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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他又回到了單身漢的日子。特麗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與她見面的時間就是半夜她從酒吧回來之後,當時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輪到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卻要急着去上班。每個工作日,他都有屬於自己的十六個小時,一塊沒有料想到的自由天地。從他少年時開始,這種自由天地就意昧着女人。

    朋友曾問他這一輩子搞過多少女人,他儘量迴避這個問題,被進一步追逼,就説:“好啦,兩百個左右吧。”朋友中的羨慕者説他吹牛,他用自衞的口氣説:“這不算怎麼多。現在我已經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兩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個新的女人,不算多,對不對?”

    與特麗莎成家以後,他這種生活方式有所束縛。安排上有些麻煩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把性活動壓縮到一段有限的時間之內(從手術室到家裏之間)。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段時間(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與現在突然賜予他的十六個小時相比,那段時間簡直不值一提。(照我説,十六小時中他用來擦洗櫥窗的八個小時裏,周圍都是新的女招待、家庭主婦,以及女職員,她們每一個人都代表着一次潛在的性活動約定。)

    他在她們中間尋找什麼呢?她們的什麼東西吸引着他?難道做愛不僅僅就是永遠重複同一過程嗎?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總有一些細微末節是想象不到的。當他看到一個穿着衣服的女人時,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裸體的樣子(他作醫生的經驗更豐富了他作情人的經驗),但這種近似的意念與準確的現實之間,有一道無法想象的鴻溝,正是這點空白使他不得安寧。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並不滿足於裸體的展露,它將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時是什麼姿態?與她做愛時她會説些什麼?她將怎樣嘆氣?她在高xdx潮的那一刻臉會怎樣變形?

    這就是獨一無二的“我”,確實隱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們所能想象的只是什麼使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什麼是人的共同之處。這各自的“我”正是與這種一般估計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説,它不可猜測亦不可計算,它必須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馬斯在最近十年來的醫務實踐中,專門與人的大腦打交道,知道最困難的就莫過於攻克人類的這個“我”了。希特勒與愛因斯坦之間,普列漢諾夫與索爾仁尼琴之間,相同之處比不同之處要多得多。用數字來表示的話,我們可以説有百萬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萬分之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類似。

    托馬斯着迷於對這百萬分之一的發現與佔有,把這看成自己迷戀的核心。他並非迷戀女人,是迷戀每個女人身內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説,是迷戀那個使每個女人做愛時異於他人的百萬分之一部分。

    (這裏,也許還可以説,他對外科的激情和他對女人的激情是同為一體的。即使對情婦,他也從末放下過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佔有她們體內深藏的東西,就需要把她們剖開來。)

    當然,我們也許可以問,為什麼他從性面不從其它方面來探尋這個百萬分之一呢?為什麼不——比方説,從女人的步態、烹飪特點或藝術趣味上去找這種區別呢?

    可以肯定,這百萬分之一的區別體現於人類生存的各個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領域都是開放的,無須人去發現,無須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飯時最後想吃奶酪,另一個厭惡花菜,雖然每一個人都會表現自己的特異,然而這些特異都顯得有點雞毛蒜皮,它提醒我們不必留意,不可指望從中獲得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只有性問題上的百萬分之一的區別是珍貴的,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入的領域,只能用攻克來對付它。就在離現在的五十年前,這種形式的攻克還得花費相當的時間(數星期,甚至數月!),攻克對象的價值也隨攻克時間的長短成比例增長。即使今天,攻克時間已大大減少,性愛看起來仍然是一個保險箱,隱藏着女人那個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種求取歡樂的慾望(那種歡樂如同一份額外收入或一筆獎金),是一種要征服世界的決心(用手術刀把這個世界外延的軀體切開來),使托馬斯譴尋着女人。

    追求眾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屬兩種類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尋求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存在於他們一如既往的主觀夢想之中。另一類,則是想佔有客觀女性世界裏無窮的種種姿色,他們被這種慾念所誘惑。

    前者的迷戀是抒情性的:他們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的理想,又因為理想是註定永遠尋求不到的,於是他們會一次又一次失望。這種推動他們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的失望,又給他們曲感情多變找到了一種羅漫蒂克的藉口,以至於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他們的放縱追逐所感動。

    後者的迷戀是敍事性的,女人們在這兒找不到一點能打動她們的地方:這種男人對女人不帶任何主觀的理想。對一切都感興趣,也就沒有什麼失望。這種從不失望使他們的行為帶上了可恥的成分,使敍事式的女色追求給人們一種欠帳不還的印象(這種帳得用失望來償還)。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總是追逐同一類型的女人,我們甚至搞不清他什麼時候又換了一個情人。他的朋友們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個名字來叫她們,從而引起了誤會。

