的視線一直移到楓樹、杜鵑花叢,直至腳下。接着,他又低頭看着地面,時不時看看樹叢中。
“找東西嗎?”
“是的。”
“找什麼?”
“那個叫江南的人連錢包之類的東西都沒有。在他襯衫口袋裏有香煙,卻沒火柴或打火機。看來……”
“你認為他墜落下來的時候,那些東西都掉在附近了?”
“我覺得肯定是那樣。”玄兒拾起頭,聳聳肩,“到處都找不到。”
“或許掉在塔裏了。或許是其他地方。”
“或許吧。”玄兒歪着脖子,再次仰面看看平台,然後眯縫眼睛環顧四周。很快轉過身,快步走起來。
“對了,玄兒君!”我跟在後面,問道,“昨晚你説的首藤先生回到宅子沒有?”
“沒有。”玄兒冷淡地回答道,“很快就要變天了,真讓人有點擔心。”
“和蛭山聯繫上沒有?”
“也沒有。今天他好像沒有來島上,我有點放心不下。”
“聽説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女士發燒了,一直待在屋子裏,是嗎?”
“對,你知道不少嘛。”玄兒停住腳,等我走上來,“你應該見到伊佐夫了,是嗎?”
“是的。我起牀後不久,在二樓和他偶然相遇了。”
“他當時怎麼樣?”
“喝醉了。”
玄兒低聲笑笑,再次快步走起來。
“他雖然那樣,但是個有趣的人。伊佐夫把他那個俗不可耐的爸爸作為反面教材。至於他是否具備藝術家的才華,我可不敢妄加評論。”
“是嗎……”
我還想問許多事情,但現在不行。我決定找機會要好好問問,便重新戴好快被大風吹走的帽子。
2
塔裏很暗,但從窗户縫隙透進一點光線,以至於不像昨晚那樣漆黑。玄兒準備了手電筒,所以我們沒花多少時間,便弄清了地面上的狀況。
地面上堆積了厚厚的灰塵,我們昨晚的腳印還殘留在下面,共有四串腳印,進來和回去的各有兩串。除此之外,還有一串帆布鞋的腳印,從入口一直延伸到旋轉樓梯。這就是昨晚那個年輕人留下的腳印。
帆布鞋印一直延伸到樓梯上方。雖然其中還夾雜着我們的腳印,很難分辨,但肯定沒錯。
我們也順着帆布鞋印,一直登上最高層。
和昨天看見的一樣,這層四個窗户的構造很獨特,內側是百葉窗,外側是防雨的木窗。雖然窗户緊閉,但透過縫隙,還是有光線透進來,所以和昨晚只有燭光照明相比,今天這裏要明亮得多,也容易觀察地面的情況。
那年輕人的帆布鞋印越過格子門,穿過當年被作為“囚禁室”使用的空間,一直延伸到平台上。除此之外,地面上只有昨晚我和玄兒留下的腳印。這點很關鍵。
“昨天,除了我們兩人之外,只有那個叫江南的年輕人曾踏足這個長期無人進出的地方。”
玄兒用手電筒仔細地照着地面,朝格子門對面走去。他很小心,儘量不踩到已有的腳印,朝通向平台的窗户走去。
“如此看來,昨晚那個時候,他——江南君獨自一人走到窗外平台上的。後來發生了地震,他從這裏摔落到地下。”
“你的意思是沒有其他人作用的可能,那件事自始至終是個事故?”
“是的。通過腳印分析,這點很明瞭。”
玄兒再次打開昨晚關好的那扇雙開窗户,頓時外面的光線透進來,讓塔裏亮堂許多……
“但是他為何上島後,就到這個塔裏來呢……”玄兒走上平台。
在炫目的白色逆光中,身穿黑色衣裝的玄兒猶如剪紙一般。我覺得他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平台護欄的對面,趕緊跟在後面跑上去。
“這裏什麼東西都沒掉。”玄兒嘟噥着,將視線從腳下抬起來。他單手扶着濕漉漉的護欄,將身體往外伸出一點,放眼朝遠方望去。我站在他旁邊,也按着帽子,環顧四周。
構成黑暗館的主建築在雨中黑糊糊的。最靠前的是東館,其右邊連着北館,南館從這個角度看不見,而最裏面的西館只露出一個塔屋頂。
“從這裏,看不到湖呀?”
聽見我的感慨,玄兒點點頭。
“從其他三個窗户也看不到。”
“塔造好後,才發現的?”
