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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三回 上死路尚遇牽頭 入內室美人動春興

    話説大成廟鐵珊死在外面,移屍入廟,並未有人報呈,因何賈知縣突然到廟,先來拜見濟公,然後逼勒悟真,要照私空廟產,暗殺主僧,定他的罪,是一個什麼原故呢?要説賈知縣是個好官,驗得鐵珊這樣奇傷致死,就派明察暗訪,務代死者伸冤,不派硬定悟真之罪;要説賈知縣是個壞官,這樣命案,又未有報呈,他落得推聾裝啞,何必苦苦的來尋出事做?列位有所不知,只因這賈知縣名似德,就是宋朝亡國都元帥賈似道的堂兄。他的妻子,是討的金家的,算來他同金仁鼎是個從堂的郎舅。本是捐納出身,因金丞相的力量,就放了一個臨安縣。那日金仁鼎在大成廟將鐵珊接家之事安排妥當,鐵珊隨即就將當先因倒坍屋頂,濟公所罪金仁鼎一筆廟產的契據一併撿出,交了金仁鼎,以作謝儀。金仁鼎歡喜不過,又怕濟公回廟查出原由,不甚妥善,因此謀將悟真害死,後來把這個空子,就做在死人身上。不料走進萬壽行宮,就遇着濟公,不得上計,心中固然是懸懸的了。但金仁鼎同濟公在侍宴所吃酒的時候,鐵珊聽了這個消息,不覺大吃一嚇。暗道:他怎樣突然到來,諒情我們的串頭,他一定是明明白白,將來翻動起來,我鐵珊必不得討好。俗雲三十六着,走為上着,好在家在我手裏,我且到庫房帶他個豐衣足食的路費,另行開個馬頭。總之和尚到處有飯吃,免得破案之後,弄得不得了。

    打算已定,便走進庫房,拿了兩錠元寶,又將自家所有的私蓄並戒帖暗中藏着。一黑的時候,就出了廟門,沿着湖堤,向北走了有半里多路,心中想道:哎呀,我倒糊塗了,如今千不管,萬不管,先要尋他一個宿場。我鐵珊今天做了大成廟的方丈,臨安境內的廟宇,沒一家不得信息,何能第一日就跑到外面去掛單,那可不要被人笑煞了嗎?就此想着走着,又走了一箭路的光景,忽見東邊巷口掛了一個方燈籠,一面寫的是安樂窩、安寓客商,一面寫得是仕宦行台、賓至如歸。鐵珊一見大喜,心中相道:我何不在此先過一宿,明日一早,就在這湖口叫只船走路,聽我或東或西,再順便是沒有了。打算已定,一搖二擺的走到那客棧裏面,深怕人識破,便撇了一嘴的北方話,才一進門,便問道:“你們掌櫃兒的在家麼?咱和尚要住店。只要地方清潔,那多幾個錢是不關事的。”但這個客棧,是專做湖口魚幫生意的,到了暖水市,客家連鬼都沒一個,掌櫃的倒不曉得那處玩耍去了,剩了一個打雜的在那裏看棧房。見得鐵珊好一個大模大樣的排場,連忙起身,將他領到一個單房裏面,看了一看,説道:“大和尚,可合式嗎?小棧定規,連帳被席褥,每宿一百二十文,飲食小帳在外。”鐵珊細細一看,見裏面沒甚住客,卻然正中下懷。接口道:“那是好得很。咱們因同這大成廟方丈有點交情,特來會他談談,不過一兩宿就要走了。你家諒沒再好的鋪設,就將就一些兒罷。”當下那打雜的拿了一把茶壺,一個面盆,走到門口,王老太、王***喊了一陣,招呼一個老年婦女代他看了門,然後便將茶水送到。