    敍事性的風流老手(托馬斯當然屬於這一類),則在知識探求中對常規的女性美不感興趣,他們很快對此厭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樣了結。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為了避免朋友們的難為情,他們從不與情婦在公眾場合露面。

    托馬斯當了差不多兩年的窗户擦洗工。這天他被派去見一位新主顧,對方奇特的面容從他一看見她起,就震動了他。儘管奇特,也還算周全,將就將就,沒有超出一般允許的範圍(托馬斯對奇特事物的興致與費利尼對鬼怪的興致不一樣):她非常高,比他還高出一截,不同尋常的臉上有修長細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説那張臉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會抗議!),也不能(至少在托馬斯眼中)説它毫無吸引力。她穿着便褲和白色罩衫,象一個長頸鹿、鍛,以及機敏男孩的奇怪化合體。

    她久久地、仔細地、探尋地盯着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閃光。“請進,大夫,”她説。

    他意識到她知道自己是誰,但不想有所表示,問:“水在哪裏?”

    她打開了浴室的門。他看見了一個洗臉盆、一個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臉盆、浴盆與盒子前面,放着粉紅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鵲的女人微微一笑,擠了一下眼,話裏象是充滿了反語或暗示。

    “浴室都歸你所有,你可以在那裏隨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説。

    “可以洗個澡嗎?”托馬斯問。

    “你喜歡洗澡?”她問。

    他往自己的桶裏灌滿熱水,走進起居室。“你想叫我先從哪裏動手?”

    “隨你的便。”她聳了聳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户嗎?”

    “你想到處都瞧瞧羅?”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玻玻僅僅是她毫無興趣的一個古怪念頭而已。

    他走進隔壁的房子,這間卧室裏有一個大窗子,兩張挨在一起的牀,牆上有一幅畫,是落日與白樣樹的秋景。

    他轉回來,發現桌上放着一瓶開了蓋子的酒以及兩隻酒杯:“在你開始大幹以前,來點小東西提提神怎麼樣?”

    “説實在的,我對小東西不介意。”托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們怎麼過日子,你一定覺得有趣吧?”她説。

    “我不能抱怨。”托馬斯説。

    “所有的妻子都一個人在家裏等你。”

    “你是説那些老奶奶,老岳母。”

    “你不想你原來的工作嗎?”

    “告訴我,你怎麼了解到我原來的工作?”

    “你的老闆喜歡吹捧你哩。”鶴女人説。

    “這一次罷了!”托馬斯顯得驚訝。

    “我給她打電話説要洗窗户,她問我要不要你,説你是被醫院趕出來的著名外科醫生。這樣,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有一種敏感的好奇心。”他説。

    “這樣明顯嗎?”

    “看你眼睛的用法。”

    “我眼睛怎麼啦?”

    “你眯眼,隨後,就有問題要問。”

    “你的意思是不想應答?”

    多虧她,談話一開始就是心曠神怡的調情。她説的每一句話都與外部世界無關,都是內趨的,有關他們自己。談及他和她可以觸知的東西,沒有什麼比觸摸性的補充更簡單明白了。於是,托馬斯提到她眯眼時,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不是一種本能的反應,看來她是有意設置了一種“照我做”的遊戲。他們面對面地坐下,兩個人的手都順着對方的身體摸下去。

    直到托馬斯的手觸到了她的下體,她才開始拒絕,他還猜不透她到底有幾分認真。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一大截了,十分鐘以後他得去另一位主顧家。他站起來,説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臉紅紅的:“我還得填那張工單呀。”

    “我什麼也沒做。”他反駁道。

    “都怪我。”她用一種温和而純真的嗓音慢慢地説,“我想,我只好再約你來一次,讓你完成我沒讓你乾的話。”

    托馬斯拒絕把單子交給她簽字,她似乎在乞求施捨,對他甜甜地説:“給我,好嗎?”又眯了眯眼,加上兩句,“反正我也沒付這筆錢,是我丈夫給的,你也沒得這筆錢,是國家得了。這筆交易跟咱們倆誰也沒關係。”

    既象鹿又象鶴的女人有一種奇怪的不諧凋,不時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調情與靦腆結合,千真萬確的性慾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獨特不凡相對照。要是與她做愛,她是什麼樣子呢?他盡力去揣度卻無法想象出來,幾天來他老想着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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