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吉先生爬行在靠近遊廊的地面上時,根本看不到夏季灑在禿頭旅館風流韻事之上的姣美的月光。雪花從黑黝黝的蒼穹中飄落到他身上;三英尺開外彷彿就是世界的盡頭。
“是首次嘗試搶劫的最理想的夜晚,”他玩笑地喃喃説。
他躍欄跳進遊廊裏,躡手躡腳往前行,一直走到辦公室的一扇窗前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朝裏窺去。偌大的房間只有一支蠟燭照明。他依稀見到寬大的樓梯腳下有個壯漢,坐在底層台階上,他猜出那是萊頓市長。放着蠟燭的桌子後面是邁克斯先生的頭和肩膀。他正在保險櫃門的旁邊忙碌着。辦公桌上放着一隻小旅行袋,他時不時把手伸進袋裏。邁克斯在混入萊頓市的政治圈子之前,曾幹過不少行當,顯然,此刻他正在運用他在一門行當中曾接受過的訓練。屋裏不見布蘭德先生的身影。
馬吉先生冷得渾身抖瑟卻異常激動,他靠在禿頭旅館的牆壁上等待着,邁克斯先生急迫地幹着,頻繁地把手伸入旅行包,就像一個內科大夫從藥箱裏掏藥一樣。辦公室裏的人緘默着,時間一分分地逝去。樓梯腳下的大漢焦躁不安地蠕動着。邁克斯先生的行動基本被掩飾在辦公桌後,夏天,膽怯的老太太們便來到這張桌前詢問她們的信件。由於有足夠的時間,馬吉先生便想像着那些夫人們如若現在來到禿頭旅館辦公桌前,會嚇成什麼樣子。
驀地,邁克斯先生跑到辦公室中央。幾乎同時,一股白煙冒了出來,並傳來一聲振聾發聵巨響。旅館彷彿頑強地在山側攀貼了多年後此刻欲翻滾下去。市長驚恐地朝他身後的樓梯上看去;邁克斯先生衝到洞開的保險櫃前,然後又手裏抱着個包裹折回到桌前。卡很先生匆忙將掠獲物查看了一眼,而後塞進他的口袋。邁克斯貪婪的目光一直追隨着那物體,接着他又跑開,蒐集起他的工具。這時他倆準備離開,市長從辦公桌上擎起蠟燭。燭光照在壁火旁的一把大椅子上,馬吉先生看到椅子裏坐着布蘭德,兩手反剪,嘴也被封住。
卡根和他的夥伴似乎對着布蘭德先生炫耀他們的得意並嘲諷他。然後他倆繫上大衣釦子,高舉着蠟燭,從餐廳門走了出去。
“我必須得到那個包裹,”這出奇異戲劇中的女子曾這樣對馬吉先生説。她當時站在禿頭旅館的陽台上,金髮上披着雪花,兩眼在黑暗裏閃着光。於是馬吉欣然承擔起此任。此時他知道,行動的時刻到來了。他思量很快解決邁克斯不成問題;幹掉卡根則需要時間和心計。
他立即繞到旅館的前門,從兜裏掏出那把大鑰匙,把門打開,以便他攻擊完那兩個人後可以朝室內逃逸,令他們無法追擊。他已聽到他倆從遠處傳來的沉悶的腳步聲。他躍過遊廊,跳到禿頭旅館正門高台階旁邊的雪地上。
卡根和邁克斯已來到遊廊上,正好站在他頭頂。他們談論着去萊頓的火車。他倆望着腳下的階梯,心裏顯然心花怒放。馬吉先生貓下身子,決定一旦他們下到地面他就出擊。他們已下到最後一階——出擊!
