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場國際象棋的結局是白棋的女王將死了黑棋的大王。雙胞胎姐妹抬頭看看自鳴鐘,確認時間後,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
“中也先生,過會兒見。”
“中也先生,過會兒來看着我們的契夏,好嗎?”説着,她們打開另一扇門,走出房間。
“中也君,你也可真討人喜歡呀。”
聽見玄兒的聲音,我回頭一看,他不知何時已經來了,正坐在遊戲室一角的黑皮安樂椅上,臉上露出那個童話中契夏貓的笑容。
“她們兩個人很少那麼興高采烈的。”
“是嗎?”
“聽説你要來,她們就一直盼望着。她們好像還温習了中原中也的詩集。”
“你説什麼了,讓她們如此期盼我的到來?”
“也沒説什麼。”玄兒一本正經地給香煙點上火,“你是一個認真的建築系學生,和中原中也相似的好青年,我非常喜歡——我就説了這麼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高興,但既然沒有被宅子裏的人討厭和無視,還是不錯的。
“那鍾挺有意思的。”我看着那嵌在黑色牆板裏的鐘錶盤,“隔一段時間,音樂就會響起,木偶就會出來嗎?”
“是的。北館重建的時候,我爸特地讓人訂做的。”玄兒吹散煙霧,看着我,繼續説下去,“有一個叫做古峨精計社的鐘錶廠家。據説我父親和當時的社長關係很好,便親自拜託他們設計、製造。”
“造得很不錯——那個八音盒的曲子叫什麼?”
“哦,那叫。”
“?”我有點不解。對這個曲名和剛才聽到的旋律,我沒有一絲印象。
“你不知道也屬正常。”玄兒説道,“那是我後媽美惟年輕時創作的一節曲子。她還創作了一節曲子叫。上午的旋律是,下午則是。製造得非常巧妙,獨具匠心。”
美惟是玄兒的後媽,那對雙胞胎姐妹的親孃。剛才我在音樂室前,和美鳥、美魚相遇時,她們曾説了這樣的一句話——“媽媽很檀長樂器”。難道她還有作曲的才華?
“好了,時間快到了。”説着,玄兒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回房間,換換衣服,你就在沙龍室裏休息休息。”
“為那個宴會換裝?”
“是的。總要換一下。”
“那,我……”
“你不用換。這樣就可以了。”玄兒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是我尊敬的客人,而且包括我爸在內,所有人都知道。你沒必要那麼緊張。”
“那過會兒見。到時間,我來叫你。”
“好的。”
和雙胞胎姐妹一樣,玄兒也推開另一扇門,離開了遊戲室。我獨自回到沙龍室,坐在沙發上。野口醫生還在那裏,單手拿着一個盛有乳白色液體的磨砂玻璃酒杯,看着電視。
“怎麼樣?中也君,你也來一杯?這是我作為禮物帶來的家鄉酒,口感不錯。很好喝。”
雖然他勸酒,但我還是搖搖頭:“我不太能喝。”
“是嗎?你才19歲?只要喝了,身體逐漸就會習慣。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不是這麼能喝的。”
“野口先生,過會兒您不參加在‘達麗婭之館’舉辦的宴會?”我慢條斯理地問道。滿臉通紅的野口醫生左右搖擺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
“不參加,我沒受到邀請。”
“但是您不是就和浦登家族的人一樣嗎?”
“對。我和柳士郎的確是老朋友,相互信任。但是……”野口醫生沒有再説下去,一口喝完了杯中酒。我覺得他那架勢似乎在説——“不要多問了”。
電視里正播放什麼節目呀?解説員板着臉,正滔滔不絕地講述着近來的國際形勢。蘇聯奉行和平共存路線,中蘇對立加劇,中東各國局勢讓人擔憂,今後日本在東亞地區的……哎呀,這些,這些都是發生在我這個世界中的事情嗎?
我又被一種淡化的現實感,以及與之相伴的浮游感所困擾。
2
“我想問問美鳥和美魚的事情。”我將視線從雜音喧囂的電視畫面上移開,面朝着野口醫生,“您是看着她們出生的嗎?”
“是的。”野口醫生將酒杯放在桌子上,挺着啤酒桶一樣的大肚子,陷在沙發中,交叉着胳膊,“都快1年了。她們出生於我在熊本的醫院中。哎呀,當時——作為醫生,我不應該説——但的確吃驚不小。”
“莫非是您把她們從胎內抱出來的?”我隨口就説出了自己的想法。醫生戴着玳瑁邊眼睛,他眼睛睜大一了一點。
“不,不,我的專業是外科。分娩由產科醫生負責,但當時產科醫生也受驚不小,手忙腳亂地讓護士喊我過去……當時她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比她們的父親柳土郎先看到她們的。”
“在日本,像她們那樣的連體雙胞胎,多嗎?”
“非常少見。有一種觀點,認為概率是十萬分之一。而且其中七成以上是死產,就是出生不久死亡了。雖然我也有相關知識,但親眼目睹,那還是第一次。哎呀,嚇了一大跳呀。”
野口醫生停頓一下,吐了口氣,慢慢地捋了捋灰色的鬍鬚。
“不管什麼時代,在哪個國家,先天異常兒的出生都有一定的概率。有報告顯示——近年來,這種概率有增大的趨勢。這和人們最近經常談論的工廠有害廢水、大氣污染、新藥的副作用以及放射性能源等問題有着複雜的關聯。因此老產科醫生或多或少地都會碰到這樣的嬰兒。但是,很少能碰到像那對孩子那樣,完全的H型雙重體……”
“H型雙重體?”
我沒有聽過這種説法,不太明白。野口醫生向上推了一下眼鏡,輕輕地哼了一下鼻子。
“‘連體雙胞胎’是俗稱,用專業術語來説,就是剛才的叫法。在母胎內,雙胞胎兩個個體的某個身體部位結合起來,就這樣發育下去——這樣的畸形被稱為‘雙重體畸形’,可以分為兩個大類——‘對稱性雙重體’和‘非對稱性雙重體’。
“所謂’非對稱性雙重體’,就是其中一個個體發育不良,與另一個個體結合時,猶如寄生其上,比如只能長出從胸部開始的上半身,或者只能長出腳……有許多結合的情況。與此相對,正如你所看到的,那對雙胞胎姐妹的身體各自獨立,她們是‘對稱性雙重體’,而且屬於其中的‘H型雙重體’或‘X型雙重體’之類。”
“除了‘H型’之外,還有其他類型嗎?”
“是的。”野口醫生深深地點點頭,“光一個‘對稱性雙重體’,就有各種各樣的病例。比如有‘Y型雙重體’、‘逆Y型雙重體’等。”
“‘Y型’……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是兩個個體的身軀結合在一起,呈Y形。雖然頭部和上半身是分開的,共有四個手臂,但下半身合而為一,只有兩條腿;‘逆Y型’則相反,兩者共有一個上半身和頭部,但下半身一分為二,共有三或四條腿。”
兩個上半身,兩條腿;一個上半身,四條腿……聽着野口醫生的解釋,我膽戰心驚地在腦海中描繪出那些奇形怪狀的樣子。就這樣,我已經覺得頭暈目眩了。
“‘Y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四世紀後半期,出生在意大利的喬瓦尼和傑科莫兄弟。而‘逆Y型’最有名的例子還是弗蘭克·郎提尼。據説他有三條腿,其中一條腿可以代替椅子使用。他後來去了美國,在馬戲團、雜耍場表演,後來還拍電影,取得了成功,被稱作‘怪王’、‘三條腿的奇蹟’——你知道嗎?”
這些人名、傳聞,我從來就沒聽説過。或許注意到了我困惑的表情,野口醫生輕輕咳嗽一下:“説得太偏題了。總而言之,人們常説的‘連體雙胞胎’,指的是‘對稱性雙重體’中的‘H重體’。就是兩個個體的腰部、背部或者胸部的某個地方結合在一起,形成如同羅馬字母H的形狀——你知道章和嚴兄弟嗎?”
“章和嚴?這個……”
“就是章邦卡和嚴邦卡,他們兩人出生在1814年的暹羅。這對雙胞胎就這樣面對面,胸骨的劍狀突起部分結合在一起。據説他們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中國人和馬來西亞人的混血兒。”
“是嗎?”
“這對兄弟非常聰明,運動能力也很優秀。後來他們巡遊歐美各地,進行馬戲表演,從而成名。‘暹羅雙胞胎’的叫法從那時盛行起來。”
“哦,是的。關於這個傳聞,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
我想起來了,艾拉利曾經以“暹羅雙胞胎”為標題,寫過偵探小説,其中有提及章、嚴兄弟的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便知道這對兄弟了。上中學時,我曾偶然在圖書館裏看到一本書——《驚異的實錄傳聞集》,其中涉及到相關內容。
“他們兄弟兩人後來分別和兩個女子結婚,生了很多孩子。對嗎?”
“他們四個人一共生了22個孩子。還有個古怪的插曲——後來他們的妻子鬧彆扭,從而兩對夫妻分開居住了。那對雙胞胎以三天為期限,來往於兩家——最後,他們一直活到60歲左右。據説章邦卡因為患肺炎,死在前頭,四小時後,嚴邦卡也一命嗚呼。”
“真不愧是野口醫生,知道得真詳細。”
“你過獎了。16年前,當我親眼目睹那對剛剛出生的雙胞胎後,我才開始調查了許多相關內容。”
上半身靠在沙發上的野口醫生,往前坐坐,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倒點酒進去,喝了一口,然後接着説起來,嗓門也比剛才大。
“現在已經明瞭的就是,怎麼説呢?就是美鳥、美魚那對姐妹的情況非常罕見,可以和章、嚴兄弟匹敵。”
“匹敵?這話怎麼説?”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她們的健康狀況非常良好。除了身體側面——腰部,一部分結合在一起外,其他肉體機能幾乎沒有任何問題。雖然同樣是‘H重體’,根據結合的部位和深度,悲慘之極的例子比比皆是。就是我剛才説的,有些生下來便是死胎,有些出生後不久便死了,這樣的概率很高。而且就算有些雙胞胎可以掙扎着活下來,但往往受到許多疾病的折磨。
“可是這對雙胞胎姐妹,雖然身體側面相連,但並沒有給她們的身體機能帶來太多的障礙,她們又沒多少共用的器官。而且兩個人還那麼美麗,可以和世界知名的希爾頓姐妹相媲美……”
説着説着,野口醫生的嗓門越來越大,光禿禿的紅額頭顯得更加紅了,嘴角堆積着白沫……眼睛有點濕潤。很顯然,他似乎處在一種興奮狀態。
他這麼喜愛——可以這樣説吧——那對雙胞胎姐妹?雖然當時我有點吃驚,但還是贊同他的見解。
“她們兩人的確很漂亮。”
——我們兩人合在一起是螃蟹。
“她們很自然地接受了事實——她們以那樣的形態出生,長大。我覺得是這樣。怎麼説呢?正因為如此,她們才那麼……”
——我們兩個人是一個人。
“但是,野口先生。”我在襯衫的上口袋中摸索着香煙,“我一直在考慮,她們兩個今後,一直到死都只能那樣嗎?就像章、嚴兄弟那樣?”
