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青白色迷霧的籠罩中,我又茫然了。時間長得讓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一直在茫然之中,連自己是誰、為何在這裏、做這些都不甚清楚。
不過,在意識的角落中,我隱約感到迷霧消散的時刻即將來臨。我還隱約預感到——在我慢慢睜開的視野中,將會出現什麼。
——是那座西洋館。
紅瓦的高牆。緊閉的青銅格子門。門裏面那陳舊的兩層西洋館。咖啡色木製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牆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頂和帶着些許神秘的天窗。那彷彿是隱藏着無限秘密的異國城堡。我不可能再與那早該湮滅的建築重逢了——啊!是的,我又在做夢。這是在夢中出現的情景。和昨夜的夢一樣。不,不只是昨夜?之前我一定也做過幾十次甚至幾百次同樣的夢,只是已經忘了年前那個夏末的夢,當時我才八歲。
迷霧散去,紅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擴散開來。不知從哪兒響起了毛蜩的叫聲。回頭一看比我小三歲的弟弟?……不在身後。
弟弟不在。
我獨自一人。
——怎麼啦,滿身是泥?
現在已無法再見到的那個人——母親的聲音,突然在耳朵深處響起。
——你們玩什麼呢?
——那可不行哦。
……媽媽!
——你還是哥哥,竟然……?
……對不起,媽媽!
——不能隨便進別人家!
……但是,那宅子現在空無一人。
——不許回嘴!
……是,媽媽。
温柔美麗而又冷漠可怕,彷彿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邊?關於母親的記憶無可奈何地被凝固在此。
——要是有個萬一怎麼辦?
……對不起,媽媽!
——下次再發生同樣的事情,就讓你爸爸臭罵你一頓,知道嗎?
……是,媽媽!
父親叫保治,母親叫曉子。她是個非常適合穿和服的美人。
……對不起,媽媽!
我小聲説着“對不起”,手卻伸向格子門。纏在門上的鎖已被切斷。不用費力,大門就發着輕微的嘎吱聲緩緩地開了,吸引我向院內走去。
我穿過荒廢前院的紅磚小路。滿地枯葉在突然吹過的乾燥的風中發出耳語般的聲響……突然,我發現——
季節不同。那不是11年前的那個夏末。那時秋意已深,變色的樹葉開始從樹上掉落的時候……
……啊,媽媽!
在揮之不去的罪惡感的折磨下,我戰戰兢兢地向前走去。
小徑深處出現了房子的大門。而且,在那扇褐色雙開門前,我看到裹在柳綠色和服內的那個人的背影。
……媽媽!
毛蜩彷彿受到驚嚇,鳴叫聲戛然而止。頭上晚霞也隨之猛然鮮紅起來,我心中一陣戰慄。
……不要,媽媽!
我想大聲喊,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想追上去,但怎麼也挪不動腿。
……不要,媽媽!
……回來,媽媽!
她沒有感應到我在心中的叫喊,打開門,消失在西洋館中。
……媽媽!
我渾身無力,呆若木雞。晚霞的紅色愈發鮮豔,雲層膨脹開,幾乎覆蓋住整個天空,片刻後,鮮紅刺眼的雨開始從雲層中落向地面。雨……不,不是雨!那不是雨,是火焰!無數滾滾燃燒的火焰,宛如火山熔岩,向着她進入的西洋館傾瀉而下。
眨眼間,火焰點燃房子,整個建築熊熊燃燒。晚霞下的天空不知何時失去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夜空的黑暗。無情的紅黑色的熊熊火焰,猛烈炙烤着周圍的黑暗。
——不行,不能靠近!
不知是誰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危險!快,退後!
這是聚集在火災現場的大人們攔阻打算靠近房子的我而發出的命令。
……媽媽!
我哭喊着。
……啊,媽媽!
媽媽!媽媽!媽媽……
……對,是的!11年前的那個秋夜,我的母親就這樣成為了不歸人。享年31歲。對於周圍人來説,她死得實在太早,太突然。
那天的真相到底在哪兒?
從那個秋日傍晚直到深夜,在我家附近的那棟西洋館中發生了一場大火。轉天早晨,從灰燼中,發現了一具被認為是我母親的焦屍——我覺得大家所知道的恐怕僅此而已。
空房裏發生如此大火的原因無法判斷。是人為縱火、自燃,抑或是事故呢?火災原因最終不了了之,事情就這樣過去。
據説她——母親是獨自衝入已經着火的房子中的。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嘴裏不停説着什麼……這是幾個在現場目擊者的證詞。
火災發生幾十分鐘後,我才知道。之前自己在哪裏,做什麼,已經記不清。惟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並不在家。我想可能獨自外出了,但沒留下更具體的記憶。
當我趕到現場,火勢已經猛烈到連趕來的消防隊員都感到害怕的地步了。聞知母親好像在裏面,我驚訝、慌亂,想靠近建築卻被大人們攔住,只能站在那裏哭喊。當時的狀況,連訓練有素的消防員都無法衝入救人。
説不定母親是為了尋找我才跑進那棟房子的。
我私下這麼認為。
同一年的那個夏末,由於弟弟的告狀,我被母親怒斥一頓。但是,在那以後我還是繼續獨自潛入那棟西洋館。或許母親發現了我的行為,所以在火災發生的那個傍晚,她以為不在家中的我還在那棟房子裏玩耍,所以……
這麼想或許只是我愚蠢願望的表現而已。
如果她不顧生命安危,真是掛念自已的孩子——不是弟弟,而是我——的話……如果真是那樣?……在我暗自這樣期望的貧瘠的內心深處,當然也強烈存在着截然相反的希望。因為果真如此,那就是説她是因為我才被捲入火災而喪命的。是因為我,因為違揹她的命令繼續潛入那棟西洋館的我……
……就這樣——
關於她的記憶被固定於此。温柔美麗而又冷酷可怕,彷彿近在身旁又好像遠在天邊,……關於她的記憶以這種矛盾的形式,被包裹在無法修正的堅硬厚殼中。
今年5月的那個晚上,在白山玄兒家附近發生了火災。當時的情形和狀況讓因為事故而暫時喪失記憶的我回憶起11年前的這件事。
2
在無盡的夢中,無情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燒。
——這可不行啊!
火焰深處響起母親的聲音。母親被燒得面目全非,浮現在炙烤着黑暗的搖曳的火焰中。
——這可不行啊!
那聲音,那張臉慢慢變成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和臉。
——多保重!
……啊,這是……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這聲音,這張臉!
對,這是她的聲音,她的臉;住在家鄉,比我小兩歲的……
去年春天,在我18歲生日的那天,我和她訂了婚。兩家按照老風俗交換婚約,這麼早就訂婚在現在的確少見。
她是我表妹,現在就讀於當地的女子高中。在我去東京後,不到兩星期就會寫一封長信給我。當我暫時性失憶,住在玄兒家的時候,她總收不到我的回信,擔心不已。
——你好嗎?
這是她的聲音,她的臉。
——在大學,要好好學習呀!
這是她的……不,等等!她……她叫什麼來着?她的姓氏,她的名字……為什麼,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是因為在夢中嗎?還是我又喪失記憶?
不知為何,我忘記姓名的她的臉,這時恢復成11年前的母親的樣子。但是,當我剛想喊“媽媽”的瞬間,又變成她的樣子?……無需迷惑。
是的,現在無需再深入思考,我早就意識到——自己希望能從表妹的樣子、聲音?……或許是她的整個人上,找到己故母親的身影。——我早就知道,早就意識到。
——喂!
這呼喚我的聲音是那個約定終身者的聲音。也是現在再也無法見到的母親的聲音……
——喂!
這聲音晶瑩剔透,又像是小鳥的鳴叫聲……
——喂,中也先生!
……不對。這,這聲音是……?
——你很吃驚,中也先生?
