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吉牛聳離開窗前,走回旅館辦公室灰陪的屋子中央。這個來禿頭旅館尋找孤獨的人一生中從沒感到這般孤獨過,因為他失去了她的身影。在他想像中的萊頓寬敞的火車站裏,她從他的夢中溜走了——溜到了即便他在想像中也無法追蹤的地方。每年秋天,當最後的笑聲從山上消失,陰鬱的冬日從無生氣的天空降臨時,這座空蕩蕩的大房間裏便籠罩着淒涼的氣氛,這種氣氛他此時便感受到了。
壁爐旁邊有一堆隱士劈好的木頭,馬吉先生撿起一根,投進火裏。壁火遂躥起一團火苗,將室內照得一片通紅。坎德里克穿過火光,走至馬吉身邊,禿頭旅館的第一位隱士看到對方的臉上佈滿了憂慮的皺紋,眼眸雖有光澤卻顯得疲憊,嘴角痛苦地扭曲着。
“可憐的人兒,”馬吉心想。
坎德里克為自己和馬吉拿過兩把椅子,兩人坐了下來。他們身後是身材肥胖、正在打盹兒的諾頓太太,或許正夢着她萊頓的那棟寄宿公寓。桑希爾小姐和教授則時不時低聲交談着。禿頭旅館的人數在迅速減少,不久這地方就會在寒冷中無奈嘆息,等待着第一位來此避暑的少女。
“馬吉先生,”坎德里克忐忑不安地説,“你捲入了一個冷酷和悲慘的故事。我説的不是受賄的事——而是我和海頓之間的是非糾葛。趁彼得斯同他去叫的人到來之前,我想把這則故事中的一些事實講給你聽。”
“如果你不十分情願——”馬吉説。
“不,”坎德里克説,“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從他手裏取下手槍的人是你。我想當海頓走進那個房間,關上門時,連我也不知道他當時想的什麼。我覺得他那種人在這樣的情況下竟然奪去自己的生命,顯得很荒唐。我總感到其中還有什麼我也不知道的原因。不過先不提那個。”
他把頭低垂到自己手裏。
“自從我進到這個房間後,”他接着説,“一個傲慢的矮個子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我的行蹤。他的眼光總讓我回想起我生活中的噩夢。你肯定已留意到了裝飾着牆壁的司令的掛像?”
“是的,”馬吉答道。他好奇的目光落到近處的幾幅像上。這個近乎神秘和古板的人總是要百折不撓地擠入禿頭旅館的離奇事件中來。
坎德里克説:“喏,司令的眼光讓我魂不守舍。也許你知道他玩一種牌——單人紙牌戲。我能記住這牌是有原因的。這是個愚蠢而毫無意義的遊戲。你可能不會相信,有個人曾為此而下了地獄。”
他頓住。
“我從故事的中間説起了,”他歉意地説,“讓我從頭開始講。六年前,我完全不是你現在見到我的樣子——那時我看上去至少年輕二十歲。我和海頓在郊區鐵路公司的辦公室裏共事。我倆在大學時就是好友——我相信他、信任他,雖説我知道他有一些毛病。我當時很愉快,提升得很快,又年輕,前途無量,而且還訂了婚。我們的僱主亨利·桑希爾的女兒——就是你在禿頭旅館見到的這個女子——答應做我的妻子。海頓也追求桑希爾小姐,但我宣佈訂婚的消息後,他像個男子漢似地找到我,我覺得他當時的話真誠的出自肺腑。”
“一天,海頓對我説我倆可能有個致富的機會,但這個機會有點兒出法律的邊兒。可那種事其他人一直在做,而且海頓向我保證,經他精心安排,肯定出不了差錯。我最大的罪過就是同意了抓住這個機會,為此我付出了代價,馬吉先生,極大的代價。”
他再次頓住,兩眼呆呆地盯着火苗。馬吉先生又注意到他兩鬢的灰白頭髮,以及兩頰因熱病而留下的印痕。
