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放下琵琶便舉筋,曉風殘月九秋霜;
歌聲好似幷州剪,要斷人間未斷腸。
話說知縣葉開甲,審問楊明殺人盜印搶人之事。楊明原是忠正之人,平日做事又謹慎,不知這禍從何而起,說:“求老爺明示,我殺人盜印,有何憑證?”知縣說:“有憑據。先派人搜察楊明的箱櫃。”楊明說:“大老爺要搜我印信,如搜得出來,小的認罪;如搜不出來,該當何如?”知縣聽了大怒,說道:“好狗才!本縣要訪察不真,亦不能把你鎖拿。”叫親隨家人並那些官兵人役,即往各房箱櫃內細細搜找。及搜到內宅老太太房中,楊明跟著,只見從木箱之內,搜出一個包袱來,外面透出血跡,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人頭。楊明一見,嚇得戰戰兢兢、汗流浹背。說道:“此事真奇怪了!我這木箱之內,那裡有這件東西?”知縣看見是人頭,心中更有主見。又派人把院內的栽花缸俱是移開,叫按著放花缸之處挖下去尋;及挖在第三個地方,由土內拉出一個紅綢包兒,打開一看,裡面是玉山縣的印緩。楊明一見,“呀嘎”一聲,魂驚千里。這叫: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連那三十六友之內的朋友,都驚得呆呆發愣。書中交代,楊明這件事,皆因自己威名素著,結下了冤仇,那仇人使這移花接木之巧計。
只因玉山縣東門外,有一個營監院,開院的叫賈正,他妻鄭氏。那鴇兒很積下些銀錢,為親生的女兒素梅死了,那鴇兒愁腸萬結,因沒有本錢了,同他老頭兒賈正商議了買一個女人。賈正託人各處訪找,要色技俱佳者才買呢。這一天有東門外開萬順寓的尤夥計,名叫尤奎,在店中當小二,為人最機靈,亦時常同店中客人往這行院來的。知道花鴇兒夫婦兩個要買好女人,他特來尋賈正。到了院中,見了賈正說:“賈大哥!你要買女人的,我給你辦這件好事。我們店內住著一位被參的官長,姓鄧名叫文元。他來到店內就病了,昨日死了,就是一個女兒,名叫鄧素秋。這官長一死,該下我們店飯賬不少,又沒錢殮屍葬埋。昨日那姑娘託我母親代他找個人家,就是做妾他亦願意。我想你我這樣交情,特來與你說知,你要買了,定是一股好財呢。那身價還不貴,只要二百兩銀子,你要買,到那裡先看看,然後再議。千萬別露是勾欄的風聲。”鄭氏同賈正二人甚喜,說:“我要買妥,必要謝你的。”那尤奎說:“咱們先走到那裡看去。”
三人到了店東小院之內,北房兩間,屋裡躺著死屍。尤奎同二人進房來,說:“鄧姑娘,我同人看你來。”只見從房內走出一個女子來,年約十六七歲,身材閤中,頭上青絲髮,黑中透亮,梳的髻兒如油滑;臉似桃花賽粉白,白中透潤;眉清目秀,鼻直口小,杏眼含情,桃腮紅潤,牙排碎玉,唇若丹砂;身穿舊藍襖,乾乾淨淨,腰繫青綢裙,齊齊整整;微露金蓮,又瘦又小,尖尖的約三寸有餘。真乃是:
瑤池仙子臨凡世,月宮-娥降天台。
賈正夫妻看罷,滿心歡喜說:“姑娘,我夫婦無兒無女,要買個女兒好度晚年。你要願意,我就給你銀子葬父。”那素秋本是知書明理之人,見鄭氏說的很好,自己也願意。大家說得明白:買棺材葬父之後,跟著你二位老人家走了。鄭氏夫妻給了尤奎二百銀子,那尤奎倒賺了一半,鄧素秋只得一百兩銀子。素秋先還了店飯錢,又買了棺材、做了孝衣,僱人把他父親埋葬後,賈正夫妻二人,方把素秋接到院中。素秋一見是勾欄院,自己就要尋短見,放聲大哭。鄭氏說:“女兒你不必傷心痛哭,我夫妻在這勾欄院,也不是長久之道,不能叫你與那些妓女一般。我給你找一個財主人家,一夫一妻同偕到老,你也好,我們也好。”苦苦的一勸,把素秋勸好了,叫他另居一所院內,北房三間。每日賈正夫妻同他吃飯、彈弦子唱曲兒,哄的素秋感恩不盡,並叫他彈絲絃、唱岔曲。過了有半載之久,這行院中就傳了出去:賈正夫妻買了一個女兒,比仙女還姣。那些人給送了一個外號,叫“廣寒仙子”鄧素秋。
那一日素秋獨在房中間坐無聊,自己思想老母早喪,父親又亡,孤苦零丁,身已入在勾欄院之內,舉目無親。悲傷之際,信口吟詩一首:
銀紅衫子半蒙塵,一盞孤燈伴此身。
好似梨花經雨後,可憐零落不成春。