此時一個人影突然從台階的另一頭跳將出來,一拳擊了出去,只見邁克斯先生像個陀螺似地旋轉着撲倒在五英尺以外的雪地上。瞬間,萊頓市長和那個人影便可怕的扭打在一處。馬吉先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唯有站在黑暗中瞪眼觀看着。
那兩人咒罵着在飛雪中扭打了十五秒鐘,腳下一跛一滑地像是跳華爾茲。這時市長腳底陡地一滑,兩人便摔倒在雪地上。馬吉先生跳到他們跟前,只見陌生人的手伸進市長的衣服口袋,把他不久前在辦公室裏塞進去的那個包裹掏了出來。
不幸的是,馬吉先生在上大學時從來不是個運動健將,因而對目前他介入其中的打鬥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然而他年輕,又有一定的力氣和敏捷勁兒,尤其是佔有出其不意攻擊對手的上風。那個陌生人尚未弄清怎麼回事,馬吉已從他手中強奪下包裹,順勢將他推回到匍匐在地上的萊頓最高長官的身上,轉身沿旅館的台階跑掉。陌生人迅即立起身朝馬吉追去,但當他跑到禿頭旅館的大門前時,只聽咔嗒一聲,門從裏面鎖上了。
在鎖上的大門後,馬吉先生鬆了口氣,內心溢滿了參予這場戰鬥的榮耀感。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意識到,這不過是在黑夜中的一場小廝打而已。他臉頰因興奮而變得通紅,就像個甜蜜的小女孩兒在畢業時的感覺。他感到很怪,因為他一向是個遭遇任何情況都無動於衷的玩世不恭者,併為此而頗感驕傲。
馬吉先生已顧不得綁在椅子上的布蘭德先生,急匆匆跑上禿頭旅館的寬大樓梯。他想像着即將出現在他眼前的輝煌的場面:一個是金髮女郎,另一位是她派遣參加戰鬥的騎士,騎士凱旋而歸,“你讓我把這個帶回給你,我的夫人。”夫人表現出驚訝和喜悦,也許還流露出對騎士的崇拜。
樓梯的左邊是十七號房間的那個女子,右手應該沒人居住。當馬吉先生走至二樓,腦海中浮現出那幕他即將扮演一個令他滿意的角色的場景時,他收住了腳步。左邊走廊的中途有一扇門敞開着,裏面微弱的光線灑在過道上,光線中站立着一位他從未見過的女人。她留給馬吉先生的第一印象是:高挑漂亮,穿一件皮毛大衣,一副擁有私人司機的孤做神態。
“對不起,”她説,“你是不是馬吉先生?”
騎士有氣無力地依在牆壁上,想盡力思索。
“我——我是。”他終於脱口而出。
“真高興我找到了你,”女子説。茫然若失的馬吉似乎覺得,她黝黑的眼睛不是顯得很愉快。“恐怕我不能請你進屋。眼下的情景我不曉得應採取什麼樣的禮節。我身邊只有我的女傭。我寫信給海爾·班特利索要一把這裏的鑰匙時,他告訴我你也在這兒,並説我可以讓你保護我。”
馬吉先生微一鞠躬,然而他的動作大體被黑暗吞噬。
“我深感榮幸。”他囁嚅着。
“我不會有意給你增添麻煩,”她接着説,“整個事情出乎意料,以至顯得有幾分荒唐。不過班特利先生説你人——很好。他説我可以信任你。我遇到了極大的麻煩。我來這兒是拿一樣東西的——但根本不知從何入手。我來這裏是因為我必須得到這東西——一切都指望它了。”
馬吉先生下意識地握緊口袋裏那個通過搏鬥而得來的小包裹。
“或許我來得太晚了,”女子睜大雙眸,“如果是這樣就實在太不幸了。我不希望你為我做事而受傷——”她壓低了聲音,“不過你若有任何辦法能幫我擺脱這個——這個困境——我將不勝感激。我想,樓下的保險櫃裏有一個包裹,包裹裏有大宗的錢。”
馬吉先生的手在衣兜裏痙攣地握緊。
“如果可能的話,”女子説,“我一定要把那個包裹弄到手。我向你擔保,不管誰住在這家旅館裏,我都有權得到這包裹。它涉及到一個人的榮譽和幸福,而此人和我很親近。由於我心急如焚,此外海爾·班特利也向我作了保證,因此我求你,如可能的話請給予我幫助。”
馬吉先生像做夢似地看向這位新到禿頭旅館的女士的臉。
“海爾·班特利是個老朋友,人相當不錯,”他説,“能為他的朋友效勞我十分高興。”他稍頓,心中慶幸這些話只是空話而已。“能否問一下,你什麼時候到的?”
“我想我來的時候你們正在吃晚飯,”她答道,“班特利先生給了我一把廚房門的鑰匙,我們從後面找到了一截樓梯。吃飯時好像人很多,而我只想見你。”
“我再説一遍,”馬吉先生説,“只要可能,我很樂意幫助你。”他暗忖,我對另一個女子説的話才算數。“我認為明天再處理你的事無傷大雅。”
“可是——我怕今晚——”她説。
“我明白,”馬吉説,“你的計劃打亂了。你儘管放心,等到明天沒事。”他剛要説一句全包在他身上的話,但立即想起這不是同一名女子。“我還能做點兒什麼,使你的逗留更舒適些?”
