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裏,在辦公室的壁爐前,桑希爾小姐姿態慵懶地在讀一本雜誌,因周圍的人都在嘰嘰喳喳地聊天,她的行為便不免顯得做作。另一邊,萊頓市長和身材笨拙、忸怩作態的諾頓太太熱烈地侃着。倏地,前往隱士住所的一行人衝了進來,個個顯得激動異常,精力充沛,身上披着雪花。
“向在勝利中前進的廚師致敬!”馬吉先生喊道。
他手指大門,邁克斯先生領着被捕獲的彼得斯先生走了進來。
“你們把他抓來了,是不是?”諾頓太太粗着嗓子説。
“沒有使用麻藥,”馬吉説,“大家是不是對彼得斯先生無與倫比的午餐拭目以待?”
“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市長説。
米拉·桑希爾撂下手中的雜誌,用大大的黑眼睛盯住神采奕奕的穿燈心絨外套的女子。
“在早上的空氣中走路你覺得愉快嗎?”桑希爾小姐問。
“意想不到的愉快,”諾頓小姐笑道,同時頑皮地朝在山間向他表白愛語的男人瞟了一眼。“對了,要盡情享受彼得斯先生的手藝,因為他只在這兒呆一天。”
“吃喝玩樂,因為廚子説他明天就走。”邁克斯先生説着脱去大衣。
“能不能做一頓快速午餐,彼得斯?”馬吉問。
“我倒想知道用什麼做,”諾頓太大插嘴説,“整個房子裏什麼吃的都沒有。男人都這樣。”
“你沒有找到罷了,夫人,”彼得斯先生得意洋洋地説,“我在廚房裏儲備了兩三天的食品呢。”
“哦?那為什麼把它們藏起來?”高大的女人問。
“不是藏,而是放置的方法不同,”彼得斯先生解釋説,“這是女人不能明白的。”他走至馬吉先生跟前,耳語説:“你沒有事先告訴我又多了一位女的。”
“最後一個,以我的人格擔保。”馬吉對他説。
“最後一個,”彼得斯先生話帶挖苦,“這裏根本沒有最後這個詞。”他朝他山間伊甸園裏新到的夏娃睥睨了一眼,便轉身走進廚房。
馬吉對諾頓小姐説:“現在我該把包裹交給你了。我要證明我是為你而搏鬥並讓菜頓市長流血的。我們要找個機會——等會兒我再見到你時,包裹就在我的衣袋裏。”
“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女子説,“它太重要了。”
馬吉先生朝樓梯走去。驀地,卡根先生碩大的身軀橫在了他和樓梯之間。他冷峻駭人的目光直勾勾盯住馬吉。
“我想跟你談談,年輕人。”他説。
馬吉説:“你覺得與我作伴如此有趣,我不勝榮幸。十分鐘之後我就跟你談。”
“現在就談,”市長説,他的口氣像是在訓斥一個孩子。他緊緊攫住馬吉先生的胳膊,這不禁使後者回憶起不少揭發醜聞的報道詳盡陳述的一個事實,即卡根過去在大城市的陰暗角落裏曾以強暴手段將他的手下人“處死”。
“到這邊來,”卡根説。他拽着馬吉走到一扇窗前。馬吉回頭瞥見諾頓小姐追隨他們的焦慮目光。“坐下!我一直在琢磨你是何許人,現在我總算摸透了你。你這種人我過去見過。每隔幾個月你們這類人中的一個就溜到萊頓,找幾個我從政界中驅逐出去的敗類聊上一天,然後帶着一篇十頁紙的誹謗我生涯的手稿飛回紐約,立即排版印出。是的,先生——我摸透了你,你給雜誌寫討好他們的文章。”
“你這樣認為?”馬吉問。
“沒錯,”市長説,“所以你又出來跟在老吉姆·卡根屁股後面,想對我發起進攻了,是不是?如今關於法庭腐敗的文章滿天飛,我以為你們會把市政廳的醜聞擱一擱。可是,哈,我看你們這些傢伙認為我是塊好素材。自大、粗魯、沒教養、性格生動——你瞧,那些報道我自己也讀。美國公眾讓這樣一個人統治着,還能忍受多久?而他們完全可以把那些温文爾雅的奶油小生們選上台,做些好事。這是迷魂藥,是不是?改革派慣用的迷魂藥。那幫人想取締現存秩序,便大吹大擂。別擔心,我不會上他們的鈎。不過我要好好跟你談談——像你父親似地談談。過去也曾有過一個像你一樣的年輕人——”
“像我一樣?”