——你生氣了,中也先生?
搖曳的火焰中浮現出的那張臉不斷擴大,然後慢慢裂成兩半。
——喂,中也先生!
——我們有事相求,中也先生。
是美鳥和美魚。這對美麗的畸形姐妹的面容完全相同,聲音也如出一撤。
——不行嗎,中也先生?
——你討厭我們?
……我是一個人,你們是兩個,所以那是不允許的。我慌忙回答道。
……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結婚,就犯了重婚罪。
——這沒關係。
——因為,我們兩個是一個人。
——是啊是啊,我們兩個是一個人。
……兩個是一個人!她們倆從肋腹部到腰部一帶結合在一起,是世上罕見的“完全的雙重體”。
——我們一直在一起?好嗎,中也先生?
——永遠在一起……好嗎,中也先生?
這對雙胞胎露出天真而妖豔的微笑,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側。日光所至之處,出現一個黑色長髮的女人。蒼白纖細的臉型,心不在焉的表情……她是這對雙胞胎的母親——美惟!
——我們出生的時候,母親非常吃驚。
——而且一直……到現在都還在驚訝。
對於親生母親,美鳥和美魚到底怎麼想?她們是以如何矛盾的心態看待親生母親的呢?
想着,想着,雙胞胎的臉消失了,她們沉默的母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圓睜雙眼、嘴滿淚水的女性的臉。是望和!
顫動的長睫毛。哭得紅腫的眼瞼。
——你去哪兒了,阿清?
從她那塗着口紅的小嘴唇裏發出的纖弱而悲傷的聲音。
——他有病。
——如果我不看着他……可是,你知道嗎?那是我的錯。
——他的病是因為我……所以啊,我真想代替他。
——是真的,我是真的……
她的話戛然而止。原因很清楚。那淡紅色的圍巾深深地勒住了她那柔軟雪白的脖子。
看着看着,望和的樣子變了。從悲傷、憂鬱變成了醜陋地瞪着白眼的苦悶錶情。缺少血色的蒼白肌膚,因為突然的淤血而變成紅紫色。
在沒有火焰的黑暗夜空處,有一個人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這悲慘的變化。那是禿頂的頭上戴着灰色貝雷帽的阿清嗎?這個九歲少年長相蒼老。他那乾枯的嘴唇微微儒動着。
——媽媽……
嘶啞地低吟。
——不要……再這樣……
這個少年究竟怎麼看待自責的母親?他是以何種矛盾的心態來看待親生母親的呢?
當他知道親生母親被人殺害時,又會以怎樣的心情來面對現實呢?
持續燃燒的火勢不知何時明顯減弱了。過了片刻,望和的臉和阿清的身姿也融化在黑暗中。這時,火焰也幾乎快消失了,在夢中的意識深處,我依稀預感到這夢即將結束。但是……預感竟然不準。
一個異國美女取代消失的火焰,出現在眼前,她身後是無盡的黑暗。
她的長髮一直垂落到胸口,烏黑烏黑的。她那深褐色的雙眸鋭利地看着我。她肌膚白哲,略顯病態。鼻樑高而挺直?這明顯不是日本人的面容。鮮紅色的嘴唇泛出堪稱妖豔的美麗而性感的微笑。
我頓時想起來。
這是昨夜在西館二樓的宴會廳中看到的那幅肖像畫。是第一代館主玄遙從意大利帶回來做妻子的女性。是玄兒,還有美鳥、美魚、阿清的曾外祖母——達麗婭!
——吃!
肖像畫中本不該動的美女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動了起來。但響起來的卻不是達麗婭的聲音,而是昨夜“宴會”上聽到的,由浦登家的人們發出的異樣的唱和。
——吃!
——吃,那個!
——吃,那肉!
正在這時,之前一直處於旁觀者的我的角度發生了戲劇性變化。我本應該獨自站在燃燒着的西洋館大門附近,但瞬間場所轉換,我坐在了宴會廳的餐桌旁、與昨夜相同的位子上。
房間裏除了我,空無一人。和昨夜一樣,四處點着紅蠟燭,屋裏飄蕩着奇異的香味,彷彿是甜的,又好像是酸的,似乎還有點苦。
在桌子中央,擺着蓋着白布的盤子——一個非常大的橢圓形盤子。鼓起的白布讓人感覺出大盤中菜的大小。到底裏面是什麼菜?
……我好奇而又害怕地盯着那鼓起的白布。
過了片刻,穿着黑色肥大衣服的“活影子”——鬼丸老悄無聲息地走進房間。他把兜頭帽壓得低低的,依然讓人看不到他的臉。
鬼丸老走到桌旁,雙手抓住蓋在大盤子上的白布兩端,對我説了一句:“請用餐!”他用嘶啞的聲音顫巍巍地説完,一下把白布從盤子上掀掉。
然後,我看到……
——吃!
肖像畫中,達麗婭的嘴唇動起來,從她嘴裏又傳出了浦登家人們的聲音。
——吃,那肉!
漆黑的大盤子裏盛着我從來見過的菜。
整體的大小彷彿烤全豬,但那絕不是豬。覆蓋着墨綠色的大魚鱗、彷彿巨大魚尾的部分衝着我,但那絕不是魚。被鱗片蓋着的只是它的下半身,上半身不僅沒有魚鱗,而且肌膚光滑,連一根體毛都沒長。還有兩條胳膊。手上也有五根手指——啊,這是什麼?
這個異形的生物到底是……
“人魚”這個詞,終於慢慢地浮現在我腦海。
人魚?
這是人魚?這是人魚嗎?
傳説中住在見影湖的人魚!難道它的“肉”就是一年一度的“達麗婭之夜”的“宴會”上被享用的食物嗎?
用人來比較的話,它身長如三歲嬰兒,確實具有人魚的形態。
這是已經烹飪好的,還是沒做任何加工?一眼看去,無法判斷。至少沒有燒煮過的樣子。感覺還活着。脖子以上的部分用另一塊黑色如頭巾般的東西蓋着。那下面到底是一張什麼樣的臉?想着就毛骨悚然。
是男還是女?露在外面的上半身是如嬰兒一般的中性體型,無法判斷。説起人魚,一般想到的是女性,那麼頭巾下面的會是天真無邪的少女的臉呢,還是半人半魚的恐怖面相呢?
鬼丸老再次從房間角落的暗處來到桌旁。手裏拿着長長的切肉刀。
我只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屏息看着他的動作。
切肉刀的刀鋒靠近盤上人魚的腹部——正好是魚鱗和皮膚的交界處,一下切下去。瞬間,啪的一聲,魚尾彷彿跳動一下。但它的上半身紋絲不動,所以這恐怕是神經反射。
肯定死了,我對自已説,不會還活着。如果活着,不會這樣刀鋒所到之處,血一點點地從切口處滲出來。那血也是鮮紅的。魚尾只在最初的時候,跳動了幾下。人魚的腹部被小心切開,其下是黏滑而閃光的內臟。我不由想起以前在生理課上被迫做的卿魚及青蛙的解剖實驗。
結束“工作”後,鬼丸老用黑衣下襬擦淨滿是血污和油脂的切肉刀,又退回房間角落裏。
——吃!
從肖像畫中的達麗婭口中又傳出人們的聲音。
——吃,那肉!
但我依然一動不動。人魚被剖腹的場面過於血腥、恐怖,讓我根本沒心情品嚐。
我把頭扭向一邊,閉上眼睛。祈禱這個噩夢早些過去,然後慢慢地搖搖頭,戰戰兢兢地睜開雙眼。
房間裏,情形大變。
剛才,還只有我獨自一人,現在,浦登家族的人按照昨晚“宴會”時的順序,圍桌而坐。有當家人柳士郎,美惟和那對雙胞胎姐妹,坐在徵順和望和中間的阿清,還有玄兒。
——吃!