“不,是故意選了那個位置、那個角度造窗户的。”
“故意?”我從側面看着玄兒,“好不容易造了一個塔,幹嗎要那樣……”
“這個……,説到一半,玄兒突然停頓住。
“怎麼了?”
“你看!那邊!”玄兒伸出右手,“有人!”
我順着玄兒所指的方向望過去。
在北館背面,有條小路穿過鬱鬱葱葱的庭院林木,此時,一個黃色的東西在那裏移動。好像是傘。有人撐着黃色的傘,正在那裏走動。
“那恐怕是慎太吧。”玄兒説道。也許他是通過傘的顏色判斷出來的。
“就是我們昨天在塔下碰到的那個孩子?羽取忍的兒子?”
“是的。”
“那孩子的父親呢?也和羽取忍一起在這裏做傭人嗎?”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他父親好像很早就死了。大約五年前,通過野口醫生的介紹,他們母子二人來到這裏。”
“是嗎?她一個人帶孩子,真不容易。”
“雖然那孩子智力上有點問題,但性格很好。已經八歲了……這個年紀,本來應該上學了,但在這個深山老林裏,也不行呀……”
“還有一個人,叫阿清的。就是剛才我碰見的浦登徵順的孩子。”
“對,是我的表弟。她媽媽是我死去媽+++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媽,叫望和。”
和玄兒的外公卓藏、父親柳士郎一樣,阿清的爸爸徵順也是被浦登家族招贅進來的。
“他們——阿清和慎太一起玩嗎?”
玄兒默默地搖搖頭。當時,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陰鬱,這恐怕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浦登清和羽取慎太年紀相仿,又住在同一個宅子裏,卻不一起玩耍,這究竟是為什麼?就因為一個是浦登家族的孩子,一個是傭人的孩子嗎?難道是因為慎太的智力上有問題?抑或是阿清患的那個病?
“你還沒見到阿清吧?”
“沒有。”對方肯定已經看到我不止一次,但我還從來沒看到他的樣子,“我從徵順先生那裏聽説了,阿清得了某種病,一直待在宅子裏。”
玄兒默默地點點頭,表情中仍然夾帶着陰鬱。
“是什麼病呀?”
“見面就知道了。”玄兒嘆着氣説道,“本來我不應該説的,阿清真可憐。但我們卻無能為力。”
當我們説話的時候,小路上的黃傘漸漸遠去,很快從視野中消失。在這麼一個大雨傾盆的日子,慎太去幹什麼呀?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
轟隆隆的雷聲穿過滿天的烏雲,響起來,與此同時,雨也突然變大了。
大風將雨滴刮進房檐下,我們只能退回到塔裏。
3
“她們説你是鼴鼠。”
我退到房間中央,看着玄兒關好窗户,隨口説道。玄兒像是吃了一驚,扭頭看着我。
“她們説你是鼴鼠。”
“哎呀,哎呀!”當內外側的窗户被關上後,屋內又顯得很昏暗了。玄兒攤開兩手,做個怪相,“你見到美鳥和美魚了?””是的。今天一大早。”
然後,我就把今早的事情大致向他説了一遍——從我追蹤窺視者,從而發現暗門到通過暗道,在舞蹈房與姐妹二人相遇。
“你吃驚不小吧?”説着,玄兒用手電筒照着我,“你沒想到在那個地方有那樣的機關,是嗎?還有那對姐妹的樣子也讓你吃驚,是嗎?”
“如果我説不吃驚,那是撒謊。”我眯縫着眼睛,看着手電筒照過來的方向,“但是和她們見面後,怎麼説呢?我的確感到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那種超凡脱俗的美麗,那種天真無邪……”
“你説她們是美麗純真的連體姐妹?”玄兒用電筒照着自己腳下,直勾勾地盯着我,“中也君,你真那麼覺得?當你突然見到美鳥和美魚的時候,就沒感到害怕和恐懼?”
“如果説一點沒有,那是撒謊。但是當我和她們交談,看着她們的時候,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是嗎?”玄兒朝我走近一步,“你能這樣看我的妹妹,作為兄長,感激不盡。謝謝!”
