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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寒城

    當我在家鄉的書店,看到那本名為《悲傷流放》的小説的時候,距離我最後一次見到飄雲,已經有三年的時間。

    三年,很多事情都可以改變。

    唯一不變的,是我那顆為愛神傷的心,還有對那個女人經久不變的思念和眷戀。

    我用了三年的時間,走遍了世界每一個可以遺忘時光的角落。一個人遊蕩在異國他鄉的街道上,陌生的語言和氣息如同潮水奔襲而來,心裏的寂寞,隨着潮水氾濫成災。

    當外國的陽光已經不能照亮我內心的陰霾,我知道,我該回去了。

    落葉歸根,我沒有回北京,而是回到了闊別十年的家鄉。

    這裏的天空還是那麼高遠,街邊的槐樹風采非凡,家鄉的百姓依舊操着濃濃的鄉音,這一切的一切,讓我感到那麼的熟悉,卻又那麼的陌生。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累了,就隨便找一家書店進去休息。這是以前的老習慣了,沒想到,竟然有意外的發現。

    那本書好像上市很久了,躲在書架的角落裏,安靜的樸素着,毫不起眼。可是不知為什麼,一種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我,讓我鬼使神差的將它拿了起來。

    翻開一看,書本的扉頁上印着一行娟秀的手寫字。

    “生命如此美麗,讓我們珍惜每一個朝陽再起的明天。”

    我的心驀然一緊。是她,一定是她。

    這是她的字跡,她的筆觸和情懷。沒錯,我忘不了。

    我將那本書緊緊的抱在懷裏,如同抱着當年那個柔弱無助的她,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別人搶走了。

    回到家,翻開書頁,伴着油墨的清香,仔細品讀着紙上的每一個字,如同把我有限的生命層層剝開,讓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原來,已經過了那麼多年。

    原來,隋洋已經死了那麼久。

    原來,飄雲早已經嫁作他人婦。

    原來,已近而立之年的我早已失去了守候和等待的資格。

    原來,她真的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岩漿遇到寒冰,一點一點摧心蝕骨的疼着。

    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我不由的問自己。

    何苦呢?你不是已經決定放手了嗎?

    在飄云為了你大費周章上演那出苦肉計的時候,在你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的時候,你選擇了退讓和成全

    既不回頭,又何必念念不忘?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夜未眠。透過窗子,望着天空的白雲變幻着形狀。慢慢發現,透過一雙陰鬱的眼睛,人生不過歲月刻畫的一抹凌亂的傷懷。

    電話響了,我沒有動,電話答錄機自動連線。

    “柳先生,我是仁和醫院的何醫生,美國那邊已經將你的病歷傳真過來了。你腦裏面的癌細胞有擴散的跡象,你父親很擔心,如果聽到留言,請儘快跟我們聯繫。”

    我依舊沒有動,靜靜的躺在地板上,躺在陽光的陰影裏。忽然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飄雲曾經對我們説過的一句話:有些人活着,他還不如死了。有些人死了,也不過是死了。

    我笑出了聲,原來那句話,是對我説的。

    電話又響了,這一次,我接了起來。

    “寒城,回來吧,爸爸想看看你。”男人的聲音低迴沉穩,表示關心的時候也一成不變。

    “好的,不過回去前,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不行!你沒有時間,何醫生説,你需要馬上做手術,否則隨時有生命危險。”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這次手術,成功的幾率只有十分之一。”我輕輕的笑着。

    “寒城……”

    “讓我去見見她,否則,我死也不會安心。”

    電話那邊是長長的嘆息:“我知道,你決定的事沒有人可以更改。快去快回,我在北京準備好一切等着你。”