野口醫生正準備喝酒,聽到我的話,拿着酒杯的手頓時就不動了,他斜着眼睛瞪着我。
“你的問題就是——能否給她們兩人做分離手術?是嗎?”
我猶豫片刻,沉默着點點頭。醫生哼了一下鼻子,便抿着嘴,一語不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嘆口氣。
“我覺得從醫學和技術角度而言,並不是非常困難。”
“怎麼説?”
“不是做不了分離手術。”野口醫生説道。和剛才的興奮狀態截然不同,他的聲音很低,猶如波紋散去的水面,臉上露出一絲苦惱的陰鬱。”我知道——問題不在身體,而是她們的精神上——但或許不能一概而論吧。”
3
從西側的遊戲室隱隱傳來八音盒所奏的《紅色華爾茲》——晚上9點。這是宣告宴會開始的時間。玄兒怎麼還沒來?
我正想着,通到走廊上的兩扇房門中,西頭一扇被打開了。來者不是玄兒,而是小田切鶴子。
“中也先生,請來吧。”
“哦……好的。”
我趕緊掐滅手中的香煙,從沙發上站起來。野口醫生默默地看着我。
“玄兒呢?”
我衝着轉身朝走廊走去的鶴子問道。她沒有回頭,只是停下腳步。
“玄兒少爺已經在那裏了。”她答道,“剛才他囑咐過,讓我帶你去。”
“是吧。”
此時,鶴子顯得很從容,根本想像不出剛才垂死的蛭山被拾進來的時候,她會那樣驚慌失措。她挺着胸,靜靜地在我前面,朝走廊走去。我本想利用這個機會問她一些問題,但看樣子似乎不行。
我們走到口字形建築西側的邊廊上。
這裏也放着一尊青銅像,和我剛才在音樂室前看到的那尊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是好幾條蛇纏繞着一個半裸的女性。從這個拐角往右轉,一直走,就是我和玄兒看完北門後,回來時經過的那個後門。此時,鶴子往左拐了。
走廊右側有一扇雙開門。裏面和東館一樣,有個大廳。廳裏也有通向二層的樓梯,內裏有一扇雙開黑門,門那邊便是通向西館的走廊。
“請。請這邊走。”
鶴子穿過大廳,走到內裏的那扇門前,説道。我默默地跟在她後面,腦海中想着早晨目睹的西館那黑糊糊的外觀。
門對面的走廊基本上和連接東館與北館的走廊相同,也是一條用石頭建造的酷似隧道的通道。牆壁和天花板以及地面都砌着黑色石頭。
當我正準備跟在鶴子身後,踏上這條走廊的時候,不禁“哎呀”嘟噥一下。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在昏暗的對面能看見一扇黑色的燈,但是這段距離比我想像的要長得多。我感覺有幾十米。這兩幢建築之間有這麼遠嗎?——我感到很迷惑,但等我在走廊上走起來,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錯覺。
這個走廊被有意建成這樣,讓人產生錯覺。
首先,與面前這扇雙開門相比,走廊對面的那扇門,無論是高度和寬度都要小,也就是説造得更小。而且整個通道也相應地被建造成“前窄後寬”的形狀。
無論兩邊牆壁的高度,還是頂部和地面的寬度,都是越往前越窄。牆壁上方的採光窗户也一樣,靠我這邊的大,靠前的小。而且,窗户和窗户之間的間隔也是越往前越小……總之,通過這種特殊的整體構造,讓人產生遠近錯覺,讓人從北館方向往西館看,產生比實際大幾倍的距離感。
據説在l7世紀的巴洛克時代,有許多建築中都採用了與此相似,讓人產生錯覺的手法。即便在日本,在通往茶室的甬道中,建築師也經常利用這種讓人產生遠近錯覺的建築手法。從建材為石頭這一點看,這個走廊是北館翻建時才建造的。或許這種讓人產生幻覺的建築手法也是那個叫中村的建築師提議的。
也可能是連接北館和西館的通道原本就被精心設計成這樣。
不管怎樣,這種建築風格中藴含着什麼意味呢?
如果硬要解釋的話,恐怕是突出隔離感。
西館是這個宅子的內裏,某種意義上的核心。為了突出這樣的西館和北館的不同,才會精心設計,讓人產生這種視覺差。
這個宅子本來就和我們日常世界相隔很大。不單純是地理位置的問題,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們的常識相去甚遠——如同合成怪獸的外觀,黑糊糊的內飾,以及生活在這個宅子裏的人……
在這樣的宅子裏,西館——“達麗婭之館”則處在更加孤立的“內裏”。説得誇張一點,這西館或許是一個日常世界的理論和法則完全無法相通的“異界”。要想到達這個“異界”,就必須經歷一種“儀式”,那就是穿過這條讓人產成距離幻覺的通道……我胡思亂想着,跟在鶴子身後,朝前窄後寬的隧道走去。
實際一走,我發現這條走廊最多七八米長,盡頭的門也比普通的門低矮、窄小。
穿過走廊盡頭的門,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扇雙開黑門。有門楣的這扇黑門看上去是這個西館的舊入口。
門裏面是個有樓梯的寬敞大廳。這裏比北館更加安靜,微微散發着舊木材和灰塵的氣味。光線更加昏暗,到處都是或濃或淡的黑暗。
很快,我就明白了——光線之所以昏暗和照明有關係。這裏的光線來源不是電燈,而是牆壁上的燭台——那裏插着幾根燃燒着的蠟燭。
這個房間裏不是沒有電。我抬頭能看見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的吊燈的黑影。是故意不開燈,用蠟燭照明的。或許因為今晚是“達麗婭之夜”吧。
“請小心腳下。宴會廳在二樓。”説着,鶴子朝大廳中央的樓梯走去。
我跟在鶴子身後,走上那一個鋪着黑絨毯的寬樓梯。到正面牆壁盡頭,樓梯成直角向左拐,一直延伸到。樓走廊。
這條走廊上的照明也只有燭台上的蠟燭。當我看見自己的身影在燭光中晃來晃去,非常害怕。而且就在那時,外面又傳來轟隆的雷聲,所以我雖然不熱,手掌上卻滿是汗水。
“就是這邊。”鶴子停下腳步,推開走廊上的一扇黑門,回頭看着我,“請進。”
我聽話地慢慢走進去。這昏暗的屋子中空無一人。
“這裏是休息室,宴會廳在那裏……”説着,鶴子指着入口左首方向一扇雙開門。她朝那裏走去,輕輕擰開把手,説道:“我把中也先生帶來了。”
“請進來吧。”門裏傳來應答聲,那是浦登柳士郎的聲音嗎?
“請,中也先生。”鶴子從門口退下來,伸出一隻手,催促着我,“這邊請。”
“謝謝。”
我衝着通向宴會廳的門,正準備用汗津津的手握住門把手,不禁回頭看了一下鶴子。只見她站在通向走廊的門邊,一動不動,看着我。
怎麼回事?一瞬間,我這樣想着。
她端莊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神,那目光……非常鋭利,讓人膽寒。從那眼神上看,她似乎非常憎恨我。她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厭惡?不,是羨慕、嫉妒?還是……
“那我就告辭了。”鶴子避開我的視線,冷冷地説道,“希望達麗婭能祝福你。”
很快,鶴子就消失了,彷彿溶化到走廊上那黑暗中。我無意識地嘆口氣,再次握住門把手——就在那時,沉悶的雷聲又響起來,彷彿要掀起我心中積聚的不安。
4
當我走進只有微弱燭光的房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黑暗中的那個異國美女的身姿。
那一頭垂到胸口的黑髮;那鋭利的雙眸——眼珠是深褐色;那病態般慘白的皮膚;那挺直的高鼻樑;還有那尖下巴……很顯然,這不是日本人。她那塗着口紅,線條優美的嘴唇邊浮現着美麗、性感、妖豔的微笑。
……哎呀,那就是……
我抬着頭,出神地看着正面牆壁上的大肖像畫,傻站在那裏。
那就是……達麗婭?那就是以她名字命名西館、浦登達麗婭年輕時的肖像嗎?
