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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牛羣開始吃草了,特麗莎坐在一個樹樁上,身邊的卡列寧把腦袋擱在她的膝頭上。她回憶起約摸十年前在報上讀過的一條補白新聞,僅僅兩行宇,談的是在俄國某個確切的城市,所有的狗怎樣被統統射殺。這是一篇不顯眼而且看來沒什麼意義的小文章,但正是它,使她深深感到了對祖國那個超級鄰居的絕對恐怖。

    這篇文章是後來一切事情的預兆。入侵後開始的幾年,恐怖統治還不怎麼典型。整個民族沒有一個人在實際行動上贊同佔領當局,佔領者們不得不搜尋出少許例外,把他們推上台。但是他們能到哪裏去找呢?對當局的忠誠和對超級鄰居的熱愛都死了。他們只能找那些為了什麼事來報復生活的人,找那些腦子裏總想報仇泄憤的人。然後,他們不得不注重、培養和保持這些人的侵略挑釁素質,給他們一些臨時的代用品進行實踐。他們看中的代用品就是動物。

    很快,報紙開始推出特寫專欄,組織讀者來信運動,比方説,要求在市區範圍內消滅鴿子。鴿子眼看着將遭到滅絕。但最主要的運動矛頭是指向狗。人們仍然在佔領的大禍中惶恐不寧,電台、電視台以及報紙卻大談特談其狗:它們怎樣弄髒了我們的街道,怎樣亂喊亂叫,怎樣危及我們孩子們的身體健康,百弊無利,百害無益,而且還得繪它們東西吃。他們煽起的熱潮如此喪心病狂,以至特麗莎一直害伯哪位瘋狂的暴徒會來傷害卡列寧。僅僅一年以後,積累起來的怨很(怨恨一直在發泄,落到動物頭上只是作為一種訓練),找到了它的真正目標:人。人們開始從工作崗位上被趕走,被逮捕,被投入審判。動物終於可以自由呼吸了。

    卡列寧把頭靜靜地擱在特麗莎的膝頭上,她不停地撫摸着它,另一些想法又在腦子中閃現:對自己的同類好,並不是什麼特殊的功績。她不得不公平大方地對待其他村民,是因為不這樣做她就不可能生活在那裏。即使是對托馬斯,她的愛舉也是出於責任,因為她需要他。我們從來不能確定地指出,我病人際關係中的哪一部分是我們感情的結果——出自愛慕、厭惡、仁慈,或者怨恨——還有哪一部分是被各自生活中某種永恆的力量所預先決定。

    真正的人類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純淨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無權力的時候它才展現出來。人類真正的道德測試,其基本的測試(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見),包括了對那些受人支配的東西的態度,如動物。在這一方面,人類遭受了根本的潰裂,潰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紋都根源於此。

    有一頭牛對特麗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來,用棕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特麗莎認出了這頭中,一直叫它瑪克塔。她總是樂於給所有的牛取名字,不過牛太多了,她做不到。不久以前,大約是四十年以前,村莊裏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個名字就意昧着有一顆靈魂的話,我可以説,這些中都有一顆憎惡笛卡兒的靈魂)。但是後來,各個村莊都變成了大集中的工廠。牛隻能在牛欄裏五碼見方的一塊小地方畢其終身。從那以後,它們就沒有名字了,成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動的機器)。世界證明了笛卡兒是正確的。

    特麗莎總是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坐在樹枝上,撫摸着卡列寧的頭,反覆思索着人類的濱裂。我腦海中又出現了另一幅圖景:尼采離開他在杜林的旅館,看見一個車伕正在鞭打一匹馬。尼采跑上前去,當着車伕的面,一把抱住了馬頭放聲大哭起來。

    這件事發生在1889年,當時尼采也正在使自己離開人的世界。換一句話説,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時爆發了。但是正基於這個原因,我覺得他這一動作的廣闊內涵是:尼采正努力替笛卡兒向這匹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這是他最終與人類的快別)就是在他抱着馬頭放聲痛哭的一瞬間開始的。

    這就是我所熱愛的尼采,正如我所熱愛的特麗莎——一條垂危病狗把頭正擱在她的膝蓋上。我看見他們肩並着肩,一齊離開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條大道上正前進着人類,“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卡列寧生出了兩個麪包圈和一隻蜜蜂,對自己的後裔目不轉睛,驚訝不已。兩個麪包圈當然絕對安詳,只有蜜蜂搖搖晃晃轉着圈,好象中了毒,過了一會兒,它升起來,飛走了。

    這事發生在特麗莎的夢裏。等托馬斯醒來,她告訴了他。兩人都從這個夢裏找到了確切的安慰。這個夢把卡列寧的疾病變成了孕生,生產的一幕和生下來的東西又可笑又動人:兩個麪包圈和一隻蜜蜂。