鄧素秋當此孤燈寂寞,愁腸萬種,天有二鼓之時,半含眼睛,沉沉睡去。次日精神減少,懶言懶語。天有交午之候,只見花鴇兒笑嘻嘻的進來說道:“女兒,今有周公子來訪,要見你,我不能擋住了,他是此處的大鄉紳。他父親做過吏部尚書,現今告老在家;他兄長周鼎是兵部司官。這個公子是秀才,今年才二十歲,人品又好,就是脾氣大點。咱們開行院的,又不敢得罪他。女兒,若周公子進來,千萬別得罪他。”素秋聽花鴇這一席話,便說道:“媽媽,叫我見他是要作什麼呢?”花鴇兒說:“兒呀,你還問我麼?我想要給你找個人家,你終身有靠,比在院中勝似百倍呢。要是周公子看上你,買你做妾,我也得些錢養老。你到他家,使奴喚婢,自由自在了。”素秋說:“亦好,我就見他。”
花鴇兒鄭氏聽了很樂。到了外面,不多時同著一位美少年公子進來,頭戴繡花文生巾,身披百花連子袍;面似桃花,白中透潤,潤中透白;目似朗星,兩眉斜飛入鬢,準頭端正,齒白唇紅;步履風流,若似乎胸藏二百,學富五車。後跟一青衣童子,亦甚俊雅。走到房中,周公子抬頭一看,見正面牆上掛著一軸畫,是半截美人,上有人題詩一首,寫的是:
百般體態萬般姣,不畫全身畫半腰。
可恨丹青無妙筆,動人情處未曾描。
兩旁各有對聯一條,上寫的是:
名教中有樂地,
風月外無多談。
公子看罷,方才落座。鄭氏送茶過來,叫女兒出來,見過公子。只聽東房內答應,是嬌聲燕語,由房中掀簾出來。周魁一看鄧素秋生的果然美貌,有詞一首贊雲;
淡淡梨花面,輕輕楊柳腰;朱唇一點美多姣,果然青春年少。
身穿縞素,一張清水臉面,生的自來潔白;細彎彎兩道蛾眉,水凌凌一雙杏眼,直丁丁鼻如懸膽,小寧寧口似櫻桃;輕搖玉體,慢款金蓮。來至周公子面前,深深萬福,問了姓名,在下邊坐下。那鄭氏就溜出去了。素秋見周公子五官清秀,舉止安詳,開口問道:“公子青春幾何?”周魁說:“吾今二十一歲了。你今年多大年紀?來這院內多少日子?可曾見過人否?”素秋說:“我並未見過人。”就把自己從前之事說了一遍二人情投意合。素秋說:“公子既肯憐香惜玉,奴家情願終身相侍。”周公子說:“我家中不能自主,有父親在堂,我娶有妻室,只因去歲死了,要給我續絃,我雲非目睹之人,我是不要的。你既有意,我自有安排。叫鴇兒來擺酒,我今日先與你海誓山盟。”鴇兒立刻擺上一桌乾鮮果品、雞魚鴨肉等菜,又暖了一壺黃酒。周魁與素秋對飲談心,情投意合,只恨相見之晚。
周公子說:“我今雖不能娶到家中,你候我父親百年之後,我定要接你家中去的。我今暫把這西園樓房租過來,給你住了,叫鴇兒僱人伺候。我也時常來往,從此亦不准你再見外人。”素秋說:“我很願意。”又把鄭氏叫過來,對鄭氏說:“我告訴你知道,這素秋我要買他做一個妾。我今不便接到家中,俟我父親百年之後,我即帶素秋回家,現今暫在你這西院樓上居住;所有使費,我先給你三百兩銀子,他屋中應用物件、日用錢鈔,我自給他安置。”花鴇兒一聽,滿心歡喜,心內說:只要你不接他出院去,我就好辦。聽公子說完,他才笑嘻嘻的說:“公子分付怎麼好,就怎麼辦。我這院中之事,也不瞞住公子,是都知道的。我那素梅女兒活著之時,還有些闊老爺來盤桓;自從他死之後,雖說前院中有桂紅、蓮青、碧桃、巧雲,那四人也籠不住人,只可混飯吃。我自接來這個素秋女兒,我也不教他在院中迎賓接客,只要有人娶他,照看我夫妻有飯吃,也就全好了。公子既是這樣分付,我就從命。今日是良辰吉日,公子別要走,我今預備一個合歡酒席,請公子多吃幾杯酒呢。”說罷轉身出去,到了外邊,又添了幾樣菜來。周公子派書憧青雲,把家人周坤叫到院中來。周公子派他到自己錢鋪之中,取了五百銀子,給了花鴇兒三百兩,留下二百兩給素秋屋中零用。二人吃著酒,周公子看素秋果然花容月貌,心中甚喜。酒醉性狂,提筆作詩一首,寫的是:
紅苞翠蔓冠時芳,天下風流屬此香。
一月飽看三十日,花應笑我太輕狂。
寫罷鼓掌大笑,素秋亦和詩一首,是:
玉砌雕欄花一枝,相逢恰是未開時。
姣姿未慣風和雨,囑咐東君好護持。
吟罷,二人又吃了幾杯,天色已晚。正是:三杯花作合,酒是色媒人。周公子與素秋共入羅帳,誰想到:
好花偏遇三更雨,明月忽來萬里雲。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