她是第一代館主浦登玄遙從意大利帶回來,並與之成婚的女人。她是玄兒、美鳥、美魚兩姐妹以及阿清的曾外婆。説實話,漂亮的美魚、美鳥兩姐妹和畫中的女人還真有幾分相像。
畫中的美女穿着黑色長裙,兩手疊加放在膝蓋處,坐在安樂椅上。隨着燭光晃動,她的表情似乎也在發生微妙變化。她那褐色的目光彷彿帶有某種魔力,能射穿對方。那鮮紅的嘴唇似乎就要張開,講述這個世界的一切秘密……
“歡迎。”
昏暗中,傳來浦登柳士郎的低聲,這聲音猶如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我似乎剛剛擺脱魔法,環視室內一圈。
我覺得房間裏似乎有淡淡的白煙。似乎什麼地方點着香,那氣味聞上去酸酸的,甜甜的,好像還有點苦,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浦登家族的人全都圍坐在房屋中央的晚餐桌旁:從我進門的角度看,柳士郎坐在右首,最靠內裏的地方。他依然穿着黑色服裝,和去南館時一樣,只是領帶換成了深紅色。
“請坐那邊。”宅子的當家人説着,用手指着他的正前方。
玄兒隔着桌角,坐在我座位的左邊。他也和柳士郎一樣,換上黑色的衣服,深紅的領帶。自從春天和他認識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他扎領帶。
“中也君,這是你的座位。”玄兒衝我招招手。
即便聽到友人的聲音,我還是覺得身心緊張。我關好門,衝柳士郎鞠躬行禮,然後朝指定的位置走去。我的腳步肯定晃晃悠悠。
當我坐到高靠背的黑色椅子上,玄兒輕聲衝我説道:“對不起,剛才走不開,就讓鶴子帶你來了。”
“沒什麼。”
我低下腦袋,搖搖頭,不禁想起剛才鶴子在鄰屋的眼神。接着,我抬起頭,看看玄兒,也許是燭光的作用,他那本來就蒼白、瘦削的臉頰顯得更加蒼白,宛如病入膏育。
美鳥和美魚兩姐妹並列坐在玄兒旁邊。她們也換下了和服,穿上了洋裝和鮮紅色的裙子。當然,那裙子是按照這兩個連體雙胞胎的尺寸特製的。
在美鳥和美魚旁邊,有個女人紋絲不動地靠在椅背上。那就是這對雙胞胎的母親美惟嗎?在座的人當中,只有她是我初次見到。
——我們的媽媽呀。
——生下我們的時候,媽媽受驚不小。
她和肖像畫裏的女性一樣,穿着黑色長裙,身材纖細。她的臉龐被長髮遮住,從我這個角度無法看得非常清楚,但大致能看出她皮膚白哲,容貌清秀。
——從那以後,她一直……至今還一直驚恐不安。
她目光呆滯地看着空中,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加入。看那樣子,她完全心不在焉。
“今晚——9月24日的晚上,我們又相聚在這裏。”浦登柳士郎緩緩地説起來,“今晚是‘達麗婭之夜’。就是在這個晚上,我們的母親達麗婭誕生在遙遠的異國。30年前,就是在這個晚上,她留下遺願,離開人世——今年的‘達麗婭之日’又來到了……”
長桌上放着兩個黑糊糊的燭台,每個燭台上面插着幾根蠟燭,所有的蠟燭都是刺眼的大紅色。周圍的牆壁上也有幾個燭台,上面的蠟燭也全是紅色。
我突然想到——房間裏的氣味説不定是從那些蠟燭上散發出來的,蠟燭裏面説不定添加了一些香料成分。所以……玄兒的對面坐着望和、徵順夫妻。徵順靠我這邊,望和靠裏面,他們的兒子阿清坐在兩人中間;在南館走廊上碰見他時,阿清還戴着貝雷帽。現在他脱掉了貝雷帽,露着光禿禿的腦袋。他們一家三口也和其他人一樣,換上了黑色的衣服。
一共是八個人——這就是如今住在黑暗館裏,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員嗎?
我一邊聽着柳士郎繼續説着猶如咒語一般的話語,一邊悄悄抬尖看看左首上方:肖像畫裏的美女用鋭利的眼神看着這邊,唇角露出妖豔的笑容。我突然覺得雖然浦登柳士郎本該是這個場合的“主導者”,但那畫——那畫中的女性彷彿凌駕其上。
“大家恐怕都知道。”説着,柳士郎慢慢地環視一圈了很快,他那渾濁的視線直直地盯着我,沒有移開,“今晚,我們邀請到了客人來參加這個宴會。”
我趕緊坐直,不知道該怎麼表示,只能很暖昧地點點頭。宅子的當家人悠然地抬起石手,指着我:“讓我再次給大家介紹一下”,隨後報出了我的名字。
“由於玄兒的一再要求,今晚他受到了邀請。原則上,有資格出席‘達麗婭之夜’的這個宴會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遙和他妻子達麗婭血統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們的配偶。但我以前就考慮有時也允許例外。過去我也曾經想創造這樣的機會。所以——”
柳士郎將視線從我的身上移到了旁邊的玄兒身上。
“這次,玄兒提出這樣的請求,我經過確認,決定破例。”柳士郎再次慢慢地環視一圈,“有人不同意嗎?”他問道,那語調還是讓人不敢提出異議——沒有一個人作答。
我又抬頭看看牆上的肖像畫。我覺得那女人含着笑意的鮮紅嘴唇似乎微微一動——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不知道她是説“同意”,還是“反對”——當然,她是不可能開口説話的。
昏暗中,那股酸酸的,甜甜的,似乎還帶點苦,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氣味依然散發着。我覺得這氣味越來越濃,彷彿從鼻腔滲透到氣管、肺……不,是直接滲透到腦子裏。無規則晃動的燭光與這氣味一起,讓我的心境朦朧起來。
……啊,這裏是……
從盤踞在心頭的不安中,突然冒出這樣的疑問。在這種狀況下,產生如此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裏是……
這裏是什麼地方?我在這裏幹什麼?在這裏將要發生什麼事?我到底會怎樣?
“好了——”浦登柳士郎的聲音又響起來,“今晚的宴會現在開始!”
5
宴會的氣氛本該是輕快、熱鬧,但當時的氛圍正好相反,自始至終肅穆、沉重,讓人覺得有一種儀式般的嚴肅。
當柳士郎宣佈宴會開始後,沒有人説話,都沉默着。有人看着燭台上的蠟燭,有人埋頭看着桌子,還有人看着牆上的那幅肖像畫。還有一些人看着當家人的行動,我就是其中之一。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多長時間呢?我覺得有好幾分鐘,又覺得不過幾秒。總之,當時我快失去正確的時間感了。
柳士郎不慌不忙地將雙手抬至胸前,拍了一兩下巴掌。那似乎是個暗號,通向剛才那個休息室的雙開門吱嘎着被推開了。只見一個人從那裏無聲地走了進來,我好不容易才憋住,沒讓自己叫出來。
——那是“殭屍”!
就是白天我在庭院中看到的那個“殭屍”。這人穿着類似西方修道士身上的寬大黑衣,衣服上還帶着帽子。白天我看見的肯定就是這種類似斗篷的衣服。
“鬼丸老?”我將臉湊到玄兒旁邊,低聲問道。
“是的。”玄兒稍稍點下頭,在我耳邊囁嚅着,“那個人的基本工作是守墓——就是看守那個‘迷失的籠子’。在‘達麗婭之夜’的這個宴會上,宅子裏的傭人原則上禁止進入這個房間。但有個人例外,就是這個人——鬼丸老。”
這個老傭人已經快90高齡,從玄遙時代開始,就一直在這個宅子裏。雖然現在已經弄清這人的廬山真面目,但在我看來,眼前的這個人還是像殭屍。或許和着裝有關係,或許是因為這人在屋內還帶着帽子。
這個老傭人一直走到屋子內裏,只能聽見衣服摩擦的聲音。由於那件肥大黑衣的遮掩,除了能看出有點駝背,個頭不高外,根本弄不清其體型。臉部也被帽子遮蓋住。
我突然意識到一點——
這個被叫做“鬼丸老”的傭人究竟是男是女呀?玄兒從來沒提到那人的性別,還説不知道其全名……
這個老傭人先走到房間內裏——柳士郎身後的黑影中,很快就回到桌邊,手裏捧着一個形狀有點怪的大大的紅罐子。
柳士郎拿起倒立在桌子上的酒杯,放在黑色的杯墊一角。老傭人一手握着罐子的瓶頸處,一手扶着罐子的下方,開始往當家人的酒杯中倒起來。倒入杯中的是和罐子一樣紅的液體,那似乎是紅葡萄酒。
穿着黑衣的老傭人無聲地,按照順序,給每一個人的酒杯中倒上酒。先是柳士郎,然後是美惟、美鳥、美魚、玄兒之後,輪到我。
儘管老傭人走到我身邊,但由於其臉部被黑色帽子遮掩,我除了能稍稍看到其嘴角的皺紋外,還是無法看清其長相和表情。我又不能刻意地盯着老傭人看,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葡萄酒被倒入自己的酒杯裏。
裝葡萄灑的罐子由紅色的毛玻璃製成,形狀有點怪。從遠處看,覺得它根本不是左右對稱的,表面坑坑窪窪。靠近一看,終於明白它的形狀像什麼了——人的心臟。
雖然我很吃驚,但還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基督教中,葡萄灑是“神之子的血液”。將酒裝在這個心臟造型的罐子裏,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很快,所有人的酒杯都被倒滿了。鬼丸老將罐子放在桌上,再次退到房間內裏,柳士郎身後的黑暗中。這個老傭人今晚的工作就是負責給宴會上的人斟酒嗎?
“好——”柳士郎將杯子舉到面前,衝着眾人説,“先乾杯,然後敬灑——”
眾人都舉起各自的酒杯。美惟依然傻傻地看着空中,紋絲不動,坐在旁邊的美鳥衝她説道:“媽,你看!”
我也仿效他們,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9月24日——今天是我們的母親達麗婭誕生的日子,讓我們共同慶祝。今天是我們的母親達麗婭死去的日子,讓我們共同哀悼。”柳士郎的話聽上去越來越像咒語,“我們接受達麗婭的懇切願望,相信她的遺言,直至我們的永遠。我們遠離陽光,悄然隱身於這個世界中普遍存在着的黑暗裏……我們將生命永存。”
柳士郎將杯子舉得更高,放聲大叫着:“讓達麗婭祝福我們吧!”
其他人也高高地舉起酒杯,異口同聲地喊道:“讓達麗婭祝福我們吧!”
他們的聲音整齊劃一,在昏暗的房間裏迴盪着。
“讓達麗婭祝福我們吧!”柳士郎又重複一次。
“讓達麗婭祝福我們吧!”其他人跟着附和。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拿着杯子,雙手僵硬。不安和疑惑在那依舊半朦朧的腦海中擴散開來。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這個宴會?現在,在這裏,他們到底是進行什麼“儀式”呀?但是當時的氣氛根本就不容我細想。眾人將杯中的紅葡萄酒一飲而盡。就連十幾歲的美鳥、美魚和剛剛九歲的阿清也不例外。
“中也君。”身邊的玄兒衝我説道,“全部喝完!”