“是的。他為改革派沒日沒夜地幹,報酬卻少得可憐。他搞到了一些情況,碰巧我認識的一個人———位身居要職的人——也非常想把那些情況搞到手。小夥子依據那些材料寫的文章至多隻能掙兩百美元,而我的朋友願意出兩萬美元,讓他放棄那篇文章的寫作。你猜那小夥子怎麼着?”
“當然繼續寫文章。”馬吉説。
“瞧瞧你這個人,”卡根嗔怪説,“你説的話與我對你的評價可不符。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不要讓我失望。我提到的這個年輕人——他沒問題,很精明。他把這事想了一遍。那些改革的傢伙們是些什麼貨色,他了如指掌。為他們賣力只是徒有虛名,沒有報酬。他知道他們只是空懷幻想,自吹自擂,最後一事無成。他仔細思考,馬吉,你馬上也要這樣做。‘我答應你,’這小夥子説,於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他的存款額上又增加了五位數字。那小子腦瓜靈。”
“但是沒良心。”馬吉説。
卡根説:“良心一錢不值,不過是一個男人無法給他老婆提供物質享受的藉口。對於你要寫的文章,你希望開個什麼價?”
馬吉先生冷冷地看着他。
“要是能寫出來的話,”他説,“至少值二十萬。”
“那是不可能的,”市長説,“想想我對你説的話。”
馬吉笑説:“我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想。”
他再次穿過辦公室,朝樓梯走去。火車站的女子坐在壁爐前,一雙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他。他朝她撫慰地一笑,快步奔上樓梯。
他把七號房間的門關上覆又反鎖上,説:“這回該把錢取出來了。看來,卡根想出兩萬塊換那個小包裹。也怪不得他。”
他推開一扇窗子,朝陽台上掃了一眼。兩邊都沒有人,雪地上也不見腳印。返回屋子中央後,他屈膝跪在壁爐前,挖出一塊石磚,石磚底下壓着那個令禿頭山所有的人都神往的包裹。
“我早該料到。”他悻悻地説。
錢不見了。他又挖松幾塊磚頭,在它們底下摸索着。仍是不見蹤影。那厚厚的一摞鈔票不翼而飛。磚地上只剩下一個空洞瞪視着他。
他坐下。不丟才見鬼!這麼多的財寶藏在這麼一個顯而易見的地方,豈能不很快被偷?他真是頭蠢驢。他這個過着奢侈的生活,整日編寫追蹤金銀珠寶故事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把此事辦好。他可在打字機上敲出離奇誘人的情節,並自始至終穿插一個寄宿學校女子的愛情,可現實生活中他卻愚不可及。
寄宿學校女子的愛情!上帝!他想起他上次走上樓梯與穿藍色燈心絨外套的女子相遇時,她眼中目光的表情。這回她會怎麼説?這回他把她對他的信任都賭了進去。這將是對他誠意和忠誠的一次考驗。他現在必須走到她面前,再次像個傻瓜似地向她坦白,他又令她失望了。
他勃然大怒。看來他們真是“摸透了他”。是誰呢?他想到剛剛攔住他的那個油頭滑腦、膀大腰圓的市長。除了卡根和邁克斯還能是誰呢?他們發現了他幼稚的藏錢地點,錢已經到了他們貪婪的手中。毋庸置疑,他們正在偷偷地恥笑他。