“於是我們幹了起來,”坎德里克接着説,“剛開始一切都挺順利。後來,一個狂風大作的三月的夜晚,海頓來找我,説我們肯定得被捕。他的一些計劃出了差池。我當時對他百分之百地相信,你明白嗎?上大學時,我倆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探討着長生不朽的問題,以及所有年輕人想尋求答案的大問題。所以當他説我們面臨被捕的危險時,我很相信他的話。我們説好第二天晚上在阿格斯俱樂部見面,商量下一步的辦法。”
“我們見面了,在俱樂部的圖書室裏。海頓從隔壁的撲克房裏走出來見我,他一直在那兒觀看司令用哆哆嗦嗦的手摸紙牌。老頭兒幾乎成了俱樂部裏的固定人物,猶如門口街頭賣藝的或大廳裏的枝形吊燈。誰對他也不留意,每當他想和年輕人談論他的紙牌時,他們就像躲避瘟疫似地逃之夭夭。噢,我剛才説到海頓找到我,正在這時,司令玩兒完了紙牌離開了。只剩下我倆人在圖書室裏。”
“海頓對我説他已仔細考慮了此事。除了從萊頓永遠消失外別無選擇。但他説,為什麼我們倆人都要離開呢?為什麼要毀掉兩個人的前程呢?他説最好是由一個人承擔全部罪責,從萊頓消失。我現在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的臉在暗淡的房間裏顯得蒼白而滑稽,兩隻手瑟瑟發抖。相比之下,我比他鎮定得多。”
“我同意他的想法。於是海頓引路,我倆走進司令不久前玩兒牌的那個屋。我們走至牌桌前,罩着綠色燈罩的燈光仍在桌子上方閃爍着。桌上擺了兩副牌,均正面朝上。海頓拿起跟前的一副,緊張地洗起來。他的臉——天哪,慘白得就像這山上的雪。”
坎德里克閉上眼,馬吉沉默而同情地看着他。
“他舉起牌,”曾流放遠方的坎德里克輕聲説,“讓我去抓。他説抓的要是黑牌,他就走。‘不過要是紅牌,大衞,’他説,‘那你就只好走了。’我屏住呼吸,摸出一張。足足有一分鐘,我才敢看我手中的牌。我把牌翻過來,是紅牌——上面有兩個小紅桃。我想誰也不可能立即意識到那一刻意味着什麼。我記得我比海頓冷靜,鼓勵他振作起來。我甚至——甚至還跟他開了兩句玩笑。可他的臉卻面如死灰。他起先一句話也不説,後來突然滔滔不絕地説起來。我離開時他仍瘋子似他説個不停,後來我就離開了萊頓,離開了和我訂婚的姑娘。”
為了打破繼之而來的沉寂,馬吉先生身子前傾,捅了捅壁火。
“但願我講的沒讓你聽煩,”坎德里克強裝笑顏地説,“我去了一個南美的小城鎮。那裏沒有引渡條約,也沒有體面的文明生活。我躲在一個簡陋不堪的旅館陽台上抽煙,喝一種説不出什麼滋味的朗姆酒,剩下的時間就是坐着等死。一年後,我給海頓寫了封信。他在回信中力勸我不能拋頭露面,暗示我們乾的事的責任都在我身上。我感到羞慚,萬分悲哀。我不敢給她寫信,因為我給她丟了臉。我詢問海頓關於她的情況,他回信説她不久就要和他結婚了。自那之後我便不再想返回萊頓。我很想——去死。”
“在那破爛不堪的旅館的陽台上,一晃就是好幾年,總共六年。最初的年頭我總是苦澀地回想那張紅牌,每當我閉上眼,它就惡魔似地在我眼前亂舞;後來我又受着心中一股慾火的煎熬,我十分渴望重返我離開的世界。最後在幾個月前,我給我大學的另一個同學德萊頓寫了封信,把整個事情向他描述一番。我並不知道他已被選為萊頓的檢察官。他的回信充滿善意和同情,使我終於知道了可怕的事實。其實壓根兒什麼事也沒有,我們做的事根本沒暴露,海頓撒了個彌天大謊。甚至他和米拉·桑希爾的訂婚也是假話。他只是把他的一廂情願寫成了事實。”