我迷惑着,將酒杯移到嘴邊。那葡萄酒聞上去很香醇,我索性一口氣灌到喉嚨裏。
“太棒了。”
我聽見玄兒低聲嘟噥。
那喝下肚的紅葡萄酒有點甜,口感不錯,但是味道有點怪,和我以前喝過的不一樣。感覺有什麼東西粘在舌頭上,糙糙的。感覺有點鐵鏽的味道……
我能感覺到酒精在胃裏被快速吸收,開始在全身血管中循環,心跳加速。瀰漫在房間裏的那股香味更加濃厚,刺激着我的鼻腔,一直滲透到大腦深處。我的臉發燙得厲害,就是坐在那裏,都覺得視線搖搖晃晃。
鬼丸老再次從昏暗中現身,重新給眾人的空酒杯中斟上葡萄灑。很快,我的酒杯又滿了。玄兒淡淡地笑着,看着我。
“中也君,乾杯!”説着,他拿着自己的酒杯,輕輕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讓達麗婭為我們祝福。”
長長的晚餐桌上放着好幾個大盤子,上面堆放着許多薄薄的麪包片。喝完第二杯酒後,玄兒欠起身,將手伸向大盤子。他拿了幾片面包,放在小盤子裏,遞給我:“吃吧!”
“啊……謝謝。”
我看看四周,只見所有人都從大盤子裏拿出麪包片,塗上黃油之類的東西,吃起來。每人面前的墊子下,還各放着一個帶蓋子的黑色容器。有些人正準備打開蓋子,撈出內裏的東西。
我反正先接過玄兒遞過來的小盤子。那麪包看上去也沒什麼特別,很軟,可能是在這個宅子裏剛烘製出爐的。
“塗上這個吃,比較好。”説着,玄兒把一個打開蓋子的黑色小瓶遞給我。
我用木勺撈了一點,這不是普通的黃油,而是類似於醬的茶色黏稠物。本來想聞聞味道,但由於房間裏的那股香味,讓我的嗅覺喪失了敏感,這肯定是以天然黃油或者人造黃油為基礎製作而成的。
我撕下一塊麪包,塗上那玩意,正準備往嘴巴里送。就在那時我感覺到異樣的氛圍,不禁停下動作,抬起頭。
所有圍坐在桌邊的浦登家族的人——心不在焉的美惟除外——都看着我。柳士郎、美鳥、美魚、玄兒、徵順和望和夫妻、阿清都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嘴,那眼神猶如錐子一般扎人。
為什麼會這樣……
我感到害怕,儘量不表現出驚慌尖措的樣子,將麪包塞進嘴裏。那塗在麪包上、茶色醬一般的東西非常鹹,還有點腥味,不管怎樣,都不能説好吃。
我看看玄兒:“這是什麼東西……”
“吃不慣?”玄兒一本正經地問道,“也許不太好吃吧。”
“……不,但這個……”
“中也君,再喝點湯吧。”
“請,中也先生。”
美魚從玄兒身邊,探出腦袋,衝我笑眯眯地説道。接着,美鳥也探出腦袋。
“請,中也先生。”
隨後,兩人輕聲笑起來。
“媽媽,你也要喝呀。”美鳥衝身邊發呆的美惟説着,替她拿起容器上的蓋子,幫她拿好勺子,然後催促道,“喝呀,媽媽。”
我無意識地看看坐在父母中間的阿清。此時,他那因為原因不明的怪病而皺紋密佈的臉上,露出寂寥、哀怨的表情。當我們的視線交匯時,他彷彿大吃一驚,趕緊垂下眼簾。
“沒事吧?阿清。”説着,望和將手放在看上去比她蒼老的阿清的肩上,“沒事吧?不要緊的。阿清。”
阿清一語不發,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然後慢慢地拿起勺子,打開那個黑色容器的蓋子。
“不要緊。能吃的。阿清……”
我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容器。玄兒還在説——“再喝點湯。”這個容器裏裝的是湯。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湯呢?我決然地拿起蓋子,一股熱氣冒出來,與此同時,能聞到香辣調味料的刺鼻味道。我拿起放在墊子一端的大木勺,慢慢地攪拌起來。
這種湯我從未見過,黑紅色,稀溜溜的,湯裏的菜燒得稀爛,看不出原來的形狀。我覺得那與其説是湯,還不如説是燜過火的雜燴。但此時我猶豫也沒辦法,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反正不會有毒,吃不死人的……
我安慰着自己,重新拿起勺子。但是——
當我舀了一勺湯,正準備喝的時候,又感覺到氣氛不對。
我拿着勺子,抬起頭,只見眾人——除了美惟——的視線和方才一樣,都集中在這裏。柳士郎、美鳥和美魚兩姐妹、玄兒、徵順和望和大妻,還有阿清。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真覺得害怕了,於是沒將勺子放進嘴裏,而是放回容器中。
頓時,場面有點騷動。我用眼睛的餘光看看玄兒,只見他眉頭緊縮,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飛出來了。
很快,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聲音彷彿讓整個昏暗的房間共振起來。
“喝下去!”這是柳士郎的聲音,“不要猶豫,喝下去!”他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表情、那聲音都充滿了威嚴感,讓我無法違抗。
“把那個喝下去。”
柳士郎用同樣的聲調,又説了一次。
“今晚——‘達麗婭之夜’,在這裏——‘達麗婭之館’,在達麗婭的守護和許可下,在眾人誠摯的祝福下……”
我仰面看着牆上的肖像畫。“在達麗婭的守護下”的意思就是在這幅畫的前面嗎?
“毫不猶豫地喝下去!”柳士郎又重複一遍。
“喝下去!”其他人也開始附和起來。
“喝下去!”
“把那個肉吃下去!”
“……肉?”
我的確聽到了“肉”這個字,這究竟……
“喝下去!”
“喝下去!”
我感覺自己要是不喝下去,他們將會一直説下去。不管願意與否,我只能照他們的話去做了。我重新拿起勺子,狠命閉上眼睛,然後將那個黑紅色,稀溜溜,不知什麼玩意的湯喝了下去。
湯裏雖然加了香辣調味料,但和剛才塗抹在麪包上的糊狀物一樣,一點都不好吃。總的感覺就是非常鹹,還有點腥味。湯裏的東西吃下去糙糙的,就像是吃了浸泡在鹽水裏的碎紙屑一樣。
我實在受不了,將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含在嘴裏,和湯一起灌進喉嚨裏。與此同時,我還膽戰心驚地注意着眾人的反應,他們的視線依然盯着我的手和嘴巴。
“喝下去。”
柳士郎又説了一遍,又有幾個人跟着附和。
看起來,如果我不把湯喝完,他們似乎不會善罷甘休。我索性自暴自棄,再次將勺子伸進容器中。
6
葡萄酒、麪包和湯。
宴會上準備的東西似乎就這三樣,如果算上塗在麪包上的糊狀物,也不過四樣。剩下的就只有水杯中的清水了。
一開始,我以為菜餚會一個接一個地送上來,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似乎沒有絲毫跡象。負責斟酒的鬼丸老一直站在房間深處,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他就會拿着那個心臟形狀的罐子再次倒滿酒。
那個少年阿清喝完第二杯後,終於喝水了。
我終於喝完了湯,吃了幾片面包,喝了幾杯葡萄酒。與其説我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喝酒了,倒不如説我幾乎頭一回這樣喝酒。上大學後,我參加過幾次學生聚會,但沒像現在這樣一杯接一杯,最多也就喝幾杯啤酒,總覺得按自己的體質,無法喝那麼多。但今晚,情況有所不同。
我覺得或許是自己完全被那種非同尋常的氛圍給鎮住了。住在深山老林的怪宅裏的謎一樣的一家人。這個對於他們而言,特別日子,特別晚上的宴會。這個猶如秘密儀式的,異樣的……
撲朔迷離的燭光;瀰漫整個房間,讓人不可思議的煙霧;莫名其妙的食物;館主乃至其他家人的言行中,讓人感到他們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事情……玄兒也是一樣。昨天,通過一系列的事情,我稍微看到玄兒的另一個側面——今年春天與他相識後,從來沒有察覺到。在這裏,在這個宴會上,我覺得他的另一面更加完全地暴露出來。
剛才,當我想喝湯又沒喝的時候——當時玄兒的表情讓我無法忘懷。他第一次表現出那樣的不滿和不快。
當柳士郎命令我“喝下去”的時候,和其他人一樣,玄兒也像唸咒語一樣,重複着那句話。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他中邪了。玄兒從來沒有用那種聲音對我説過話。
——住在這裏的人都被那玩意蠱惑了——
對,我想起來了,那個自稱“藝術家”,“具有現代科學主義精神”的首藤伊佐夫曾經這樣評價宅子裏的人。
——玄兒也是那樣。
玄兒到底為什麼要叫我參加這個宴會呢?柳士郎在宴會一開始,就説“有時也允許例外”,但他們為什麼單單挑我做這個“例外者”呢?到底是為什麼……
喝得太多,葡萄酒裏的酒精的確讓我的身心失去了平衡感,我的意識越來越陷入一種朦朧狀態。我喪失了思考力,但對於聲音很敏感。我感覺屋子裏到處有人在竊竊私語。我眼前晃動得厲害,覺得整個身體坐在椅子上,在波濤中顛簸。
圍坐在桌邊的浦登家的大多數人只管吃麪包,喝湯,喝葡萄酒。美鳥、美魚忙着照顧依然發呆的美惟。徵順不時地低頭,獨自嘟噥。望和則一直擔心着阿清。柳士郎時不時交叉雙臂,用那渾濁的眼眸,慢慢地環視眾人。而牆上那幅肖像畫中,年輕時期的達麗婭帶着妖豔的笑容,俯瞰着他們。
“怎麼呢?中也君,你不喝了?”玄兒衝我問道。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睛充血,紅紅的,讓人覺得害怕。
“哎,我已經……”我用手掌蓋住酒杯,無力地搖搖頭。就這樣稍微動一下,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哎……玄兒。”
“幹嗎?”
“哎……洗手間在哪裏?”
“哎?不舒服?”