哼,他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站起來,來回在屋中踱着。他曾在雪地裏打了他們的埋伏,破壞了他們的小陰謀——他還要再治他們一次。可什麼時間、怎樣治他們呢?他無從知道。他內心躁動的想採取行動,眼前卻橫着一條死衚衕,這點他明白。
他打開七號房間的門。走下樓去面對那個對他滿懷期望的女子,對她説他被人騙了,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可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呢?真該死,他來這裏不是為了在隱居中進行思考的嗎?不過往好的方面想,此事讓他得到了她,或在最後一張牌打完之後他將獲得她。他咬緊牙關,朝樓下走去。
布蘭德先生已加入壁爐前的一夥人中。諾頓小姐的目光立即掃向馬吉,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紅臉卡根再一次攔住馬吉,他身材高大,眉飛色舞。
“我要消滅這傢伙,”馬吉暗想。
市長説:“我一直在揣測,拿破崙只有一件事不必發愁。是的,先生,沒有一個腦瓜靈巧的年輕人挖過老拿破崙的底兒,在雜誌上説他的壞話。他們都沒去過薩迪納,從鄰居那兒探聽出拿破崙起先做生意用的是借來的錢,而且他父親還是個酒鬼。他們也沒寫過帶插圖的文章,昭示他戴的鑽戒,和他喝湯時那副動人的樣子。”
“我想沒有過這樣的文章。”馬吉先生心不在焉地説。
“我想他的許多私事都沒被報紙披露過,”卡根繼續若有所思地説,“報界沒能挖掘出來。算拿破崙走運。這方面他勝過改革派一籌。他們無法借媒體的力量制服他。”
馬吉先生沒有理會被市長篡改的歷史,離開他急忙朝諾頓小姐走去。
他提醒她説:“你昨天曾答應指給我看艦隊司令的照片。”
“是的,”她説着迅疾站起來,“你在禿頭旅館已住了好幾天,卻還沒像這位紅得發紫的人表示過一下敬意,實在是説不過去。”
她領他走至懸掛在辦公桌旁邊的一張大照片前。
“看,”她説,“這是司令在七月晴朗的一天。儘管天氣熱得烤人,他仍是副矜持孤傲的樣子。這也是搖椅艦隊崇拜他的原因之一。你想像的出此人到來之前所引起的誠惶誠恐嗎?即使是總統、著名小説家等名人雅士一起蒞臨,也遮蓋不住司令的光彩。”
馬吉先生凝視着那個神態倨傲、個頭不高的人的像,他狠兜兜的小鬍子似乎想迫不及待地彌補他頭上的禿髮。
“避暑勝地的禿頭英雄,”馬吉説,“真是不可思議。”
“哦,他們認為他是在海戰中脱落的頭髮,”她笑道,“現在是冬天,又在下雪,否則我不敢對他如此不敬。瞧這邊——司令站在遊廊上,彷彿那遊廊是戰艦甲板。還有這張像,安迪·魯特有失體統地把一隻胳膊搭在了司令的肩膀上。那些老夫人們見到這張照片後,曾婉轉地向魯特先生提出不滿。”
“這張呢?”馬吉問,與壁爐前的一夥人拉開了距離。
“這張很寶貴——我不知他們為什麼冬天把它掛在了這裏。這是從一本雜誌上剪下來的——是司令年輕時照的。你看,就算不留小鬍子,他也有軍人的氣質。”
“如今他是王后心目中的偶像了,”馬吉笑説。他朝四下一望。“能不能看一眼司令玩兒牌的房間?”