“你不用這麼鄭重其事的。”
“在這個社會中,不管怎樣,那對姐妹的樣子都讓人覺得奇異。”
“那是……”
“17年前,我父親和美惟姨媽再婚。第二年秋天,那對姐妹誕生了,他們兩人受到很大的打擊。當時的情景,雖然很朦朧,但我還記得。”
我才知道美鳥和美魚的媽媽叫“美惟”。既然玄兒叫她美惟姨媽,那麼她和玄兒的親生母親也是姐妹關係了。
“美鳥和美魚也很可憐,情況和阿清不同。”玄兒的聲音讓人覺徉他很一平靜,“但是‘幸運’的是——她們兩人卻沒那麼覺得。她們完全接受自己的樣子。她們根本就不悲觀和自卑。”
——我們是螃蟹。
——我們兩個人是一個人。
我想起在舞蹈房與她們交談的隻言片語。
——我們是不是挺怪異的?
——我們一出生就這樣,所以也沒覺得什麼。
“中也君!”玄兒再次用手電筒照着我:“你被她們比喻成什麼動物?”
——中也先生嘛,對,是貓頭鷹。
“貓頭鷹。”
——貓頭鷹有着貓一樣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歡。
聽到我的回答,玄兒愉快地笑起來:“你是貓頭鷹,我是鼴鼠,還行。都是夜行性動物,能在空中飛。我們是同類。”
屋外傳來沉悶的雷聲。我覺得這個古塔也在雷聲中微微顫動。
“玄兒君。”我稍微偏下身子,避開電筒的直接照射,“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問。”
“什麼事情?”
“昨晚,你説十角塔最上層的這個地方過去曾被作為囚禁室使用,對嗎?”
“是的。”
玄兒低聲答道,屋內很暗,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入口的格子門就不説了,連所有的窗户都被上鎖了。看起來人是逃不出去的。連窗户本身都不是玻璃造的,這也是為了囚禁人用的。對嗎?”
“的確如此。”
我再次環顧這個被黑色木頭隔開的正十角形的昏暗空間。
——囚禁室。
昨天我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一下子聯想到的便是可憐的瘋子。我聽説過——在過去很長時間中,這個國家在法律上是允許私設囚禁室的。被關進這種囚禁室的,一般是家族內部的精神病人。
當時能收容精神病人的醫院相當不足,所以在法律上就允許這種囚禁室的存在。
到底是什麼人被關在這個塔中的囚禁室裏呢?
瘋子、精神病患者……先不從法律、社會的角度考慮,這裏肯定含有這家族不想為人所知的情況。由此看來,囚禁的對象就不一定是瘋子、精神病患者,也很有可能是畸形兒之類——該家族不想讓外界所知的人。
“難不成是……”我看着玄兒的黑影,説道,“難不成這裏曾經關過那對雙胞胎?”
“不對,那不是。”玄兒很驚訝,大聲否定,“那對姐妹一直生活在北館,從來沒有被囚禁在這裏。也沒人説過這種話。”
“是嗎?”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氣,“那是我多想了。那這裏……”
“要我告訴你嗎?”
玄兒問道。雖然聲音不響,但很有穿透力。玄兒慢慢朝迷茫的我走來,關掉電筒。黑暗中,我們一對一地站着。
“從前,究竟是誰曾被關在這裏呢?”
玄兒一直走到我近前,站住,將嘴巴湊到我耳邊,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吸的熱氣。
“是我,是浦登玄兒。”他耳語着,“但是昨晚我和你説過,當時的情況,我自己也完全沒印象了。”
4
和來時相比,雨的確變大了,但玄兒從十角塔出來後,並沒有返回東館。
“要是颱風到來的話,雨勢會更大的。趁現在我帶你去北門看看。怎麼樣?”
還沒等我回答,玄兒已經撐開傘,走出去了。他沿着塔外圍的小路,朝着平台底下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會兒,有條偏離塔的小路,玄兒毫不猶豫地朝那裏走去。雖然風勢沒有剛才大了,但是一不留神,帽子還是會被吹掉的。我一手按着帽檐,急急忙忙地跟在玄兒的身後。
當我走進兩旁樹木繁茂的小路中,回頭一看,塔最上層的平台出現在視線中。正前方的左首方向,透過繁茂的樹叢,石造的黑色北館時隱時現。當我們在塔上看見黃色雨傘的時候,慎太或許也走在這條小路上。
不久,小路變寬了,可以讓兩個撐傘的人並排走。我走到玄兒身邊。
“玄兒君,你説的那個北門,是不是這個島的另一入口?”
“你還記得昨晚我們去看那個棧橋嗎?”玄兒掃了我一眼,問道,“當時,你不是問,除了坐那兩艘船之外,還有沒有上島的方法嗎?”