八張嘴同時張開,説出同樣的話。
——吃,那肉!
八人一起站起來,將手伸向桌上的大盤子。他們直接用手抓住盤子裏被小心切開的人魚的腹部,有的從上面撕下肉塊,有的拉出了內臟。然後一言不發地向着惟一沒有伸手、紋絲不動的我的身邊彙集過來。
——吃!
柳士郎説着,將手中的肉片塞入我的嘴裏。
——吃!
玄兒説着,將手中的內臟碎片塞入我的嘴裏。
我無法抵抗。從徵順的手裏,美惟的手裏,望和的手裏,美鳥和美魚的手裏,還有阿清的手裏……當肉片和內臟一個接一個的塞入嘴裏的時候,我只能強忍嘔吐,將它們咀嚼下去半截,我呼吸困難起來,眼淚也奪眶而出。但是,即便如此我還得一個勁吃下去。
腥臭,生鐵味,有些澀,但好像還有一絲甜味……這就是人魚肉的味道嗎?吃完這些肉,我就成為他們的“夥伴”了嗎?
——那麼,現在……
回到座位上的當家人用他那渾濁的雙眸環視一圈,充滿威嚴地低聲説——讓我們看看今天晚上的“臉”吧。他起身將手伸向盤子,拿下蓋住人魚脖子以上部分的黑頭巾。
出現的是人臉,而且我很熟悉……不,不止是熟悉!從我出生時,它就一直跟隨着我,恐怕這世界上無人比我更知道它的特徵……啊,怎麼回事?那個——那不正是我,我自己的臉嗎?
因為驚愕和恐懼,我大叫起來。但那叫聲並不是從我的嘴,而是從大盤子上那和我長得一模一樣、血淋淋的人魚的嘴中發出的。
——你吃驚了,中也先生?
雙胞胎咯咯地笑起來。
——你討厭受到驚嚇?
我還在叫着。從人魚口中,還在發出叫聲。我半癲狂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向房門跑去,希望能儘早逃離這裏。就在這時,不知道什麼東西突然在腳邊動起來。
一看,是裹着泥的頭蓋骨。不僅如此,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在這間屋子裏,散落着無數的白骨。這——這些都是人的白骨嗎?還是過去在這間宴會廳中被吃掉的人魚的……
因為過度驚嚇,我再也挪不動步,膽戰心驚,又大喊起來。盤上渾身鮮血的人魚隨即又發出叫聲。和我長相一樣的臉因為過度的恐懼而扭曲,嘴張大到了極限……突然,有東西從他的嘴角蠕動而出。黑色、閃着光的細長生物……
……那是蜈蚣!
我剛反應過來,人魚的嘴繼續裂開,一直撕裂到耳邊。無數的蜈蚣從那裏鑽出來,彷彿黑亮的石油噴發。
幾乎在一瞬間,桌子上滿是蜈蚣。眨眼間它們如雪崩般落到地板上,擴散到整個房間,爬到我僵直的身體上……
……我感到劇痛。
在右臂上、在臂肘的內側附近——難道我又被那令人厭惡的節肢動物的毒爪……
“啊!”
隨着短促的喊聲,我坐起來。終於,我從這漫長的噩夢中醒了過來。
“沒事吧,中也君?”身邊響起玄兒的聲音。
“玄兒。”
“來,躺好。”
我在牀上。身上蓋着厚毛毯,至少上半身裸露着。
“來,中也君!”
在玄兒的催促下,我重新躺好,把頭枕在枕頭上。
玄兒就在我的身邊。他坐在牀邊,不知為何,用左手緊抓住我的右臂。
“玄兒?”
劇烈的疼痛。這疼痛與方才夢醒時分的劇烈疼痛不同——在被玄兒握住的右臂上,在右臂的肘內側附近。
“啊!玄兒,你在……”
“沒什麼,不要動!”説着,玄兒握住我右臂的手又使點勁。我想確認一下疼痛的原因,便再次欠身看看玄兒的手。我看到了——
在被握住的右臂的肘內側,在白皮膚下的青色靜脈中一根就要被拔出來的針。
3
我馬上明白了,那是玄兒右手上的注射器。他是在為失去知覺的我注射藥劑嗎?這麼一想,我儘管感覺到莫名的不舒服,但還能夠理解。
玄兒放開我的手臂,從牀邊站起來。這時,我看到注射器中還殘留少量液體。是因為我突然跳起來而沒能把準備的藥物全部注入嗎?——不過,啊,那液體的顏色是怎麼回事?那厚重的紅色。好像……對,好像人的鮮血。
雖然一下子我感到了些許疑惑,但並沒有再懷疑下去。不,老實説應該是沒法繼續懷疑下去。因為我剛剛甦醒,而且意識還處於半朦朧狀態。噩夢的餘韻仍緊緊盤繞在腦海,我怎麼也無法將思考集中到眼前的現實中來。
我將視線移向右臂。從打針的靜脈處滲出紅色的血珠,慢慢膨脹,眼看就要崩裂出來。空氣中微微飄散着酒精氣味。臂肘內側涼絲絲的,還有些許疼痛。
玄兒伸手將脱脂棉按在注射處,貼上膠帶將其固定住,然後讓我彎曲手臂。
“就這樣,待一會兒。”他命令着我,“好了,躺下來吧。”
我聽話地再次將頭枕到枕頭上。
“做了一個大噩夢吧?中也君。”玄兒又坐在牀邊的椅子上,看看我的表情,“做了什麼噩夢啊?”
我想回答,但發不出聲。漸漸模糊行去的噩夢記憶又慢慢恢復,在心中擴展開。我覺得,一旦自己用語言表達,就可能在瞬間被再次拽入同樣的噩夢中。於是,我避開玄兒的視線,將頭枕在枕頭上,輕輕地搖搖頭。
“難不成……”突然,玄兒眉頭緊縮,輕聲嘟噥着。
“難不成,中也君,你……你還記得發生過什麼嗎?”説着,他將臉湊過來,讓我無法避開他的視線,“自己是誰?這是哪兒?現在是什麼時候?在你暈過去前發生了什麼?這些你不會全部忘記了吧……”
啊,是嗎?原來玄兒又想起今年4月我們遭遇狀況了。大概是他看到我茫然的樣子,突然擔心記憶恢復的我會像那次一般喪失所有的記憶吧。
——所謂記憶,似已全無。
中原中也《昏睡》中的片斷朦朧地在大腦中浮現起來,又彷彿滲入水中,煙消雲散。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這是哪兒?”我反問道,但我並不想讓玄兒更加擔心,“現在到底……”
這的確是個問題。我完全記得自己是誰(……自己是誰?這突然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疑問,躍然紙上),也知道這裏是被稱為黑暗館的浦登家族的宅子。我還能詳細地想起導致我失去知覺的前因後果(馬上又被吞沒在混沌之中……)。但是,關於那以後——當我深陷在那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的泥濘中,意識遠離現實——的事情,自然完全都在我的記憶之外了。所以……
“這是哪兒?這個房間……”我又問,“現在到底……我昏迷有多久了?”
“這是我在北館二樓的卧室。”玄兒的表情緩和下來,好像放心一點,將臉挪開,“已經過了一天,現在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點多。你差不多睡了五個小時左右。”
“五個小時……?”
這是一段難以判斷長短的空白(已經過了一天,26日……現在是9月26日?)。這段時間,玄兒一直在我身旁嗎?——不,那不可能。綜合考慮,這不可能。
“感覺怎麼樣?是否感到發燒、噁心?”
被他這麼一問,我才有意識地感受了一下。既沒發燒,也不想吐。既沒覺得冷,也沒感到頭疼。我暫且回答説“沒有”,不過感覺完全良好那是絕不可能的。
彎曲的右肘內側,注射處的鈍痛慢慢淡去,但與此同時,另一側——以左手背為中心,突然感覺到另一種疼痛。雖然不是難以忍受,但一跳一跳地疼得厲害。為什麼那裏會這樣疼?原因不言自明。
“那隻手疼?”