    “謝謝你,爸爸。”這是我這十年來,第一次真心實意的叫他爸爸。

    那邊沉默了很久之後,掛斷了電話。

    父親是個堅強的男人,天生一顆千磨萬擊還堅勁的心臟。他比我懂得安置自己,所以我並不擔心。沒有我,他會很傷心,可是他依然可以長命百歲。

    海天就快大學畢業了,他聰明好學,正義善良,有飄雲當年的風範。我不用掛念他的學業和生活,更不必擔憂他未來的人生會誤入歧途,或是半途而廢。

    我唯一惦念的,只有她……

    我買了機票,連夜飛了過去,在候車室等到快天亮,才搭上長途汽車。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顛簸,終於來到了這個宛如世外桃源的江南小鎮。

    下車後,我在鏡子裏看了看自己的臉,果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蒼白的鬼。

    循着記憶向茶樓的方向走去,一路發現,經過三年,這裏好像沒什麼變化。

    白牆黑瓦,青石板路,連綿不絕首尾相映的海棠樹在風中招展。時間在這裏過得好像特別的慢,神話中的樣子,山中一日,世間千年,有地老天荒的感覺。

    終於到了,我擦掉額頭上的虛汗,忐忑不安的走了進去。

    “先生,您好。請問幾位?”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笑容可掬的迎了上來。

    我説:“我找你們老闆。”

    “老闆?他不在。”

    “去哪兒了?”我急切的問。

    “聽説是跟老闆娘回鄉掃墓去了。”

    我驀然一驚,怎麼會這麼巧?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很難説的。有時候一個星期,有時候要好幾個月,我們也説不準。”

    幾個月?我擔心自己等不了那麼久。

    我找了一家客店休息,猶豫不定,究竟是在這裏守株待兔,還是回去碰碰運氣?

    在這裏滯留了兩三天,從茶樓早晨開張,等到夜裏打烊,始終沒有等到他們的消息。父親的電話卻接二連三的打過來,要我立刻回北京做手術,否則他就派人把我抓回去。

    最後,我乾脆關掉了手機。見不到她,我哪裏都不去。

    又過了幾天,我的眼睛越來越不清楚,經常耳鳴失聰,睡眠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我決定放棄沒有止境的等待,回去賭賭運氣。

    登上回程的飛機,心裏期盼着時間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乞求上蒼,乞求天上所有的神靈,請多給我一點時間……只要一點就好。

    讓我清清楚楚的看看她的臉,親耳聽她説句話,讓我可以親口問她,你幸福嗎?這幾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想過我?

    飛機着落之後,我顧不得安放行李,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江邊別墅,那是龍天佑曾經住過的地方。

    可是,當我按響門鈴,開門的卻是另外兩張陌生的面孔。我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我又去了飄雲的公寓,這棟舊樓的外牆,用紅色的油漆寫着“拆遷”兩個大字。已經沒有人居住了,四周一片孤冷的蕭索。只有公寓樓前的那棵高大的老槐樹,依舊枝繁葉茂,默默如訴。只有當獵獵的季風掠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才沙沙作響。

    是啊,十年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寒來暑往,春夏秋冬。

    什麼都變了……

    我走上狹窄的樓梯,灰塵的味道熟悉而陌生。拾階而上,四樓朝西那間一室一廳的套房,就是飄雲的家。

    掏鑰匙的手控制不住的發抖,這把鑰匙我珍藏了十年,整整十年……此刻捏在指端,只覺得滑膩膩的把握不住,完全沒有質感。

    我不知道這把鑰匙還能不能打開這扇門,只是重複着這樣的動作。

    記得從前飄雲在夜總會跳舞,我一個人在屋子裏等着她,不開電視,也不上網。只是坐在角落裏,靜靜的等着她。

    我熟悉她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她。關掉所有的燈,一進門就將她抱個滿懷。她每次都嚇得大叫,白着一張臉,一雙大眼睛怔怔的望着我,受驚的樣子是那麼可愛。

    回不去了……

    我抹掉臉上的淚水,執着於手上的動作。

    可是,奇蹟般的,鎖孔竟在轉動,門開了。

    我恍恍惚惚的走了進去,彷彿走進了另外一個時空,過去和現在交錯,愛情和怨恨糾纏,歡笑和淚水消融。

    我閉上眼睛,聽到一個聲音在時光的彼岸,在記憶的深處輕輕的叫着,笑着。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呼喚,那麼清晰,卻又那麼遙遠。