“是的。”
——難道不是乘船過來的?
當我們發現棧橋邊並沒有那年輕人乘坐的船隻時,玄兒是這樣説的。
——那麼……不,但“那個”……
當時我就在考慮“那個”是什麼意思。玄兒所説的“那個”指的是其他上島的方法嗎?
“那一個棧橋位於島東頭,那裏的門叫正門或東門。在島的西北角還有一個門,那就是北門。那裏也有棧橋。可以説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使用了。”
“那裏也有船嗎?”
“岸邊有個小船屋,裏面放着備用的小船,但是——”玄兒稍微停頓一下,猛地冒出一句,“現在那個小屋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
“那個小屋早就被燒燬了。”
“燒燬了。”
“好幾個星期前,這裏雷電轟鳴,當時我不在。雷電直接擊中小屋。當宅子裏的人發現的時候,小屋已經熊熊燃燒,無法撲滅了。這又一次證明宅子和大火犯衝。”
“那麼,如果那樣的話……”
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昨天從棧橋上看到的場景——無人控制的小船在幽暗的湖面上隨波逐流。
“現在想往來於岸邊和小島,只能使用那兩艘小船。對嗎?”
“不。除了小船,還有一個辦法。昨天當我發現棧橋邊沒有船的時候,一下子就想到了。”
“還有一個辦法?”
如果不是小船,還有什麼辦法?仔細一想,答案就明瞭了……
“是橋。”玄兒直截了當地説道,“建造宅子時架設的浮橋還殘留在那裏。至少過去人可以步行通過。小轎車肯定不行,但像板車之類的,當時絕對沒有問題。”
“這麼説,現在無法通行了?”
“畢竟年代久遠——那是明治時期修建的。早就破爛不堪,也沒有認真修理過。那浮橋半沉入水中,讓人根本就無法安心通過。在我的孩提時代,對面岸上就豎着一塊牌子——‘危險,禁止渡河’。”
聽他這麼一番解釋,我終於完全理解了他昨晚所説的意思。
玄兒比我先走一步,步伐也稍稍加快了。此時,雨也越下越大,走的時候必須要非常小心腳下的水坑。又往前走了一段,道路兩邊己經沒有了樹木,視野開闊了許多。
前方十米左右是環繞小島的石牆,能看見那裏有一扇比正門小許多的黑門。那就是北門嗎?
玄兒冒着大雨,加快速度,朝那扇門走去。我正準備趕上去,但突然停下腳步。在那扇門的右首方向——暗褐色石牆的前方,有個隆起,像是舊的建築。
“那是?”我在玄兒的背後問道,“那邊的那個是什麼?”
無論從位置,還是從形態上看,那都不像是玄兒所説的小船屋。
玄兒停下腳步,回過頭,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哦,你説的是那個?”
“像是什麼建築物的遺蹟。”
“是遺址,過去那裏住過傭人。”
他這麼一説,我想起了浦登徵順的話。從前,在島北端,有個傭人住宿用的平房……因為火災,那裏被燒燬了,後來又修建了南館,取而代之。
“那個建築物好像也是因為大火而燒燬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是完全拆除就好了,但當時沒有那麼做。這麼多年,就那樣放置不管。”
也許當時那個建築並沒有被完全燒燬。現在殘存在那裏的便是當時躲過劫難的部分,但不管是房頂還是牆壁,都被藤蔓纏繞着,整個外形顯得很怪異。
可以想像——如果去除藤蔓之類的東西,或許那破爛不堪的方形木平房會呈現出來。但用“廢屋”來形容似乎不貼切。當時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印象是長期丟棄不管的戰爭期間的碉堡和防空洞。
玄兒轉過身,再次朝北門走去。”啊,那個!”我又叫了起來。
“又怎麼了?”
“傘!”雨中,我伸出一隻手,“看,就在那棵樹的對面。”
在平房遺址的旁邊,有棵枝葉繁茂的橡樹。仔細一看,在那棵佈滿青苔的大樹幹後面,似乎殘存着那個平房的入口。就在那裏在那爬滿綠色藤蔓、青苔的牆壁邊,閃出一個黃色的東西。黃色的……對,那不是傘嗎?一把被摺疊好的傘豎立在那裏。
“傘?慎太在那裏嗎?”
玄兒有點吃驚。大步朝平房遺址走去,高聲含着:“慎太、慎太,你在那裏嗎?慎太!”