玄兒之所以反應這麼快,或許是因為我在毛毯下悄悄地動了一下左手。抑或是因為我非常不舒服而愁眉苦臉。
“被蜈蚣咬傷的是手背和手腕兩處。能這樣可謂萬幸。光我看到的大蜈蚣就有五六隻。你的手偏偏伸到蜈蚣多的地方,倒黴啊!”
我不禁呻吟一聲。只要稍稍具體地想起當時的情形,我就會全身起雞皮疙瘩,幼時曾被蜜蜂蜇過腳,但被蜈蚣咬還是第一次。雖然我覺得那瞬間的劇痛,兩者相差不大,但對於視覺的衝擊,兩者卻截然不同。現在我必須有心理準備——今後在夢中,那蠕動着的醜陋蜈蚣羣將會不斷出現,讓我煩惱不已。
“野口先生為你做了相應的治療,所以基本上不必擔心。弄不好,可能會生壞疽什麼的,但還沒有因為蜈蚣毒而喪命的先例。而且你也沒發燒,應該沒事!疼痛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很快就會痊癒。之前,要稍微忍耐一下!”
“嗯!”
我點着頭,在毛毯下又動動左手。我能感覺到從手掌、手背到手腕一帶纏着厚厚的繃帶。不僅感覺到腫脹,而且經他提醒,也感覺到疼痛的根源來自兩處。
“在這個島上……蜈蚣很多嗎?”我問道,儘管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愚蠢。
玄兒苦笑着:“因為這裏是深山老林,所以就算島上有一兩百隻蜈蚣也不足為怪。有時它們也會鑽進宅子裏,所以家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了。當然,不管何時,這種生物都不會讓人覺得舒服的。”
“嗯!”
“咬你的是褐頭蜈蚣。因為頭部是深褐色,所以叫這個名字。還有一種叫青頭蜈蚣,和它很相像。不過,褐頭蜈蚣要大一些。有的全長15公分,是日本之最。”
15公分?好像確實有那麼大。不,好像還要大一些。
全身又起滿了雞皮疙瘩,我在枕頭上搖搖頭,希望他不要説了。但玄兒毫不在乎,用一種奇怪的得意的語氣繼續講解着有關蜈蚣的知識。
“蜈蚣這玩意,看上去那樣,可也很重感情。據説雌蜈蚣在初夏產數十個卵,但即便幼蟲孵出,雌蜈蚣仍然不吃不喝地守護兩個月,直到其能獨立行動。這種母愛難道不讓人感動嗎?”
“當然,這種行為肯定出於本能,用‘母愛’這種人類價值觀來形容有點可笑。但是,中也君,如果和這些自然界生物進行比較,你就會發現我們人類是多麼畸形、變異了。雖然領悟得晚了一點……”
“啊?”
“好了,先不説這個。”
玄兒伸直面向牀前的身體,用右手託着尖下巴看着我。黑褲子、黑色長袖襯衣和黑色對襟毛衣,依然是清一色的黑色打扮,但每件衣服和五小時前已完全不同。他在外面被淋得濕漉漉的,回到館內,當然要換掉所有的衣服。
“把昏迷在那兒的你帶回來可費勁了。4月那場事故的時候,我叫了救護車,還輕鬆一點。”
“對不起!”我無力地嘆口氣,“我也沒想到……
“沒辦法!我真擔心,但情況好像沒有想像的嚴重——真是太好了!”
玄兒重複説着“太好了”,將撐着下巴的手挪開,慢慢向我伸過來,然後將我睡得蓬亂的頭髮纏繞在中指上,順勢緩緩地向下撫摸着我的臉龐。
玄兒的手冰冷異常,讓人感覺他不是活人。
4
“我再問一次,中也君,除了左手疼痛以外,沒有什麼特別不舒服的吧?”
“嗯,我想應該沒事。”
“好!”玄兒點點頭,“我已經讓羽取忍洗你的衣服了。手錶在那兒——那邊的牀頭櫃上。襯衫口袋裏的香煙因為受潮沒法再抽了,所以我扔了。想抽煙的話,就抽我的吧。”
“嗯,好的。”
“你可以先穿我的睡衣。或者我幫你從包裏拿來?對了,還有香煙。”
“啊,不用了,過會兒我自己去。”
我根本不想抽煙,對於換衣服也無所謂。與此相比,我現在最想喝水。嘴太乾了,甚至難以嚥唾沫,差點失聲。
聽到我的要求,玄兒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牆邊的餐具櫃前,從上面的水壺中將水倒入茶碗拿給我。我忍着左手的疼痛,坐起來。右肘已經可以伸直。我接過茶碗,一口氣喝完,總算緩過神來,我突然發現這個夜晚很靜。
除了玄兒和我兩人的呼吸,以及房間裏的時鐘齒輪聲外,寂寥無聲。
我一邊側耳傾聽,一邊緩緩地環視房間;
玄兒的卧室好像在一樓音樂室的正下方。這裏沒有一扇窗户。
在我對面的右首有一扇門。那應該是通往二樓的主走廊,所以那邊是南邊?如果這樣,與這牀頭板相連的牆壁後面,就是紅色大廳的走廊了。
“暴風雨停了嗎?”
我問道。無論我怎麼側耳傾聽,黑夜裏,一片靜謐,不要説雷聲了,就連風雨聲也一點都聽不到。
“嗯,總算安靜了。”玄兒説着,擦了一下起了淡淡黑眼圈的眼睛,他恐怕也很累,“雨大概是兩小時前停的。據天氣預報説,天氣暫時還不穩定。”
“那麼,電呢?”
整個房間的基本色調依然是毫無光澤的黑色。和美鳥、美魚房間一樣,那大牀可容兩三個人睡得舒舒服服。兩邊的牀頭櫃上,帶茶紅色燈罩的枱燈亮着。看着那柔和的光線,我問:“來電了?”比想像的早。還沒用備用發電機,電就來了……“電話呢,還那樣?”
“啊,還沒通。”
在脱離了甦醒後的半朦朧狀態,從噩夢的餘韻中解放出來之後,我的心情也漸漸安定下來。於是,我自然而然地開始關心起在這段空白的五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希望知道的,或者説是必須知道的事情一個接一個浮現在腦海裏,怎麼也控制不住。
“那少年呢?”我問道,“他是誰?從哪裏來的?為什麼而來?當時為什麼會在那個大廳?我們追上他以後……後來他怎樣了?目前在哪兒?在做什麼?”
“中也君,我不是説苦了我了嗎?”玄兒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但他眉頭緊縮,眼光中卻無笑意,“我又不能將那少年棄置不管,單單救你。反過來,也不能把你放在那邊,先帶那少年回來。更不能丟下你們兩個回去喊人幫忙。但乾等也別指望會有人來。”
“説得沒錯。”
實際上,我先跑回去看看你的情況,趕跑蜈蚣後,抱起筋疲力盡的你,放到附近樹下多少可以避雨的地方……然後馬不停蹄地跑向在那個在猶如泥沼的水塘中掙扎的少年。幸好,那少年雖然驚慌失措,但還想方設法爬了上來。不過他很怕我,所以安慰他成了我最累的差事。我費盡口舌讓他鎮靜下來,告訴他不要怕,不要逃,叫他和我們一起回來……
——救命。
我想起那少年無力地蹲在那泥潭中,帶着兜頭帽,無力地呼喊着。雖然時間最多過去五個小時,但我不知為何感覺已過數天。
——救救我。求求你……我,我,什麼都……
“揹着昏迷的你,牽着少年的手,被大雨澆成落揚雞,依靠一隻手電,總算回到北館後門……啊,真是苦了我。”
“對不起!”