“不,不是。”
雖然我已經相當醉了,但不可思議的是——我沒感到噁心和燒心。
“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是嗎?那就好。”玄兒用力擦擦充血的眼睛,“洗手間在樓下。我帶你去……”
“我來帶您去吧。”
從我的斜後方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玄兒的話。我第一次聽見這個聲音,沙啞,無法辨別男女。
“我來帶路。”
不知什麼時候,鬼丸老走過來,站在我的身後。
“請您跟着我。”説着,那個穿着黑衣的老傭人朝我正後方的門走去。這扇門不是通向剛才的休息室,而是直接通到走廊上。
玄兒用眼神示意一下,我吃驚地站起來。此時,我的平衡感和運動機能比想像的更加遲鈍。我踉踉蹌蹌地穿過房門,走出去,差點跌倒。鬼丸老顯得很敏捷,“嗖”的一下便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好不容易才挺直身體,跟在後面。
我們在大廳前面,向左拐彎,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到了盡頭,又向右拐彎,其內裏有通到一層的備用樓梯。鬼丸老回頭看了我一眼,一語不發,走下樓梯。我幾乎整個人靠在樓梯的扶手上,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
洗手間就在樓梯旁邊。
“在那邊。”
鬼丸老嘶啞地説道,指指洗手間的門。那時,從其寬大的黑色袖口中露出一隻乾瘦的手,用“皮包骨頭”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但是光從手的外形,以及步伐等方面看,依舊很難判斷這個老人的性別。瞬間,我覺得沒必要弄清這個老人的性別,只要有這個人存在就可以了。
我上過廁所,洗了洗手。洗臉池附近沒有鏡子,我無法看到自己此時的樣子。雖然我沒感到臉發燙,也不想嘔吐,但覺得自己的臉色説不定蒼白無比,和玄兒一樣,眼睛充血。
從洗手間出來後,我藉助着微弱燭光,獨自回到走廊上……在盡頭向左拐彎,一直走,然後向右拐彎,走到第二扇黑門處。
我朦朧地想想像着屋內的情景,握住門把手。然而,不知為何,把手轉不動。我握着把手,推了推,門紋絲不動,打不開。
上鎖了?我不知所措。
怎麼回事?剛才我和鬼丸老離開房間後,有人把門鎖起來了?明明知道我馬上就回來,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玄兒!”我叫着,敲敲門,就在那時,屋外傳來低沉的雷鳴聲,“怎麼回事?請開門。”
就在那時,一隻手從旁邊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寬大的黑色袖口,土灰色、乾瘦的手……是鬼丸老嗎?
“請不要敲了。”嘶啞的聲音迴盪在昏暗中,“不是這裏。”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嗯?門打不開,所以我才敲的。”
“不是這裏。”鬼丸老又重複一遍。
“但是——”
“這個房間可不能靠近呀。”
“但這裏不是……”我依然糊塗,重新握住門把手。那黑色兜頭帽下,滿是褶子的嘴巴動了起來。
“您弄錯樓層了,”這個老人正言厲色地説道,“宴會廳在二樓。”
“……啊?!”
儘管我醉得不輕,但也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竟然沒有上樓。從洗手間出來後,我只是在走廊上,按照與來時相反的順序,走了回來。這麼説來,這個房間位於宴會廳的正下方。此時,我才意識到,現在面前的這扇門是單開的門,而宴會廳的那扇門則是雙開門。
“請往這邊走。”
“啊……對不起。”
鬼丸老轉身,走向走廊,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
“剛才那間屋子是做什麼用的?”我問道,“為什麼不能接近?難道有什麼……”
“您是問我嗎?”鬼丸老猛地停下腳步,反問道。
我暖昧地“嗯”了一聲,這個老傭人背對着我,説了起來:“那扇門已經被鎖了十幾年,禁止任何人進入。”
鎖了十幾年?——“打不開的門”,“打不開的房間”之類的詞組自然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為什麼會那樣?”我隨口問了一句。
“您是問我嗎?”鬼丸老反問道。
“是的。”
“我必須回答嗎?”
“這個……這個,是的。”我雖然喝醉了,意識朦朧,但反而難以抑制住好奇心,“那是什麼房間?”
“過去,那曾是玄遙老爺的書房。”
“是浦登玄遙先生的……那裏曾發生過什麼?”
“我必須回答嗎?”
“是的。”
“如果這樣的話……”這個穿着黑衣的老傭人依然背對着我,淡淡地回答起問題,“那個屋子裏曾發生過可怕的事情。18年前的9月24日——那天也是‘達麗婭之日’。”
“可怕的事情……是什麼事情呀?”
“玄遙老爺在那間書房裏被殺害了。當天晚上,卓藏老爺在另一個房間裏自殺了。從此,那個房間就被鎖上,被封起來,是個讓人忌諱的地方。”
7
我記不清當晚的宴會是何時結束的。
當我上過廁所回去後,燭光下的房間裏依然飄散着不可思議的香味,浦登家族的人依然在牆上肖像畫的俯瞰下,靜靜地吃着麪包,喝着葡萄酒和湯。我又被灌了幾杯酒,只要稍微動一下身體,使覺得天旋地轉,耳中傳來本不該有的囁嚅聲,混沌的大腦中交織着各種各樣勁滑的線條,自問自答,不得要領。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那個好友非常可怕;而忙着照顧媽+++那對畸形雙胞胎姐妹的聲音竟然和《米諾謝奴》的旋律重疊在一起,我突然覺得她們的微笑很有“女人味”,很妖豔;那個隔着餐桌,對面而坐的當家人則突然變成了可怕的牛頭怪物;那個蒼老的少年和媽媽在説着什麼,望着地們,我突然想哭。而那少年的爸爸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讀過宮垣葉太郎的作品嗎?”
宮垣葉太郎是個偵探小説家,瞭解的人自然知道,但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還是讓我吃了一驚。或許他從玄兒那裏得知我喜歡看偵探小説。
“我有一本叫的書,上面有作者的親筆簽名。如果有興趣,我讓你看看。”
“我想看。”
《冥想詩人的家》是宮垣葉太郎的處女作,非常有名的長篇小説,現在已經絕版,很難得到。這本書我一直想看,但從來沒看過。
“那明天給你看。”那個少年的爸爸——浦登徵順説道,“對了,也不一定明天。今後機會多得很。”
宴會終於結束,我記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幾乎辨不清東南西北,只能讓玄兒架着,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我還記得玄兒曾問了我好幾次——“沒事吧?中也君。”但忘記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記得自己口齒不清地,問了許多事情,但想不起來那些問題是什麼,是如何問的,當然也想不起來玄兒是怎樣回答的。
夜越來越深,被風雨聲、雷鳴聲以及黑暗所包裹。不知何時,鬼丸老不見了。我記得曾看見鶴子。對了,在北館的走廊上,好像曾遇到那個叫“江南”的年輕人(他從塔上墜落下來……但為何會那樣?一瞬間,又產生了那樣的疑問)。他搖搖晃晃地從對面走過來,走在冰冷的石走廊上。儘管玄兒問他幹什麼,那年輕人默默無語,滿臉困惑,視線遊離——我感覺是這樣。
玄兒肯定一直把我送到東館二樓。當我沒有換衣服就一頭倒在牀上的時候,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那個因為事故而身負重傷的駝背蛭山。現在,在南館的那個房間裏,他是如何痛苦呢?痛苦……那是走向死亡的痛苦。痛苦的結局就是死亡。死就是空嗎?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空才是惟一的永遠嗎?據説在西館的那個“打不開的房間”裏,第一代館主玄遙被殺害了。他究竟是被怎樣殺死的?誰殺死他的?卓藏是玄兒外公的名字。據説那個卓藏在同一個夜晚自殺了。玄遙和卓藏死後,是被安葬在那個墓地裏嗎?那個墓地被叫做迷失的籠子……為什麼“迷失”?誰在“迷失”?為什麼是“籠子”?
是何種用處的“籠子”?
——請吃。
——啊,這是美魚的聲音。
——請吃,中也先生。
——這是美鳥的聲音。
——這對妖豔、美麗的畸形雙胞胎是完全的H形雙重體,完全可與章、嚴兄弟媲美。
——不要猶豫,吃下去!
——眾人附和柳士郎的聲音。
——吃下去!
在“達麗婭之夜”,在“達麗婭之館”,在達麗婭的守護許可下,在眾人誠摯的祝福下……
——把那個吃下去!
——把那個肉吃下去!
肉……還是“肉”嗎?那是什麼肉?我吃了那肉嗎?我到底吃了什麼?而且,我……
……在風雨和雷鳴聲中,我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我睡得很死,彷彿被吞沒到無盡黑暗的深處。
間奏曲三
分裂的“視點”帶着很大的隨意性,各自不規則地沉浮着。現在,“視點”的主體還沉積在昏暗的混沌中,無法掌握那個在半透明牆壁對面展開的“世界”。有時,感覺、認識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斷會因為某個緣故而顯現,可笑的是,這反而添亂和誤導……
無邊無際,將一切包裹其中的黑暗令人意外得柔軟,依然充滿着冷冷的惡意。
1
又迎來了一個夜晚,市朗獨自縮在一角,膽戰心驚。
外面的大雨還在下;大風呼嘯,聽上去像是人的喊叫聲;草木沙沙作響,平添幾分恐怖。電閃、雷鳴,還有那漆黑的夜晚……這個夜晚裏的一切都讓市朗膽戰心驚。
市朗待在一個陳舊的木屋中。這個木屋都不能叫“茅舍”,而是“廢屋”。這裏似乎曾發生過火災,大部分被燒燬了,只有這裏倖免,但被丟棄不管,沒有得到任何修繕。
這裏太破落、荒蕪了,讓人根本就無法想像其當年的用處。牆壁上滿是裂縫,窗户上沒有一塊玻璃,地板都腐爛、脱落了。破爛不堪的天花板上到處都在漏水。
在昏暗的房間一角,沒有漏雨的一處,有着搖搖欲墜、髒兮兮的木椅和木桌。市朗抱着膝蓋,坐在那椅子上。每當電閃雷鳴,他便把頭埋進兩腿間,屏住呼吸。雖然天氣並不冷,但這段時間,市朗渾身都在顫抖。
桌上放着一個可以摺疊的舊燈籠,裏面點着蠟燭,這樣一來,周圍沒有昨晚那麼黑了。掛在椅子靠背上的揹包裏,有一塊被咬了一半的法式麪包,這樣一來,市朗可以填填肚子了————這些都是那個男孩給的。市朗覺得要感謝那個男孩,但是……我該怎麼做呢?
