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爾·霍利小心翼翼地操縱着方向盤,沿着陡峭、亂石叢生的路面下着坡。“慢慢來,霍拉斯,”他嘀咕着。不久他們進入了沙漠地面。所謂的路不過是稀稀疏疏的草叢中的幾道車轍印。一隻野兔突然闖進視線,很快又跑得無影無蹤。
鮑勃·伊登看見前方出現了幾顆棕櫚樹,四周圍着鐵絲柵欄,樹間透出一個閃着亮光的窗口。
“苜蓿農場,”威爾·霍利解釋道。“天哪,還有人住在這兒?”伊登問。“有些人不得不住這兒,因為他們沒有其他選擇餘地。”這位編輯説,“再説這地方做農場也還不錯,可以栽蘋果、檸檬、梨子——”“可是水源呢?”“這兒之所以成為沙漠,是因為沒有幾個人願意下功夫打井找水。不信,你試試。鑽上一二百英尺——邁登家的井只有三十多英尺,他運氣好些,他家離地下河牀很近。”
他們又遇見了另一處圍欄,上面畫滿了圖案,月光下還可看見飄揚着的黃色旗子。
“這兒不是居民村吧?”伊登問。
霍利笑道:“這兒叫‘達特城’。房地產商像窮人一樣到處都有。達特城按照他們的宣傳是個增值的地方,一毛錢投到這裏可以變成一塊錢。但是現在還沒有一個人人住——不過誰知道以後究竟會怎樣呢?社會在不斷發展,你去看看我在上期報紙上發表的社論吧。”
車繼續行駛,有些顛簸。霍利緊緊地握住方向盤。喬舒亞樹到處伸着黑黑的飢餓的胳膊,彷彿要抓住這兩位夜行者飽餐一頓。灰色的沙漠上陰鬱的風一直在嗚咽着,冰冷刺骨。鮑勃·伊登把領子豎起來。
“我禁不住想起一首老歌,”他説,“你記得那句歌詞嗎——一個小夥子發誓説要愛某個姑娘直到‘沙漠的沙子變得冰冷’。”
“不太像發誓,”霍利説,“他或者是在開玩笑或者是夜裏從來沒在沙漠裏呆過。不過,説説你自己,你是不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你是哪一類的加利福尼亞人?”
“金門橋牌的。舊金山人,”伊登笑道,“對,我從來沒到這兒來過。我已意識到自己瞭解的太少,錯過了不少東西。”
“是錯過了不少東西,我希望你別急匆匆地離開這裏。順便問一下,你打算在這兒呆多久?”
“不知道,”伊登回答道,並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朋友曾告訴過他霍利可以信賴,不過他也無需這句囑咐,只要看看這位編輯那友好的灰色眼睛就足夠了。“霍利,我乾脆告訴你我來這兒的原因吧。”他接着説,“不過我指望你能給我保密,不要隨意泄露出去。這可不是採訪。”“隨你便吧,”霍利説,“如果需要保密的話,我會做到的。不過要不要告訴我你的秘密,這還是由你自己決定。”
“我想告訴你,”伊登説。他講述了一遍事情的前後經過:邁登要買菲利摩爾珍珠項鍊並要求送到紐約,但後來卻意外地改變主意讓送到他的沙漠莊園。“換地點的事非常讓人不安。”他補充道。
“是,”霍利説。
“可是事情遠非如此,”鮑勃·伊登接着説。他略去了陳查理和這事的關係,講出了其餘全部情況——來自舊金山一家雪茄店的電話,碼頭上那個戴墨鏡的人的痴痴相隨,後來查出此人叫沙克·菲爾·麥多夫——一個住在柯拉爾尼旅館的神秘人物,最後還講了路易·王在唐人街的親戚打電話請他離開邁登莊園回舊金山的事。在這黑暗、偏僻的沙漠上講完這些事,伊登心裏又蒙上一層陰雲——未來幾天會有什麼樣的命運等着自己呢?剛才駛過的那兩座山間的巨大缺口是不是通向險境的大門呢?“你怎麼想的?”他問霍利。“我?”霍利説,“我想我不再打算進行那場採訪了。”“你不相信邁登在他的莊園裏嗎?”“當然不相信。想想波拉前兩天晚上的遭遇。她為什麼沒見到他?邁登為什麼沒聽見波拉和他秘書在門口的爭執?為什麼不出來看看他們為什麼爭執?——因為他根本就不在那兒。小夥子,很高興你沒有獨自一個人去冒險,特別是如果你已經把項鍊帶來了——我想你帶了吧。”
“嗯,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我是帶來了。我想打聽一下路易·王的情況,你認識他嗎?”“認識。我前天早上還在車站見到他了。看看明天的《埃爾多拉多時報》吧,你會在‘人事要聞’一欄讀到關於他的新聞:本城受人尊敬的路易·王先生這週三因事啓程去舊金山。”
“星期三?路易·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噢,他是個華人。他在這兒已經呆了很長時間了。過去五年裏他一直在邁登莊園做看護人。我不太瞭解他。他很少和周圍的人講話,除了和那隻鸚鵡之外。”
“鸚鵡?什麼鸚鵡?”