“你不用反覆道歉。”玄兒蒼白的臉上露出微微的苦笑,他眯起眼睛彷彿想看穿我的內心,“最終,你平安地醒過來。好像也沒留下後遺症,總算我的辛苦沒有白費!”
“啊!”
“回到館內,總算得到幫助。就在那時電來了,也幫了大忙。”
玄兒含着香煙,用火柴點着。不知他心愛的煤油打火機被雨淋濕了,還是沒有油了。
“我把你放到這個屋子後,讓野口先生診斷了一下。美鳥和美魚也很擔心,一直守在旁邊,久久不肯離去。”
“啊……”
“我先把那少年放在後門附近的那個餐廳裏面,請鶴子先代為照看。不久,等你的病情明瞭,我覺得並無大礙,就去餐廳和那少年説了幾句。”
“然後呢?他是什麼人?”我急於知道答案。
玄兒吐着煙圈,那香煙讓人感覺不怎麼樣。
“好像叫市朗。”
“市朗……”
“市場的市,明朗的朗。我讓他寫在紙上確認的。姓波賀。據説才上初中一年級,是I村雜貨鋪的獨生子。”
“為什麼他……”
“嗯,好像有很多他個人的原因。可惜他完全嚇壞了,腦子好像也已經混亂了,説話沒有條理。我試着按順序問他,大概的情況已經明瞭,但還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玄兒略微停了一下,彷彿説服自己一般地“嗯”了一聲。
“不過,我覺得那少年——市朗並不是殺害望和姨+++罪犯。他看上去怎麼也做不出那麼窮兇極惡的事情,對吧?也想不出他有殺人動機。據他本人説,他偶然發現那個窗户上的破洞,偷偷溜進紅色大廳,被我們發現後,逃了出來。在I村,關於這座浦登家族的宅子和裏面的人,似乎流傳着相當恐怖的謠言。不知他到底聽到什麼,但看樣子他似乎相信只要被這裏的人發現,就會被抓來吃掉。”
被宅子裏的人追趕,在黑暗、風雨和雷鳴聲中拼命奔跑,最終掉進那個“人骨之沼”。我們可以充分想像出少年內心的恐懼。那恐怕不是一般的恐懼。可能正是因為過於恐懼才差點發瘋,但是……
“但是,他為什麼要來這裏?”我背靠着牀頭板,看着玄兒的嘴,接着問,“什麼時候?怎麼進來的?目的何在……”
“據説他前天從村子出發——不,應該是大前天——23號的早晨。與你來這裏是同一天。因為是秋分,那天中學放假。”
“獨自來的?”
“好像是!他説自己不是迷路碰巧來到這裏,而是一開始就以這個宅子為目標從村子裏出發的。看看傳説中可怕的謎一般的宅子——這個年齡的孩子大概常有這樣的冒險念頭吧。”
“冒險?……原來如此。”
“如果翻過百目木崖一直走到這兒,那路程可就遠了。我不知他出發時是否想到了這一點,但這實在是胡鬧。”
“嗯,確實!”
“那天晚上,他到達見影湖邊。那時還沒下雨,而且雖然天氣越來越差,但誰也沒料到後來會有那麼大的暴風雨。不過……啊,對了。他説路上遭遇塌方,路被埋了。所以即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塌方?”
“嗯!發生了地震,然後出現塌方……他是這麼喃喃自語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也許也完蛋了。即便天氣恢復正常,我們想法渡過了湖,可前面的道路卻是那樣。”
“是多大規模的塌方呢?”
“嗯,這個,倒沒問。”玄兒將煙灰彈在牀頭櫃上的煙灰缸中。
我又問:“到達湖邊還不算太難,但他怎麼上島?”
“啊,這個嘛……”
“要是23日晚上的話,那艘手劃的船被那個叫江南的年輕人乘坐之後,不就漂到湖中去了嗎?而第二天,蛭山用了摩托艇,而且當場發生了那樣的事故。”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就問了。他23日是在湖邊停車場上的吉普車裏過的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繞到湖背面發現了那座浮橋,然後渡過湖的……”
“阿!”我感到一條線索因此清晰起來,“所以那座浮橋才會那樣……”
“就是因為他不顧牌子上的警告,強行渡過那座腐朽不堪的浮橋,橋才會斷開。”
“那是24號的下午?”
“真是合情合理啊!——上岸後,他好像一直躲在某處。我剛要詳細詢問,但他已經到了極限。”
“極限?”
“體力上的極限。當然也是精神上的極限。和你一樣,完全失去知覺。”
“啊……”
“我慌忙叫野口先生診斷,總之燒得很厲害。我不知道他在島上的哪兒過的夜,是怎麼過夜的,不過他恐怕沒能好好吃東西,又經歷了狂風暴雨。過度疲勞,得了感冒?嗯,大概就是這樣。他已經使出渾身氣力回答我的問題,他已經身心疲憊了……”
“情況危險嗎?”
“我不知道,但聽野口先生説,今晚還是讓他睡一覺比較好。他説雖然無需絕對安靜,但如果強行叫醒那少年,多加盤問的話,作為醫生他要反對。”玄兒誇張地聳聳肩,將變短的香煙掐滅在煙灰缸中,“茅子、江南君,還有你……真是遍體鱗傷啊!況且現在這宅子裏,還有兩具屍體。”
“確實。”
“已經把市朗從餐廳移到旁邊的預備室裏,因為那裏有牀,所以暫且讓他睡在那兒。野口先生照例給他服了退燒藥和鎮靜劑,所以估計會熟睡到早晨。”
“其他還有什麼?”
我催促他繼續往下説,於是玄兒又誇張地聳聳肩。
“關於那個少年暫時就這麼多了。如果早晨他的情況不惡化,就必須進一步盤問。”
“他——市朗沒看到什麼嗎?”我猶如自言自語。
“你是指在紅色大廳嗎?”玄兒立即回應起來,“是的。他承認碰巧潛入那兒。而當時望和姨媽在畫室裏遭遇了那樣的事情,兇手無法從房門出來,就從旁邊的休息室打破玻璃逃入紅色大廳。當時市朗已經在那裏,要説目擊了兇手的長相……很有可能。”
“你問了嗎?”
“我只是提了一下。”玄兒故弄玄虛地笑笑,“他的回答也是讓人不得要領。”
“看到兇手了嗎,市朗?”
“他説只在一瞬間着到可能是兇手的人影。”
“那麼……”
“相貌和體型因為黑暗和驚慌好像沒看清楚。只看到玻璃突然破了,一個東西飛了出來。他嚇了一跳,趕緊躲起來,根本沒時間看對方的相貌。儘管如此他仍留在紅色大廳而沒有逃走,可能是不想回到風雨肆虐的屋外。他好像還到二樓的走廊去過,或者是想在那裏尋求什麼生路,比如新的藏身之處什麼的——好了,一切等他醒過來,能説話的時候,再問。”
“是啊。”
玄兒喘口氣,又叼起一根香煙。嘴角露出一絲譏笑,但眼光仍然嚴厲,眉頭依然緊縮。
關於市朗的事情,通過剛才的談話,我感到大體能夠把握了。但是,即便如此我想知道的、想問的、不能不知道的、不能不問的事情依然很多。
比如追上市朗時,那泥沼中大量的人骨是怎麼回事?我想那些人骨原本就被埋在那裏,是被大雨衝出來,形成了那種狀態。但是,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的骨頭?為什麼那麼多的骨頭會被埋在那裏?
“對了,玄兒。”我看着玄兒,決定馬上就問他。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剛才的注射器被隨意地放在放着枱燈和煙灰缸的牀頭櫃上。
甦醒後,那銀針從右腕的靜脈中拔出的光景,以及當時掠過心頭、難以描述的不適感又冒出來。玄兒用這個注射器給我注射了什麼?這是野口醫生的盼咐,還是玄兒的個人行為?