    鐵珊洗着臉,那打雜的就在旁邊閒談道:“請問大和尚,既是來見大成廟的方丈,請教還是見新方丈,還是老方丈,還是見老老方丈的呢?那老老方丈,就是濟公和尚,道行是大得很的,可算就是一位活佛。老方文名叫悟真,也還忠厚老實。”説到此處,鐵珊見他這個品較到那個的,深怕品較到自己身上,多分沒得吉利話聽。忙説道:“咱是來見悟和尚的,他家三代方丈的道行,咱是都曉得的,用不着你説了。”那打雜的見他這樣説法,又辯別道:“你大和尚勿要嫌煩,你所曉得的,不過是他平時的道理,如今有許多不公不法的事,你還不曾曉得呢!難得悟老和尚是同你有交情的,我想你不來則已,既到了這邊,也派幫着他,想出一條主意,打個復仗才是道理。”鐵珊見説,故意鬧笑話,要想打斷他的話頭,道:“你不必説了。你這人説話很沒個道理,咱們出家人慈悲為本,看見人家打架兒,都還要格外站遠的呢,那會幫人家打仗麼?”那棧夥發急道:“你師父説話太嫌迂謬,我不過是個比談,那裏認真就打仗嗎?但照鐵珊這個黑心賊禿,我就恨不得暫時一槍一刀,結果了他,才剎我心頭之恨。據説這賊禿本來同悟真是師兄弟,師父死後,他將悟真逐出,獨佔廟產,嫖賭逍遙,不到兩年,自家的衣缽戒帖都賣盡了。當地施主吃了齊心酒,將這個賊禿逐出,可憐一到臨安的時候,身子蝨子撒撒的,頭髮有半寸長。這位悟和尚真正要算是大賢大德,一見了他,不但不記舊仇,反轉格外照應他。初時他並不叫鐵珊,不曉得是叫什麼開的,我卻記不清楚了。後來悟和尚因他沒有戒單,恐怕當了執事,被人議論,又替他買了一份已故的戒帖,頂了鐵珊的名號,便將他派在客堂。從此這個賊禿,便威武起來了,蜜色袈裟也着起來了,頸上十八尊阿羅漢的珈楠佛珠也會起來了。大和尚,你曉得這個賊禿有多混帳!可算一條命全是悟和尚救出來,他除不想報答人家恩典,他反轉時時要想謀奪悟老爺的方丈做。這座大成廟,本是皇上御建的,落成還不曾兩三年。當先監造,卻是派的一個金御史,名叫金仁鼎。這金御史就是當朝金丞相的兒子,你看他勢力可大不大嗎?那金御史因當日建廟的時候有點功勞,不時便常到廟中來玩耍。鐵珊此時既當客堂,金御史到來,一定都是他陪得了,那知他就便千百萬種拍金御史馬屁。到了今日,果然降了一道上諭,押令悟真交家把鐵珊。有人説這道上諭還是假的呢,但據我看來,也有些不識不盡。總之鐵珊這個賊禿,照這樣瞞心昧己,將來還不知是一個什麼死場呢?”

    鐵珊此時可算被這一個棧夥指着和尚罵禿驢,罵了個不亦樂乎,也只得忍氣吞聲的,撇着那北音道:“你這話全是胡講,咱們佛家的道理,你不清楚的,咱勸你這些胡話以後少講。向咱們外方人面前説説還不甚要緊,假若傳到鐵和尚耳朵裏面,他只要二指寬一張條子,把你送到臨發縣裏,那你便吃當不起了。咱勸你今後這些狗屁是不放的好。”説到此處,忽聽明間有一個女子的口音,嗤了一嗤,接口道:“我勸你從今後,這些變不全的客話是不撇的好。”鐵珊一聽,吃了一嚇,知道一定是個熟分婦人。當下還想遮掩,又故意的假扯道:“當槽的,那外面插嘴的是一個什麼人?怎麼出家人説話,弄些婦女在旁邊多嘴多舌,你們這地方風俗是壞得狠,要放咱們北路,一定是不答應的了。”話言才了,只見一雙黃魚腳打旋風似的奔進房來,走至就近,一手揪着鐵珊的耳朵,將一顆和尚頭向襠裏一挾,罵道:“你這禿小夥子,老孃叫你不要撒,你還要在此處假扯呢!”鐵珊仔細一看,方知是西湖幫裏的母老虎王阿嫂。先前棧夥出外泡茶,就是喊他看門的。鐵珊見系是他,真個急得沒法,從褲襠裏把個頭扭轉過來,向他擠眉扎眼的。王阿嫂大笑道:“你這做什麼怪像?這裏徐阿弟是家裏的兄弟,還有什麼裝頭蓋面嗎?”説着便將他放開了,又向徐阿弟道:“可笑你適才有眼無珠,指着和尚罵禿驢,他不就是大成廟的新方丈鐵和尚嗎?”徐阿弟惶恐道:“哎呀,這樣説來,小人才將是冒犯得很了。總怪我這張氆嘴不好!”説着便自己“霍-霍-”的打了幾個嘴巴子。鐵珊又招呼道:“快快不要這樣,皇帝背後還罵昏君呢。不知不罪,算了。”