“他在莊園裏的唯一夥伴。是一個海運船長几年前送給邁登的一隻灰色澳大利亞小鳥。邁登把這隻小鳥送給這位看守人做伴。鳥兒叫託尼,脾氣很粗暴——它曾經在一艘澳大利亞船上的酒吧呆過一段時間,剛到莊園時滿嘴髒話。但是它很聰明,整天和路易·王在一起,還學會了中國話。”
“真讓人吃驚。”鮑勃·伊登説。
“這不算什麼奇事,這種鳥天生就會機械地重複,聽到什麼,重複什麼。所以託尼可以講出兩種語言,是一隻很不錯的雙語鳥。周圍的人都叫它‘中國鸚鵡’。”他們來到一叢樹木前,後面是很氣派的紅磚房屋——這兒是一小片綠洲。“咱們到邁登家了,”霍利説,“哎,你帶槍了嗎?”
“沒有啊,”鮑勃·伊登説,“不過我想查理——”
“查理是誰?”
“別問了,我沒帶任何武器。”
“我也沒有。小夥子,悄悄走。你過去把大門打開好嗎?”
鮑勃·伊登下了車,把門打開。霍利把車開進院裏,伊登又在後面把門關上。編輯把車開了有二十英尺遠後停住並下了車。
莊園的大房子只有一層,是明顯的古典西班牙風格,此種風格在加利福尼亞出現的比依阿華早。房子的前沿是一排低長的走廊,半遮着四個窗户,明亮的玻璃在冰冷的夜色中透着温暖的光。霍利和伊登穿過鋪着地磚的門廊,來到威嚴的房門前。伊登重重地敲了門,等了好長時間裏面才有動靜。門開了不足一英尺寬的縫,探出一張蒼白的臉。“什麼事?你們來幹什麼?”一個聲音問道。屋裏傳來歡快的狐步舞曲音樂。“我想見邁登先生,”鮑勃·伊登説,“匹·傑·邁登先生。”
“你是哪一位?”
“你不用問,我會告訴邁登先生我是誰的。他在這兒嗎?”
門縫又微微合上一些,“他在這兒,不過他不想見任何人。”“他會見我的,桑恩,”伊登有些不耐煩了,“我想你就是桑恩吧。請轉告邁登先生説舊金山郵政大街來的信使正在門外恭候。”
門立刻全開了,馬丁·桑恩滿臉堆笑。
“噢,請原諒。請進來,快請進來。我們一直在盼你們來呢。”他看到霍利後臉色有些陰沉。“我離開一下,請稍候。”
秘書從後門消失了,留下兩位來客站在空曠的客廳裏。從沙漠中走進這樣的房間真讓人難以置信,這決然是另外一個世界。橡木板的牆壁,上面掛着珍貴的銅版畫。桌邊立着色調柔和的落地燈,桌上放着最新出版的雜誌——甚至還有一份最近一期的《紐約週末》報紙。在房間另一端的大壁爐裏,一堆木柴正在熊熊燃燒。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一台收音機正播放着一支樂隊演奏的舞曲。
“這是家的感覺,温馨的家,”鮑勃·伊登嘆道。他朝壁爐對面的牆饒有興趣地點了點頭。“提起沒帶槍的事——”
“那是邁登收藏的槍,”霍利解釋道,“路易·王曾經讓我進來看過一次。槍裏面都是上了子彈的。你往這邊退退。”他疑心地環顧了一下,“你知道,那個狡猾的傢伙並沒有説去找邁登了。”
“他是沒説。”伊登回答。他仔細地觀察了這個房間,不禁又想起了查理——這位偵探現在到哪兒去了呢?