市朗無力地嘆口氣,看看手錶。晚上11點多。不到一個小時,又要迎來新的一天。
25日、昨天和今天都沒回家,也沒上學,家裏人肯定擔心了,説不定整個村子都亂了,如果真這樣,還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訴某個人……
市朗回想着……
自己在湖邊廣場上的吉普車裏度過了一晚……今天上午10點左右,醒了。也許身心都相當疲憊,這一覺睡得真香,一個噩夢也沒做。
醒來後,市朗首先覺得嘴巴幹,肚子餓,還聽見那敲打在吉普車帆布上的細雨聲。市朗睡眼朦朧地環視四周,想到所處狀況後,與昨晚相同的不安和恐怖感再度湧上心頭。
天亮了,外面下起雨,但基本狀況沒有任何改觀。
雨得還不是很大。市朗背好背囊,戴上棒球帽,罩上夾克衫的兜頭帽,膽戰心驚地從吉普車上爬下來。天空雖然烏雲密佈,但畢竟亮了!市朗從來沒有因為天亮而這麼開心過。
市朗張大嘴巴,仰面朝天,讓滴落的雨水潤潤嗓子,頓時又覺得肚子餓了,要找點吃的……市朗想到了那個棧橋邊的黑色房屋,那裏肯定有吃的東西。但是……
昨天發生的事情,當時的場景又活生生地展現在他的腦海裏。
市朗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偷窺屋內時,看到了那個異樣的男人。當時那人正在磨刀,土灰色、看起來不健康的臉上露出令人恐怖的笑容。那時,地震再度爆發。
屋內的牆壁和天花板崩塌了,傢俱擺設也倒下來……在散亂的瓦礫和玻璃碎片中,那個男子被壓在大架子下面,痛苦地掙扎着。他渾身是血,表情猙獰,發出野獸般的呻吟聲……
那傢伙怎麼樣了?
市朗雖然知道他受了重傷,但因為害怕,還是從那裏逃開了。那傢伙後來怎麼樣了?還被壓在大架子下面嗎?總不會就那麼死了吧……
市朗心情複雜,罪惡感與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交錯在一起,冒雨朝湖邊的棧橋走去。
那時,市朗第一次看見那個湖中小島。島四周是高高的石牆,猶如城牆一般。隔着石牆,那宅子的黑影時隱時現。
那就是——
市朗不禁渾身哆嗦一下。
那就是黑暗館……
湖邊那個屋子的大門半開着。市朗小心謹慎地走進去。他從門口一直朝裏走到那男子倒下的房間。牆壁和天花板崩塌了,瓦礫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樣。但是……
市朗不禁驚叫起來。
沒有人。那個男子不在大架子下面。
他依靠自身力量掙脱了,還是有人來救他呢?
市朗心中的罪惡感稍微平息一點,但恐懼感卻急劇上升。
那傢伙説不定就在附近。或許還有別人。如果被他們發現了,會有什麼下場呢?
——不能靠近那個宅子!
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話。
——那裏住着不吉的東西。
市朗心驚肉跳地環視四周,發現在入口邊的台子上有個電話機。
市朗衝過去,抓起電話。有電話,就可以和家裏聯繫,就可以求救了。但是,電話機中只傳來討厭的雜音,即便撥號,也還是雜音,打不通;不知是電話機本身壞了,還是電話線出了問題。
市朗沒有放棄,掛上電話,又拿起來撥號,試了多次,但結果都一樣。就在那時,傳來微弱的呻吟聲,市朗頓時心怦怦直跳。那是從附近傳來的痛苦的呻吟聲。
市朗好不容易才剋制住,沒有逃出去,而是朝隔壁房間走去。
那裏好像是卧室,裏面的窗邊放着一張牀,屋外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了進來。而且那個呻吟的人正躺在牀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他後背隆起,側身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他是依靠自身力量,從大架子下掙脱出來,爬到這裏而筋疲力盡了?他曾經昏迷過去嗎?他傷得怎麼樣?
市朗想喊他,但猶豫不決。昨天透過窗户看到這個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當時的那種劇烈恐懼感又在腦海中復甦,讓市朗的喉嚨凝固了。
“對、對不起……”市朗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對不起。”突然,那男子猛地一動。
市朗頓時驚叫着,逃開了。
市朗從屋內衝出來,朝棧橋跑去。棧橋上拴着一艘小船,是小型的摩托艇。
坐這個摩托艇上島,去向宅子裏的人求救……
市朗從來沒有駕駛過摩托艇,要是有船槳,還能劃一劃。他扭頭朝那個房子看去——
只見一個灰色人影搖搖晃晃地從房子陰暗處走了出來,市朗再次驚叫起來——哎呀!是那傢伙!那傢伙要追過來了!那傢伙來追我了!
市朗忘我地跑起來,他冒雨跑在湖邊小道上,慌不擇路。跑了一截,回頭一看,發現那個男子不見了。
“沒事了,沒事了。”市朗拼命地衝自己説,“那傢伙受傷了,跑不過來。肯定沒事了沒事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市朗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朝湖中小島望去。
此時,他才注意到——
湖水的顏色很奇怪,不是藍色、綠色,也不是灰色,卻是有點紅,就像是被倒了許多顏料,湖面泛起茶紅色。
這湖水原本就是這種顏色嗎?還是因為某種原因變色的?
市朗突然想到——如果就這樣沿着湖邊走一圈,説不定能找到其他船隻,對!或許還有能繞過那崩塌地域,回到村莊的道路。要是能找到……
就在那時,傳來一種聲響,不是雨聲,也不是湖水聲,而是馬達的轟鳴聲。市朗驚訝地朝棧橋望去。這是剛才那艘摩托艇的轟鳴聲嗎?……
市朗看見那艘小艇駛離棧橋,駕駛者正是那個男子。
一瞬間,市朗覺得那男子駕船來追自己,但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樣,那小艇一直朝着小島的方向開去。
小艇在茶紅色的湖面上穿行着,馬達發出轟鳴聲,速度越來越快,筆直地衝向那黑色的小島。市朗站在湖邊,屏息望着。接下來的事情讓人意想不到。
那個高速行駛的小艇既沒有減速,也沒有掉轉方向,猛烈地撞在那四周都是石牆的小島上。煙雨朦朧中,傳來巨大聲響,短短幾秒鐘,那艘小艇就從市朗的視野中消失了。市朗能隱約看到那飄散在空中的黑色碎片,但不知那男人情形如何。
當時是上午11點半左右。
2
隨後,在自己目擊小艇碰撞的事故後……
市朗在椅子上,抱着腿,繼續回想。
……雨勢漸漸變大。市朗獨自走在湖邊小道上,心頭己經不再像方才那麼恐俱。現在不用擔心被那男子追擊,不用擔心那男子了——但是市朗所處的基本狀況並沒有改觀。
他的腿很沉,手腕和肩膀也很沉,最主要是肚子餓。儘管如此,市朗還是不想回那個湖邊小屋去找吃的。
市朗就這樣走了一小時左右,正好繞到小島後面。就在那時,市朗發現了那條延伸到島上的橋。
在這裏,風吹雨打中,湖水顏色呈現暗藍色。看來,棧橋一帶的湖水還是因為某種原因才變成茶紅色。
與棧橋那邊相比,這裏與小島的距離要短得多,估計最多也就百十米。一座不多見的橋將兩處連接起來。那不是拱橋,也不是吊橋……市朗頭次看見那種橋。
危險!禁止通行!
橋前立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四四方方的警告紅字,和昨天看見的,那塊——此處乃浦登家族私有土地——牌子一模一樣。
這橋直接漂浮在湖面上,或許叫浮橋吧。人們將許多筏子一樣的“浮子”連接起來,其上鋪木板,搭建而成。經歷風吹雨打,加之湖水的推波助瀾,這橋顯得不牢固。雖然橋的寬幅可以通過一輛板車,兩邊拉着鎖鏈,但或許年代久遠,所以才“危險”吧。如果強行通過,説不定會將橋弄壞。
猶豫良久,市朗還是無視警告,走上橋去。他覺得自己個小,體重輕,只要小心,應該可以過去。就算掉到湖裏,白己也會游泳。
再那樣在湖邊亂轉,也沒什麼用。進入森林,恐怕會迷路。能繞過那片坍塌區域的道路似乎也不存在,就算真有,自己也找不到。風雨的確也變大了,遠處似乎傳來雷鳴聲。
市朗下定決心——先去島上。
雖然不知道宅子裏住着什麼人,但總比這樣沒無目的地遊蕩要強。因此……
當時快下午1點。一陣大風颳過,彷彿從後面推着市朗。
市朗重新背好背囊,戴好夾克上的兜頭帽,走上橋。
浮在湖面上的那座橋非常搖晃,比預料的厲害。橋面和鎖鏈都年代久遠,加上被雨淋濕,每走一步,腳下就傳來讓人惴惴不安的聲響,彷彿那腐爛的橋板就要脱落了。串聯“浮子”的鐵鎖鏽跡斑斑,一直髮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好幾次都想掉頭回去,但市朗在心裏不停地念叨——還有一點,還有一點,慢慢地邁着腳步。
最後十米,市朗決定索性跑過去。事後想想,那也許是個錯誤。
市朗跑的時候,耳邊不時傳來“咣噹、咣噹”的聲音,好像是鎖鏈斷裂的聲響。整座橋搖晃得更加厲害,到處傳來令人心驚肉跳的聲音。腳下的幾塊木板也脱落了,市朗差點跌倒。真沒想到,那個似乎伸手可及的對岸竟然讓人感到如此遙遠……
儘管這樣,市朗還是過來了,不能不説是幸運。他連滾帶爬地上了小島。就在那時——
整座橋猛地橫着斜過來,隨着劇烈的異響,從中間斷開了。一處斷開。其他地方也是遲早的事。木板的脱落聲、鎖鏈的斷裂聲持續不斷,橋面到處斷開。從湖岸邊延伸過來的橋面猶如水中大蛇,七扭八歪地漂移開……湖面上到處散落着橋板和“浮子”。
就這樣,市朗登上了小島,他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渡過這座橋的人。
橋邊建有一個小棧橋,但沒有一艘船。棧橋邊,有塊地方黑糊糊的,像是被燒燬房屋的遺蹟,看上去那裏曾是存放船隻的小屋。
長長的石階從岸邊帶着緩緩的坡度向上延伸。市朗再次看看毀壞的橋,然後將不知何時脱落下來的夾克上的兜頭帽重新罩在棒球帽上,登上石階。
走到盡頭,有一扇又重又厚的黑門。市朗推推,門紋絲不動,似乎裏面加了門閂,然而幸運的是,其旁邊的木質便門卻敞開着。
穿過便門,展現在眼前的是草木繁雜,鬱鬱葱葱的大庭院。市朗在那裏首先看到的是這個陳舊的房子。這房子建在石牆邊,從市朗的角度看過去,在左首方向。
這是一個腐朽不堪的“廢屋”,被蔓草和青藤覆蓋着。
市朗跑了進去,他想那裏至少可以遮風擋雨。
3
市朗繼續回想。
當他發現並跑進這個房子裏的時候,雨下得還沒這麼大,從天花板上漏下來的雨水也沒這麼多。市朗脱下被雨水淋濕的夾克,從背囊中取出毛巾,擦擦手和臉,當他總算回過神的時候——
“誰?”從房子入口傳來詢問聲,“誰?——”
市朗大吃一驚,扭頭一看,只見一個拿着黃色雨傘的人正看着自己。
這就是那個叫“慎太”的少年與市朗的初次相會。
“誰?”