    王阿嫂道:“不要鬧浮文,我有正經話對你講呢。他那怕把嘴巴子打了翻過來,你由他去打罷了。我且問你,昨日你叫把阿銀姐帶來,你因何一去不返?今日你堂堂的一個叢林的方丈,怎樣反出來住客棧?這個道理,倒有些叫人猜不着呢。”鐵珊見問,一把便摟住王阿嫂坐在牀邊上,套着耳朵道:“昨日晚間本預備到你家去,無如有些交家的事件,實在沒得分身。今天把些事件忙完,所以到了廟外,先尋一個落腳的地方。好在我此刻用多個三錢五錢銀子,卻不介意了。”王阿嫂道:“你如今在大成廟做方丈,究竟有多少銀子一月的出息呢?”鐵珊道:“你這説的句鄉下話了。既做到方丈,可算就是這一廟之主,廟中有多大的家當,都是我的。如我這大成廟,連御賜的寶貝,不説謊,總有一百多萬。由今日起,可算這一百多萬的家當都是我鐵珊的了,吃也聽我,嫖也聽我,賭也聽我,你看可稱心是不稱心嗎?”王阿嫂見説,把一張嘴笑得打擾不來似的道:“哎呀!這樣看來,和尚老爺既發了這筆大財,我和尚奶奶也該要闊式些了。有理沒理,明天叫幾個裁縫來,代我做幾件衣服。”鐵珊道:“説你莫見惱,昨日此刻,我想你做個和尚奶奶,一樣還想不到手。今日此刻,你雖同我説這句話,我倒有點不甚情願了。俗説道,老虎的屁眼,聞都聞不得,母老虎的那樣東西還有那個碰的嗎?”

    王阿嫂被他這一頓嘲笑,不由的老羞成怒,一把又揪住鐵珊的耳朵,天殺的狗養的、殺千刀砍萬刀罵個不了。鐵珊見他蠻喊蠻叫的,深怕驚動人來,許多不便,忙掩住他的嘴,説道:“你不要撒潑,我總叫你發財便了。如今我真想尋一個體體面面的和尚奶奶,果真弄成了功,準備一百銀子的謝儀,不反轉比自家做和尚奶奶乾淨得多嗎?”王阿嫂見説,丟下手來,想了一想道:“可是真的嗎?”鐵珊道:“怎得不真!”説着,又把大袖子掏了一掏,道:“不但真的,還管立時兑現。”王阿嫂道:“既這樣説,你且守一守,我去走一趟就來,還包你有一件好處。如果事情成功,女的那邊並不在乎你的錢,只要那句話稱了心,一定還有得倒找。惟最那激媒的是一錢不能少,一刻不能返。大家把句話説明了,我才走呢。”鐵珊道:“一言為定。如有回頭話説,任你嵌着我的耳朵迎個西湖邊,我總不能把個大成廟的方丈送在你手啊。但有一層為最,那人品是不能搭將的。你不能弄一個癩麻臭疙疸,也就來騙我一百銀子媒錢,那就不能怪我了。咳,你不要以為和尚是個弱門,我大成廟的方丈,卻也有點神通呢。”王阿嫂呸了一呸,往外就走。過了一刻時候,只見王阿嫂笑嘻嘻的走來,將鐵珊扯在旁面道:“恭喜你!事有湊巧,果然牽合成了。外面已經不早,你跟我走罷。但那謝媒的銀子在那處呢?”鐵珊道:“銀子現成,但我還不曾望見那人是高子還是矮子,且讓我見一見臉過手,那裏就遲了嗎?”王阿嫂道:“使得,使得。”