他們站在那兒繼續等候。房間裏那座高大的鐘敲響了九下。火苗在壁爐裏跳躍着,爵士樂明快的節奏在繼續。
突然,後門開了,他倆迅速地轉過身。門口立着一位穿着灰色西服、形似大理石塔的人,這就是鮑勃·伊登上次在父親辦公室的樓梯上碰見的那位金融巨頭——匹·傑·邁登。
鮑勃·伊登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一陣輕鬆感,像壓在肩頭的重擔突然落了地一樣。但差不多緊接着而來的就是失望感,他渴望刺激,但這次沙漠之行的神秘莫測和所抱的懷疑已頓無影蹤,一切都明明白白的。邁登不但活着,而且身體健康,他們的擔心和預感都變得毫無根據。現在就只等着陳查理來把項鍊交過去——然後打道回府。他瞥見威爾·霍利在微笑着。
“二位先生,晚上好,”邁登説,“很高興見到你們。馬丁,”他告訴身後的秘書,“把那個討厭的、鬧哄哄的傢伙關掉!丹佛一家舞廳樂隊的演奏傳到這兒了,誰能不説這是奇蹟的年代呢?”桑恩關掉收音機,爵士樂帶着一聲怪調停止了喧鬧。“你們,”邁登問,“你們倆哪位是郵政大街來的?”
那個小夥子向前邁出一步。“我是,邁登先生。我叫鮑勃·伊登,亞歷山大·伊登是我的父親。這位是我的朋友,你的一個鄰居,《埃爾多拉多時報》的威爾·霍利先生。是他熱心地開車把我送到這兒的。”
“嗯,”邁登態度非常和氣。他與他倆一一握了握手。“請二位到壁爐邊就坐。桑恩,拿雪茄。”他親手為這兩位客人擺了椅子,一點沒有名人的架子。
“我就坐一小會兒,”霍利説,“我不在這兒停留。我知道伊登先生和您有事相商,所以就不打擾了。可是在走之前我想——邁登先生——”
“你説吧,”邁登立刻回答道,嘴裏叼着一支雪茄。
“我——我猜您不認識我吧,邁登先生。”霍利接着説。
邁登的大手拿着一支點着的火柴停在半空中。“我從不會忘記見過的面孔。我以前見過你,是不是在埃爾多拉多?”
霍利搖搖頭。“不——是十二年前——在紐約四十四街的——”邁登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一家賭館裏,是一個冬天的晚上——”
“等一會兒,”富翁邁登打斷了他的話,“有人説我正在變老——可是你聽着,看我記的對不對:你當時以一個記者的身份來採訪我,而我卻讓你滾出去。”
“一點不錯,”霍利笑道。
“我的老腦筋還不算糟糕,是吧?我記得非常清楚。我那時候經常到那兒去,直到有一次我發現了其中的騙局。我在那兒確實輸了不少小錢。你怎麼不告訴我那兒是個騙人的黑窩?”
霍利聳聳肩。“您當時的樣子很不容易接近。邁登先生——我現在還是在報界工作,我想您能不能再次接受我的採訪呢?”