“你可以想見我的心情。不啻在墳墓裏呆了六年,那是座滑稽可笑的墳墓,傻乎乎的浪花沒完沒了地拍擊着海岸,令人厭煩的棕櫚樹無休止地搖來擺去。六年——白白消磨掉了。而罪過大於我的海頓卻在那六年裏享受着美妙的生活,把一個女子的戀人放逐後死死追求她。”
“我急不可待地北上返回美國。三天前我踏進德萊頓的辦公室。我做好了思想準備,希望應該將我和海頓乾的非法勾當公諸於眾。德萊頓告訴我,從法律上講,我們尚未構成犯罪,海頓及時想出了補救的辦法,我們誰也沒欺騙。他説不管我犯了什麼罪,我已在那個上帝遺忘的城鎮裏贖清了。我也是那樣認為的。他向我解釋了在禿頭旅館裏為海頓設下的陷阱。我提出幫忙,後來發生的事我不講你也知道了。”
“是的,我想我是知道的。”馬吉先生低聲附和。
“我已把整個故事告訴了你,”坎德里克説,“但又似乎覺得還缺點什麼。海頓為什麼朝自己開槍?不錯,海頓騙了我,但生活一直沒有虧待他,而且我覺得他絕不是那種騙局一被揭穿就自尋短見的人。是不是還有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的殘酷細節?這很令我疑惑。”
他沉默片刻。
“不管怎麼説,我把我所知的都告訴了你。”坎德里克説,“我需不需要把這些也講給驗屍官?還是我們假定海頓的自殺與他參與這起賄賂案有關?我想聽聽你的建議,馬吉先生。”
“我的建議是,”馬吉答道,“不必向傲慢的鄉村醫生講述這個複雜不幸的故事,免得讓他大惑不解。就説海頓因感到即將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槍殺了自己,法網恢恢,賄賂者時常要受到懲罰。坎德里克先生,我對你深表同情。”他朝坐在教授旁邊的米拉·桑希爾瞥了一眼,又説:“我希望你未來的日子美好幸福,希望你從海頓給你造成的悲哀中擺脱出來,恢復愉快,我這樣祝福你不過分吧?”
坎德里克展開笑容。
“你有一副好心腸,”他説,“我們倆在雪地裏兩次相遇,兩次相鬥,我對你兩次都成為勝者絕無怨言。生活在熱帶城鎮裏,馬吉先生,只能使肌肉萎縮。否則咱倆誰勝誰負還很難説呢。是的,桑希爾小姐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等我,相信我會回來。她的忠貞我逢誰都要提及,我想這你明白。她對我消失隱遁的原因十分清楚。她現在仍想嫁給我。我還要再回到郊區鐵路公司,把鐵路的糟糕狀態扭轉過來。是的,我希望我的前程充滿幸福,這個祝福並不過分。由於你的好意,我也為你祝福。”
“相信我,我很高興,”馬吉的口氣充滿青春的熱情,同時伸出一隻手,“我攪亂了你在這裏的計劃,對不起,但——”
“我可以理解,”坎德里克笑着説,“我並不因為你乾的事而輕看你。而且説不定你採取的還是最明智的方法呢,天知道。”
啊,是這樣嗎?馬吉先生走到窗前,思索着尚沒有完全解開的一系列謎團。她的眼睛又藍又美麗,透着一份真誠,但她是什麼人?她此時在哪兒?諾頓太太在他旁邊蠕動了一下碩大的身子,睜開了她的腫眼泡兒。
待她分辨出窗前是馬吉時,便説:“馬吉先生,我得説,你是兩個發瘋女人的真正朋友,其實我們倆人此時應該呆在各自家中的壁爐邊。我想再讓你幫我個忙。替我打聽出下一班去萊頓的火車的時間,而且保證讓我在火車離站一兩個小時前到達車站。”
“我會去做的,諾頓太太,”馬吉笑説,“順便問一下,你的名字是諾頓嗎?”