注射器的針筒內還殘留少許剛才看到的液體。濃厚、鑽稠、紅色,那是……
“玄兒。”現在我變得非常在意,語氣也有點加重,“剛才你用那個注射器,給我注射了什麼……”
“嗯?啊,這個嗎?”玄兒瞥了一眼牀頭櫃,抿着嘴,看上去似乎有點躊躇,不知如何作答,“我總不放心你身體,為了以防萬一,按照我的判斷……”
“這裏面殘留的紅色液體是……”我指着注射器問道,“是這種顏色的藥呢?還是血呢?如果那樣,那剛才不是在注射,而是採我的血,對嗎?”
如果不是那樣,難道僅僅是靜脈血液倒流進針筒內,與殘留藥劑混合在一起嗎?
“採你的血?”玄兒便勁忍住沒有笑出來,“不是,恰恰相反。”
“相反?”
“是的。”玄兒點點頭,從牀頭櫃上拿起注射器,然後將裏面殘留的液體在台燈下照着,“對你隱瞞也沒意義,實話實説。”
我身體僵硬,注視着玄兒的手。玄兒的眼神中透出微妙的熱情,彷彿要向我訴説什麼。
“這確實是血。”他説道,“不過,並不是要採你的血。恰恰相反,是要將這裏面的血注入你的身體。”
“給我輸血?”我甚至忘記了繃帶下的傷和腫痛,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按住右臂上的針眼,“那到底是誰的?”
“我的——浦登玄兒的血。”玄兒用拇指按着注射器的活塞,將紅色液體從銀色針尖擠出一滴,抿嘴一笑,“是我這個第一代館主玄遙和達麗婭的直系子孫的血。”
5
我啞口無言。
他——玄兒的血?輸給我?用那個注射器注入到我的體內?
這是怎麼回事?玄兒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他必須這麼做?
他説是“因為擔心”。因為擔心,以防萬一……我該怎樣理解這裏面的含義和意圖呢?——對了,為什麼玄兒會那樣笑?嘴角的笑容到底表達出他什麼樣的感情呢?
在強烈的迷惑中,作為解釋這種情況的常識性理由,我只能想到“輸血”這個詞。但是,我並沒有受重傷以至於要緊急輸血。應該沒那麼嚴重。因為現在除了被蜈蚣咬傷的左手外,身上其他部位並沒感到疼痛。
“我們血型一致。”玄兒收起笑容,進一步説明,“你是A型吧。我也是A型,所以不用擔心產生溶血性副作用。”
“為什麼?”我用手按着右臂上的針眼,氣喘吁吁地問道,“為什麼要輸血呢?我全身沒有那麼嚴重的傷……”
“中也君,鼴鼠的活血對蜈蚣毒可是特效藥啊。”
“開個玩笑。”玄兒又在嘴邊擠出微笑,飛快地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然後他把注射器放回原來的牀頭櫃上,叼起一枝新的香煙,就不再多説什麼了。
當然,我無法用笑來回應他的“玩笑”,而是斜眼繼續看着放回牀頭櫃上的注射器。針筒中仍殘餘少量紅色的……那是血,浦登玄兒的血。恐怕玄兒是用同一個注射器,將同一個針頭插入自己的血管中再拔出來的?……裏面的血剛才被注入我的靜脈,和靜脈中流淌着的我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到我身體的各個角落……這是一種奇怪的不快感。
這是對於異物侵入時幾乎本能的牴觸感和厭惡感——因為無論是蜈蚣毒還是他人的血,在“異物”這一點上是一致的。那種感覺彷彿自己已經被置於其他東西的支配下,彷彿自已己經被逼入無法挽回的境地。這種感覺讓人覺得十分痛苦。非常屈辱的、受虐的,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感到某種甘美的、奇妙的……不,不行!不能這麼想!不是這樣的!
不對,這樣感覺是不對的。我覺得目前不能這樣去感受。不能陷入這樣的感覺中。
我緊咬嘴唇,用力地搖搖頭。
不能陷進去。必須就此打住。必須把自己的感情恢復到應有的狀態。否則我……
按着針孔的左手下意識地加了力。繃帶下的疼痛倍增。我好不容易忍住,沒有發出呻吟,通過感受肉體上的痛苦來控制稍一放鬆就會緩緩分裂的情感。我……
我已經無法忍受。
明確地説,我是這麼想的。這麼一想,至今為止一直盤踞在我內心的各種想法揉合到一起,形成一股激流,彷彿潮水一般湧出,激情澎湃。
無法忍受,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我默默地不斷這麼對自己説。
這樣似乎只是在被蹂躪,不是嗎?蹂躪……對,正是如此。難道不是單方面被踐踏、被愚弄、被侵犯嗎?幾乎一無所知,就被帶到這神秘地方;幾乎是被強迫參加那奇怪的“儀式”;儘管關鍵之處毫不知情,卻被捲入兩起兇殺案中;無法也不允許和外部取得聯繫,最終變成……
“玄兒。”
我怒目瞪着這個年長的友人。與內心的激情相反,發出的聲音卻是冰冷而堅硬,沒有抑揚頓挫。
“玄兒,我已經……”
玄兒揚起眉毛,彷彿很驚訝,嘴邊叼着還沒有點着的香煙,一隻手撐在牀沿自上而下看着我。
“怎麼了,中也君?”玄兒的口吻聽上去像是在安慰年幼不懂事的弟弟,“聲音這麼可怕,這可不像你啊!”
“請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怒氣衝衝,“以前我也和你説過的。我不喜歡你把我當小孩看。”
“嗬,好可怕啊!”玄兒抬起撐在牀上的手,好像故意似的苦笑道:“你生氣了,中也君?”
“生氣?”
“啊,果然是生氣了。”
“一般都會生氣的,不是嗎?”我眯起眼睛説,“我感謝你把失去知覺的我搬到這裏。但,到底這是……”
“你那麼不喜歡被注入我的血?”
“但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覺得有必要啊。”
“必要?但是我……”
“你不是從昨天起來以後就一直不舒服嗎?所以我就更加……”
“那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嗯,想必是這樣的,不過,我想為了以防萬一……當然我並沒有惡意。”玄兒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這個功作,看上去讓人覺得有那麼點寂寞或者説是悲傷。但我的內心卻不能因此而平靜。
“玄兒!”我反而提高了聲音,轉身和坐在椅子上的玄兒相對而坐,之間只有幾十公分距離,“不光是剛才的事情。這……這兒,你們到底在此對我做了些什麼,想做些什麼?”
“我們並不想逮住你,把你吃掉……哈哈,你這個樣子和那個市朗一樣啊。”
“請別岔開話題!”我厲聲説道,“你可以適當地告訴我一些吧?這樣的狀態再持續下去的話,我就……”
“你想知道什麼?有什麼會讓你對我如此怒目而視呢?”
“這還用我説嗎?這個家的秘密、所有的這一切,我想我應該有知道的權利。”
“噢!”
玄兒將嘴裏的香煙抽了出來,放入襯衫的口袋裏。然後略微伸伸腰。
“權利確實是有。”玄兒眯眼注視着我,用充滿理解且中聽的語調説道,“所以啊中也君,我並沒打算隱瞞什麼而讓你困惑啊!我只是在考慮時機和方式而已。遲早你對這個宅子的疑問都會解除。傍晚在我的書房裏我不是這麼説的嗎?我還説過絕不會做什麼壞事,對嗎?你不相信我嗎?”