“我從來不接受採訪的。”富翁立刻答道。
“對不起,”霍利説,“我在紐約有位老朋友負責一家新聞社的工作。如果我能給他發一份有關您的消息的報道,那將是我的巨大成就。譬如説,您可以談談對金融界前景的展望,我在題目下標明——匹·傑·邁登初次接受採訪一席談。”
“我決不會的。”邁登堅定地説。
“邁登先生,您這話真讓人失望。”鮑勃·伊登説,“霍利對我相當熱情,大晚上的放棄工作開車送我到這兒。我懇求您這次對他暫時拋開您的守則。”
邁登仰靠在椅背上,衝着天花板吐了一個煙圈。“好吧,”他説,語調也變得柔和了些,“伊登先生,你為我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到沙漠,不辭辛苦,我也願意幫你一個忙。”他轉過來對霍利説:“我要講的不太多,幾句話吧,關於來年商業發展前景的。”
“真是不勝感激,邁登先生。”
“不客氣。我出門在外,在這偏僻的沙漠,對報界的感覺和在紐約時不太一樣了。好吧,我先口述,讓桑恩做記錄,然後轉交給你——我想你明天中午走吧。”
“我會來取的,”霍利邊説邊站起來,“先生,您不知道這對於我意義有多大。但我現在必須馬上回城,今天的稿子還沒審完。”他和富翁握了握手,又轉向鮑勃·伊騖,一邊握手一邊説:“很高興一切順利。”他在門口又停了一下,説:“明天見!”桑恩送他出去了。
霍利走後門剛關好邁登就急切地探過身,姿態一下子改變了,鮑勃·伊登像受了電擊似地感受到了邁登的心情。“伊登先生,”邁登迫不急待地問,“你把項鍊帶來了吧?”
伊登覺得自己十分愚蠢,先前那些擔心和懷疑在這明亮、温馨的屋子裏顯得荒唐可笑、自找苦吃,真不如項鍊現在就在身邊。“嗯——實際上——”他結結巴巴地説。
屋子後部的門開了,有個人走了進來。伊登並沒有回頭,他等着新動靜。很快那個剛進屋的人來到伊登和壁爐之間。來者是位矮胖的華人家僕,穿着條破褲子、絨拖鞋、一件寬鬆的廣東綢上衣,他胳膊裏抱着幾根木柴。“先生,您是要把火燒得旺一些吧?”他問道,聲音沉悶,面無表情。他把木柴扔進壁爐,轉過身迅速看了一眼伊登,眼睛一下變得尖鋭明亮——像閃亮的黑紐扣——這是陳查理的眼睛。
這位矮胖的家僕悄悄退了出去。“項鍊,”邁登再次急切地問道,“那串珍珠項鍊怎麼樣了?”馬丁·桑恩也靠了過來。
“我沒有隨身帶來,”鮑勃·伊登慢慢地説道。
“什麼?你沒帶來?”
“沒有。”
邁登那張大紅臉一下子變紫了,他猛地一抬頭——報紙上常提到的這位鉅商氣惱時的習慣動作。“你們究竟是怎麼了?不可思議!”他大聲嚷道,“那串珍珠是我的了——我已經買下了,對不對?我讓你們送到這裏來——我需要它!”
“問你的家僕是怎麼回事吧,”鮑勃·伊登幾乎要脱口而出。但是剛剛陳查理給他的眼神使他猶豫了——不能説,必須先跟這位偵探商量後再決定。
“您當時買項鍊是叮囑送到紐約的,”他提醒邁登。
“那又怎麼樣?我可以改變主意,難道不行嗎?”
“但是我父親覺得這件事要謹慎,因為中間發生了點事——”
“什麼事?”
伊登停頓了一下,有必要把事情都複述一遍嗎?現在聽起來也許是很愚蠢的,再説跟這位倔強冷漠的人訴説詳情是否明智呢?看他那一臉厭惡、憤怒的表情就知道了。“邁登先生,我父親拒絕把項鍊直接送到這兒是因為擔心這是個圈套,這一點就足夠了吧。”
“你父親是個傻瓜!”邁登咆哮道。
鮑勃·伊登站起身,臉變得通紅:“好吧,如果你想中斷這筆交易的話——”
“不、不。對不起,我話説得太快了,沒有考慮周全。我道歉,請坐下。”小夥子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邁登又接着説:“可是我真有些氣惱,你父親是不是派你來做偵查的?”
“是的。他覺得您也許出了事。”
“不會出事的,除非我自己想這樣。”邁登答道,話中多多少少含有真實的成分。“你現在在我這裏已目賭一切正常了吧。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呢?”
“我明天早上給父親打個電話,通知他立刻把項鍊送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這兒一直等到項鍊送來。”
邁登又氣惱地猛地一抬頭。“拖延——拖延——我不喜歡這樣。我本應該儘快啓程去東部的。我原來打算明天一大早去帕薩德那,把項鍊存放到那兒的金庫裏,然後坐火車去紐約。”
“噢,”伊登説,“那麼你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霍利的採訪?”