“是的,”女人説,“那是我的名字。當然,她不叫諾頓,這我知道。”
“無所謂,”馬吉先生説,“她很快就會換回她的真名。你能不能跟我説點她的情況——哪怕一點也行。比如她現在在哪兒,她拿着我給她的那筆錢要幹什麼。”
“她在哪兒?”諾頓太太重複了一遍,“除非她徹底瘋了,否則就在我公寓二層的房間裏,躺在牀上。此刻我也極渴望躺在牀上,雖説我不知能否睡得着,因為我把公寓交給了一個毛手毛腳的丫頭,説不定她把它管理的又糟又亂。諾頓過去常説,要是想把一件事做好,就得親自動手,但他自己並不常實踐這一説法,因為他想做好的事他基本都讓我去做,儘管如此,他説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我真得趕回萊頓了,火車一來就跟着走。”
“你來這是為了什麼?”馬吉先生問,“你為什麼離開自己的公寓跑這裏來?”
“天曉得,”女人答道,“我當然從沒想過要來這兒,但她又求又纏,所以我稀裏糊塗地就上了火車。那個女孩兒有説服人的魅力,沒準兒你也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比利·馬吉頷首同意。
“我就知道。馬吉先生,她的事我不能對你説。我沒得到允許——就算你這麼好的人也不能説。她讓我發誓不講。她老是説‘他很快就會知道的。’不過我得告訴你,就像我以前對你説的,不必對她擔心,除非你覺得那個勇敢的小丫頭身上帶着那麼些錢被人截住殺害了。要是你正在考慮想娶她為妻,馬吉先生,依我看就得抓緊點。她該安定下來,別再幹這個——這個——反正可怕的事沒發生之前她應該安頓下來了。下一班車你忘不了吧,馬吉先生?”
“我準能讓你坐上下一班。”馬吉説。
一臉嚴肅的昆比從餐廳門口走進來,他因從睡夢中被叫醒而頗感茫然,身後還跟進一個自命不凡的人,此人的職責是在上埃斯基旺瀑布鎮調查類似昨晚在禿頭旅館發生的事。他雖仍睡眼惺訟,卻擺出一副福爾摩斯和大法官的架式。他問了足有一個小時的問題,最後走時顯得十分滿意。
昆比到樓上走了一遭,下樓時臉上一副受到驚嚇的神色。
“倒黴的傢伙!”他對馬吉説,“他還如此年輕,真遺憾。”他走到坎德里克跟前,握住他的手。
“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感謝你對我做的一切和對我發明的支持。”昆比説。
“後來你的發明沒被採用?”坎德里克問。
“沒有,”昆比答道,“我——我最後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禿頭山,一文不名,灰心喪氣。自那以後再沒動過窩兒。我所有的藍圖,所有模型,都封存在了樓上閣樓的一個箱子裏。”
“它們不會永遠被封存的,”坎德里克説,“我一直對你的發明充滿信心——現在仍是如此。等我重新上任以後——肯定為你想想辦法。”
昆比搖搖頭。他看上去似處在半睡狀態。
“不大可能了,”他説,“不——一切都封存埋藏得太久了——一切的希望,一切計劃——再讓它們重新獲得生命已不可能。”
“但這是可能的,肯定能行,”坎德里克大聲説,“我要用你的鋼軌接頭在萊頓鋪設一段鐵路。我想得到的正是這個——他們現在需要你的發明。我們將迫使城區鐵路公司採用你的發明。這我們能做到,肯定能。”
昆比用手揉了下眼睛。
“你要鋪設一段鐵軌——”他重複着,“這對我是個好消息,坎德里克先生。我——我以後再謝你。”他的嗓音顯得沙啞,“我要上樓料理他的事。”他説着頭朝樓上一歪,“我現在就得走,我得去告訴我老婆,把你的話説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