女子將皮大衣往肩膀上緊裹一下。馬吉覺得她是個過慣了奢侈生活的人。他想像着她在一間漂亮的房子裏,在壁爐前款待年輕的紳士們喝茶,雖然那茶毫無味道。
“你真好,”她説,“我本沒打算在這兒過夜。屋裏很冷,不過我想我們有足夠的小毯子和大衣。”
馬吉先生立即想起了自己的職責。
“我為你生把火,”他説。聽他這麼説女子顯得很擔憂。
“不,我不能讓你費事,”她説,“我想沒這個必要。現在就道晚安吧。”
“晚安。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我會對你説的,”她笑着説,“我想我忘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米拉·桑希爾,從萊頓來。明天見。”她走進屋,把門關上了。
馬吉先生癱軟地坐在冷冰冰的椅子裏。他不久前想像出的輝煌場面已煙消雲散。錢是在他手裏,不錯,是他通過英勇戰鬥獲取的,但正當他拿着戰利品送給他的女士時,黑暗中又出現了一位女子,也索要這筆錢。他該如何是好?
他站起身,朝十七號房間摸去。屋裏的女子迷人而富有魅力,但他對她瞭解多少?她要這筆錢幹嗎?他停住腳步。另一個女子是海爾·班特利介紹來的,是朋友的朋友。而且她説她完全有權獲得這個寶貴的包裹。她的原話是怎麼説的?
為何不等到明天早上再説?也許在灰冷的黎明,他可將這團令人不可思議的迷霧看得更清晰些。不管怎麼説,此刻把歇斯底里的男人們如此瘋狂搶奪的包裹交到任何一個女人的手裏都是危險的。是的,他要等到次日清晨再説。這是唯一的理智的選擇。
理智?他用的就是這個詞。一個騎士竟侈談理智!
馬吉先生打開七號房間的鎖,走了進去。他點上蠟燭,捅了捅火,便給在十七號房間等待的女子草擬了一張字條:
一切都順利。放心地睡。我正忙着。明天見。比利。
把紙條從她門縫塞進去後,騎士為了避免見面匆匆趕回自己房間,在壁爐前的椅子上坐下。
“我得想想,”他喃喃自語,“我得把這事捋清楚。”
他思索了一個小時,絞盡腦汁地研究這個神秘的遊戲,他雖不知遊戲規則,卻在裏面扮演了主角。他從最開始時想起,甚至想到了上埃斯基旺瀑布鎮的火車站,在那裏,第一個女子的無法抗拒的魅力徹底征服了他。他重新思索布蘭德的到來,以及他關於男子服飾用品商店的胡言亂語,想到伯爾頓教授和他關於金髮女郎及女權者的奇異故事,想到諾頓小姐和她那令人生厭的母親,還有痛恨改革派的卡根和應感猜疑的盧·邁克斯。他還想到在黑暗中出現在台階下的陌生人,為了爭奪此刻在馬吉衣袋裏的包裹,他曾喪心病狂地搏鬥。他想到站在陽台上聲情並茂求他幫忙的女子,更想到那個更加冷漠老練。身攜海爾·班特利的囑託的女子,她對他的請求竟和第一個女子的一模一樣。米拉·桑希爾?他肯定聽説過這個名字。可在哪兒聽説的?