對方又問了一遍,疊好雨傘,放在房門外,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那少年穿着茶色的短褲和藍色的短袖襯衫,剃着光頭。
“我,我叫市朗。”市朗回答道。
從外表看,對方比自己小五六歲,似乎也因為他的出現而很吃驚。
“我從I村來……”
“I村?”少年顯得納悶,“你叫市朗?”
“是的——你是這宅子裏的孩子?”
“我叫慎太。”
“慎太?是你的名字?”
“我媽媽叫羽取忍。”
“羽取忍……”
市朗覺得那孩子如果比自己小五歲,也應該八歲了,但説話沒有條理,反應也很遲鈍,説不定智力上有問題。
“你是這宅子裏的孩子?”市朗又問了一遍。
慎太歪着脖子,回答起來,“我,宅子裏的……”説到這裏,他停頓一下,然後繼續歪着脖子,説下去,“我媽媽在這裏工作。”
媽媽在這裏工作?難道他是傭人的孩子?
“這裏是?”市朗問道,“這個房子是……”
“這裏是我的……”回答一半,慎太閉口不説了。
“你的房間?”
“我的……”
市朗再次環顧四周,除了破爛不堪的“廢屋”外,沒有任何東西。難道這裏就是這個孩子的房間?——怎麼可能!
市朗突然想到——這裏或許是他的“秘密基地”之類的地方。
這裏是這個少年瞞着大人,獨自進出的秘密遊戲場所。
“宅子裏的人可怕嗎?”市朗誠心誠意地問道。
慎人又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老爺比較可怕。”説完,他看着自己腳一下。
“可怕……是嗎?”
——那裏住着不吉的東西。
市朗再度想起奶奶的話,心中充滿了困惑和不安。
“果然這樣。”
市朗覺得還是潛藏在這裏一段時間,看看情形再説。
眼前這個少年暫且不論,如果這宅子裏的人都和岸邊那個建築物中的男人一樣恐怖,自己該怎麼辦?此時,市朗一下子猶豫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還有一種罪惡感——一不僅隨意闖入私有領地,還弄壞了上島的浮橋。而那艘小艇的事故,也不能説和自己沒有一點責任。他一邊這麼想着——
“肚子,餓了。”市朗無法抑制自已此時的生理慾望,“這裏有沒有吃的?”他看着慎太。
“你,肚子……餓了?”少年納悶地看着他,問道。
就在那時,突然——
“慎太!”
從房外傳來喊叫聲,市朗一下子跳起來。
“慎太!你在裏面嗎?”是男人的聲音,聽上去那人非常生氣,慎太也驚慌失措地回頭張望。市朗輕聲問:“誰?誰來了?”
慎太一語不發,膽戰心驚地朝房外走去。“等一下!”市朗叫住他,跑過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裏。現在要是被發現就慘了。拜託了!”
慎太暖昧地點點頭,然後慢慢地從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
“慎太!你在那裏幹什麼?”還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慎太將身體從外面縮回來,扭頭看着市朗:“這裏的事情,要保密!”
這個廢屋看來還是這個少年的秘密場所。市朗覺得他話裏的意思就是不要向任何人提及這裏。
市朗狠命點點頭,慎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在幹什麼?”傳來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在訓斥,“是在裏面玩嗎?那裏危險!”
雖然市朗拜託那孩子保持沉默,但還是不放心,退到房子內裏,縮成一團。很快,那男人的聲音消失了。過了好一段時間,似乎無人過來,市朗總算放心了。
大約不到一小時,慎太又回來了。當時,市朗不敢走到外面,餓着肚子,蹲在房間角落裏。
“市朗!”少年疊好和剛才一樣的黃色的傘,走了進來,叫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這裏,要保密!”他説話顯得沒有條理,“市朗,你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對任何人説。不知那少年是否明白,對於雙方而言,這裏都要“保密”。
“給!”説着,慎太把一個裝在紙袋裏的法式大面包遞了過來,“這個,要保密。”
那少年是瞞着家裏人,拿給飢腸轆轆的自己的嗎?
市朗都忘了道謝,接過麪包,啃起來。他也沒好好嚼,就往肚子裏咽,猛地嗆住喉隴,劇烈咳嗽起來。
“謝謝!”市朗嚥下第一口後,才想起來道謝。
“這裏,要保密!”慎太又重複了一遍,他似乎相當不情願讓別人知道這裏。
“知道,保密!”市朗使勁點點頭,回應着,“不和任何人説。不説!對了,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
慎太歪着脖子,市朗接着説下去:“有沒有蠟燭什麼的?蠟燭……明白嗎?到晚上,這裏會一片漆黑,我想要能照亮的東西。”
“蠟燭……”
慎太歪着脖子,想了一會兒,走到房間一角的髒桌子旁,然後打開抽屜,在裏面翻起來,拉出一個東西。那就是這個——現在,在市朗眼前發出微弱光芒——燈籠。
那之後,慎太就再也沒來過。
傍晚、深夜……市朗只能在這個房子一角熬時間。隨着黑夜的到來,風雨也更加猛烈,時不時有閃電掠過,雷鳴響起,這讓本來就恐懼不安的市朗更加驚心動魄:
無計可施,現在只能在這裏——雖然地方變了,但基本狀況依然如故,很閉塞。
等天亮,等風雨平息。市朗想着到那時再想辦法。
和昨夜不同,現在自己不是單槍匹馬,還有那個叫慎太的男孩——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不是“敵人”。因此——市朗看看手錶,已經過了一天,指針正接近凌晨1點。
燈籠裏的燭光猛地搖曳一下。市朗看看擋風玻璃裏面的蠟燭,發現已經非常短,他明白蠟燭燃盡只是時間問題。
市朗將腿從椅子上放下來,猶豫片刻,打開桌子的第一層抽屜,想看看裏面是否有備用的蠟燭。
抽屜裏放了不少東西。有玻璃球、陀螺、竹蜻蜓等孩子的玩具,也有鉛筆、鋼筆、雕刻刀、錘子、釘子、螺絲刀之類的文具和工具。這些肯定都是那個少年拿來的。這個燈籠恐怕也是他從宅子裏的儲藏室中發現,拿過來的。
市朗沒有找到蠟燭,便又打開了第二層抽屜,那裏的東西和上層有所不同。
有掛着幾把鑰匙的鑰匙串、打火機、煙斗、戒指、一隻耳環、領帶夾、外國的銀幣和銅幣……好像都不是孩子玩的東西。市朗發現裏面還夾着一個錢包,覺得奇怪,便拿出來看看。裏面有幾張紙幣。錢包和紙幣都濕漉漉的。除了紙幣,市朗從裏面還找到了一張濕乎乎的照片。他抽出來,湊到燈籠邊。
照片很舊。兩個人站在室外,以稀疏的樹木為背景拍攝的。其中一個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個則是乾瘦的孩子,孩子緊緊地貼在那女人身邊,兩人看上去像是母子。市朗當然不認識他們。
市朗看着照片反面,發現上面寫着什麼,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泅水了,無法看清全部。“……歲生日”,“……月7日”,市朗費了半天勁,也只辨認出這麼多。
“哦——”市朗不禁自言自語起來,“那傢伙……原來如此。”
那個叫慎太的少年將在宅子裏找到的東西偷偷地藏在這裏。這個第二層抽屜裏的東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來的“寶物”。因此,他不想讓外人知道——這裏是他的“秘密場所”。
市朗將錢包放回原處,又在抽屜裏翻騰起來,終於在內裏找到了幾根蠟燭。
抽屜裏的打火機已經沒氣了,點不着。市朗從褲兜裏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個森林中,汽車事故現場揀到的那個火柴盒:現在燃燒着的蠟燭就是用火柴點着的。
在火柴盒的黃色封皮上,印着“島田茶座”字樣的店名,在一角還印着店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這好像是位於熊本市內的茶座。
這個火柴盒為什麼會掉落在出事轎車的旁邊呢……
市朗重新點上新蠟燭,從燈籠中取出短蠟燭。這樣一來,至少可以維待兒個小時。
雖然市朗已經達到預期目的,但還有兩層抽屜沒打開。他突然變得很好奇,想看看還隱藏着什麼“寶物”。
市朗拉開了第三層抽屜。
市朗多少已經預感到了,裏面放着那個年紀的孩子的許多“寶物”。有好多果子——棟樹果、橡樹果、袍樹果,還有並無特殊之處,只是形狀有點奇特的石子,還有好幾塊瓦片之類的東西。另外,裏面還放着蛇皮、蟬殼、蜂巢、螳螂的卵、鳥的羽毛、乾癟的壁虎屍體等等。大人要是看見這些東西,肯定會皺眉頭,勒令扔掉的。就連市朗看到蛇皮和壁虎屍體,也不禁皺起眉頭。加上目前所處的狀況,市朗更加覺得害怕。
即便如此,當他關上第三層抽屜後,還是耐不住好奇,將手伸向最底層的抽屜。
最底層的抽屜比其他抽屜都要大,如果裏面也藏着“寶物”,那“寶物”的容積一定不小。市朗想着,拉開了抽屜,當他看見裏面滾動的“東西”後,不禁失聲叫起來,後退數步。
“什麼,什麼玩意?”市朗使勁眨眨眼睛,覺得背後一陣寒意,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
“剛才那玩意,是什麼……”
市朗膽戰心驚地走到桌子旁,彎着上半身,再次看看抽屜裏面。沒錯,就是剛才自己看到的東西,那東西還在滾着。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最底層抽屜裏放着的是髒兮兮的“骨頭”,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的頭蓋骨。
這就是——這也是那個少年慎太的“寶物”嗎?那孩子從哪裏找到這玩意的?拿着這樣的東西,那孩子不害怕嗎?這是誰的頭蓋骨?這個人何時、何地死的?這……
市朗覺得那個被自己認為是惟一“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變得很恐怖,讓人琢磨不透。
市朗顫抖着雙手,關上抽屜,離開桌子,找了一塊沒有漏雨的地方,坐下來。他又開始害怕起來。
4
同一個夜晚的同一時間——
在黑暗館東館一樓的客廳裏,江南仰面躺在褥子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燈光暗了一點。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努力睡覺,但越是這樣,就越睡不着,各種各樣的情景毫無關聯地、雜亂地出現在腦海裏。
或許醫生給的藥產生了效果,身上各處的鈍痛感基本上俏失了,疲勞感也不強了。隨着時間的推移,渾身的麻痹感也逐漸減弱。他覺得要是睡上一覺,等再醒來,感覺會更好。但是——
接下來會怎樣?連江南本人都無法預測的是自身內部——心靈深處的問題……
——總之,喪失了記憶,是嗎?