    當下王阿嫂便將鐵珊領着,由後弄曲曲折折也不曉得穿了幾處弄堂,抓了多少墳頭,走到一處,但見有五尺多高的一片圍牆,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裏面古木參天,濃蔭匝地,有兩棵最高的松樹映着那初六七要落的月牙,那一片的晚景真個觀之不盡,玩之有餘。王阿嫂走到院牆門外,着鐵珊遠遠的站定。用指頭將圍門敲了幾下,忽然那門輕輕開放,走出一個披髮的丫鬟,向王阿嫂低低説了幾句,王阿嫂咳了一聲。這個暗號,是同和尚議成了的。鐵珊一聽他咳,將頭一低,一溜煙似的直攻進圍門。丫鬟將門關好,領着他們曲曲折折穿過樹林,走進月宮門裏,又有一箇中年孃姨接着,低低的道:“王嫂嫂,可是同來了嗎?”王阿嫂也低低應道:“同來了。”那鐵珊本是一個偷花的老手,見他們這樣殷勤,便低低的向那孃姨道:“一切累嫂嫂和阿姐們,和尚明日多多的酬謝是了。”那孃姨冷笑了一笑道:“好多錢?”王阿嫂道:“我們不要閒話,快些走罷。”四人就此上了迴廊,又繞了一陣,才見一順五間的朝南的上房。王阿嫂先同孃姨們進裏,着鐵柵在窗外略站一站。

    鐵珊好生疑惑,便輕移腳步,走至極東的一間,由窗縫邊偷眼朝裏面一望,但見那房裏一切擺式大都人所罕見,中間一張金雞獨立的水晶圓桌,上面四隻柴窯的雨過天青拼盤,裏面幾式冷菜。一對雕龍羊脂杯,兩雙珊瑚包金的筷子,對面排得好好的。在首屏風旁邊橫了一張美人椅,一個二十多歲的美人躺在上面,委實杏眼朦朧,那一種妖燒形像,真個描摩不出。旁邊坐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垂髻丫鬟,代他在腿上搔癢。這時王阿嫂等已走到面前,就着那美人耳朵,不曉得説了幾句什麼,那美人拗起身來微微一笑。王阿嫂又向着做了一個手勢,轉身向外就走。鐵珊曉得是來招呼他了,便迎接上去。王阿嫂道:“進去裝義雅些好。”鐵珊道:“曉得。”當下二人由明間進去,穿過正房,走進套房。鐵珊委實真會做趣,裝得那吃嫩不過的樣子,那臉上白裏泛紅,進去便向那美人椅旁邊一坐,斯斯文文的用那扇子逛了半面臉,不時的用眼梢兒向那美人鈎來鈎去的。那美人看了鐵珊這樣温柔,掐得出水來的樣子,真個越看越愛,心下萬分按捺不住,便向王阿嫂道:“王家娘娘,你請先回罷,明日早點過來談談也好。”王阿嫂曉得已看中了意,便連忙告辭起身,走到套房門口,向鐵珊低低的喊道:“你來,我同你有話説呢。”鐵珊隨即跟到外面,忽聽那地板上“撲通”一聲,王阿嫂嬌聲怪氣的喊了一聲:“媽媽,沒得命了!”畢竟不知所因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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