過了幾秒,一個小人影出現在那個像是入口的地方。那個光頭少年——羽取慎太——穿着茶色的短褲和藍色的短袖襯衫,將身體縮在建築物的陰暗處,靜靜地看着這邊。
——羽取忍是鴨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
耳邊突然迴響起這樣的聲音,不知是美鳥的,還是美魚的。
——慎太君是老鼠……
“慎太,你怎麼會在那裏?”玄兒問道。
慎太什麼都不回答,膽戰心驚地縮回建築物中,很快就又跑出來。他翻着眼睛看這邊,拿起放在牆邊的傘。
“你在幹什麼?”玄兒加重語氣問道,“在裏面玩嗎?那裏可危險哦。”
慎太還是一語不發,膽戰心驚地看着腳下。
我覺得——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那樣的廢棄平房反而很有吸引力。
那個建築被人們棄置不管,荒廢不堪,已經無人居住,破爛不已。鑽到這種地方本身就讓人很開心,能有自已獨自的空間……
——幹什麼呢?渾身都是泥巴。
一個往昔的聲音在心中徐徐響起。
——玩什麼呢?
——你是哥哥,還做……
多年來,人跡罕至的建築中充滿着獨特的氣味,那種氣味絕談不上好聞,但不知為何卻讓人懷念。那種……
“今天晚些時候,可能會有暴風雨。明白嗎?慎太!太危險了,你不要一個人出來!”
聽到玄兒的話,慎太很暖昧地點點頭,撐開黃色的傘,從平房離開,沒精打采地朝這裏走過來。
中途,他回頭望了一眼,但很快便轉過身,小跑起來。他也不管不顧腳下的水坑,從我們面前跑走。
5
在黑色的北門上,有個看上去很重的門閂。在北門旁邊,有一扇像是便門的小木門,那裏好像沒有上鎖。玄兒推開那木門,徑直鑽過去,朝我招招手。
我拿着傘,鑽過木門,視野頓時開闊起來。
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在煙霧嫋嫋的羣山和森林的環繞下,那廣闊的湖泊延伸開去。昨天登島時所看到的墨綠色湖面此時顯得更加深邃、幽暗。無數的雨滴落在隨風泛起陣陣漣漪的湖面。雨聲和湖水聲交織在一起,在島四周翻滾着。
“這個湖泊的確被叫做‘大猿猴的腳印’。”玄兒説道。
“是呀。”我點點頭,“整體上呈腳印的形狀,才會得到那樣的別名。”
“有小湖岔,就像五根腳趾。昨火我們乘船的那個湖邊棧橋也是其中一根腳趾。”
“你這麼一説,我覺得倒也是。”
“這一個島在靠近湖泊的‘腳後跟’部位。島上的這一帶岸邊正對着‘腳後跟’,所以離對岸的距離也近。”
“所以在這裏修建浮橋?”
“或許是這樣吧。”
門外有塊猶如平台的岩石,從那裏往左,長長的石階一直延伸到岸邊:這裏與正門所在的島東側相比這裏要高一些。
石階沿着島的外圍緩緩地延伸到下方,猛地轉過一塊突起的大岩石後,看不見了。玄兒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頭,開始下去。
“下面有棧橋、小船屋以及我和你提到的那個浮橋。”玄兒一邊慢慢往下走,一邊向我説明,“剛才我也和你説過了,那個小船屋已經完全燒燬了。棧橋也被燒得不輕,也沒修理和拆除……”
當我們走到那塊突起的岩石處,已經能看見岸邊景象。正像玄兒説明的那樣,在小棧橋的旁邊,有塊黑糊糊的、小屋被燒燬的痕跡。
“看!就是那樣。”玄兒用手指着説,“小屋裏的小船也被燒燬。”
“橋在哪裏?”
聽到我的問話,玄兒從傘下探出脖子,衝着湖邊,貓着腰。
“還在棧橋和小屋的那邊——啊,就是那個,在那邊……哎?!”玄兒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隨後加快腳步,朝石階下跑去。
“怎麼了?怎麼回事……”
我緊跟在玄兒身後。我一邊跑,一邊朝湖的方向望去,但根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石階上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很容易滑倒,我根本就無暇他顧。
一直等我跑到岸邊,才發現棧橋對面的湖面上——風吹雨打的湖面上——現出和昨晚截然不同的青灰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歪歪斜斜,讓人覺得彆扭的黑影。
我很迷惑。那就是連接小島和湖岸的浮橋嗎?如果那樣的話……
“這邊,中也君!”