——是嗎?你有那種感覺嗎?沒有記憶,無法回憶。
——是的。是這種狀況。
聽説9月23日傍晚,我獨自上島,獨自登上十角塔,從最高層的平台上掉落下來。雖然自己的記憶還不清晰,但既然別人這麼説,那應該是個不爭的事實。
這是位於湖中小島的宅子裏的房間。這個浦登家族的宅子有個奇怪的別名,叫黑暗館。感覺在內心探處,對“黑暗館”、“浦登家族”之類的名稱,自己有點零散的記憶,的確是這樣感覺的,的確,……對。我為了到這個叫黑暗館的浦登家族的宅子,開車在山道上顛簸了好長時間。但是,半路上,那車子撞倒森林裏了……
在混沌的心中,記憶片斷緩緩地動起來。
……對。車子衝進森林,撞在大樹的樹幹上,停下來。而且,我……
如此復甦的記憶片斷有一些,但往往想到半截,便再也想不下去,這些記憶斷片無法把江南的過去和現在有機地結合起來。
我似乎因為從塔上墜落,受到衝擊,從而喪失記憶。之前,我的記憶——我的想法是怎樣的呢?不,“我的記憶”究竟是什麼?
人通過什麼能找到一種根據——能確信那就是自己的根據?
……不知道。
肉體上的麻痹感雖然恢復了,但頭腦深處依然還存在着那種麻痹感。江南覺得意識中的許多部分還很朦朧,雜亂無章——
“我”究竟是誰?
當他用力閉上眼睛,他在客廳前的走廊上所目擊的情景緩緩地浮現在腦海裏。
傍晚前——大約是下午3點半左右吧,從玄關大廳,喧囂聲和慌亂的講話聲傳入江南耳中。江南躺在褥子上,呆呆地想着——出什麼事呢?有什麼大事嗎?
很快,從走廊上傳來兩個人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接着,從玄關大廳傳來更多的腳步聲和好幾個人的講話聲。或許因為走廊和大廳之間的門開着,江南能聽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裏我就看過了,這傢伙受傷不輕……
——會死嗎?
——先抬到房間裏。
——南館的一樓,有空房和牀鋪嗎?
——第一個房間有。
人的説話聲越來越近。幾乎每個人嗓門都很大,似乎發生了緊急事態。
——蛭山,你能聽見我説話嗎?
——野口先生!
——他全身都是碰傷,還有骨折,頭部的傷也很深。説不定內臟也……
難道是有傷員?難道是出了事故?他們才這樣……江南站起來,打開面向走廊的拉門,朝外望去。當時,説話者正準備穿過走廊。
兩個男人抬着擔架,江南對其中一個有點印象,那人上午曾來過客廳。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擔架旁邊,那是被叫做“野口先生”的醫生。而擔架上躺着的是——
一個身上蓋着毛毯,臉衝着江南這邊的男人。當江南看見他那滿是血污和泥巴的臉,吃驚不已,身體僵直。
那人肯定身負重傷,頭上纏着毛巾,代替了繃帶;眼睛緊閉,眼皮上沾滿污血;舌頭從嘴角耷拉出來,猶如腐爛的肉片……
江南直覺地感到那人奄奄一息。看來還是發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變成這樣……
江南張大嘴巴,想喊什麼,但無法順暢地發出聲音。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白己要喊什麼。
就在那時,那傷員猶如痙攣一般,蜷曲着咳嗽起來。
“沒事吧?”緊跟在擔架後面的男子——浦登玄兒問道。
讓人揪心的咳嗽聲還在繼續:從傷員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醫生趕緊用手帕幫他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發出微弱的呼吸,就在那時,天空中傳來沉悶的雷聲。讓人心跳。
“……啊……”江南發出呻吟。還是無法順暢地講話,“……啊……嗚……”
那人早晚都是死,但現在那麼痛苦,那麼痛苦呀。
很快,那人止住咳嗽,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江南覺得那人無力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瞬間交匯在一起。那已經復甦的記憶片斷——躺在病牀上的她的面容、表情——重疊其上。
虛弱的眼神、無力的呼吸、含混的發音,……啊……媽媽(媽媽)。那時,在那個病房裏,我……
“好了,你——江南君,還是到屋內休息吧。”浦登玄兒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出了點事故,你昨天真是幸運。”
江南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還是出事故了。
江南慢慢退回房間,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腦子裏反覆想着“事故”這個詞。
於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個情景。
——對,就是那個……
……衝進森林裏的黑色轎車、破碎的玻璃、飛濺的鮮血、撞癟的發動機罩、左手上的刺痛。而且,我……突然——江南預感到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意識似乎要被某種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另一處,趕緊睜開眼睛。
微弱光線下,黑色天花板依稀可見,和剛才一模一樣。除了屋外呼嘯的風聲和自己的呼吸外。聽不到任何聲音。
江南把手掌放在額頭上,頭枕在枕頭上,慢慢地搖搖頭。
我究竟為什麼要來這個黑暗館?為什麼——為什麼?我和這個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麼關聯嗎?
……還是不知道。
江南覺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飯依舊是那個叫羽取忍的傭人送來的。當時,江南用身體比劃着,讓她帶自己去上廁所。進入那個叫做南館的建築後,沿着左首的走廊一直走,到盡頭拐彎,便是廁所。羽取忍告訴他——東館內裏也有廁所,但那是來客用的,儘量用這個廁所。
此後,夜越來越深,江南沒有任何目的,從客廳裏溜出來,朝與南館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過鋪着黑色地板的走廊,然後左拐,又走了一截,便看到一條類似隧道的走廊。那條走廊一直延伸到一個與東館風格非常不同的建築中。從方位上考慮,那裏恐怕就是被叫做北館的地方。
江南在那裏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兒。他第一次進入那個建築內,所以一切對他而言,都很陌生。
右放着大量書籍的房間,有放着鋼琴的房間,有放着枱球桌的房間,有相當寬敞的大廳,還有畫室,裏面散落着繪畫工具和畫了一半的畫。江南還上了二樓,那裏有許多自己根本不認識的房間。
江南又回到一樓,繼續在昏暗的走廊上轉來轉去,最後被玄兒叫住了。
“怎麼了?你在那裏幹什麼?”玄兒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在責備。
江南無法回答,只能膽戰心驚地避開他的視線。
“你的身休好像正在恢復呀?”玄兒好像是這麼説的,“但最好不要隨意在宅子裏閒逛。……你想起什麼沒有?”
江南搖搖頭,算是回答。
那個叫“中也先生”的年輕男子站在玄兒身邊,眼神遊離地看一着自己,他一語不發,但臉色難看。或許是喝醉了,他被玄兒架着,踉踉蹌蹌地走着。
江南獨自回到客廳,中途,找到了東館的洗手間,上了廁所,順便洗洗臉。當時,他心驚膽戰地看着洗臉池上方的鏡子——
這就是我的臉……那是他的真實想法。神色虛弱,目光哀怨。
這就是我的臉?這就是我最熟悉的臉?這儼然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臉……
玄兒讓他好好休息。江南沒有理由拒絕,只能聽話地鑽進被窩,努力進入夢鄉。
江南再次閉上眼睛。
那緊貼在大腦深處,揮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處,形成一個被壓癟的球,然後慢慢轉動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片斷混雜、融合在其表面。當旋轉速度達到頂點時,只能看見其是一團黑影。伸手過去,被猛地彈開,再次伸手過去,則被吸捲進去。某些東西在起動。某些東西在損壞。某些東西在那裏相連。某些東西在那裏飛奔。某些東西……什麼東西?什麼情況?……不知道。意義不清的東西,難以駕馭的東西……是擔架上的傷員的……是衝進森林,受損嚴重的黑車的……是那個躺在病牀上的她的……
江南再次睜開眼睛。
能看見的依然是黑色天花板。能聽見的依然是呼嘯的風聲。暴雨、狂風,還有雷鳴。——啊,是嗎?那天,那個時候,天氣也完全和現在一樣……
更加大的雷聲,讓這個吞暗房間裏的潮濕空氣微微顫動。
江南第三次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溢出,順着臉頰流淌下去。
“視點”似乎被這眼淚沖刷一般,再次沉入到當晚那無盡的冰冷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