馬吉先生的思緒又飄到紐約。他想象如果他們看到他目前的狀況,身陷一個並非出自他手筆的離奇事件中會怎麼説。他來禿頭旅館的初衷本來是逃避離奇事件的,以便深入到人們的心靈中,當個哲學家。他仰頭笑出了聲。
“明天又是一天,”他沉吟着,“到時再解決這一切。離開我,他們既走不了又玩兒不起來——球在我手裏。”
他從兜裏掏出包裹。上面的封條已經破損。解開繩子,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打開最外層的又黃又厚的馬尼拉銀行用紙,然後又打開裏層油漬漬的包裝。最後他終於將那一團硬硬的東西拆開了。他仔細看着。清脆漂亮、一千元一張的美鈔。哇!他過去從未見過如此大面值的鈔票。而這裏竟有兩百張。
他把包裹再度包起,準備就寢。他剛要去睡,突然想到樓下手腳被捆綁。嘴被塞住的布蘭德先生。於是他走進過道,打算去解救倒黴的服飾用品商,但辦公室裏傳來市長、邁克斯和布蘭德本人的聲音。顯然,他們之間已化干戈為玉帛。馬吉先生返回七號房間,鎖上所有的窗子,將眾人爭搶的包裹置放在枕頭底下,輾轉反側了半個小時後進入夢鄉。
他驚覺過來後屋外仍是一片漆黑。他猛然發現他牀邊的黑暗中站着一個人。他即刻把手伸向枕底,包裹依舊在那裏。
“你要幹什麼?”他坐起身問。
闖入者溜出門,從黑魁魁的外間逃走。馬吉先生躍身追去。房內的一扇窗子在風中嘩啦啦搖擺着。他披上睡衣,點起蠟燭,察看起來。窗鎖上的玻璃已破碎。外面陽台上的白雪上印着剛踏過的腳印。
馬吉先生睡眼惺鬆地拿出寶貴的包裹,裝進他睡衣口袋裏。接着他穿上鞋,又在睡衣外套上一件大衣,手持蠟燭,出屋走到陽台上。
風暴愈演愈烈;雪花狂飛亂舞;禿頭旅館所有的窗子都格格作響。在這樣的風中欲使蠟燭不滅是異常困難的。馬吉先生從旅館的西邊沿腳印走至拐角,又沿着風勁兒小些的後部繞到旅館的西頭。西部與主樓相接的是一座醜陋的配樓,建造的原因是為了容納日益增多的客人。一條有屋頂的通道從二層的陽台將兩座樓接通。腳印便在這條通道的入口處消失了。
馬吉先生走進黑暗的通道,朝配樓的門口走去。他推了下門,門是鎖着的。他剛轉過身,卻聽到門那邊有説話的聲音。
馬吉先生急忙吹滅蠟燭,躲進犄角的暗處。配樓的門開了,一個人走到通道上。站在那裏,門首處有個人手裏拿着一盞蠟燭,馬吉先生看不清他的臉,燭光卻清晰地照在第一個人的臉上——是戴眼鏡的神態精明的塞德斯·伯爾頓教授。
“下次但願能走運。”教授説。
“監視着他,”門內的人説,“他要是企圖離開旅館,那就糟了。我們必須熟知內情,從而得手。”
伯爾頓教授頗富哲理地一笑,“我想,禿頭旅館的人明天會讓他有好看的。”
“對每個人來説明天都會很有意思。”另一個人説。
“萬一我要能拿到包裹,”教授接着説,“我肯定需要你幫着把它轉移走。讓我們安排個信號。只要明天我屋裏任何一個窗子是開着的,意思就是我把錢弄到了手。”
“很好,”另一個人説,“晚安——祝你走運。”
“也祝你走運,”伯爾頓教授説。門關閉,老教授朝通道走去。
馬吉先生潛身在他身後。他跟着教授一路走到東邊的陽台,見他停在七號房間敞開的窗户前。老頭詭譎地四下瞅瞅,似乎心存疑慮。他朝屋內窺視,一隻腳已跨進窗台,馬吉先生突然走上前去,捅了一下他的胳膊。
伯爾頓教授愕然地又跳回到陽台上。
“今——今晚真是夜色美好,”教授説,“我出來在陽台上散會兒步,欣賞夜色。看到你的窗子開着,我以為——”
“你如此讚美的夜色是在你的左邊,”馬吉先生説,“你迷路了。晚安,教授。”
説罷他進了屋,把窗子關上。而後他拉上兩個房間的窗簾,在屋裏尋覓起來。最後他停在壁爐前,用一把刀鬆動了一塊磚。他把裝錢的包裹塞進磚縫底下,再仔細去除一切痕跡。
他直起腰來説:“這回我同所有的隱士一樣,在地下埋有財寶,成了真正的隱士了。明天我就把這份財寶交付給某人——對於一個為逃避世上的刺激和離奇事件而來此地的人來説,這份財寶的分量不免過重。”
他瞥了眼手錶,已過三點鐘。他走進裏屋,當天晚上第二次爬上牀。“沒我他們玩兒不起來——球在我手裏。”他笑着説。他心中釋然,閉上眼睛,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