    “寒城……寒城……”

    我終於蹲下來,顧不得身架體面尊嚴,像個孩子一樣大聲痛哭,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似的。

    清醒後,我顫抖着身體看着這間屋子,霎那間,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臟狂跳。

    房間顯然被人整理過,地板上的水還沒有幹,每一件傢俱都打掃的一塵不染。

    我激動得幾乎無法自抑。飄雲,她一定來過,或許,她還會回來……

    我像年少時那樣,坐在房間的角落裏,靜靜的等着她。

    黃昏的暮色籠罩大地,喧囂的街道漸漸變得靜謐無聲,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回家吃飯,休息,跟親人聊天。

    只有我,坐在一片廢墟里,執着的守候着我的信仰和愛情。

    混沌的大腦越來越不清晰,淚水流個不停。我想擦掉眼淚,不想她看到我如此狼狽的模樣。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

    天一下就黑了,地獄般的冰冷,唯有絕望。

    我慢慢蜷縮在地上,心裏翻江倒海的疼着,痛哭不止。

    飄雲,飄雲,你在哪兒?讓我見見你,這次之後,我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醫生説,我痊癒的機會只有十分之一。

    只有十分之一……

    如果失敗,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

    瞎子?聾子?還是不能動不能説的植物人?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

    我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顫抖不已,就在我瀕臨絕望之際,一雙温暖的手輕輕的抱住我。我狂喜的抓住那雙手,喊道:“飄雲,你終於回來了。”

    手的主人像篩子一樣顫抖着:“寒城,你看不見了?”

    聽到這個聲音,我徹底的絕望了,苦笑道:“怎麼是你?害我白高興一場。”

    父親聲音哽咽:“兒子,別再等了。她已經走了,我們回去吧。”

    “是嗎?她已經走了,原來是這樣……”我恍恍惚惚的笑着,嘴裏的淚水又苦又鹹。

    飛機上,我像個初出襁褓的孩子一樣靠在父親身上。

    起飛的時候,我對他説:“爸爸,如果不是三年前我知道自己有病,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

    父親為我掖了掖毯子,輕聲説:“我知道。”

    我又説:“爸爸,我們父子相認這麼久,好像還沒一起喝過酒。現在想想,挺遺憾的。”

    他摸摸我的頭,寵溺的説:“等你病好了,爸爸陪你喝個夠。”

    我笑了笑,眼裏含着淚水:“爸爸,那我求您一件事。您可一定要答應我。”

    “説吧,兒子,一百件我都答應。”

    “這次,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我會變成什麼樣子,答應我,不要讓她知道,更不要去找她。”

    “兒子……”

    “爸爸,我求求你。她過去一直那麼苦,現在的幸福來之不易。我只希望她快快樂樂的活着,我不能毀了她……”

    父親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才終於承諾:“好,我答應你。無論你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告訴她,更不會去找她麻煩。我用你母親的名義向你起誓。”

    我滿意的笑了笑,輕輕的閉上眼睛。

    飛機飛上幾萬裏高空的時候,我很安靜的睡着了。夢中有明媚的陽光,照亮了家鄉的白山黑水。過去的一切好像在夢中,那些曾經鮮活的人們,媽媽,飄雲,她們都是我夢裏的樣子。媽媽坐在牀上慈愛的微笑,囑咐我多穿件毛衣。飄雲站在明亮的講台上,跟大家談笑風生。她的課還是那麼生動,聲音還是那麼好聽…

    風雨交加的夜晚,雷聲陣陣,大地轟鳴。我們在那間小小的公寓,拋開世間的一切,緊緊纏綿在一起……

    這個夢我做了十年,現在,夢醒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我忽然想起飄雲在小説裏寫的一句話:

    生命如此美麗,讓我們珍惜每一個朝陽再起的明天。

    我在夢中偷偷的笑了笑,

    可以了,

    那麼,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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