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説得滿有風趣,但托馬斯還是想着自己的兒子,不能集中精力聽。他記得最近兩個月內他老在街上從自己身邊走道。顯然,這些相遇並非偶然。他絕對沒有料到他竟會和一位受迫害的編輯在一起。托馬斯的前妻是一個正統的共產主義者,托馬斯自然會設想他兒子是在她的影響之下。他對兒子一無所知。當然,他可以問問兒子他與母親的關係怎麼樣,但他覺得當着第三者的面這樣問不夠得體。
最後,編輯講到問題的關鍵了。他説,越來越多的人僅僅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便無緣無故地被送進了監獄,他的結論是:“所以,我們決定要做點什麼。”
“你們究竟要做什麼?”托馬斯問。
他的兒子替對方回答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兒於説話,驚奇地注意到他説話結結巴巴。
“根據我們的消息來源,”他説,“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幾個,處境險惡。我們,決定起草一份請願書,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簽名。這些人物,還算得上,什麼的。”
不,事實上這還不只是結結巴巴,比口吃更嚴重。他越講越慢,無論有意與否,發每個字音都用重讀,或者用最強音。他自己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兩額還未恢復到原有的蒼白,又漲得緋紅。
“你們叫我來,讓我參謀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選嗎?”托馬斯問。
“不,”編輯笑了,“不是要你參謀,我們要你簽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們還沒有忘記他是個醫生。他表示推辭,僅僅是出於謙讓:“等等,光憑他們把我踢出來,並不能説明我是個著名醫生呵!”
“你為我們報紙寫過稿,我們是不會忘記的。”編輯又朝托馬斯微笑。
“是的。”托馬斯的兒子欣然地嘆了一口氣,托馬斯可能沒有察覺。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現在請願書上會幫助你們的政治犯。讓那些與當局沒有衝突過的人簽名,也許會好一些。那些人起碼對當權者們還有些影響。是不是?”
編輯笑了;“當然是這樣。”
托馬斯的兒子也笑了,是一種諳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難的,是他們絕不會簽名!”
“這倒不是説,我們不去跟他們周旋,或者説我心腸好得怕他們難堪,”他笑了,“你該聽聽他們找出的藉口,稀奇古怪!”
托馬斯的兒子笑着表示贊成。
“當然,他們開始都表示同意我們,完全站在這一邊。”編輯繼續説,“他們説,只是需要一個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們對簽名怕得要命,不籤呢,又擔心我們瞧不起。”托馬斯的兒子和編輯一起笑了。
編輯交給托馬斯一張紙,上面短短幾行,用一種較為客氣的方式,呼籲共和國主席赦免所有的政治犯。
托馬斯飛快地運轉着思緒。赦免政治犯?就靠這些被當局拋棄了的人(他們自己就是潛在的政治犯)對主席提出要求?即便當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計劃,這樣的請願書,唯一結果也只能是適得其反!
他兒子打斷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這個國家仍有一幫人沒有被嚇住。大家都表明立場。把麥子與麥殼,分別清楚。”
不錯,不錯,托馬斯想,可那與政治犯們有什麼關係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麥子與麥殼也好,這不是一碼事。
“騎牆嗎?”編輯問。
是的,他是在騎牆觀望,只是不敢這麼説。牆上有一幅畫,士兵威脅地指着他説:“你對參加紅軍猶豫不決嗎?”或者説:“你還沒有在兩千字宣言上簽名嗎?”或者説:“你在兩千字宣言上籤過名嗎?”或者説:“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在赦免請願書上簽名嗎?!”不論這個士兵怎麼説,反正是在威脅。
編輯剛剛已經説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卻又提出千萬條理由來反對在請願書上簽名。在他看來,他們的理由只是許許多多的藉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煙幕彈。那託烏斯還能説什麼呢?
他終於用笑聲打破了沉默,指着牆上的宣傳畫:“有這個當兵的逼我,問我籤還是不籤,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於是,三個人又笑了一陣。
“好了,”托馬斯笑過以後説,“我想想吧,過幾天我們還能碰碰頭嗎?”
“什麼時候都可以,”編輯説,“不幸的是,請願書等不了,我們打算明天就將它遞交主席。”
“明天?”托馬斯突然想起那位遞給他聲明書的胖警察,與這位大下巴編輯沒什麼兩樣,人們都是試圖讓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寫的聲明上簽名。
“沒有什麼要想的。”兒子的話雖然咄咄逼人,語調卻近乎祈求。現在,他們雙雙對視着,托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貫注時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翹起,這正是自己平常從鏡子裏看鬍鬚是否刮乾淨了時,在自己臉上看到的一種表情。從其他人臉上發現這一點,使他感到不安。
當父母與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過孩子的童年時,他們會慢慢習慣這種相似性,他們會覺得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們中斷這種相似以後再回頭想到這些,或者還會覺得有趣。但托馬斯有生以來是第一次與兒子談話!他還不習慣與自己這張不相稱的嘴巴面對面地坐在一起!