邁登眯縫起眼睛,“我沒打算又怎樣呢?他又不是什麼要人。”他突然站起身,“算了,如果沒帶就沒帶吧。你當然可以在這兒呆下去。但是你明早必須給你父親打電話——一大早就打——我警告你,我是不會再接受進一步的拖延的。”
“我保證做到,”伊登答道,“不過,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知道我已奔波整整一天了——”
邁登走到門口,喊了一聲,陳查理應聲進來了。
“阿康,”邁登説,“這位先生的卧室安排在最左邊第一間屋子。那面!”他指了指,“提上這個箱子。”
“好的,”新來的阿康答道,他拿起伊登的箱子。
“晚安,”邁登説,“如果缺什麼東西的話,就找這位夥計,他會侍候你的。他是新來的,不過我看他還是很懂行的。從門廊穿過去就可以到你的卧室。相信你會睡個好覺的。”
“我想會的,”伊登説,“多謝,晚安。”他隨着這個華人家僕的沉重腳步穿過門廊。天上掛着白色、清冷的沙漠星星。風吹得更刺骨了。他走進給他安排的那間屋子,高興地發現柴火已堆放好了,他過去把火點着了。
“請多包涵。”陳説,“這應該是我乾的活兒。”
伊登瞥了一眼關上的門,問:“你是怎麼了?我在巴爾斯托就和你失去聯繫了。”
“我把事情仔細地考慮一番後,”陳輕輕地説,“就決定不等火車了。我搭了一輛華人開的貨車,坐在一堆蔬菜中間,離開了巴爾斯托。還好,我是在暖洋洋的白天到達的這兒,看起來不太惹人懷疑。我現在叫阿康,是莊園的廚子。很幸運我小時候就掌握了這門手藝。”
“你真是沒的説了!佩服!”伊登笑道。
陳聳了聳肩,抱怨道:“我一生都在學説地道純正的英語,可現在為了裝得像些,為了防止別人懷疑,我卻必須把話顛三倒四、結結巴巴地説。這種日子可不太好過。”
“好在時間不會太長。”伊登説,“這兒情況看來很正常。”
陳聳了聳肩,沒有答話。
“很正常,不是嗎?”伊登又問了一句。
“你且聽我妄言幾句,”陳説,“事情並非我們所期望的那樣正常。”
伊登盯着他:“那你發現什麼情況了?”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什麼情況。”
“好,那麼——”
“對不起,”陳打斷了他,“也許你知道中國人是相信心靈預感的民族。我無法用確切、令人信服的話説出這兒究竟哪兒有問題,可是我心底有——”
“哼,忘掉這些吧,”伊登打斷陳,“我們不能靠直覺辦事。我們是來給邁登送項鍊的。如果發現他確實在這兒,就應把項鍊交給他,拿回收據。現在他確實是在這兒,我們的差事就變得非常簡單了。我不想再拖延下去冒任何危險。我想現在就把項鍊交給他。”
陳一臉苦惱。“不可,千萬不可!請你再聽我説兩句——”
“哎,查理——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當然,十分榮幸。”
“咱們別再傻了,這可是遠離家鄉的偏僻沙漠。中國人也許正如你所説的那樣,是個有心靈預感的民族,可是我們的顧慮已經向維克多·喬丹和我爸爸講過了。我們要做的就是偵查一下邁登是否在這兒。他在!請你馬上通知一下邁登,告訴他我想二十分鐘後到他的卧室見他。我進他卧室時,你在外面等候。我叫你的時候你再進去。咱們一起把項鍊交給他。”
“愚蠢之至,”陳極力反對。
“為什麼?你能説出確切原因嗎?”