我無法回答。這並不是信不信的間題。我並沒有主動懷疑玄兒的言行和人格,也不想去懷疑。我也不認為他在撒謊,企圖騙我、害我,並以此而生氣。
只不過,是的,我很不安。不知道且無從知道——這使我感到極其不安。最根本的就是這一點。那肯定是憤怒,這憤怒源於已經膨脹到我所能承受的極限的不安。所以……
玄兒靜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不知如何理解我的沉默,一邊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一邊用我也能清楚地聽見的聲音説了一句“是這樣啊”,便大搖大擺地走到牀頭櫃前,將水壺中的水倒入另一個茶碗,三口兩口將它全部喝完。然後……
“你説‘想知道這宅子裏的所有秘密”對吧?那也就是説……”玄兒回過頭,從褲兜裏抽出一張白紙,“就像是這個——記在這上面問題,對嗎?”
他打開折成四折的紙片,在我面前嘩嘩地晃着。一瞬間我有點莫名其妙,但馬上就明白了。(那,那張紙?)
“這是在樓下圖書室裏發現的。因為就放在桌子上。”玄兒雙手拿着紙片,放到我面前,“是你寫的吧,中也哲?在我發現畫室中情況異常,去叫你之前寫的。”
無需拿在手裏確認。那是我昨晚在圖書室的書桌上做的記錄。
當時,我把能想到的眾多疑點都寫在上面。
“‘疑點整理’——你的字依然是方方正正,彷彿鉛字。”説着,玄兒又抿嘴笑起來。但我無法推測他那看起來有點傲慢的笑容背後的真實想法。我還沒那本事。
“我讀一遍吧!”玄兒説道。
“不!”我搖搖頭,“用不着。我……”
“好了,別説了!”
玄兒打斷我的話,回到原來位置。他又在牀邊的椅子上和我近距離對面而坐,將稿紙攤在膝上,看着。
“我雖然粗略看過一遍,但還想再確認一下。”
“確認?”
“對你而言,這宅子的什麼地方是謎,是疑問的指南,讓我知道今後應該説什麼,怎麼説。”
於是,玄兒小聲地將我列出的疑點逐條唸了出來,這也會成為我疑點整理。
6
★那個“宴會”是怎麼回事?
★那些是什麼菜餚?
★達麗婭是什麼樣的人?
★玄兒為什麼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那個年輕人是誰?
★“迷失的籠子”是什麼?
★諸居靜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
★18年前,卓藏為什麼要殺玄遙?在案發現場發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説染紅見影湖的“人魚之血”是吉兆?
★為什麼早衰症對於出生在浦登家的人來説,是一種宿命?
★關於望和,玄兒曾這樣説過——“即便想死也死不了”。這是怎麼回事?
讀完之後,玄兒從襯衫口袋中拿出剛才放進去的香煙,重新叼在嘴裏,點上火。然後他默默地等着那枝煙燃成灰燼。
“你打算回答我的這些問題嗎?”
“我無法全部回答。”
玄兒從膝上拿起那張紙,放到我面前。是要我先保存着嗎?
“這裏面有些問題連我都無法回答。具體來講,特別是那個年輕人是誰,應該是指江南君吧?”
“是的。”
“他的情況對我來説也是個謎。所以如果有人知道,無論是誰,我都希望能告訴我。”
“嗯,那倒是。”我附和着,收下那紙片。自己用藍墨水寫的字,的確像玄兒説的那樣,宛如鉛字。我逐條看着,追問下去,“那麼,其他問題呢?”
“怎麼説呢?”玄兒自言自語般説,“如果加上‘在我所知道的範圍內’這個條件的話,我想基本上都能回答。比如18年前的那起兇殺案,我也是聽別人説的。因為記不得當時的事情。關於‘諸居靜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這個問題,情況也差不多。”
“十角塔這一項呢?”我緊接着問道,“聽説你小時候曾被關在最上面的那間屋子裏。”
“是的……這個也一樣。”玄兒低下頭,聲音有點含糊,“事情的經過是聽別人説了才知道的我自己並不記得那段經歷——不過,關於這件事,如果還留有活生生的記憶的話,或許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和父親相處了。我覺得這樣不也挺好嗎?因為不記得,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把它當做是別人身上發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保持一份冷靜。”
“告訴我吧,玄兒。”我不肯就此罷休,“為什麼你爸爸會這樣對待親生兒子呢?”
聽到這兒,玄兒立刻抬起低着的頭。
“我不是説過嗎?父親非常愛她的前妻康娜。所以……”
“這個我聽説過。但為什麼?”
“父親很愛康娜。正因為如此,他非常恨我。”
“恨?”
“嗯!”玄兒嘆口氣,“就在這兒告訴你吧。”
聽上去他下了很大的決心。説完,他轉過身側對着我盤起腿,將目光投向房間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也不看我。
“那是距今27年前的8月5號。”
對於“8月5號”這個日期我有印象。是的,好像是玄兒生日。
27年前的8月5號。據説那一天正好也像昨天一樣,狂風暴雨;當時在兩年前和父親結婚的母親康娜腹中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正準備臨產。本來離預產期應該還有很長一段日子,但她偏偏在那個晚上要生了。據説原計劃就在那幾天送她住院,在那裏生的。可是……
“總之,由於情況緊急,沒時間冒着暴風雨,開車去醫院;也沒時間把產婆接到家裏。無奈之下,父親決定親自接生。他和野口先生畢業於同一所醫科學校,在和康娜結婚並進入浦登家之前也曾是醫生,所以他才敢做出這個無奈的決定。於是他們在舊北館康娜的房間裏進行了接生。”
玄兒停下來,長嘆口氣。
“但是……”
玄兒用苦澀而沉重的聲音繼續説着,身體紋絲不動,目光也沒轉向我這邊。
“具體什麼狀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因為什麼才導致那樣的結果?責任在誰?是什麼樣的責任?我不知道,現在也無法查證。但結果卻非常清楚。深夜,當暴風雨更加猛烈的時候,館內響起了初生嬰兒的哭聲。可是儘管父親竭盡全力,但母親還是在那晚停止了呼吸。”
“……”
“唉,發生了這樣的悲劇,”玄兒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地垂下眼睛,“為此爸爸恨那個孩子。那個自己心愛的妻子用生命換來的孩子。”
“或許他也有自責的念頭,自責沒能救下妻子。或許正是為了消除這種念頭,他才更加恨那個孩子。於是他……他就想把那個孩子幽禁在那座塔上?”
“是這樣的——我聽説。”
“不過玄兒,不管怎樣……”我的喉嚨彷彿被什麼堵住,慢慢地嚥了一口唾沫,“這——這個事情,你聽誰説的?”
“大致的情況是聽鬼丸老説的。”玄兒回答道,“如果問得得當,他會把自己知道的事實中有必要讓我知道的告訴我。”
——你是在問我嗎?
那彷彿“活影子”,甚至連是男是女都難於分辨的黑衣老傭人的嘶啞的顫巍巍的聲音又在我耳朵深處響起。
——你是説我必須回答嗎?
我不禁閉上眼睛。
“後來我也直接問過父親。他承認了並毫不隱瞞地把全部事情告訴我。他對我道歉,我也基本上原諒他了。”
雖然這麼説,但玄兒的聲音聽上去依然沉重、苦澀,表情也很僵硬,彷彿內心忍受着極度的緊張。
“真的嗎?”儘管我心裏擔心這樣問會不會太過分,但還是歪着腦袋問起來,“玄兒你真的就原諒了嗎?康娜夫人的死對於柳士郎確實是一個沉重打擊?雖説如此,但他竟然把親生孩子關在那種地方那麼多年……”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啊!這就是當時我心中的疑問。
“的確。”玄兒沉默一會兒,微微點頭説道。想要接着説些什麼,但突然又轉了念頭似的搖搖頭。
“關於這件事,以後再説吧!”他用指尖按着右邊的太陽穴附近,聲音聽上去依然沉重而苦澀,“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我並不想讓你着急,但是中也君,你能否再等待一段時間?”