試想你有一條斷臂移植在別人身上,試想那人就坐在你對面,用你的手臂衝着你打手勢,你一定會死死盯着那手臂如同見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愛的手臂,它接觸你的可能想必會使你魂飛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邊嗎?”他兒子補充説。托馬斯突然明白了,他們所演的這一幕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與兒子的關係。他簽字,他們的命運就聯繫在一起了,托馬斯多多少少得盡責地與他友好;不簽字呢,他們的關係就會象以前一樣不存在。不取決於兒子的意志也不取決於他的意志,兒子會因為他的懦弱而拒絕承認他。他處在一種棋場敗局的境地,—無法迴避對方的將軍,將被迫放棄這一局。他籤與不籤都沒有絲毫區別。這對他的生活或者對那些政治犯們,都不能改變什麼。
“拿來吧。”他接過那張紙。
似乎是要報償他的決定,編輯説:“你寫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兒子把筆遞給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彈一樣有力。”
編輯的讚許使他高興,但兒於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適當:“不幸得很,受害者就我一個,”他説,“多虧了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給我的病人做手術了。”話語聽起來很冷,甚至含有敵意。
編輯顯然是希望緩和這種不協調的語氣,帶有歉意地説:“可是,想想吧,你的文章拯救了所有的人!”
從孩童時代起,托馬斯就把“拯救”這個詞與一樣東西相聯繫,只與這一樣東西相聯繫:醫藥。文章如何能夠救人?這兩個人極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個一生歸結為單是一個關於俄狄浦斯的小小觀點,甚至歸結得更少一些:衝著當局吐一個簡單的字,“不!”
“也許它救了人,也許它沒有,”他説(聲音仍是冷冷的,雖然自己也許沒有意識到),“但作為一個醫生,我知道我救過幾條命。”
又沉默了下來。托馬斯的兒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馬斯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着自己的嘴結結巴巴是多麼奇怪。
“你知道,你寫得最好的,是什麼嗎?”孩子繼續説,而托馬斯只能看到他説話付出的努力。“你對妥協的拒絕,你那些,我們都已開始失去了的,善惡分明。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內疚意昧着什麼。殺人犯的藉口,是母親不愛他們。可是,你突然出來説:沒有什麼藉口。沒有人的靈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純潔,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自己懲罰了自已。”
托馬斯把視線從兒子的嘴上拉開,努力想投向那編輯。他有些惱怒了,象是跟他們爭辯起來:“但這統統是誤解!善惡的分野徹底給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懲罰什麼人。懲罰那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人是野蠻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話是美的,但把它弄成這個樣……”他有很多話要説,但突然記起這地方也許安裝了竊聽器。他沒有絲毫野心要讓未來的歷史學家們來廣徵博引,只害怕被警察局尋章摘句。這不正是他們要從他這兒得到的麼?不正是對那篇文章的譴責嗎?他不願意把這一思想從自己嘴裏餵給他們。除此之外,他還知道在這個國家裏,任何時候都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廣播。他閉了嘴。
“我想知道,是什麼東西使你改變了主意。”編輯説。
“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麼東西使我寫了個東西。”托馬斯馬上想起來了:她象一個放在草籃裏的孩子,順水漂到了他的牀邊。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書,追隨那些羅慕路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現在,她又與他在一起了,他看見她用紅頭巾把烏鴉包起來擁在胸前。她的幻象使他平靜下來,似乎在告訴他,特麗莎還活着,與他住在同一座城市裏,其他什麼都是無所謂的。
這回是編輯打破了沉默:“我懂了。我畢竟也不喜歡那種懲罰觀念。”他笑着補充,“我們不是為了懲罰而呼籲懲罰,是要用懲罰來消滅懲罰。”
“我知道。”托馬斯説。幾秒鐘之後,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卻是完全、絕對毫無用處的事(因為這不能幫助政治犯),還是一件使他不高興的事(因為這是那兩個人壓着他乾的)。
“簽字是你的責任。”他兒於幾乎是在懇求。
責任?他兒子向他提起責任?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特麗莎的幻影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記起特麗莎用手臂抱着那隻烏鴉,記起她前天曾被一位密探勾引,記起她的手又開始顫抖。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她,六個偶然性的產物;她,那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帶來的果實;她,他所有“非如此不可”的對立面——是他唯一關心的東西。
為什麼竟然去想什麼籤還是不籤?他的一切決定都只能有一個準則:就是不能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托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麗莎幸福。他甚至並不能真正做到那一點。但如果他在請願書上簽名,可以確信,密探們會更多地去光顧她,她的手就會顫抖得更加厲害。
“把一隻半死的烏鴉從地裏挖出來,比交給主席的請願書重要得多。”他説。
他知道,他的話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無窮。他感到一種突如其來、毫無預料的陶醉之感向他襲來。當年他嚴肅地向妻子宣佈再不希望見到她和兒子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色闊醉。他送掉那封意昧着斷送自己醫學事業的文章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對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願意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