“往這邊走,”她答道,“就是那張桌子。”
他倆從辦公室入口處的右手踅進撲克室,馬吉先生立即輕輕關上身後的門。時機到了,他感到心沉了下去。
“怎麼樣?”女子問,焦迫的神情溢於言表。
馬吉先生欲言又止,最後竟然老調重彈。
“我愛你,”他極度渴望地説,“你一定要相信我想幫你。我得承認,好像又出了差錯。我想讓你得到那筆錢。我不知道你是何許人,也不知事情的先後由來,但我仍願把錢給你。我走上樓,決心把錢交給你——”
“是嗎,”她的聲調至少比撲克室的温度低五十度。
“是的,是真的。我不想強求你相信——可我説的是事實。我走到壁爐旁,我把包裹愚蠢地壓在一塊磚底下,結果錢不見了。”
“實在是太晦氣了。”
“可不是。”她神態竟如此自若,令馬吉先生很欣慰。“顯然他們搜索了房間,找到了錢。現在他們佔了上風,不過我打算——”
他稍頓,因他留意到她臉上的表情。她對此是無動於衷嗎?否也。比利·馬吉看到她氣得怒火中燒。
他記得他筆下總是寫漂亮女人在氣忿時如何變得更加迷人。他暗忖怎麼會犯下這樣一個常識錯誤。
“請你不要再説你打算如何如何了,”她從牙縫裏説,“我已聽煩了。你似乎很有這方面的本事,可你能成就的事卻少得可憐。哦——我實在太傻了!竟然相信你。甚至昨晚之後我還相信你。”
不,她不會哭的。她還不到流眼淚的程度。歌詞裏是怎麼説的?“美麗顯現在狂風大作,甩尾巴老虎可愛得奪人心魄。”這便是女人在生氣時的美麗,馬吉先生想。
“我知道你萬分失望,”他無奈地説,“我不怪你。不過你該曉得你錯怪了我。我打算——”
“有一件事你倒是可以打算做,”她鋒利的笑容可以割碎玻璃,“而且我知道這次你不會失敗,因為我要親眼看着你完成它。你不要再把我當傻瓜看了。”
“告訴我,”比利·馬吉乞求説,“告訴我你是誰,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你難道看不出我仍矇在鼓裏嗎?你一定要——”
她拉開撲克室的門。
她步入另一個房間,大聲説:“教司令玩兒紙牌戲的是一位英國軍官。至少他本人是這樣説的。這在搖椅艦隊的眼裏平添了幾分浪漫色彩。你看不出嗎?在印度炎熱太陽之下的英國人。一位皮膚曬得黝黑、沉默寡言的漂亮男子在軍營的遊廊上無休止地玩兒單人紙牌戲?軍營有遊廊嗎?”
馬吉先生被激怒了,他因被屈辱而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兩頰燒得緋紅。
“事情怎麼發展我們等着瞧吧,”他喃喃説。
“這句話庸俗而討厭,等於白説,”她説。
馬吉先生加入到壁爐前的一夥人中間。他決心一定要把包裹找回來,他一生中還從未下過這麼大的決心。但從何下手呢?怎麼才能在這羣深不可測的人當中探查出誰擁有那個寶貴的包裹呢?他看了眼邁克斯先生,後者仍在市長身旁,一副憤世嫉俗的目光四下逡巡着;他又看向像照片中的司令一樣若無其事的市長本人;接着目光又移向阿拉貝拉神話的講述者布蘭德,他正舒適地俯身在壁火前;從布蘭德身上,他的目光又轉向俗麗的諾頓太太和米拉·桑希爾,後者前一天晚上對他的請求使他顯得尷尬異常。錢在這些人中的誰的手裏呢?肯定是卡根和邁克斯,他倆神態平靜,目光流露出對午餐的企盼,無庸置疑,他們早已制定好了離開禿頭旅館的計劃。
這時,馬吉先生看到從樓梯上又走下來另一個他庶幾忘卻的人——塞德斯·伯爾頓教授,他曾在配樓入口處與另一個人神秘他説過話。教授的前額上有一塊醒目的碰傷,兩片凸透眼鏡也不翼而飛,在午間光線的襯托下,他的灰色眼眸透出無精打采的神色。
“出了個不幸的事故,”教授解釋説,“太倒黴了,眼鏡也摔碎了。沒眼鏡我簡直就是個瞎子。”
“怎麼回事,博士?”卡根先生問。
“我不經意地撞到一扇門上,”伯爾頓教授答道,“實在獻醜,不過我這人總是這樣,一不留神就往門上撞。”
“你和邁克斯先生可謂同病相憐了,”馬吉説,“我想你們倆的撞傷都是出於同一原因吧?”
“不必擔心,博士,”布蘭德先生安慰他説,“我們會留神那些想把你和金髮女郎聯繫到一起的記者的,不會讓他們接近你。”
教授呆滯的目光落在服飾用品商身上,他嘴角露出一抹怪異的冷笑。
“我知道,布蘭德先生,”他説,“我的安全是你最大的願望。”
禿頭山隱士宣佈午飯做好,馬吉先生和其他人相繼在餐桌旁落座。他仍沒有停止思索。塞德斯·伯爾頓教授的眼鏡被打碎,此必與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有關聯,而關聯又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