玄兒穿過棧橋邊,一個勁地往前走。我也急忙跟在後面,耳邊傳來嘈雜的湖水聲。
很快,走在前面的玄兒停下腳步。上空傳來低沉的打雷聲。
“果然……”
玄兒嘟噥着,我走到他身後。
“是那個嗎?”我問道,“那就是你提到的浮橋嗎?”
“是的。但怎麼會這種樣子……”
玄兒看着正前方,我也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那裏的確有橋,不,是曾經有橋。
現在,能讓人步行穿越湖泊的浮橋已經不復存在。有兩根漆黑的木柱豎立在那裏,木柱上有兩根粗繩,像是禁止通行的意思。但是在其前方兩三米處,浮橋被損壞,斷開了。
我們佇立在那裏,一道閃電從眼前掠過,隔了兩隻秒,傳來震天動地的雷鳴聲。
瞬間的白光照射出漂浮在湖面上的黑影。那黑影從對岸延伸到湖中,任憑風吹雨打,左右搖擺着。黑影附近到處漂浮着木板一類的東西。
“那是浮橋的殘骸呀。”玄兒開口説道,“當時的人們將許多竹筏一類的東西漂浮在湖面上,然後用鎖鏈或繩子固定住,上面鋪上木板。但是我剛才也説過了,這個浮橋年久失修,無人照管,已經有好多年無法通行了。”
“鎖鏈或者繩子斷了。”我説出了自己的推測。
浮橋的確是斷開了,散落下來的木板和竹筏就那樣漂浮在湖面上。而從對岸連接過來的部分也在湖水的拍打中,逐漸失去了原形。
“到底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對於我的問題,玄兒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覺得這種情況和十角塔入口的鎖脱落是同樣道理。由於年久失修,無人照管,自然損壞的情況很嚴重,只要稍有外力,便會……難道是有人想強行渡橋使得……或者是昨天的兩次地震造成的?也許後者的推斷更穩妥吧。
大雨還在下着,我們沒有交談,盯着浮橋殘骸漂浮着的青灰色湖面看了一會兒。
從這裏到對岸恐怕有幾十米……最多也就是一百多米。但在我的眼裏,那似乎是一條無邊無際、幽暗無底的深淵。
“回去吧?”説完,玄兒轉過身,“雨會越下越大。打雷也不是鬧着玩的。我祈禱雷電不要打到傘上。”話音未落,雲間掠過閃電,幾秒後傳來轟隆的雷聲。我們像是被追趕着,掉頭跑回石階上。
在跑到北門前,我只回頭看了一次。從對岸延伸到湖中的浮橋殘骸的黑影。猶如一條漂流在湖中的蟒蛇的屍體。
當我們就要走到門外那塊猶如平台的岩石處時。走在前面的玄兒突然“啊”的一聲叫起來。
“又怎麼了?”我衝停下腳步的玄兒問道。
他慢慢地舉起手臂,指着斜前方:“那個,那個湖的顏色……”
“嗯?”
“剛才沒注意到……看!你好好看看。在那邊,湖水的顏色變了,你看不出來?”
“湖水的顏色?”
玄兒所説的那邊指的是從北門看的右首方向,也就是“大猿猴腳印”和“腳趾”分佈的方向。
他那麼一説,我發現青灰色的湖面的確發生了色彩的變化。以那裏為界,這邊和對面的湖水色彩迥然不同。對面的湖水帶有茶紅色。
一瞬間,我突然想到——自己從未看過的赤潮是不是就是這種樣子。當然在這個季節、這個湖泊中是不可能發生那種現象的。
“也許是光線的原因造成的?”
我陳述出自己的意見,玄兒則斷然否定。
“不會,在我的記憶中,湖水變成這種顏色還是第一次。我覺得不是光線造成的。”
“那是……”
“也許是昨天的地震造成的。”玄兒放眼望着湖面,“岸邊的某個地方因為那場地震而崩塌了,大量的紅土滑入湖中,其中的鐵元素讓湖水變成了那樣的顏色……如果正常考慮,應該是這樣的。”
“哈哈,是紅土嗎?”
“對。但是讓我覺得困惑的是——自己竟然對這種現實性的解釋帶有某種牴觸。”玄兒停頓一下,淡淡地笑起來,彷彿整個蒼白的臉都在痙攣。
“或許是美人魚的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