    她再次被一些不合理輯的希望所糾纏。她下了牀,穿上衣。隨着外出買牛奶,麪包、麪包圈等等,這裏的一天又開始了。她叫上卡列寧,發現對方除了抬頭以外沒有其他反應。這是他第一次拒絕參加自己努力建立起來的常規儀式。

    她撇下他獨自去了。“卡列寧呢?”櫃枱裏的女人已經象平常那樣,準備好了卡列寧的麪包圈。特麗莎將其放入袋子帶回家,取出來遞給仍然躺在門道里的他,希望他能過來取定。但他只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托馬斯看出特麗莎心裏多麼沉重。他用自己的嘴叼住麪包圈,面對着卡列寧四肢落地,慢慢地爬過去,

    卡列寧的眼睛隨着他轉,似乎透出了一絲興趣的微光,但仍然沒有振作起來。托馬斯把臉湊到他的鼻子跟前,他身子還是沒有動,但張嘴咬住了麪包圈的那一端,想把它從托馬斯口裏拖出去。托馬斯這才鬆了自己的這一端,好讓卡列寧能夠完全吃掉它。

    還是四肢落地,還是弓若背脊,托馬斯退了一點點,開始狺狺叫,讓對方以為自己要爭奪麪包圈奮力一戰了。一會兒,狗也狺狺叫喚作出反應!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卡列寧還愛玩耍!卡列寧還沒有失去生存的願望!

    這些狺狺叫聲是卡列寧的微笑,他們希望它能夠繼續下去,儘可能長久。於是托馬斯爬回他那裏,咬着卡列寧嘴裏露出來的麪包圈另一端。他們的臉如此貼近,托馬斯可以嗅到狗的呼吸氣流,可以感到卡列寧鼻上的長毛拂得自己癢癢的。狗又叫出一聲,嘴巴抽動着;現在他們各自咬住了半個麪包圈。卡列寧犯了一個老的策略錯誤:丟下了他的那半個,希望捕獲主人口中的那半個,總是忘記了托馬斯有一雙手,並不是一條狗。托馬斯沒有吐出自己口裏的半個,順手又撿起了地上的另一半。

    “托馬斯!”特麗莎叫起來,“你要拿走他的麪包圈嗎?”

    托馬斯把兩個半塊都放在卡列寧面前的地上,對方很快吞下了一個半塊,叼着另一半得意洋洋了好一陣,炫耀他的雙雙獲勝。

    他們站在那裏看着他,又一次覺得他是在微笑,他的微笑能持續多久,生活的主題就能持續多久,就能抗拒死神的判決。

    第二天,情況確實顯得有了改善。他們吃了午飯,又到了帶他出去作常規散步的時間。按照習慣,他要開始跑步了,在他們之間一會兒前一會兒後從不停歇。然而在這一天,特麗莎取來皮帶和項圈,只被他興趣索然地看了看。他們努力放出興高采烈的眼光(為他高興和為了使他高興),給他鼓勁,讓他振作一點。長久的等待之後,他仍然使他們遺憾,靠着三條腿踉蹌了一下,任她套上項圈。

    “特麗莎,我知道你討厭照相機,”托馬斯説,“但今天帶上吧,你説呢?”

    特麗莎打開了櫥櫃,翻找那台拋棄了多年也遺忘了多年的照相機。“總有一天,我們會為這些照片高興的,”托馬斯繼續説,“卡列寧曾經是我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曾經?什麼意思?”特麗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機就擱在她面前的櫥櫃裏,伸手可得,但她不願意彎腰取出來,“我不願意帶上它。我不去想什麼失去卡列寧。你呢,提起他的時候卻用過去時態!”

    “對不起。”托馬斯説。

    “沒有什麼,”特麗莎温和些了,“我發現我每次想他都是用過去時態,我總是把它們從腦子裏趕出去。我不願意帶照相機,就是這個原因。”

    他們在沉寂中走着,沉寂是他們不用過去時態來思索卡列寧的唯一方式。他們不讓他跑遠了,久久地與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沒有笑,只是伴隨他們走着,用他的三條腿一跛一跛。

    “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我們,”特麗莎説,“他並不想散步,只是為了讓我們快樂。”

    她的話中透出一種悲哀,她還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快樂的。他們不是沒有悲哀而快樂,恰好是因為悲哀而快樂。他們拉緊了手,眼睛中都閃動着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條跛腳的狗代表了他們生命中的十年。

    又走了一會兒。使他們極為沮喪的是,卡列寧停住了,往回走去。他們也只得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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