“無法用語言來説清楚,太難了。不過——”
“那我可要對不起了,我不得不依靠我自己的判斷力了。我會承擔全部責任的。現在我真的希望你去通知——”
查理不情願地走開了。鮑勃·伊登點了一支煙,坐在壁爐旁。寂靜像濃霧一樣籠罩了整座房子、整個沙漠、整個世界。神秘的寂靜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打破它。
伊登陷入了沉思。陳查理到底説了些什麼?都是些無稽之談。他們中國人都愛誇大事非。陳在這兒扮演了一個新奇的角色,他對這個角色的抱怨並不是發自內心的。他看來很樂意接着扮演下去,樂意窺探下去,樂意想像着虛空的事情。哼,這可不是美國人的辦事方式,也不是鮑勃·伊登的辦事方式。
小夥子看了看錶,查理已走開十分鐘了;再過十分鐘,他就會去邁登的房間,把項鍊永遠地脱手。他起身在屋裏踱了起來。在正對院子的窗前,他極目遠眺,茫茫沙漠深處是一羣黑色的山巒。上帝,這是塊什麼樣的土地?絕對不適合他,他想。人行道上閃爍的街燈,咔咔啦啦運行的電車,隨處可見的人羣。迷惑和——喧鬧。相比之下,這兒的寂靜真讓人無法忍受,孤獨的寂靜——
突然一聲恐怖的叫聲劃破夜空。鮑勃·伊登站在那兒呆住了。又一聲叫喊,接着是兩陣奇怪的、窒息的聲音:“救命!救命!殺人啦!”“救命!放下槍!救命!救命!”
鮑勃·伊登跑到院子裏,他看見桑恩和陳查理正從另一側跑來。邁登——邁登在哪兒?他的疑惑再一次被證明是錯誤的——邁登從容廳出來,跟他們站到了一起。
叫聲又一次傳來。這時鮑勃·伊登發現了這奇怪聲音的來源——十英尺遠的一支橫竿上,一隻灰色的澳大利亞鸚鵡正左右晃動着在那兒尖叫着。
“這隻該死的鳥!”邁登罵道。“對不起,伊登先生,我忘了給你介紹這隻鳥了。它叫託尼,它的經歷非常複雜。”
鸚鵡停止了嘶叫,對着面前的幾個人一本正經地眨起了眼睛。“一人一杯,先生們。”它叫道。
邁登笑道:“肯定是又想起了它在酒吧裏度過的日子了。我想它可能是從某個酒保那兒學到的。”
“一人一杯,先生們。”
“好了,託尼,”邁登接着説,“我們不是排隊等酒,別叫了。我希望你沒有受驚,伊登先生。託尼原來呆過的酒吧好像是出過一兩次人命。馬丁,”他叫他的秘書,“把它帶到穀倉鎖起來。”
桑恩走過來,鮑勃·伊登看見這個秘書的臉色在月光下變得更加蒼白了。桑恩把手伸向鸚鵡。是伊登看花了眼,還是桑恩的手確實在抖?
“來,託尼,”桑恩説,“乖託尼,跟我來。”他小心翼翼地解開託尼腳上的鏈子。
“你想見我,是吧?”邁登問,他帶着伊登來到他的卧室,關上門。“有什麼事嗎?你到底把項鍊帶來了沒有?”
門開了,那個中國佬蹣跚而入。
“見鬼,你進來幹什麼?”邁登怒道。
“您沒、沒事吧,先生?”
“我沒事,你快給我出去!”
“明天啊,”陳查理扮演的阿康慢吞吞地説,眼睛在他自己和伊登之間掃了一下,目光深不可測,“明天好天氣,肯定。先生,明天見。”
他離開房間,並沒有隨手把門關上。伊登看見他靜靜地穿過院子,而沒有在邁登門口等候。
“你到底有什麼事?”邁登追問伊登。
鮑勃·伊登反應很快。“我想單獨見你一會兒。這個桑恩值得信賴,是不是?”
邁登顯得很不耐煩。“你真讓我頭疼,”他説,“大家都要以為你給我帶來的是英格蘭銀行了。桑恩當然沒問題。他已經跟了我十五年了。”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伊登説,“我明天一大早就與父親聯繫。晚安。”
他來到院子裏,那個秘書剛完成了他的任務,正急匆匆回來。“晚安,桑恩先生。”伊登説。
“噢——嗯——晚安,伊登先生。”那人答道,接着便鬼鬼祟祟地消失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伊登便開始更衣就寢。他感到迷惑不解,忐忑不安。這次行動難道真的像表面看來的那樣順利。平淡無奇嗎?他的耳中仍然縈繞着鸚鵡可怕的叫聲。難道託尼真的是在一個酒吧裏學會的那個恐怖的救命呼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