7
對於玄兒的請求,我不可思議地點頭報以同意。在聽着他述説的過程中,當初以憤怒的形式出現的激動慢慢平靜下來。我覺得玄兒不願説下去也正是因為事關重大,沒辦法。但是……現在不能鬆勁!我對自己説道。因為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問。
“可是中也君。”玄兒語調變了。同時,他放下腿,重新轉過身衝着我,將目光投向我手中的那張紙,“你這樣把疑點都寫出來……你恐怕多少有些發現或者想法吧?”
發現?想法?——啊,那是……
“當然,你肯定會有許多事情不明白,感到不安和焦慮,這也是理所當然。你不也説‘一般都會生氣的’嗎?的確如此!——對不起!”
玄兒嘆口氣,低頭翻着眼珠,自下而上看着我。
“我也覺得自己不對。特別是事態發展到現在這樣,應該早點解釋很多事情,從而獲得你的理解。”玄兒低下頭又説了一次“對不起”。
我並不希望他像這樣道歉,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但是,如果玄兒瞭解我的想法,可能又要含糊其辭。我無法消除心中的這個疑問,所以就必須沉默,儘量讓他看不透我的心思。
幾秒、不,幾十秒,我們沉默着。夜晚一片靜謐,沒有風雨聲。
情緒穩定後,左手的傷和腫脹的地方感覺比剛才更疼。赤裸的上半身也感到有點冷。我忍着痛將毛毯拉過來蓋好。
“我是想到一些事情。”我先開口説道,“我也不敢確定,只能説是猜想吧。”
“哦,是關於哪一項的?”
被他這麼一問,我靜靜地看着手中的紙片。
“是‘那些是什麼菜餚’這一項。”
話一出口,剛才夢裏的場景令人驚訝地重現在腦海裏。宴會廳裏的黑色餐桌。餐桌上而橢圓形的黑色大盤。盤子上用大塊白布遮蓋,那奇異的……
“然後呢?”玄兒哼了一下,催着我往下説,“想像成什麼了,你把宴會中的菜?”
“那是……”我猶豫着要不要馬上回答,“你想要我説嗎?”
“我很想聽!”玄兒一本正經地説道,“我對你的個人想法很感興趣。”
問和被問者的位置完全顛倒了。我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氣,迎着玄兒的目光説:“我説了之後,你會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嗎?包括我説得對不對。”
“我是這麼打算的。”玄兒的回答毫不猶豫,“在這兒不可能告訴你所有的事情。不過,嗯,至少在今晚之內,我會依次全部告訴你,包括剛才我們説起的那件事。”
“今晚之內嗎?”
“為了解釋清楚,還有幾樣東西要讓你看。”
原來如此——我感到兩人的想法合拍了。這樣説了之後,就算有什麼萬一,恐怕他也不會再含糊其辭了吧。於是我決定按玄兒的要求去做。
“‘肉’這個字,我來之後聽到很多次。”我儘量保持冷靜的聲調,開始説自己的“想像”,“在前天晚上的‘宴會’上,這個字應該也出現過,而且在此前後,我都聽伊佐夫説過這個字。説他的父親首藤利吉常説‘非常想吃那肉’、‘今年又吃不到那肉,真遺憾啊’什麼的……”
“伊佐夫君嗎?嗯,這種挖苦人的話的確像他説的。”
“關於這個‘肉”我也曾問過美鳥小姐和美魚小姐。”
“哦,是嗎?”
“她們説伊佐夫説的‘肉’是指‘達麗婭之宴’上的菜。還説那是‘非常特別的東西’。”
“她們倆沒説那個‘特別的東西’實際上是什麼?”
“我試着問過,但她們説還是讓你告訴我比較好。所以……”
“所以你就作了各種各樣的想像。想像那道菜是什麼,裏面使用的‘肉’是什麼,對嗎?”
“是的。”
“那麼,據你的想像,那是……”
玄兒從椅子上探出身體,把臉湊過來,表情嚴肅地盯着我的雙眼,嘴和臉頰上看不到一絲笑容。他全身緊張,但這種緊張和剛才敍述自己身世時的緊張稍有不同。
“據我想像——”
腦子裏重現出當時的場景——蓋在餐桌大盤上的白布被一下子取走。帶着深綠色大魚鱗的“尾巴”和長着兩隻手臂、肌膚雪白的上半身露了出來。是的,這一定是……
“那是人魚吧?”我下決心説道,“傳説中棲息在見影湖中的人魚。它的‘肉’被用在‘達麗婭之宴’上的那道菜裏。對嗎?”
“啊?!”玄兒似乎很驚詫,瞪着眼睛,低聲叫起來。我繼續説,“湯裏那口感粗糙的奇怪東西就是“肉’吧?塗在麪包上的糊狀物也是,還有一開始拿出來的葡萄酒中説不定也有人魚的鮮血。”
“嘿嘿。”
“這麼一想,我想‘人魚之血染紅湖水是吉兆’這句話也就可以解釋了。總之,玄兒你們——這個浦登家族的人自古就相信見影湖中有人魚存在,這可以説是‘人魚信仰’之類的……所以,湖水被染紅這種讓人想起‘人魚之血’的現象,對於浦登家來説,希望把它作為值得歡迎的事情——‘吉兆’來理解。”
“解釋得真是巧妙!”
“還有一點。關於望和,你説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會不會是這個意思呢——在每年的‘達麗婭之宴’上,浦登家族的人都要吃人魚的肉。説起人魚肉,自然與長生不老的功效聯繫在一起。吃了人魚肉,望和應該也已經能長生不老,所以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説到這裏,我停了下來,兩眼凝視着玄兒的嘴。他會有何反應呢?是肯定還是台定,或者是……
“嗯,明白了。是人魚肉?的確,站在你的立場上,這樣想也沒什麼過分的。”
玄兒現在的聲音和表情讓人覺得他似平沒有剛才緊張。總覺得他似乎鬆了一口氣,甚至顯得有點愉快。
“不對嗎?”我懷着惋惜和徒勞的複雜心情問道。
玄兒搖搖頭:“不,也沒完全猜錯。倒是觸及到了要害的地方。”
“那麼……”
“不過,很遺憾中也君,所謂見影湖的人魚什麼的,那完全是傳説,現實中是不存在的。至少現在,浦登家族中無人相信那個。前天我不也説過嗎?世界各地都有關於人魚的傳説,但全都是人們想像的產物。即便是留存在各地的人魚木乃伊,也都是人們偽造的假貨。”
“那個……嗯,的確。”
“這個湖裏,也沒有什麼人魚哦。”玄兒斬釘截鐵地説道,“所以,這裏當然也沒有所謂人魚肉之類的東西。或許伊佐夫君和首藤表舅他們也和你一樣,誤以為那是人魚肉。這種可能性很大啊!但事實不是這樣的!‘達麗婭之宴’上享用的那道菜,絕對不是用人魚肉做的。”
“但是,那麼……。”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並不想積極地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所謂人魚的生物。
我自認為這點科學常識我還是有的。但是,關於目前發生在黑暗館中的問題,除此之外,我覺得沒有其他解釋方法。
“如果不是人魚,那它到底是什麼‘肉’?”
“想知道嗎?”玄兒反問道,嘴角又浮現出剛才那種會心的微笑,“我們約好了,今天晚上告訴你。在此之前……”玄兒輕輕敲擊着牀邊,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一件事必須先解決。怎麼樣,中也君?能起牀走動嗎?”
“大概可以吧。”
“好!那麼,穿件衣服,跟我走。”
“去哪兒?”
“望和姨+++畫室!”玄兒一臉認真,將黑色的對襟毛衣合好,“雖然發生了第二起兇殺案,但警察依然不會來。雖然這次是家裏人被殺,但父親還是……愈加拒絕和外部聯繫。現在我們去一趟現場,做一下取證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